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靜並沒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這種情況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個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抵,在故意折磨著她。
現在陸小鳳雖然已將她抱到另外一間房裡,讓她靜靜的躺在床上,可是她的痛苦並沒有結束,也許已只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無法忍受時,死就會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只希望陸小鳳能給她個痛快的解脫.但是她絕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來,因為她很小的時候。就得到過一個教訓。
你越想死,別人往往就越要讓你活著,你不想死,別人卻偏偏要殺了你。
她至今還記得這教訓,因為她看見過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見過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活著,她本是在苦難中生長的。
陸小鳳雖然一直都靜靜的站在床頭,她卻看地出他心裡很不平靜。
無論淮看到了那驚心動魄、慘絕人震的事之後,心裡都不會好受的。
陳靜靜忽然勉強笑了笑:「我想不到你會來,但你卻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
陸小鳳並不否認。
陳靜靜:「我本來一直認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些,沒有讓箱子裡的石頭滾出來,也許你就不會懷疑我了。」
陸小鳳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箱子裡裝的是石頭,你卻接受,楚楚和你本該是從小認得的,卻故意裝作素不相識,這兩點雖然都讓我覺得很可疑,卻還不是最重要的線索!」
陳靜靜:「最重要的是什麼?」
陸小鳳:「是只黑熊!」
陳靜靜:「黑熊?」
陸小鳳:「冷紅兒認為自己看見過一隻黑熊,其實那只不過是個被著黑熊皮的人而已,因為這個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樣又偏偏是別人容易認出來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來掩人的耳目,無論誰發現一隻黑熊,都一定會遠遠避開,絕不敢仔細去看的。」
陳靜靜:「你認為這個人就是我?」
陸小鳳:「嗯!」
陳靜靜:「因為你看見我房裡有張熊皮。」
陸小鳳:「你當然想不到我會到你房裡去,那本是件很湊巧的事!」
陳靜靜歎了口氣:「我屋子確實從來都不讓別人進去的,這一點你沒有錯。」
陳靜靜:「你能到我房裡去,並不是因為我恰巧暈倒,因為那天我根本就沒有暈過去。」
她的聲音雖微弱,可是每句話都說得很清楚,因為她一直都有控制著自己,這世上也許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會控制自己。
她接著:「我讓你到我房裡去,只因為你抱起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了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我……我本來也想不到李神童忽然闖進去。」
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我若是他,我也會忽然闖進去的!」
陳靜靜:「同樣的熊皮,本來有兩張,還有一張是李霞的!」
陸小鳳:「那天你們去埋藏羅剎牌的時候,身上就被著熊皮?」
陳靜靜:「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們想不到紅兒還坐在岸上發怔。我看見她的時候,她當然也看見了我!」
陸小鳳:「但是她並沒有看清楚,她一直以為你是只黑熊!」
陳靜靜苦笑:「不管怎麼樣,我還是不太放心,女人疑心病總是比較大的!
