那少年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在這兒又見到你了。」史若梅瞪眼說道:「你怎麼私自闖進別人的園子來?」那少年道:「我在牆外聽到你的聲音,想起你剛才賞賜的那一錠銀子,雖然我代你給了化子大爹,但總是受了你的,卻還沒有向你道謝,所以就進來了。咦,你怎麼變了個姑娘了?」
史若梅縱使怎樣缺乏江湖經驗,到了此時,也可以看出此人決不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少年,當下說道:「剛才是我冒昧,得罪了你,我向你賠個不是。你識得我這套劍法麼?」那少年笑道:「你賞了我銀子,反而向我賠不是,這我可不敢受了。哈哈、我只懂得莊稼,什麼劍法刀法,可是不懂的。」史若梅道:「那你為何讚好?」那少年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姑娘家舞劍的,我瞧著覺得好看,就不覺叫出來了。」
史若梅見那少年兀自裝作癡呆,不禁心中有氣,嗔道:「你偷進這兒,我不追究你,你也別管我的閒事了。」言下實有逐客之意。
那少年卻毫不知趣,一蹺一拐的反而走近了幾步,說道:「咦,姑娘你說的話可把我弄糊塗了,我幾時營了你閒事?」史若梅給他瞧見本來面目,拆穿了她女扮男裝的秘密,心中大不高興,但又不便明白說出所謂「閒事」就是指此而言,正在她想要發作而還未曾發作的時候,那少年又自言自語道:「其實愛管閒事,那也沒有什麼不好,剛才在那酒樓之上,要是沒人多管閒事,我瞧呀,姑娘你也未必就打得贏那臭道士、賊和尚!」
史若梅心中一動,「難道是他暗中助我,我卻毫不知情?」心念未已,忽聽得聶隱娘一聲嬌斥,倏地拔劍出鞘,喝道:「你擅闖我的園子,無禮已極,吃我一劍!」聲到人到,一招「玉女穿梭」,劍光如練,已是向那少年刺去。
這一下大出史若梅意外,要知聶隱娘一向比她穩重,想不到如今卻是她先發了脾氣,問也不問,就動起兵刃來了。而且她這一劍,絕非虛聲恫嚇,確實是凌厲之極,認真對付敵人的一招劍招。
史若梅對這少年雖然不大高興,但怎麼說也還不想把他置於死地,不禁便即叫道:「姐姐,姐姐,你——」話猶未了,聶隱娘已接連進了三招,史若梅也倏然停口不叫了,原來聶隱娘這凌厲之極的連環三劍,都已給那少年避開。史若梅看出這少年並無性命之憂,心想,「原來這廝果然是身懷絕技,來戲弄咱們的。」同時又想,「聶姐姐一向精明,她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史若梅決意袖手一旁,靜觀變化,只見聶隱娘一劍緊過一劍,那少年仍然裝作一蹺一拐不良於行的樣子,但聶隱娘那暴風驟雨般的劍招,好幾次看來就似要刺著他的身體了,卻都給他在間不容髮之際,巧妙的避了開去。
聶隱娘驀地喝道:「你竟敢小視於我,還不亮劍麼?」劍法倏然一變,一招「風-落花」,連環七式,虛實相生,但見劍花朵朵,宛如黑夜繁星,點點灑落!正是「飛花逐蝶」中一招精妙之極的繁複劍式。史若梅自愧不如,睜大眼睛,看那少年如何應付。
