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集團總部的頂樓會議廳內,坐著二十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有不老不少的,依著年紀大小順序坐在會議桌旁。人人臉上全是沉重的神色。
難不成排名國內三大企業之一、財力最雄厚的孟氏集團要垮了?
能坐在孟氏頂樓豪華議事廳的人就絕對不是泛泛之輩。尤其此刻坐在此處的全是孟氏所有關係企業的首腦人物,更是活躍於商場的猛將,隨便一個站出去就足以顛覆操控商界走向興衰。
孟氏集團的關係機構分佈海內外,歷四代經營下來,產業之廣、勢力之雄厚連政界人物都忌憚三分。而各個首腦平日各忙於自己的工作,奔走各地,今天居然同時拋下重要的工作回到台灣的總機構來,並且臉色沉重;想當然耳,一定是有什麼重大的事發生了。
究竟有什麼事能讓這些處理棘手公事如吃大白菜的企業精英們如此的愁雲慘霧?
沉默的氣氛打從進到會議廳開始已持續了十五分鐘之久,久到連首座者——孟氏集團最高權力者,那個號稱商界最冷靜、最可怕、最不能惹的修羅王孟震東都耐不住煩躁的打破沉默。
「你們說話呀!我召集你們來難不成是要你們專程來向我懺悔的嗎?居然全不開口了!沒用的東西!我都開始懷疑咱們孟家快完蛋了!你們不是商界悍將嗎?如果憑這一副德行就可以順利經營事業,並且還讓人忌憚頭疼,我會懷疑台灣的商界已瀕臨垮台的邊緣!」
吼完之後,仍是一片噤聲的沉默。
這一群孟家精英,他們可以輕易操控股市走向,可以跺下腳即令商界變色,但——這件事卻是他們避之惟恐不及的,更遑論要他們出主意!做與不做都是為難,因為下場都一樣淒慘。老太爺的命令違拗不得,小的又何嘗惹得起?除非不想混了!
看到這場面,孟震東更生氣了!雖已是七十五高齡,叫聲卻仍然宏亮有力。抬手指向右手邊第二個座位上的壯年男子,也就是他的長子孟宇龍,道:「宇龍,他是你兒子,你來想辦法!」順手丟出燙手山芋。
孟宇龍向來沉靜的面孔霎時浮上一層苦惱,而其他孟家人馬上投以憐憫的眼光,同時也替自己慶幸——沒有被點到名!
「爸……冠人是您打小疼到大的孫子,還是您比較有權威性,可以命令得動他,我與冠人——」生出一個太聰明的孩子是很累人的,孟宇龍不太相信自己有那個能耐去說服兒子乖乖回來當繼承人。事實上,自冠人上小學後,孟宇龍在口才上就一直落居下風;所以當父親要他去當說客,抬出為人父親的權威,命令兒子回來時,心中即暗自叫苦;他是寧願被派到西伯利亞做苦工,也不願去與兒子鬥智。
「你——」孟震東怒目瞪了兒子好久,罵不出話,只好轉眼瞪著身邊的老伴與另一邊的兩個弟弟。「都是你們寵壞了那渾小子!」
孟震東的妻子,年已七旬的柯燕伶老太太滿面紅光,身形嬌小,一身的典雅貴氣。在丈夫指責過後首先發言,發言前給了丈夫一個「你也脫不了干係」的眼神。
「要說寵,打小到大人人當他是天神投胎,誰不寵他來著?現在嘗到苦頭了才要來怪人!當年是誰成天抱著冠人說:此子非池中之物!堅持不以第四代『鴻』字輩來命名,而專程請來一個相命先生共同商議出『冠人』這名字的?是誰說這孫子天資無比聰穎,不該以死板的方式管教,怕適得其反?是哦!如今變成這局面,誰要負最大的責任?冠人三十歲了!不是十歲,不是十三歲!二十三歲的荒唐日子也過去了。他三十了!卻仍以與我們玩捉迷藏為樂事!成天不務正業,落了個娶妻不成,事業又無著落!更可怕的是,與黑道人物糾纏不清!別光指責別人,冠人是你調教的!你自己要負最大的責任!」
眼見孟震東又要起來與妻子鬥嘴,孟家老二——孟震洋起身道:「大哥,大嫂,吵架無濟於事,再怎麼吵,也無法讓冠人回來。」