陸小鳳:「所以你發現她昨天晚上又到那裡去了,你就殺了她滅口。」
陳靜靜居然承認「丁香姨一向認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
陸小鳳:「她本來雖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殺她的時候,她終於認出了你。」
陳靜靜歎:「她看見我的臉時,那種眼神我只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陸小鳳:「那時你心裡也難免有點害怕,所以一擊得手,就立刻走了。」
陳靜靜:「因為我知道她已必死無疑。」
陸小鳳:「可是你沒有想到,一個人臨死的時候,往往也就是他這一生中最清醒的時候。」
陳靜靜沒有開口,心裡卻有點酸酸的,現在她就很清醒。
陸小鳳:「所以她臨死前,終於想到那天她看見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羅剎牌的,所以她掙扎著爬到那天你出現的地方。」
陳靜靜:「所以你才知道我們是把羅剎脾藏在那裡的。」
陸小鳳綴然:「不錯!」
陳靜靜忽然冷笑:「這麼樣說來,她的死對你豈非只有好處?你還難受什麼?」
陸小鳳想說話,又忍住。
陳靜靜:「不該難受的事你難受,真正應該難受的事,你反而覺得很高興。」
陸小鳳已閉上嘴,等著她說下去。
陳靜靜:「那天我去找你,並不是替你送下酒菜的,,更不是為了關心你,喜歡你,我去找你,只不過為了要絆住你,好讓李神童去把李霞的屍體凍在冰裡,所以我只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實你—碰到我,我就想吐!」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我明白了lo陳靜靜:「你明白了什麼?」
陸小鳳:「你想死。」
陳靜靜:「你憑什麼認為我想死?」
陸小鳳:「因為你—直存放意激怒我,想要我殺了你。
陳靜靜冷笑:「我知道你不敢的,你—向只會看著別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沒有殺人的膽子!」
陸小鳳又笑了笑,忽然轉身走出去。
陳靜靜失聲:「你想去什麼?」
陸小鳳:「去套車!」
陳靜靜:「為什麼現在要去套車?」
陸小鳳:「因為你既不能騎馬,也不能走路!」
陳靜靜:「你……你要帶我走?」
陸小鳳:「你穴道裡的暗器我雖然拿不出來,可是我知道有個人能拿出來。」
陳靜靜:「你……你……你為什麼不肯讓我死?」
陸小鳳淡淡:「『因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陳靜靜看著他走出去,眼淚已慢慢的流了下來,終於失聲痛哭,卻不知是為了悲傷?是為了悔恨?還是因為感激?
不管怎麼樣,一個人想哭的時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場,也蠻不錯的。
陸小鳳當然聽得見她的哭聲,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來,把心裡的悲傷痛苦悔恨全部哭出來,哭完了之後,她也許就不想死了。
陽光已消失,風更冷,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還站在那裡流著鼻涕傻笑,剛才發生的那些悲慘的事,對他竟似乎完全沒代影響。
「別人雖然笑他傻,也許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數人都快樂些』陸小鳳在心裡歎了口氣,微笑著拍了拍這孩子的頭,:「你去替我照顧照顧房裡的那個阿姨,她有好多好多的錢,她會買糖給你吃!」傻孩子居然聽懂了他的話,雀躍著跑進去「我喜歡吃糖,好多好多糖I」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剛走出門,就看見一隻手伸了過來。
他並不意外,他早已算準歲寒三友一定會在外面等著他的。
孤松先生:「拿來。」
陸小鳳眨了眨眼:「你是想要錢?還是想要飯?」
孤松先生臉色又氣得發青,冷冷:「也許我這次是想要你的命。」
陸小鳳微笑:「要錢要飯都沒有,要命倒有一條。」
孤松怒:「難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斷你的腿,才肯交出羅剎牌。」
陸小鳳:「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交出羅剎牌。」
孤松變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我正想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幾時說過要把羅剎牌給你的?」
弧松厲聲:「你準備給誰?
陸小鳳:「藍鬍子。
孤松:「一定要給他?」
陸小鳳:「一定。」
孤松:「為什麼?」
陸小鳳:「因為我要去換回一樣東西!」
孤松:「換什麼?」
陸小鳳:「換我的清白。」
孤松盯著他,緩緩:「難道你自己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把這羅剎牌佔為己有?」
陸小鳳:「我想過。」
孤松:「現在你還想不想?」
陸小鳳:「想!」弧松臉色又變了。
陸小鳳淡淡接著:「我想的事很多,有時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時我想當宰相,又怕事多,有時我想發財,又怕人偷,有時我想娶老婆,又怕囉嗦,有時我想燒肉吃,又怕洗鍋,有時我甚至還想打你一巴拿,又怕惹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孤松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轉眼他又板起臉:「所以你想的事雖多,卻連一樣也沒有做。」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每個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又豈止我一個。」
孤松的目光忽然到了遠方,彷彿也在問自已一我想過什麼,做過什麼?
一個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某種約束,假如每個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出來,這世界還成什麼樣子?