那少年叫聲:「哎喲,不妙!」突然一跤摔倒。史若梅方自一驚,陡然間只見那少年在地上打了兩個盤旋。隨即一個觔斗翻了出去,恰恰逃出了聶隱娘劍鋒所及的距離之外。看似狼狽不堪,其實卻是極為巧妙的「醉八仙」身法。史若梅本來有點討厭這個少年,也不由得晴晴喝了個彩。
聶隱娘劍走輕靈,一招刺空,後招續發,那少年也似識得她這套劍法的厲害,知道空手接招,時間一久,定然吃虧,就在聶隱娘第二招連環七式堪堪刺到之際,那少年忽他說道,「我不會拿刀弄劍,只好拿根木頭招架了。對不住,我可要損傷你這棵柳樹了。」說話之間,已折下一技柳枝,「唰」的打出。
劍光繚繞之中,但見附在枝上的柳葉片片飛舞,眨眼之間變成了一段光禿禿的樹枝,但奇怪的是竟然沒給聶隱娘的利劍削斷。
那少年柳枝一抖,虎虎風生,竟然使開長劍的招式,大開大闔,氣象不凡,聶隱娘那一招連環七式,尚未使盡,便給他的一枝柳枝蕩了開去。
史若梅看得暗晴稱奇,那少年的功力顯明在聶隱娘之上,這且不說,他用柳枝當作長劍使出的劍招也非常特別。史若梅看了幾招,這才驀地想了起來。原來就是數月前,她在金雞嶺英雄大會上,看過的鐵摩勒與牟世傑比劍時,所用過的那套劍法。
這套劍法以雄渾見長,需要極深厚的內力方能盡量發揮。這少年的內力雖然深厚,但可以看得出來,比起鐵摩勒卻還是有所不及。鐵摩勒當日使用這套劍法用的是玄鐵重劍,這少年用的卻是一支樹枝,以柔弱的樹枝來使雄渾的劍法,也是甚不適宜。因此,雖然聶隱娘的功力比不上他,但聶隱娘佔了兵器的便宜,這套劍法,又是她的看家本領,比對方用柔枝強使的雄渾劍法,自是要得心應手多了。不多一會,大約只過了二十餘招,那少年已顯得有點招架不住,漸處下風。
史若梅大為高興,「這回聶姐姐准要叫這廝吃點苦頭了。」哪知心念未己,忽見那少年柳枝輕拂,似拒還迎,竟把聶隱娘的長劍縭出了外門!
史若梅這一驚比剛才更甚,原來少年這柳枝一拂,用的竟然也是「飛花逐蝶」這套劍法中的一招!
聶隱娘喝聲:「好!」劍鋒一絞,解開了柳枝的纏繞,倏地又是一招「蝶舞鶯飛」,劍光飄瞥,似左似右,輕靈翔動,端的有如蝶舞花間,鶯穿時底,虛虛實實,難以捉摸。那少年也讚了個「好」字,柳枝輕輕一揮,還了一招「輕羅小扇」,柳枝輕拂,微步輕盈,飄逸瀟灑,恰合「輕羅小扇撲流螢」的詩境,輕描淡寫的就把聶隱娘那招「蝶舞鶯飛」化解了。
妙慧神尼所創的這套「飛花逐蝶」劍法,不以氣力見長,原是適合女子用的。每一招式都配合著美妙的身法,使將開來,就似舞蹈一般,這少年打扮得似一個粗魯的農家子弟,卻手執柳枝,使出了這套劍法,體態難免顯得有點扭扭捏捏,本來甚是滑稽,但他使得美妙絕倫,片刻問就令史若梅看得目眩神搖,絲毫也不感到可笑了。
那人鬥到酣處,只見落花片片,繽紛飛舞,儼如一幅美妙的畫圖。那少年改用了同樣的劍法之後,已把頹勢扭轉過來,他的柳枝也正適合這套劍法,使到精妙之處,當真是柔如柳絮,翩若驚鴻,招招都藏著無窮變化。