孟老夫人不理老伴,對一旁的小女兒道:「娟平,你是冠人的老師之一,你有什麼法子?連最小的紅歌都投身入孟氏了,他這個第四代的頭頭居然還逃亡在外,成什麼體統?」
孟冠人的姑姑——五十歲的孟娟平一直未婚;在孟家能出頭的女性非常不容易,如非有特殊的能力,向來就只有等著嫁人的份。而她是第三代兄弟姊妹中的智多星,冷靜銳利,深謀遠慮,沒有嫁人的打算,自是把孟冠人當心肝寶貝疼著。她也是冠人的指導老師之一,對孟冠人的脾氣摸得很清楚——至少要比別人更清楚一些。
「冠人一直不想接爸爸的位置的!他認為第三代的接棒人沒有接位,就直接要他繼承,這擔子對他而言太重,而且對大哥而言也不公平!」原本理應是由孟宇龍來接孟震東的位置,可是孟家四位大老:孟震東、孟震洋、孟名遠以及孟老夫人柯燕伶全都一致決定要孟冠人來繼承。以各方面的考量而言,其實也是必要的;因為孟宇龍的婚姻是結合了另一大產業——林氏機構,而這才使得孟氏成為今天雄霸一方的局面。有了這層關係,孟冠人的繼承人資格更是無庸置疑;由他來繼承,才能讓林家所有親戚心服口服,並且心甘情願奉獻心力。
孟氏集團有傲人的財勢,可是它同時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有資格坐上指揮者寶座的,不光得有超強的領導能力而已!若沒有遠見,沒有心思細密,沒有超準確的判斷力與決策力,只消一個錯誤的指令,就足以使孟氏為之垮台,進而牽連到全球的經濟以及數十萬員工的生計。孟家培育了不少人才,第四代中更精挑細選了七男一女來訓練,也的確都是人中龍鳳,但沒有人有野心去爭奪那個寶座;人人都屬意孟冠人,而孟冠人確有超強的能力來當掌舵人。孟宇龍長年駐守海外,努力的開疆拓土,也有絕佳的能力,但他沒有繼承的打算,也慶幸自己不必接掌孟氏。在冠人未出生時他也曾與冠人一樣被逼迫過;當時他逃,是因為自知能力的上限;而現在兒子逃則是因為愛玩,所以他一點也不去強迫兒子。因為他相信冠人的能力。
孟娟平又道:「冠人得認清一個事實,孟氏非他接位不可;不過,我建議先讓他結婚。」
說到婚事,孟震東又有悶氣好生了!
「連丁皓那小子都娶到老婆了,冠人為什麼還單身?他們兄弟倆真那麼如膠似漆的話,為什麼不學學人家?壞事都一起做,為什麼偏偏獨漏這一項?」
丁皓也是孟家自小看到大的。孟震東與丁皓的祖父是生死之交,後來私奔下嫁丁武的方日華恰巧又是孟冠人母親林明秀的閨中好友,交情自是更親密。後來二人同時懷孕,大家還戲言說要指腹為婚呢!那裡知道兩個都生成男的,當然結不成親家了;但接下來的便是永遠收拾不完的大小麻煩了!丁皓與孟冠人都是惹禍精轉世,專生來折磨這些大人的。而丁皓那小子上個月結婚了,這消息令孟家大老們又嫉又羨。光看丁皓深愛妻子的那股勁,就猜得出丁家很快就會有後了,難怪丁武夫婦會開心成那副德行!而孟家的第五代還不知在那裡,連媳婦人選都沒個著落。
林明秀——孟冠人的媽輕聲開口:「冠人的眼光太高又太挑剔了,根本看不上一般的女孩子。上回介紹紀老的女兒給冠人看,人家又溫柔又美麗,深具大家閨秀的風範,冠人仍是看不上眼。想要他娶妻恐怕比登天還難了!」
「這倒還不至於。」孟震東的次子孟宇堂開口道:「冠人需要的是制住他的女人;得找一個聰穎不下於他,同時個性又無法預測的機靈女子來撮合。」
「要打那兒找這種女人?若真的有,要是兩人對上眼後變得更刁-頑皮那如何是好?」鴻字輩中終於有人開口了,是比孟冠人小一歲的孟鴻壯。
一個孟冠人已夠讓人吃不消了,再娶來一個同樣精性的媳婦,不天下大亂才怪!