過了很久,孤松才輕輕的歎息一聲,揮手道:「你走吧。」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這次你已不會讓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還很信任我。」
孤松板著臉,冷冷道:「這已是最後一次!」
陸小鳳微笑:「只要你想喝醉,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
他也揮了揮手,剛想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
陸小鳳只好站佐:「有何吩咐。」
寒梅:「我想看看你。」
陸小鳳笑:「你盡量看吧,據說有很多人都認為我長得不錯。」
寒梅臉上既沒有笑容,也沒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並不是你這個人I」
陸小鳳:「你要看我的什麼?」
寒梅:「看你的功夫。」
陸小鳳的笑立刻變成苦笑:「我勸你不如還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證,我的功夫絕沒有我的人好看。」
寒梅卻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轉身:「你跟我來aU陸小鳳遲疑著,看看枯竹,又看看孤松,兩個人的臉也變得全無表情。
他歎了口氣,只好跟著寒梅走,嘴裡還哺哺的嚼咕「你究竟想帶我到哪裡去?喝酒賭錢我都奉賠,若是要打架拚命,我就要開溜了。」
寒梅也不理他,三轉兩轉,走到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樓,門口停著十來輛鐐車,一桿紫緞漂旗斜插在門外,迎風招展,上面繡著的是一條龍,盤著個斗大的「趙」字。
陸小鳳認得這桿膘旗「金龍膘局」雖然還在關外,主顧大多是到長白山來採參的參客,可是在關內的名頭也很響,因為這家鏢局的總鏢頭「黑玄壇」趙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極負盛名的鏢師,不久之前才被金龍漂局重金禮聘來的。
現在他就在這家酒樓上喝酒,一個人有了他這樣的聲名地位,氣派當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樓,就筆直走到他面前,冷冷的看著他,:「你就是黑玄壇趙君武?」
趙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著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頭,他眼力一向不錯,卻看不出這老頭是什麼來歷,只好點點頭:「我就是!」
寒梅:「你知道我是誰?」
趙君武搖搖頭:「請教!
寒梅:「我就是崑崙絕頂,大光明鏡,歲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護法長老。」
他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聽到「歲寒三友」四個宇,趙君武的臉已像是個面具忽然拉長了,聽到「西方魔教」四個字,趙君武額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現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誰了?」
趙君武立刻站起來,槍步趕出,躬身:「晚輩有眼無珠,不知道仙長大駕光臨……」
他還在不停的說,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維客套全都說出來,寒梅卻已轉身走了,走到陸小鳳面前:「你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聽說過!」
寒梅:「他的名頭並不小,武功也不弱,見到我時,還是恭敬得很,你在我們面前卻慢不為禮。」
陸小鳳笑了笑:「他小時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總是比較有禮貌的。」
寒梅:「你呢?」
陸小鳳:「我是個孤兒。」
寒梅:「所以你沒有家教!」
陸小鳳道:「沒有!」
寒梅:「那麼你就該受點教訓。」
他忽又轉身,指著陸小鳳問道i「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趙君武搖搖頭。
寒梅:「你也不必知道,我只要你替我教訓教訓他。」
趙君武面有難色,苦笑:「可是在下與他索無過節,怎麼能……」
寒梅打斷了他的話,冷冷:「我並不勉強你,你可以選揮,是要出手教訓他?還是我出手教訓你?」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從桌上拿起了個錫酒壺,隨隨便便的—捏一揉,酒壺就變成了一團,再輕輕一拉,就又變成條錫棍。
趙君武臉色變了,忽然一個箭步躥過來,反手一掌,猛砍陸小鳳後頭,這一著凶狠迅速,出手居然一點也不留情。
陸小鳳居然連動也沒有動,就這麼樣站在那裡挨了他一堂左頸後有條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趙君武雖然沒有練過內家掌力,可是一雙手粗糙堅硬如岩石,這一下打得實在很不輕,陸小鳳不被打死,也該立刻暈過去的。
誰知他卻偏偏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而且居然還面不改伍趙君武臉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個肘拳,用力撞在陸小風胸腹間。
陸小鳳又挨了他一拳,還是不動聲色。
趙君武滿頭汗如雨落,他兩次出手,明明都沒有落空,卻又偏偏像是打空了,只覺得對方整個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連一點著力之處都沒有。
他第三著本已準備出手,拳頭也已握緊,卻再也沒法子打得下去!