史若梅看得如醉如癡,根本就忘記了計較勝負,心裡只是想道,「原來師父的這套劍法有這許多精微的變化!」看了好一會子,這才驀地想到,「奇怪!這小子又怎會懂得使用這套劍法的?看來他對這套劍法的造詣,竟似還在聶姐姐之上!」
忽見那少年柳枝一拂,搭著聶隱娘的劍脊,笑道:「不用再打了吧?」聶隱娘倏地將劍收回,說道:「可是方師兄嗎?」那少年拋了柳枝,施了一禮,說道:「正是小弟,冒犯了兩位師姐了。」
史若梅大為奇怪,心道,「師父怎會收一個男弟子的?這卻是哪裡鑽出來的師兄?」聶隱娘已招手叫她過來,說道:「這位方師兄是咱們師父的侄兒,也是磨鏡老人的關門弟子。」
史若梅對師父的俗家事情知道得不多,原來妙慧神尼本是姓方,她的弟弟早死,只遺下一個侄兒,名叫方辟符,妙慧神尼自是對他甚為憐惜,因此不但送他到磨鏡老人門下學藝,而且又把她自己的武學,也傾囊傳了給他。妙慧神尼與聶隱娘相處的時候較多,故而聶隱娘知道這件事情,史若梅卻還未知道。
聶隱娘道:「師父可好?」方辟符道:「她老人家上月過了八十大壽,已決意閉關坐禪,從此不走江湖了。她有一封信託小弟帶給你。」聶隱娘認得是師父的親筆,恭恭敬敬的施了一札,拆開來看,原來這封信就是給聶隱娘介紹她的侄兒的。信上說她的侄兒方辟符年輕識淺,新近學成出師,要到江湖歷練,請聶隱娘代為照料,視他如弟云云。
聶隱娘把這封信與史若梅同看,笑遁:「師父她老人家也大客氣了,彼此都是一家人,還用得著特別關照嗎?」史若梅見信上開列了方辟符的生辰八字,算起來比聶隱娘小幾個月,比她則大一歲有多。史若梅暗暗好笑,心想,「師父也太囉嗦了,你只要說一個是師弟,一個是師姐那不就行了嗎?何必把生辰八字都詳詳細細的開列出來,倒像是對親家了。」
她哪裡知道,妙慧神尼的確是有這個意思。方辟符是她的至親侄兒,她當然希望他娶得一個好妻子,她的兩個徒弟,史著梅自幼許了給段克邪,聶隱娘則還沒有人家,這都是她知道的,聶隱娘比較老成練達,性情也更適合她的脾胃,因此她很想替她的侄兒撮合。不過,她也知道這種男女的終身大事,必須兩方合意才成,若然她以師父的身冊出來做媒,以聶隱娘的性情,只恐她心中不快,認為是師父拿面子壓她。故此她信中並不明言,只托聶隱娘照料她的侄兒,用意就是讓他們兩人多有接近的機會。任其自然發展。
聶隱娘生性豁達,她心上又早已有了一個牟世傑,看了這封信雖然稍微感到師父的客氣有點特別,卻並未體會師父的這層意思,當下笑道:「方師弟,你的武功兼兩家之長,我愧作師姐,日後還要請你多多指點呢。師父的活實在是應該顛倒過來說才對。」史若梅也笑道:「鐵摩勒是你的大師兄,你還怕沒人照料嗎?」
方辟符面上微赤,說道:「鐵師兄的金雞嶺已被官軍攻破,我去找他實是不易,只好先來拜見兩位師姐了。」原來他卻是知道姑姑的心意的,他不先說明自己的身份,直到和聶隱娘比了一場才說,為的就是要試試聶隱娘的武藝是否配得上他。
史若梅笑道:「方師兄,你倒很會說話。你是來拜見聶師姐的,怎麼拉上我呢?難道你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我今日也來拜見聶師姐嗎?何況我也不是你的師姐。」方辟符哈哈笑道:「那麼我就向你告一個罪吧,剛才我在酒樓上還未知道你是我的師妹,我的行徑也不夠莊重,惹你生氣了。」