大家深有同感地點頭。孟宇堂笑了笑。
「兩個月前,我在美國遇到耿雄天,不知爸是否還記得十幾年前看過的那小女孩,耿雄天的獨生女,叫洛洛的。」
孟震東皺眉道:「記得!十幾年前耿小子一心於主持黑道正義,將妻子女兒丟在你那邊給你妻子照顧,小洛洛當時才出生,算一算如今也不過二十歲,與冠人差太多了吧?」
他會有這種顧慮不無道理;以孟冠人的聰穎絕頂,那裡看得上小娃娃似的伴侶?更別提心智不成熟了。
「我倒不認為。」孟宇堂一手搓著下巴,忍不住泛著輕笑。「她是一個天才少女,對機械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奇特能力,兩個月前曾暗助了丁皓一把,順利救出他妻子——她一個人單槍匹馬拆了所有的定時炸彈。這女孩的古靈精怪絕對不下於冠人,或許有些純真與不解世事,但與冠人肯定是有得拚!」
這一說倒引起所有人關切的注目,全睜著充滿高度興趣的眼光想知道更多!也許……孟家第五代有著落了!
孟震東以眼神與妻子、弟弟們做了溝通,自己再想了一下,決定道:「告訴我你的計劃,以及耿小子的看法。」
任何一對新婚不久,正處於蜜月期的夫妻,都不會希望有人不識相的闖入他們甜蜜的生活中,更別提三更半夜的時刻!即使是好朋友也該被丟到月球上去懺悔!
時間正指著凌晨二點的時刻;孟冠人幾乎是感激涕零的捧過浣浣煮來的海鮮面,並且表現得像是餓死鬼投胎似的狼吞虎嚥。
「小心點,很燙!」浣浣輕聲提醒。才說完,立即給丁皓拉了回去,坐在他腿上,並且緊緊摟著。
在睡衣之外,她穿了件又長又寬又保守的睡袍,從脖子包到腳跟,沒有一點裸露的可能性,偏偏丁皓還一副小心賊的戒備表情,生怕嬌妻全身上下有一點點肌膚示人。
他們夫妻倆剛從夏威夷度了一個月蜜月回來,正想好好的休息兩三天再聯絡親友分贈禮物。可是,這個孟冠人居然料到他們回來了,並且馬上厚著臉皮登門打擾!
「你到底來做什麼?只為了要浣浣做宵夜給你吃啊!」丁皓滿心的不悅化成殺氣騰騰的低吼。
顯然孟冠人忙著填飽肚子,對別人的威脅怒氣練就了充耳不聞的工夫。快速的解決完一大碗,將空碗交給浣浣,乞憐的說:「我還要再吃。」
對於孟冠人與丁皓這兩個大胃王,浣浣早已經能拿捏份量,當然不會光煮一碗而已。索性將爐上那一鍋海鮮面全端來客廳,也盛了一碗給丈夫。
「你先回房睡,我來料理他。」丁皓催促著浣浣進房;知道浣浣的睡眠向來規律,不習慣睡得間間斷斷,否則第二天精神會很差。
「我想等你們吃完,把碗洗乾淨。」
「會有人洗的,你放心。」丁皓眼光瞟了下孟冠人,然後堅決的將妻子輕推入房中;關上門後,他的臉色就更不保留了。「你豬呀!只會吃!我還在蜜月期耶,你不知道嗎?肚子餓了,全台北市多的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地方,沒有吃個泡麵也就算了,你來吵醒我們做什麼?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中午回來整理行李到晚上才有得休息,你就不會體諒浣浣一下嗎?還厚臉皮叫她煮東西!」
確定自己的肚子已有八九分飽之後,孟冠人才捨得放下碗,抽了張面紙慢條斯理的抹著嘴巴。
「人間美味!你們不在國內的這一個多月,我朝思暮想的就是浣浣的手藝。」
「孟氏集團快垮了嗎?居然讓孟家接班人四處乞食,三更半夜打擾人!」丁皓冷哼。
「如果真垮了就好辦嘍!我還需要四處流浪、居無定所嗎?前些天我妹妹紅歌打了一通電話告訴我,我那爺爺、奶奶、叔公們召集了孟家所有人開會。內容肯定與我脫不了干係,唔——多恐怖!算一算居然有十六、七個人在聯合算計我。」他的口氣可沒有一丁點「很怕」的樣子。
丁皓勉強提起一點興致回應他——
「開會的內容是什麼?紅歌那丫頭也進入孟氏工作啦?不過是個丫頭片子嘛!」那是七、八年前的印象。