陸小鳳好像還在等著挨打,等了半天,忽然看著他笑了笑:「閣下是不是已教訓得夠了?」
趙君武也想勉強笑一笑,可是現在就算天下忽然有個大元寶掉在他面前,他也沒法子笑得出來。
陸小鳳又轉過頭看著寒梅笑了笑:「現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寒梅臉色也變得很難看,還沒有開口,枯竹已搶著道:「你請吧!」
陸小鳳微笑:「謝謝。」
他拍了拍衣襟,從桌上拿起個還沒有被捏扁的酒壺,對著嘴一飲而盡,就大步從寒梅面前走了過去。
可是他還沒有走下樓,下面已有個店小二奔上來,手裡拿著封信,大聲:「哪位是陸小鳳陸大俠?」
陸小鳳指了指鼻子,帶著笑:「我就是陸小鳳,卻不是大俠,大俠只會揍人,不會挨揍。」
他臉上還帶著笑,並沒有生氣,因為他知道世界上欺軟怕惡的人多,比趙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卻有不少,這本就是人性中的弱點之一。
他熱愛人類,熱愛生命,對這種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會原諒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這封信之後,卻真的生氣了,不但生氣,而且著急。
「小風大俠吾兄足下:前蒙寵賜屁眼一枚,愧不敢當,只因無功不敢受祿,已轉贈陳靜靜姑娘,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干兩,弟也已代為運走,專此奉達,謹祝大安!」
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飛天玉虎!
陸小鳳在看著這封信的時候,歲寒三友卻在看著他。
他們也很吃驚,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陸小鳳的臉色也會變得這麼可怕。
所以陸小鳳衝出去的時候,他們也跟著衝了出去,只留下趙君武—個人怔在那裡,臉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馬上一頭撞死。
他做夢也想不到他剛才要教訓的那個人,就是名滿天下的陸小鳳。
陸小鳳雖然原諒了他,他卻永遠也設法子原諒自己,陸小風雖然並沒有出手,卻已給了他一個教訓。
可是陸小鳳自己也做錯了一件事,他本不該離開陳靜靜的,更不該離開那屋子,等他趕回去時,那地方幾乎已變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凍,到處都積著冰雪,所以火勢的蔓延並不廣,被涉及的人家並不多,但卻還是難免有很多無辜的人受到連累。
陳靜靜那美麗柔軟的胴體,也無疑早已被燒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飛灰。
陸小鳳來的時候,已來遲了。
烈火烤紅了他的臉,烤紅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裡一片混亂,男人們在奔跑比喝著救火,女人們在尖叫,孩子們在啼哭,他們過的本是簡樸平靜的生活,從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可是現在卻無緣無故的受到傷害。
陸小鳳忽然轉身,瞪著寒梅,厲聲:「你看見了沒有?」
寒梅:「看見了什麼?」
陸小鳳:「這就是你造成的災禍,你自己又難道看不見?」
寒梅閉上了嘴,心裡顯然也不太好受。
陸小鳳:「現在你是不是還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剛才我已看過。」
陸小鳳:「剛才那只不過是挨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我揍人的功夫?」
這是挑戰。
他從未向任何人這麼樣挑戰過,他的態度雖然冷靜如磐石,可是這種近於殘酷的冷靜,卻使得他的憤怒更可怕。
極端的冷靜。本就是憤怒的另一種面具。
寒梅沉著臉,在閃動的火光下看來,他臉色也是蒼白的,連嘴唇都已發白。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樣面對面的向他挑戰。
他並不怕這個年輕人,他從來也沒有怕過任何人,可是這一瞬間,他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緊張,緊張得連呼吸都已停頓。
因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風的,他已習慣於用自己的聲名和地位去壓迫別人,現在他卻第一次感覺到別人給他的壓力。