史若梅道:「方師兄,我現在有點明白了,我打贏的那一架,敢情是你在暗中幫忙我的?」方辟符笑道:「你一出手,我就知道你是我姑姑的徒弟了。後來你把那兩個傢伙打翻,跳下酒樓,我本該對你說明的,但我見你很是得意,所以不想掃你的興。」
史若梅滿面通紅,聶隱娘聞知經過,卻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方辟符道:「史師妹,你怎的和靈山派結了樑子?」史若梅道:「我正是莫名其妙。嗯,靈山派是什麼東西,方師兄,聽你這麼說,你敢情是知道他們的來歷?」方辟符道:「我初走江湖,認得的人有限得很,那兩個傢伙的來歷我是毫無所知。不過,靈山派的名頭我卻是聽得師父說過的。你惹上他們,以後可得多加小心才好。」史若梅道:「怎麼,他們是惹不起的麼?我瞧,他們的武功縱然比我稍勝一籌,也不見得高到那裡去呀?」方辟符道:「那賊和尚的談話透露出他是靈山派的弟子,他的武功雖然平平常常,但他們靈山派的祖師靈鷲上人,卻是個極為難惹的人物。」歇了一歇,接著說道:「靈山派是西域紅教的一個支派,但教袒靈鷲上人卻是漢人,收的徒弟品流複雜,番漢各半,僧俗都有。據說靈鷲上人就是當年名震一時的大魔頭展龍飛的師兄,因為不得志於中原,故而遠走西域,削髮為憎,另開宗派的。」聶隱娘吃了一驚,說道:「展龍飛不就是展大娘的丈夫,展元修的父親嗎?」方辟符點點頭道:「不錯。當年各正派圍攻展龍飛,我的師父和我的姑姑都曾參與,還會合了瘋丐衛越,西嶽神龍皇甫嵩等人才將他打敗的。」聶隱娘道:「靈鷲上人是展龍飛的師兄,想來更為了得。這麼說來,這靈鷲上人可當真是個難惹的人物了。」但靈山派遠處西域,史若梅卻是中原武林中一個藉藉無名的小輩,一個初出道的女子,與靈山派風馬牛不相及,卻怎的會結起怨來?眾人都是猜想不透,暗暗納罕。
聶隱娘道:「這等莫名其妙的事,要理會也理會不來,暫且不必管它吧.方師兄,你上哪兒?」方辟符道:「我意欲前往長安參加秦襄的英雄大會,長長見識。聶師姐,你們是不是也準備去瞧瞧熱鬧?」聶隱娘知道她們剛才的談話,方辟符已是聽到的了,心想,「師父鄭重的囑托我照料他,若是不與他同去,這就顯得見外了。」當下便道:「不錯,我和史師妹正在商量前在長安的事,難得方師弟也有此意,咱們就一同走吧。」史若梅一心要往長安訪段克邪,她可有點不大願意與方辟符同行,但聶隱娘已經答應,況且方辟符份屬同門,她也就不便反對了。
當下聶隱娘招待方辟符在她家住了一宵,第二日一早起來。
聶史二女已易釵而並,扮作軍官。聶隱娘覺得方辟符一身農家子弟的衣裳,和她們同行,不大像樣,便叫方辟符也扮作一個校尉模樣的隨從武官,並教了他一些當軍官所應注意的禮儀和習慣,方辟符笑道:「我一向跟隨師父,幫他做個磨鏡的小廝,想不到現在一步登天,做起官兒來了。但做官兒卻有這許多拘束。那是遠遠不及做磨鏡小廝的自由自在了。」史若梅這才明白。