孟紅歌是孟冠人同父異母的妹妹,也是孟氏第四代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目前芳齡二十五。
「小丫頭?我可不會稱從劍橋回來的碩士為小丫頭!她不肯對我吐露內容,事實上她還用幸災樂禍的口氣道:你不是個大天才嗎?不會自己去想呀!要別人來告訴你不就糟蹋了你聰穎的天資!這小鬼,冷靜得像塊北極寒冰。只能當女強人了,那個男人敢追?!」
「你真正要說的是,目前你的處境很艱難嘍?都三十好幾了,你還想抗拒什麼?要嘛快點生個繼承人,要不就回去當老大,搞垮孟氏,不就一勞永逸了?」
孟冠人很無奈地道:「除非我想讓孟家的列祖列宗,以及外公那邊的祖先從墳墓裡跳出來追殺我,否則這種瘋狂念頭少提為妙。我要的不多,算了一算,我爺爺奶奶一定能長命百歲,要有個萬一,我爸、叔叔、堂叔,那一個不能擔當重任?我乖乖的回去做啥?又不是非我不可!我要的只不過是多呼吸幾年自由空氣而已。」
生命不過是轉瞬間的事而已,若把所有精神、時間耗在汲汲營營上就有些悲慘了。以他遊戲人間的心態而言,太嚴肅的束縛無異是提早扼殺自己。
「你哪!先娶個妻子定下來吧!」丁皓很真心的建議著。換來孟冠人一個翻白的眼神。
「饒了我吧。」
話是這麼說,卻不期然的想到一個半月前,那個救出水晶與浣浣,長髮及膝,又美麗得不可思議的女孩,叫洛洛的那個丫頭——他該去找耿雄天了!
龍焰盟是當今黑道中勢力最大、最具有威望的大幫派;它的組織遍佈全省,大大小小共有四十七個堂口;耿雄天等於是當今黑社會第一把交椅,除了老一派的龍首耿雄天之外,中青一代的黑社會份子並沒特別突出的人中龍鳳,就如耿雄天常常感慨的:放眼當今黑社會,上得了檯面,可以稱霸一方的人才寥寥無幾,幾乎都是一些小混混,成天吃喝嫖「毒」、收保護費。那些人的存在只會嚴重破壞黑社會的形象而已,偏偏那些寄生蟲的數目又佔了絕十多數,才真叫人心煩!
十幾年前乍遇兩個高中小伙子是令耿雄天唯一一次有「驚為天人」的悸動。他料想,這兩個焦不離孟的好兄弟,將來成人後步入黑道必是青派龍頭人物,銳不可當,到時他這把老骨頭恐怕要靠邊站了!並且料定未來三十年的黑道是他們兩人的天下!豈知,人算不如天算,那個丁皓入獄後家中也解散幫派步入正途;那時,他心想,少了一個丁皓總還有那個令他又愛又恨又無奈的孟家小子吧?後來才更失望的發現,能生出這種怪胎的家庭,如他所料,並不是尋常人家,而是全國三大財團之一——孟氏集團第四代的接班人。最後一個希望當然落空了。
早年混跡江湖,開疆拓土,容不得他有多餘的時間去顧念兒女私情,當然更別說是生兒育女了。娶了一個嬌弱的妻子已是他心頭一大負擔,他已無力掛心更多;當他知道妻子有了身孕之時,也正值地盤搶得最激烈、天天有械鬥血光之時,他的對頭是個標準的小人,最喜歡找對手的妻小下手,並加以凌辱。他當然要事先提防。沒有一句解釋,在妻子充滿柔情地對他說有孕的消息後,他一言不發的將她塞入一輛車子中,由四個手下護送到他妻子的閨中好友家中避禍;巧合的是,妻子好友的丈夫孟宇堂曾被他救過一命,二人頗談得來,但身份懸殊,又因孟宇堂成天想報恩,耿雄天老躲著他。他雖不欲圖報,但非常時期,妻子的安全為先,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住在孟家的勢力範圍內,沒人敢動他的妻子一根寒毛。
想不到這一分別就是好幾年,他錯過了女兒的出生、滿月,甚至每一次生日。在女兒週歲時,妻子曾央求他接她們母女回家,但他為了她們的安全起見,也為了給女兒一個正常的成長環境,毅然的鐵下心將她們送往美國。他不是個會解釋的人,所以他寧願面對妻女的怨懟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小洛洛七歲時開始會自己搭飛機回國看他。
耿雄天坐在真皮辦公椅中,臉上一抹回憶的淺笑,望向桌上十寸大小的相框,裡頭有著他畢生的驕傲!他的小洛洛是「飛」進他戒備森嚴的總部的!