陸小鳳的壓力又來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還沒有開口,枯竹忽然:「他不想!」
孤松立刻接著:「他唯一想看的,就是羅剎牌,我也一樣。」
他撲在陸小鳳面前,讓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的接著:「所以你絕不能讓我們失望。」
他沒有轉身,只是面對著陸小鳳向後退,然後袍袖一揮,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見了。
陸小鳳沒有動,沒有攔阻,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吐出一口他忽然發覺自己對這三個人已退讓得太久,現在已應該讓他們退一退了。
這是他第—次還擊,雖然沒有出手,卻已贏得了勝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們絕不會退得很遠的,等到他們再逼過來時,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
陸小鳳沒有想下去。
火還沒有滅,他絕不能就這麼樣站在這裡看著,縱然有很多問題都需要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後再說,現在他一定要光去救火。
他捲起衣袖,衝入火場,從別人手上搶過一桶水,躍上隔壁的牆頭,往火頭上澆了下去。
他的動作當然比別人快得多,一個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上五個人,可是旁邊另外還有個人,動作居然也並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賣力,有一次竟躍上已被火燒燬了的危牆,幾乎葬身在火窟裡。
冰雪溶化,打濕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的同心合力,火勢很快就被遏阻,終於滅了。
陸小鳳總算鬆了口氣,用衣袖抹了抹汗,只覺得心裡已很久未曾這麼樣舒服過。
旁邊有個人在喘息著,帶著笑:「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只比你少六桶JD陸小鳳拾起頭,才發現這個跟他並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壇」趙君武。」
趙君武笑得很開朗,又:「我剛才差點想一頭撞死的,可是現在卻只想再多活幾年,活得越長越好。」
陸小鳳微笑著,沒有問什麼?因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就絕不會想死的,因為你的生命已有了價值,你就會覺得它可貴可愛。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的去幫助過別人,就一定會明白這道理,因為只要你肯去幫助別人,就一定是個有用的人。
陸小鳳微笑著拍了拍趙君武的肩:「我知道你剛才比誰都賣力,你揍我的時候,假如也這麼賣力,我就吃不消了r」
趙君武紅著臉笑:「我揍人的時候絕不會這麼出力的,因為揍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我又伯手疼。」
兩個人同時大笑,然後才發了人,站在那裡陪著他們笑,每個人眼睛裡都充滿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女孩,忽然衝出來,拉伎他們的手,在他們的手心裡塞了塊冰糖,紅著臉:「這是我最喜歡吃的,可是我情願讓你們吃,因為你們都是好人,我長大了也要跟你們一樣,別人家裡著了火,我也會幫著去救的。」
陸小鳳輕撫著她的頭髮,想說話,咽喉裡卻像是被塞住趙君武看著她,幾乎連眼淚都要掉了下來,只覺得自已剛才就算真的被火燒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小小的黑腦袋,從旁邊一條又髒又窄的陰溝裡鑽出來,指著陸小鳳大聲:「他不是好人,他騙我,阿姨沒有糖給我吃。」
一個小小的黑人從陰溝裡爬出,竟是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
他居然還沒有死,也許並不是因為運氣好,只因為他的愚笨無知,除了他之外,無論大人小孩都不會把自己塞進這麼髒的陰溝裡。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剛才也在陳靜靜屋裡,現在他已是唯一能說出當時情況來的人!