原來他這身鄉下少年的裝束,倒並非矯情打扮,而是因為他隨著師父磨鏡老人於這一行職業的關係。
聶隱娘把假充上京公幹的文書準備好,又發給方辟符一個腰牌,然後挑選了三匹駿馬,即日動身,趕往長安。
一路同行,彼此免不了講一些江湖見聞,武林逸事,聶隱娘發覺方辟符雖是初出師門,但懂得的卻並不比她少。原來磨鏡老人帶徒弟與眾不同,他並不是閉門傳藝,而是要徒弟挑著磨鏡的擔子,跟著他穿州過縣跑的。(磨鏡是古代的一種職業,古代用的是銅鏡,每隔一些時候,便要將銅鏡磨光。)所以方辟符的江湖經驗實在不少。聶隱娘暗暗好笑,「師父叫我照料他,其實應該反過來叫他照料我才對。」她可沒想到師父此舉另有私心。
他們馬快,不過七天,已到了興平,這是一個相當興旺的市鎮,從興平到長安,騎著馬只不過是兩天路程了。時近黃昏,一行三人便到興平鎮上,挑了一家最大的客店投宿。
走到客店門前,史若梅忽地「咦」了一聲,說道:「哪裡來的這兩匹好馬!」聶隱娘舉目一觀,只見門外空地的拴馬樁子,早已系有十多匹客商的騾馬,其中有兩匹馬卓然不群,一匹通體火紅,一匹渾身雪白,一看就知是千金難買的駿馬。史若梅悄聲說道:「這是康居種名馬,從前牟世傑劫奪的那批御馬,就是這一種了。我曾騎過一匹,但卻也比不上這兩匹的神駿!」
聶隱娘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有大內高手在此?」她把自己的馬繫好,悄悄走近去看那兩匹名駒。原來御馬定有內府的烙印,與眾不同。只見那兩匹馬一點疤痕都沒有,更不用說老大一塊的烙印了。
那兩匹馬甚通靈性,見有生人走近,而且不斷的打量它們,忽然都發了脾氣,嘶叫起來,振鬃揚蹄,便要踢聶隱娘。聶隱娘連忙避開。就在此時,只聽得一聲喝道:「你找死麼?膽敢逗你爺爺的坐騎!」
只見客店門開,有個人伸出頭來,戴指而罵,生得好一副怪相,就似《西遊記》描繪的那個豬八戒一般,豬鼻朝天,額頭平塌,滿頭黃髮,用個金環束住,似是個西域頭陀,一看就令人憎厭。史若梅忍不住怒氣,回罵過去道:「豈有此理,看一看有什麼打緊,你就出口傷人?」聶隱娘連忙將她按住,陪笑說道:「大師休怪,我從未曾見過如此神駿的龍駒,不覺多看了兩眼了。」
那頭陀見聶史二人是軍官打扮,聶隱娘又誇讚了他的好馬,向他賠了禮,怒氣就消了幾分。但對史若梅卻仍有故意,狠狠地盯了她兩眼。
正在雙方想要發作而未曾發作的時候,又有一個人走出門口,將那頭陀拉著,笑道:「難得這兩位大人賞識咱們的坐騎,師兄,你應該高興才是。」暗暗向那頭陀打了一個眼色,那頭陀怔了一怔,忽地和顏悅色的抱拳說道:「洒家生來暴躁,剛才不知是兩位大人,多多得罪了,休怪,休怪。」
那頭陀的同伴也是個西域人,但卻是俗家打扮,獅鼻虎口,比那頭陀英俊多了。可是他那時眼睛陰沉沉的,一看也就知道比那頭陀狡猾得多。他向聶史二人仔細打量了一番,便上來請教:「兩位大人高姓大名,上哪兒公幹?」史若梅正要罵道:「關你什麼事?」話未出口,聶隱娘已悄悄地拉了她一把,隨即捏了兩個假名字說了。那人說道:「哦,原來兩位大人也是上長安的,長安過幾日有個英雄大會,正好趕得上這趟熱鬧。」矗隱娘淡淡說道:「是嗎?對不住,咱們有公事在身,恕不多敘了。」那人碰了個軟釘子,訕訕走開。