第一句話,她說:「聽說你是我爹地?」
「你是誰?」耿雄天微挑起眉毛,充滿興味的問著。心中大大的佩服起這個小女孩;她非常的美,非常的精緻,背上背著一具鋁箱,上頭還有一隻螺旋槳,她從落地窗口飛入他位於十二樓的辦公室!當然,她不是完全靠那東西飛進來,她是從十五樓的辦公室陽台垂下一條繩索協助她飛進來。他為小女孩捏把冷汗的同時不禁大大的欣賞!更令他欣賞的是,在六個巨人似的保鏢拿槍抵住她大腦袋的時候,她仍能開朗無懼的面對他!別人都說他有一張與撒旦相同可怕的臉,但他居然嚇不著這小女孩。
「我叫洛洛,可是他們都說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耿靜柔,我不要那麼難寫的名字!可是媽咪說名字是你取的,她不能改,所以我回來找你。我不要叫耿靜柔,明白了嗎?」她用很沉重的語氣說著,飄洋過海而來的目的就是要求那個她得稱作父親的男人替她改個好寫的名字!
她是他的女兒!
當這個認識進入他的大腦後,他第一個動作是將洛洛像小雞一般的拎起來,丟在自己的膝蓋上一邊打她屁股一邊大吼:「你知不知道這裡是幾樓!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膽敢從十五樓爬到十二樓!誰叫你玩命的——」吼得他那些手下嚇得半死!冷靜的耿雄天,深沉的黑道老大,喜怒不形於色的一個魔鬼,居然在眾人面前失控了!
「你打我!我不要你了!爸爸會打人,我不要爸爸——哇!」小洛洛在他腿上哭得唏哩嘩啦,到最後睡在他懷中——那時,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為人父的喜悅……
不,他並不遺憾沒有兒子,小洛洛抵得上十個兒子;而他也無意讓女兒涉足黑社會。女兒是個機械天才,在美國又因緣際會的結識一個槍械奇才。如今他敢說,放眼世界黑道,還沒有幾個人比得上他寶貝女兒改造槍械的技術。不過,他絕對不會允許女兒去槍械房玩那些危險物品;要改造機車,改造煙火,甚至弄個機器人都可以隨她去——他送給女兒十八歲的生日禮物就是一間實驗室,裡面有所有她要的東西。
也許那個孟冠人並不似她想像中的愚笨;洛洛來到恆春後,一直在思考那男子的事。向來少有機械以外的事能讓她掛心,這男子能讓她想那麼久倒是挺新鮮的。孟叔叔常說要她嫁給孟冠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事實上「賭債」欠了就是欠了;見到了他,心中難免有一些特別的感覺,而高速公路上的第二次相見,他居然對她視而不見!有些過份,對於中國男人,她所知有限,除了她老爹之外,就是耿介桓了。但兩人都不是會嘻嘻哈哈的那種人物,嚴格說他們接近「僵化」,臉皮向來動也不動,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少生幾條皺紋——反正臉上不見一絲情緒就是了。
而那個孟冠人就好玩多了!所有的心思全在那一張玩世不恭的俊臉上,害她初次相見時將他看得很扁,她還一直以為中國男人都很嚴肅呢!
她有強烈的預感,會再見到那個人,到時肯定要讓他大吃一驚,看他還敢不敢小看她……唔……事實上她中午動的那些手腳也夠使二人之間結下樑子了!她不去找他,他還不干休呢!
