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的十個理由 第一章
    認識羅家的人都嘖嘖稱奇於這家子的組合奇異。而其中最不可思議的莫過於羅氏夫婦能夠結婚三十年而不曾動過離婚的念頭。

    這不光只是性情上的南轅北轍,更是收入上的天壤之別。尤其女方的收入一直是羅家開支用度的主力。就見得女主人的錢越賺越多,房子越搬越大,由當初兩人住都嫌擠的四坪大宿舍,搬至佔地二百多坪的郊區別墅。令人不由得想:若沒這麼一個厲害的女主人,這羅家一家六口,還不知道要苦到幾時哩。

    人心就是這麼奇怪,既羨人本事強,又偏要以一套道德高調去批判他人家中事。不過任何閒言雜語可沒有人敢在羅家人面前指指點點。

    如果硬是忍不住,也得挑看對象。例如那個大半輩子忙著筆耕及打理家務的男主人羅南光,或是羅家老三羅紹。

    說到這個,就不免讓外人再驚歎一次。羅氏夫婦育有四名子女,其中三名甫一出生便承襲了其母的冰冷性情,北極的冰山還比他們可親一些。不愛笑,也不搭理人,長著好相貌,卻終年死繃著臉。唯一的例外,正是老三羅紹;他像父親,溫文有禮、笑臉迎人,左鄰右舍有事來找,必也只挑羅紹在的時候。

    例如此刻,枯守在自家大門外,靜待對面羅宅傳出一丁點聲響的馬太太一見到牽著機車出門來的羅紹,立即巴了過去。

    「小羅,你出來得正好,要上課了嗎?正好正好,你有沒有聽到你大哥說最近哪一支股票會漲?還有,上回你媽從約旦帶回來的死海泥還有沒有剩?我不會叫你螞媽送我,我是要跟她買啦,對了,這是我家小明的便當,他忘了帶,你去上學時順便繞一下路,送去XX國中給他。還有……」

    冷然的聲音打斷了火雞般的滔滔不絕——

    「小扮,我第二節有課,走了。」跟在羅紹後面走出來的,是一身黑衣黑裙襯出玲瓏身段的美麗少女,沒有刻意表現出冷淡,卻教外人立即閉上嘴。這是來自羅夫人的遺傳——天生有著難親近氣息的隔離況味。

    「喔,好。」羅紹對妹妹應了聲,復又轉頭看著馬太太,「對不起,可不可以請你再說一次,我才好回答你,家母的敷面泥、小馬的便當,還有……」

    「哎,哎!回來再說,不用了,你妹妹上課重要。還有,還有我記起來了,小叫的學校與你們K大一點也不順路,隔上半個台北市哩。呵呵呵,我叫他自己買便當就好了,哈哈哈……」乾笑聲迅速消失在鐵門之後。

    羅紹看著關上的門好一會,才看向小妹。

    「她在怕什麼?」老實說,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外人莫名其妙的對自己的家人感到畏怯。事實上母親與兄長、小妹並不曾做過什麼教人害怕的事,他們只是少笑一點、少理人一點而已。

    羅紅扯了下唇角,算是在笑。

    「怕閃了舌頭。」

    羅紹哈哈大笑。啟動車子,待妹妹坐上來後,才記得要問:「你今天早上幾時有課了?旁聽嗎?」

    「嗯。」她不多言,抱住小扮的腰,沒有講長串話的習慣,當然也不會說她是臨時「決定」早上有課得上。

    「其實附近的人都很好相處,偶爾我們家也該參與一下社區活動。」停在紅燈處,他對身後的小妹說著。

    沒有應和的吭聲,不代表她沒在聽,羅紹逕自說了下去:「不過我實在很難想像媽與她們一齊去跳土風舞、上超市搶購特價品,以及上百貨公司大血拼的樣子。倒是爸,他搬來這裡沒三天便與一些老伯伯相處愉快,天天有人找他下淇、泡茶、研習書法、參加讀書會什麼的。對了,住在三街十二號的那個林艾芳不是你繫上的同學嗎?我看她偶爾會來借你的筆記,你們的交情應該不錯吧?」這回他要求一個聲響來應和,側轉了頭,扭了近一百八十度看向安全帽下妹妹的臉。

    羅紅微扯唇角,「還好。」

    「嗯,很好。你這個年紀正是交一些知心好友、分享一些閨中秘密的好時機。

    她靜靜聽著,沒有費力去告訴她那熱心開朗的小扮:林文芳小姐會來串門子的原因只有一個——垂涎於大哥與二哥的男色。

    小扮的朗笑聲與風聲夾雜傳入耳中,她昂首看向天空,秋天到了,暖乎乎的風與高高的天空,讓人感受到屬於秋的不同意境。

    她喜歡聽各種聲音,雖然她向來長話短說的少言。

    她總是有著愉悅的心情,雖然她的外號叫冰山美人。

    ***

    「我喜歡她,從她新生入學第一天起,我就不由自主的被她緊緊吸引了。」

    又是這麼老掉牙的一句開場白。

    秋晏染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任目光追隨落葉移動,看它們在秋風中飛舞,旋呀旋的,終至不得已的跌落滾滾紅塵中,了無生息……

    「小秋,你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醉人心弦的震撼,像是山崩地裂,像是我的世界突然成了一片黑暗,而唯一的光明便只在有她的地方,只是那麼一眼,一眼就造成那麼大的激湯,讓我癡癡唸唸到現在,我想接近她,想看她的微笑,想看她冷淡少有表情的面孔……真的,沒有人可以冷得那般渾然天成。不是來自做作,是天生的傲然冰骨教人移不開眼、不敢輕褻……」說到最後,沈湎入自己思緒中,任喃話轉化為無言的愁悵……