聶史方三人走進客店,只見那頭陀和掌櫃的又鬧起來、那掌櫃的打躬作揖說道:「實在對不起,上房已有人住了。大師,我給你準備這間房子也是向南的,比上房其實也差不了多少,你就將就住一晚吧。」那頭陀大喝道:「胡說,你為什麼不把上房留給我?哼,有人住了?叫他搬出來,讓給我!」那掌櫃哭喪著臉道:」那位客人是先來的。」頭陀怒道:「管他先來後來,你敢下聽我的吩咐?」
忽聽得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冷冷說道:「這樣蠻不講理的人可還真是少見!」眾人眼睛一亮,只見一個容光迫人的美貌女子已站在那頭陀的面前。
那頭陀想不到上房的客人竟是如此美貌的少女,不覺呆了一呆,似是被她的容光所懾,脾氣也發不出來了。那少女哼了一聲道:「你憑什麼要我搬出來讓給你?」
那頭陀給罵得啞口無聲,倘若對方是個大漢,他那雙拳頭早就打過去了,但對方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子,他的拳頭雖然粗大,卻怎生打得下去?那獅鼻人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少女,忽地走上前去,向那頭陀嘰嘰咕咕他說了幾句,說的大約是西域方言,誰也不懂。
那少女越發生氣,「哼」了一聲,冷冷說道:「你們鬼鬼祟祟的商量什麼?要打架就上來!」
那獅鼻人笑道:「姑娘誤會了,我是勸我師兄向你賠禮。」那頭陀似是怔了一怔,臉上的神色甚為古怪,但聽了仙師弟的話,卻是奉命唯謹,果然施了一禮,賠罪道:「哪有男子漢要女人讓房的道理?我剛才不知是你姑娘住下了的,說話魯莽,你休見怪。」史若梅暗暗好笑,「對師兄弟倒是對老搭檔,一個做好,一個做壞,這頭陀賠罪大約也是陪慣了的。」
那少女受了頭陀一禮,爭端已息,但似乎兀是氣憤未平,只見她冷笑一聲,禮也不還,就轉身走回房去,一邊走一邊咕咕噥噥的罵道:「當我是好欺負的嗎?哼,真是豈有此理!」
少女住的那間上房在冷巷盡頭的第一間,在她踏進房中,揭開簾子的那一瞬間,史若梅的目光也正巧看過去,隱約見到一個男子的背影,似曾相識,但距離太遠,冷巷的光線又黯淡,那少女一進房,就立即關上了房門,吏若梅多看一眼已是不能。
房中那個男子似是在勸那個少女,吏若梅豎起耳朵來聽,前頭幾句聲音很綱,模糊不清,說到後來,似乎那男子也有點生氣,說了一句,較為大聲:「別人已經不生事了,你就別給我再惹麻煩啦!」可以猜想得到,定是那少女要那男子給她出頭,那男子見爭端已息,就不願再挑起風波了。
史若梅心頭大震,原來她聽得出是段克邪的聲音!段克邪和她爭吵過好幾次,他的聲音語調,訕都是聽熟了的,莫說最後那句可以聽得清楚,就算聽不清楚,她也可以分辨出是段克邪的聲音!