「小姐,太太起來了。」管家林媽走下樓來對她低聲說著。
「哦!好,我上去了。」她來這邊好一會子,就等母親午睡起來。本來耿介桓也要親眼看到臉體無恙的耿夫人,好回去向耿雄天做翔實的報告,但洛洛嫌礙眼,就催他回台北了。她當然不想讓耿介桓看到臉色紅潤的媽咪——一直在他們心中保留身體虛弱的印象比較有好處。
「媽咪,我好想你哦!」
「是哦!想我想到向你爸爸撒謊,害得你黃叔叔中午打電話來向我訴苦,莫名其妙被你爸吼了一頓。」耿夫人——葉蔚湘柔美白皙的臉上一片寵溺與責難。四十上下的年紀,卻有著不顯老化的細緻肌膚,眉宇間是長期累積的落寞,使她的美麗益形楚楚可憐。
不用說,洛洛的美貌百分之九十九來自她這位美麗的母親,唯一像耿雄天的就是那雙濃眉與慧黠的雙眸。
「雖然有點對不起黃叔叔,可是那也證明了老爸很關心你呀!」洛洛一點也不覺得內疚,反而有些得意洋洋的。
女兒的話引起葉蔚湘心中深沉的苦澀,漾出一抹笑容道:「別玩這種令人擔心的遊戲。你爸天天有事要忙,別讓他再分心掛念這邊。我身體一向很好,凡人那有不得風寒什麼的小病?我只是運動神經稍差而已。」
生下洛洛的那幾年,她身體的確很差,但多年調養下來,那還可能一直身體虛弱下去?尤其回國後待在恆春這二年,她都可以出門工作了——不過這一點可不能讓耿雄天知道。
洛洛最抱不平的就是——母親只會一味的為父親著想而凡事忍讓沒有怨言。再深刻的愛情那禁得起時間這東西的折磨?更何況他們最寶貴的青春就在等待中虛耗掉了!他們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結局?他們是夫妻哪!要嘛就離婚,要不就像正常的夫妻生活在一起,這樣耗著那是辦法?以前她太好玩了,東奔西跑尋求刺激——刺激她老爹的心臟,倒沒有很認真來想父母之間的問題。心想他們是大人,應該自己會想法子改善吧!多年下來,只讓洛洛認知一件事,那就是:「大人」的行為能力有時候並沒有如他們年紀應有的成熟。既然如此,只好由她親自出馬撮合她親愛的媽媽與親愛的爸爸了!依她觀察兩年的結果,二人之間的仍然有著深刻的感情!有點不可思議!
見女兒一直轉動靈活大眼,葉蔚湘輕拍下了女兒的臉蛋。「別想怪念頭,黃叔叔被你害得夠慘了,有時間別忘了去向他道歉。」
「知道啦!媽咪,老爸打電話來找你嗎?」她想應該不可能,可是仍心存希望地問著。
「沒有。他即使打來,也只會問林媽而已。」在恆春照顧她生活起居的就是老林夫婦倆了。老林負責保護她的安全,林媽除了打理屋子外也要定期將夫人的情況告知耿雄天。不過,由於林媽較偏向夫人,對老爺也就稍有保留了!她可不敢讓耿雄天知道夫人成了職業婦女。
十七年的海外歲月,由於孤寂,葉蔚湘一直找機會學習,修了幾個學位,只為了打發時間;回國之後又被丈夫塞到恆春來。偶然的機會中認識了幾位學術界人士,在他們力邀之下,她在幾所高中客任社團老,教授美術與音樂,並且也寫一些文章發表在恆春一些地方性的學生雜誌中,生活才得以打發,又不會太累。林媽在以她身體健康重要為前提下答應她不告知老爺,一旦她身體無法承受工作量就得辭職。有了這一項,二年來耿雄天一直不知道妻子出去「拋頭露面」。洛洛本人則舉雙手贊成母親生平第一次背著父親做自己想做的事。
母親一直是這樣的,以丈夫為天,千依百順並且死心塌地,死守一生只愛一人的信念,真便宜了她那半負心的老爹!母親的年輕貌美十幾年來可不是沒有追哩!尤其在美國,只要身旁沒異性,誰管你是否有老公,猛追不捨的大有人在。除去美國的盛況不說,回台灣不過二年,又在恆春這種純得近似了無生趣的地方,仍是有人慇勤的追求著。
不談她那沒情趣的爹,洛洛一臉好奇的低語:「最近那個方先生有沒有什麼行動?」
將母親引進學術界,並且介紹到各校去當社團老師正是恆春的一個大地主兼高中老師。在地方上相當有影響力,為人老實,曾經有過一個妻子,但妻子病死後十多年來一直保持單身;膝下一個女兒,正處於叛逆的青少年時期。洛洛打聽得很清楚,也明白那人對母親居心不良,她沒有讓那人「好看」的原因在於這一點可以用來刺激她老爹。只不過目前為止還不到利用的時候,才任由他一直擱著。反正母親又不會動心,生活中有這一點小插曲來讓母親調劑一下也無妨。