陸小鳳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這孩子能不能把那兇手的樣子描敘出來?他雖然沒有把握確定,但希望總是有的。
忽然間,人叢中有人大叫:「他雖然幫著救火,放火的人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當。」
幾個人大叫著衝出來,往陸小鳳身上撲過去,情況立刻混亂,雖然有的人堅決不信,有的人已在懷疑,有幾個房子已被燒光了的,更是不分青紅皂白,也往陸小鳳身上撲。
他們本就是頭腦簡單的小人物,看見自己的家被毀了,早已眼睛發紅,想找人拚命。
陸小鳳並不怪他們,更不願對他們出手,幸好有趙君武在旁邊擋著,他雖然挨了幾拳,總算還是衝了出去,可是那髒小孩卻已不見了。
陰溝旁還留著幾個水淋淋的髒腳印,火窟裡還在冒著青煙。
陸小鳳咬了咬牙,忽然又衝進火窟。
趙君武旗下的鏢師趟子手們,也已起來鎮壓住暴亂的人群,趙君武又以自己的身份保證,陸小鳳剛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騷動才平息,再問剛才第一個大叫的人是誰,就沒有人知道了。
這時陸小鳳居然還留在那滾燙的火窟裡,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找什麼?
「你剛才在找付『麼?」
他們一離開火場,趙君武就忍不住問他,陸小鳳卻沒有回答。
他眼睛裡一直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過六知是正在思索著一個難題,還是已經把這難題想通了,趙君武沒有再問下去,也開始思索,忽然又:「剛才冤梗你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鍋。」
陸小鳳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他們並不是要我背黑鍋,而是要滅口。」
趙君武:「滅誰的口?從陰溝裡爬出來的那個傻小子?」陸小鳳點點頭。
趙君武皺眉:「那麼樣一個傻小孩,能懂什麼?」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們本來的確不必這麼樣做的。」
趙君武也歎了口氣:「不管怎麼樣,事情總算已過去,咱們喝酒去。」
陸小鳳:「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了。」
趙君武:「為什麼?」
陸小鳳握緊雙拳,緩緩:「不找到飛天玉虎,我從此絕不再喝一滴酒。」
趙君武:「我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陸小鳳:「能!」
趙君武:「你說。」
陸小鳳:「這一帶你比我熟,你……」
他聲音忽然壓得很低,好像生怕被人聽見,因為他已發現飛天玉虎的勢力所及處,遠比他以前想像中還要大得多。
等他說完了,趙君武立刻:「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後,怎麼樣通知你?」
陸小鳳:「你有沒有到銀鉤賭坊去賭過錢?」
趙君武笑:「不但去過,而且還跟那大鬍子賭過幾手,居然還贏了他幾百兩銀子!」
陸小鳳:「半個月之後,我們在那裡見面,先到的先等,不見不散!
趙君武看著他,忽然:「謝謝你!」
陸小鳳笑了:「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沒有謝你,你反而謝我?」
趙君武:「就因為你沒有謝我,所以我才要謝你I」
陸小鳳:「為什麼?」
趙君武眼睛裡發著光:「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當作朋友JD朋友!這兩個字多麼光榮』多麼美麗。」
你若也想和陸小鳳一樣,受人愛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絕不是武功的暴力,而是忍耐和愛心。
這並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廣闊的胸襟外,還得要有很大的勇氣!