但史若梅仍是疑心不定,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裡翻來覆去的想道,「怎樣會是克邪呢?他豈能與一個女子住在一間房裡?」「難道是個聲音與他相同的人?但卻又怎能這樣相似?」
聶隱娘聽不出是段克邪的聲音,見她定了眼睛,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不覺笑道:「位姑娘倒是個美人胎子,你看得呆了麼?可惜人家有了丈夫了,你這樣無禮,提防人家的丈夫出來揍你,別發呆啦,先把房間定好叨。」
聶隱娘正要去和那掌櫃的說話,卻見那獅鼻人已笑嘻嘻的站在櫃檯旁邊,壓低了聲音對掌櫃說道:「那位姑娘姓甚名誰,和她同住的那少年又是什麼人,你可知道麼?」那掌櫃的道:「客店的規矩是只要付錢,便可住店,不論客人幹的是什麼營生。
我們都不便過間。你老問的,請恕小的一概不知。」獅鼻人道:「難道他們的姓名,你都沒有請教過嗎?」那掌櫃的道:「是那位姑娘宋與我打交道的,那男的可沒有上來。」獅鼻人道:「我正是要知道那女的姓名,男的倒不打緊。「掌櫃的苦著臉道:「你老從西域來,大約不很清楚中土的習慣,姑娘家的芳名,她不先說,我們是不便動問的。」獅鼻人皺皺眉頭,忽地掏出一錠元寶說道:「只要知道一個姓氏也行,這錠元寶就是你的了!」這錠元寶足有十兩重,掌櫃的眼睛一亮,搔了搔頭,說道:「我想起來了,我聽得那男的叫那女的,似乎是叫她做史姑娘!」那頭陀「啊呀」一聲,雙眼倏張,這剎那間,驚喜交集的神情都顯現出來,獅鼻人暗暗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道:「這就行啦,銀子給你!」扔下元寶,便和他的師兄回房去了。」
聶隱娘見那獅鼻人用十兩銀子來打聽一個姓氏,心裡當然覺得奇怪,但也還罷了,史若梅可是驀地一驚,忽然想起那日在酒樓上,聽到的那道士所說的一番活,暗自想道:「有這麼巧,這位姑娘也是姓史,那道士說段克邪和一位姓史的女子要好,莫非指的就是她!可是那道士又說段克邪終於不喜歡那個女子,卻何以他們現在又同在一起呢?」越想越覺糊塗,頓時間心事如潮,猜疑不定。
聶隱娘向那掌櫃的定房,掌櫃的見他們是軍官,生怕他們挑剔,打躬作揖他說道:「小店只剩下兩間客房了,不知大人們滿不滿意。」聶隱娘笑道:「我們正是要兩間房,但求有得住便行。我們可不像那西域頭陀,非上房不可。」掌櫃的從未見過當官的這樣和氣,喜出望外,當下便帶他們進去。聶史二人一間,方辟符獨自一間。可巧和那少女所住的只隔著一間房子。
掌櫃的走後,方辟符過來說道:「那兩個西域人行徑奇怪,咱們今晚可得多提防提防。」聶隱娘道:「我也看出他們不是好人,但咱們是軍官身份。諒他們也不敢輕易招惹。」方辟符唯唯諾諾,談了一會,便自回房去了。
史若梅滿懷心事,吃過了飯,將近三更,兀是不肯睡覺,獨倚窗前,聶隱娘逗她說活,她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聶隱娘道:「噫,你又在想什麼心事了?」史若梅情思惘惘,宛若聽而不聞。外面正下看牛毛細雨。寒風蕭瑟,院子裡有棵梧桐樹,樹葉正在一片一片落下來,烏雲遮月,夜色如墨,雨絲風片,刮面生寒,史若梅心頭悵觸,曼聲吟道:「海內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聲音雖然很輕,但卻是運用了丹田之氣送出,聲綱而清,脆若銀鈴。
聶隱娘笑著搖搖她的身子,說道:「原來你是在這裡害相思病,可惜段克邪不在比鄰,辜負了你這紅顏知己。別發呆了,不怕擾人清夢麼?」