說著那個方正德,就不免想到他那個驕縱的女兒,葉蔚湘輕皺眉。
「他有什麼好說的?老林才不會讓他進大門一步。」
對於男性訪客,老林一向盡忠職守的轟走。他那一臉的刀疤與兇惡,足以使附近的人退避三舍。即使方正德恰巧是他們對面的鄰居也是一視同仁,因為直接受命於耿雄天,葉蔚湘也不好多說什麼;在老林固執的想法中,覬覦老大女人的男人一律該處以極刑,僅是轟人還算是客氣了。
「老林會趕人,那他不就追得更辛苦了?死心了嗎?上回他見到我還以為我是你妹妹,知道是你女兒後那表情夠我笑上好幾天!原來他一直不相信你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呢。」算一算日子,已有三個月不曾來恆春陪母親。
「前些天林媽買菜回來,還對我說市場裡的人一直向她打探我的來歷,以為我是給台北有錢人包養的小姨子或情婦什麼的。林媽可不敢給老林知道,怕他火爆脾氣衝去揍人。這種事也不是只在恆春發生,我們住美國時,華人圈子中猜測得可精彩了。」
「的確,你獨自一個人住,與人家的情婦差不了多少。可以慶幸的是,老爸一直也過著和尚生活——這是我向介桓挖到的情報。開心嗎?媽咪。」
「你這孩子,打聽這些不三不四不正經的……」
葉蔚湘羞紅了臉;她一向是很保守的,但女兒並不那樣,什麼話都敢說。
洛洛拉起母親,為她套上一件薄外套。
「臉紅了就代表你很開心。走啦!太陽已經沒有那麼熱,我們出去散散步,我要再聽一次你與爹地當年私奔的愛情故事。好久沒聽了!」
還有什麼好說的?那故事從前到現在說了不下百次,洛洛老讓她一再細說。
「靜柔,媽咪都老了,再說這種往事就顯得不知羞了。」
「那會!」母女倆走出大門,阻止老林要隨行的好意,洛洛撐起洋傘摟著母親的肩,往下坡的方向走去。「我百聽不厭呀。」
在二十多年前,私奔一事可真算是驚世駭俗了。
葉蔚湘含著一抹笑意,再度回想起以往的一切,仿若是昨天才發生過似的記憶鮮明……
其實洛洛早可以倒背如流了,只是想由母親一次又一次的訴說中讓母親不斷的想念父親的好,與那一段深情,免得夫妻倆因長久分隔而終致感情消失殆盡,真成了無言的結局可就悲哀了。
父親與母親是中部同一縣市的人。當出身書香世家的母親還是高中小女生時,父親已在縣市中混出了一點名氣,是個小集團老大;二十來歲血氣方剛,可沒有什麼主持黑道正義的念頭,天天在械鬥、飆車中求刺激,簡直可以說是走在刀口上,天天與死神打交道。
二人之間原本該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船的,卻在一個下著冬雨的日子中有了交往。初冒出頭的老爸因為氣焰太張狂不知收斂,惹毛了中部勢力最大的幫派老大,舉兵攻打他那個二十來人的小組織——當下死的死,逃的逃,她那老爹全身是傷倒在一條巷子中,雖不至於奄奄一息,卻也沒有什麼力氣管閒事了。偏偏就有「閒事」上門讓他礙眼——自然就是他未來的老婆落難啦!就讀名女校的媽咪十六、七歲就出落得標緻可人,引來附近一間三流學校小混混的垂涎。挑了那天佳人落單的好日子,在那死巷子中將人堵住,企圖輕薄。
洛洛最欣賞的片段就是她親愛的老爹拖著受傷的身體,因為看不慣那些欺壓良善的敗類挺身而出,將那幾人打跑後也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倒下去。英雄救美到最後,成了美人救英雄來收尾。
事情當然沒有完結,即使二人都知道對方不是自己世界的人,不應再有接觸,可是兩顆不由自主受吸引的心,加上要她老爹轍底垮掉的那個老大以為她媽咪是爹地的女人,一番糾纏下來那分得清界限呀!在營救美人過程中,感情已滋生了……唔,其中有個關鍵片段她媽咪老是草草帶過,只說後來爹地打算北上發展,媽咪連夜收拾包袱趕上火車站找爹地,含淚去求老爸帶她走;原本老爸為了她的前途不願帶她北上,後來眼軟化了硬漢的心,北上後二人就舉行簡單的婚禮成了夫妻了。