屋子裡佈置得幽雅而乾淨,雪白的窗紙還是新換上的,窗外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窗台上擺著水仙和臘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來了,蒼白的臉上已有了紅暈,就像是要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陸小鳳的心情顯然也比前幾天好了些。
「我答應過你,我—定會再來看你Jo「我知道!」丁香姨臉上居然露出溫柔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鋪著剛換過的被單,她身上穿著溫暖舒服的寬袍,袍子很長,袖子也很長,掩住了她的斷足和斷腕。
陽光穿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她看來還是那麼美麗。
陸小鳳微笑著:「我還帶了樣東西來!☆丁香姨眼睛裡發出了光,失聲:「羅剎牌?」
陸小鳳點點頭:「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我沒有騙你!」
丁香姨眨眨眼:「難道我又騙了你?」
陸小鳳拉過張椅子坐下:「你告訴我,陳靜靜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認。
陸小鳳:「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轉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彷彿在勉強控制著自己,過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她是個婊子!」
陸小鳳笑了「可是你卻要我去信任一個婊子!」
丁香姨終於回過頭,勉強笑了笑:「因為我是個女人,女人豈非總是常常會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願做的事!」
這理由實在不夠好,陸小鳳卻似乎已很滿意,因為她是個女人,你若要女人講理,簡直就好像要駱駝穿過針眼一樣困難。
丁香姨忽又問:「她是不是死了?」
陸小鳳:「嗯!」
丁香姨輕輕吐出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剛吐出口濃痰。
陸小鳳盯著她,忽然問:「你怎麼知道她已經死了?」
丁香姨又轉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我並不知道,只不過這麼樣猜想而已!」
陸小鳳:「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丁香姨:「你剛才既然那麼樣問我,可見她一定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你的人,豈非是活不長的!」
這解釋更不夠好,陸小鳳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麼樣,我總算已要回了羅剎牌,總算沒有白走一趟!」
聽到「羅剎牌」三個宇,丁香姨眼睛裡又發出了光,看著陸小鳳的手伸進衣襟裡,看著他拿出了這塊玉牌,眼睛裡忽又流下淚來。
陸小鳳瞭解她的心情。
就為了這塊玉牌,她不惜毀了自己的家,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連自己的人都變成了殘廢。
這塊玉牌縱然是無價之寶,可是幸福的價值豈非更無法衡量。
她這麼樣做是不是值得?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在後悔?
陸小鳳也禁歎息:「假如這是我的,我一定送給你,可是現在……」
丁香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著解釋,現在你就算送給我,我也沒有用了!」
她的淚又流下,慢慢的接著:「現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滿意足!」
陸小鳳也瞭解這種感情,立刻把羅剎牌送過去,丁香姨的友情卻更加痛苦。
她已沒有手,這塊她不借犧牲一切來換取的玉牌,雖然就在她面前,她也沒法予伸手來拿了,這種痛苦豈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卻偏偏只有忍受。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勉強笑:「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拘;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點點頭,看著陸小鳳把玉牌放上她的胸膛,含淚的眼睛裡忽然露出種誰都無法解釋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
是欣慰?還是悲傷?
陽光滿窗,玉牌的光澤柔和而美麗,甚至還是溫暖的。
丁香姨垂下頭,用嘴唇輕吻,就像是在輕吻著初戀的情人。
「謝謝你,謝謝……」
她反反覆覆不停的說著,用兩隻斷腕,夾起了玉牌,貼著自己的臉。
陸小鳳不忍去看她,他記得她的手本是纖細而柔美的,指甲上總是喜歡染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來也像是朵盛開的玫瑰。
可是現在玫瑰已被無情的摘斷了,只剩下一根光禿醜陋的枯枝。
玫瑰斷了明年還會再生,可是她的手……
陸小鳳站起來,轉過身,突聽「噗」的一聲,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出去,接著,又是「刺」的一響,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進來。
他立刻回頭,丁香姨用兩隻斷腕夾著的玉牌已不見了,心口上卻有一股鮮血泉水般湧了出來。
她嫣紅的面頰又已變為蒼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動,看來彷彿是在哭,又彷彿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痛苦的笑,一種甚至比哭還悲哀的笑。
她看著陸小鳳,發亮的眼睛也變成死灰色,掙扎著道:「你……你為什麼不追出去?」
陸小鳳搖搖頭。臉上只有同情和憐憫,連一點驚訝憤怒之意都沒有。
丁香姨這麼佯做,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過了很久,才黯然:「你是不是又被人騙了?」
丁香姨的聲音變微弱:「我騙了你,他卻騙了我,每個人好像都命中注定要被某—種人騙的,你說對不對?對不對……」
她說得很輕,很慢,聲音裡已不再有悲傷和痛苦。
在臨死前的—瞬間,她忽然領悟到一種既複雜,又簡單,既微妙,又單純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
然後她的人生就已結束。
一個人為什麼總是要等到最後的一瞬間,才能瞭解到一些本來早巳該瞭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