她哪裡知道史若梅正是要擾人清夢,她是盼望段克邪聽到她的聲音,但她的心情卻又正在矛盾之中,一忽兒希望段克邪聞聲而來,一忽兒又希望是自己認錯了人,段克邪並不在這店子裡。
聶隱娘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這兩句詩說得真好。你與克邪既是心心相印,人在天涯。亦若比鄰,那就無須老是放心不下了,睡吧,睡吧。」她把史若梅從窗前拉開,扳轉她的身子,忽見她的眼角有兩顆晶瑩的淚珠。聶隱娘又是憐惜,又是好笑,說道:「你真是多愁善感,再這樣下去,我看你要發瘋啦!」她怎知正是她的話觸動了史若梅的心事,增添了她的傷感。史若梅歎了口氣。幽幽說道:「聶姐姐,你哪裡知道,在今晚的情景,這兩句詩應該反過來說才對。倘若他真在比鄰,他就不會是我的知己了。」
聶隱娘莫名其妙,說道:「你是不是生了病?這兩旬詩是個比方,你怎的胡思亂想,竟想到了克邪當真會在比鄰?」史苦梅咬了咬嘴唇,說道:「聶姐姐,我不是胡思亂想,我只怕克邪當真就在這兒。」聶隱娘吃了一驚,說道:「你說什麼?他怎麼會在這兒?」話猶未了,忽聽得「叮噹」一聲,是兩口劍碰擊的聲音,接著聽得方辟符喝道:「你這個子來幹什麼?」
這一瞬間,史若梅呆若木雞,臉色唰的一下子都轉白了。聶隱娘摘下寶劍,推開窗子,便跳出去看。
只見隔著一向瓦面,屋頂上正有著兩條黑影鬥劍!面向著她的那個,一眼可以看得出是方辟符,背向著她的那個在黑夜中一時看不清楚,只覺也似曾相識。就在這時,只見劍光一閃,當當兩聲,方辟符被那黑影迫退兩步,雨中瓦面濕滑,方辟符一個立足不穩,幾乎摔了下去,但那黑影卻立即收招,反而轉過身子就跑。聶隱娘看了這幾招,心頭大震,這黑影可不正是段克邪是誰?這剎那間,聶隱娘也頓然呆了!
原來段克邪和史朝英正巧在這客店投宿,他們住的是間套房,中間還有板門隔開的,段克邪也看出那兩個胡人絕非善良之輩,雖然他斥責了史朝英,不許她多惹麻煩,但他自己卻不能不多加小心,著意提防,因此這一晚他也是深夜未睡,一直在床上打坐養神,三更過後,史若梅的清吟忽地傳來,段克邪驚疑不定,是以循聲覓跡,察看究竟。
方辟符也是為了提防那兩個胡人生事,早已伏在屋上警戒,一見段克邪來到,身法快得異常,唯恐不敵,遂先發制人、段克邪一近他的身邊,他跳起來便是冷的一劍!
方辟符的劍術得兩派直傳,精妙之極,段克邪險險給他刺中,只得也拔出劍來迎敵,交手之下,兩人都是太吃一驚,佩服對方了得。但段克邪畢竟稍勝一籌,鬥到了第七招,段克邪一記搶攻,把方辟符迫得連連後退,幾乎摔了下去。
段克邪給人窺破行藏,大感尷尬,心裡想道,「鬧了起來,可不好看。有外人在旁,縱使見著若梅,那也是不方便說話的了。」
那知他想退走,方辟符卻不肯放過他,方辟符初出道,第一次和「敵」人正式交手,就吃了個不大不小的虧,未免難堪,尤其這時他已看見聶隱娘出來,在師蛆跟前,更不願意失掉面子,於是一聲大喝:「小賊,你鬼鬼祟祟的來作什麼?不說明白,便想逃麼?」腳點瓦面,飛身撲去,一招「鷹擊長空」,人在半空,劍光如練,已是疾刺下來!
段克邪不知道方辟符是什麼人,怎肯將原由告訴方辟符?當下淡淡說道:「閣下定要多管閒事,苦苦相迫,我只好奉陪了!」
橫劍削出,還了一招,這一次他用了八九分內力,方辟符身形一晃,屆然未曾摔倒,第二招「魚翔淺底」立即又發了出來。
聶隱娘叫道:「方師弟住手,是熟人!」方辟符怔了一怔,閃過一旁,段克邪覺得這聲音很熟,一時間卻未想到是聶隱娘,就在雙方正要動問之際,忽聽得「蓬」的一聲,一溜火光突然從另一間屋面炸裂開來!正是:相逢又是添煩惱,情海風波浪更高。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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