草率帶過的「那一段」,洛洛心想必是老爸將老媽吃了,否則以老爸那種個性,那會真娶一個淑女來當妻子?二人在各方面都是南北兩極的差異,尤其北上後那前幾年,正是最艱苦的時期,多一個柔弱的妻子在身邊還得分神去照顧保護。基本上,這種「小姐與流氓」的聯姻,得有些「責任」來驅策才拉攏得成;否則再怎麼相愛,二人依然不會有什麼結果,更別說乖乖女的媽咪居然敢逃出那個管教嚴厲的家庭,從一而終嘍。
「我一直是他的負擔。」葉蔚湘輕歎,眼光由遠處拉回到女兒面孔上,輕撫了下。「他一直不讓我懷孕的,說我太年輕,身子承受不住,而且……對他也很麻煩。他的敵人都知道我是他的致命傷,所以他總是將我藏在暗處。」
「爸爸就是不會講話。」她知道老爸有些話深深刺傷了母親。「說是『麻煩』,還不如說是他太在乎你,不願讓你有一點點危險產生。」
「我哪有不明白的?他一直是那樣呀,否則我那會不顧一切跟著他!」
傍著青山,依著綠水,恆春的四季總長留春天與夏天的翠綠景致;即使是冬天,依然陽光普照……但寂寞呀,這心境。
「媽咪,跟我回台北吧。」洛洛出其不意的提出這主意,自然是嚇了葉蔚湘一跳,這根本是在向耿雄天做直接的挑釁。
「他要我待在這兒。」她對耿雄天的絕對的順從。
「那你就紅杏出牆氣死他!」又一個餿主意,講得好像這事多光明正大似的。
來不及駁斥女兒的胡言亂語,幾輛拆了消音器的拉風機車由下坡路的轉彎處張狂的開了上來,非常的「聲」勢浩大,吵得連森間休息的飛鳥、藏在草叢間的走獸全起了騷動,逃亡去了。所以說——那幾個機車騎士非常的沒有公德心。
刺耳的煞車聲在洛洛與葉蔚湘身邊響起,五輛機車呈馬蹄形圈住她們。為首的是一個頭髮上染了十種以上顏色、髮型之怪異就像被狗啃過的一個少女;理應只有十七、八,可是臉上彩妝使她看起來像二十七、八歲。那一身衣服——哎,不說也罷,東一片,西一片,類似乞丐裝,全身上下纏了一大堆重金屬,使她看起來像是被五花大綁要上斷頭台似的。她的同伴當然與她是相同氣質打扮了,不必多看。
洛洛再三搖頭的看著這一群台灣的「太妹」「太保」,慶幸自己的叛逆期不是在這裡度過的;她無法想像自己會混這種可笑的名堂……不該想這個,她該想的是這些人來意不善的原因什麼?母親可沒有與人結怨的本錢。
「認識她嗎?」洛洛問母親。
「她是方正德的女兒,叫方美純,也是我教的社團學生之一,比較有個性。」葉蔚湘說得含蓄,洛洛聽得也明白,就等方美純有所行動。
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台灣國語,方美純很吊兒啷當的邊嚼口香糖邊開口:「難得葉老師有心情出來散步,不是虛弱得連大門都出不去嗎?」那雙不怎麼大的三角眼在深藍的眼影中露出狡黠之光,並且隱含妒意的上下瞄著洛洛;尤其在同伴之一對洛洛吹出色狼式的口哨時,得到她一記殺人的白眼。「這個女人是誰?不會正好是葉老師的私生女吧?」
可想而知這女孩必定常找母親麻煩,洛洛將長辮子的尾端放在手中把玩,露出天真無邪金字招牌的笑容。
「媽咪!這些人都是你的學生嗎?我記得您只教授音樂與美術,我對他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看,怎麼也不像有那種藝術細胞的人,我可以想像你有多辛苦了。他們比較適合去當妖怪才是呀,這樣的奇裝異服我可大開眼界了。」
「洛洛!」葉蔚湘輕聲責備,知道女兒這麼做是有心替她出一口氣,但她並不覺得有多麼委屈;若與這些小孩一般見識,到時候鬧大了,只怕老林會氣不過,一狀告到耿雄天那兒去,那就難看了!再怎麼說方正德一直對她很照顧的,可不能因而害了人家。
「你說什麼?有膽再說一遍!在恆春,沒有人敢對我方美純說這種話!你有膽再說一次!」方美純氣得跳腳,眼看就要撲上來撕碎洛洛那一張美麗純淨的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