    秋晏染拍了拍表哥。兩年來的失魂落魄,她是看在眼內的。因此,她的態度也由嘲笑、不屑轉為可憐他;不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她的同情心沒空浪費在膽小表身上,意思意思當他偶爾的苦水垃圾桶就算仁至義盡了。

    「小秋,日本那邊一直在催我回去,也許我是該回去了。你說得對,我在感情上根本是一個大懦夫。」

    吁了口氣,秋晏染又拍拍他。當成是在拍小狽,就不會覺得自己的行為太過敷衍沒誠意。

    她這位中日混血兒的表哥呢,長得是一表人才,斯文且高大,在酷男冰男日漸失寵的現代,這種平易近人又斯文帥氣的男人當下成了搶手貨。所以不必太意外何以他身邊總是圍著一堆女人,以柔弱的姿態近他身,名為需要幫助,實則覬覦這名年輕講師的「女友」寶座。

    日本男人的大男人主義呢,大抵上只會栽培出兩種:一種屬絕大多數,既自大又自負又狂妄,自命不凡得將女人當成糞土,把自己當成人類界第一等生物,而女人全是奴級的次貨。(據說她的姨丈在婚前正是這種男人,最後陣亡於外柔內剛的阿姨手中,死得心甘情願。)

    另一種呢,可以說是新好男人了,他們的大男人性格是被教育成「大丈夫當以守護弱女子為職志」的那一種。舉凡粗重、低下、費力氣之事,皆是男人務必代為包辦服務、不得讓弱女子陷於無助之中——她的表哥正是這一種人。

    這個時代的女人聰明多了,捕獲這種溫文有禮的男人來當丈夫,好過去對一張冰塊酷男臉自討沒趣。所以范群身邊永遠有一群女人。這一點很容易帶給人「花心」的誤解。

    其實他對任何人都平等待之,溫文有禮且樂於助人,不曾對任何一名女子有過逾越。可能是太有風度了,讓許多妄想症嚴重的女人全以他的女友自居,並對其他相同抱此目的女子大肆口誅筆伐明爭暗鬥,讓全校師生一致認定日文系講師範群是顆徹頭徹尾的花心大蘿蔔。

    這些傳聞他一向是不在意的。只要自己行得正、做得直、不愧己心就可以。但自從他乍然被雷劈中一般狂戀上中文系的冰山羅紅之後,從此便失魂落魄了起來。

    不敢前去向心儀女子表白倒不是說怕被冰山凍傷,而是察覺到了自己的風流居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大有名;以及,曾聽羅紅的班導說過,羅紅最討厭日本人。

    當下,五雷齊來轟頂,颳風下雨也不缺,連最後一絲妄想也不敢殘存在體內。

    也之所以,秋晏染便倒楣的成了表哥唯一的苦水傾倒處。誰叫她是他在台灣唯一年紀相近且合得來的親人。范群有許多朋友,但因為他一向扮演傾聽者的角色,並不習慣變換角色改成訴說的一方。

    可憐哦,這麼意氣風發的一個男人。

    「外貌常是驚艷的來處。」她搔搔頭,忍不住道:「所以美女永遠吃香。」

    「除了外表,當然還有其他的,我著迷於她的冷淡,她的冷淡使得她兩年來沒有追求者敢近她身。我一方面高興,一方面相同於其他男人的不敢接近她半步。」范群無力的反駁。

    「好吧,那麼如果今天羅紅生了張麻子臉禿頭外加ET相,你以為她的冰山氣質會讓你心動幾分?你們日文系的版本麗子那塊冰山怎麼就不會讓你有五雷轟頂的感覺?」版本日本婆長著一張酸梅超人臉,終年不笑,怪裡怪氣,年方四十,卻穿得像八十歲。之可怕的一個女人,氣質夠特殊吧?性情夠冷淡吧?

    范群不得不承認表妹的話切中了要點。不管男人如何否認對外貌的重視,終究乍遇的第一眼,便是取決於外表的姣好與否,決定心湖波湧的程度。

    小秋講話向來直率,而直率中所含著的刺,每每正中紅心。是的,如果羅紅一點也不美,甚至不是正值青春年華,那他不可能會輕易丟心,並且一丟就是兩年。

    「小秋,我該帶著遺憾回日本嗎?」

    「最好是。」她點頭。「單戀畢竟是你自己的事,何況你都快回去了,何必被是為了成全自己的癡心,而去造成別人的困擾?你告白完了,拍拍屁股走人,為自己劃了一個完美的句點,但她怎麼辦?莫名其妙的被個花花講師告白,然後像被開玩笑似的從此以後沒了下文,活似遇到一個瘋子,既然注定沒結局,何必在別人的心中開啟一個序幕?」

    「我並不花,我從不玩弄感情,我對她們都沒有失禮的舉動。」范群低吼出控訴,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花名竟遠播成這樣。

    對男人而言,博得花名不至於造成別人多負面的評價,當然實質上的傷害也就不會有;可是,一旦名譽及性情成了他追求心儀女子的阻力之後,這一口被冤屈的郁氣便再也怎麼都吞不下去,明明他不是花心的人,卻有那樣眾所皆知的名聲。

    而這名,正巧犯了心儀女子的大忌之一——

    羅紅討厭用情不專的人。

    那真正是叫死不瞑目呀。

    沈湎於自憐的灰色調中,無視週遭秋色滿庭,落葉紛妍,只看著他足下的灰黑小羊皮休閒鞋,輝映著自己的灰頭土臉,唉……

    「表哥,今天早上羅紅有課嗎?」突然,秋晏染抵了抵兄長的手臂,而她的目光對左側方的某一點專注了起來。

    「沒,她下午二、三堂有「聲韻學」,其他時間都沒課。」每學期他都會在第一時間污來一張羅紅的選課表,搞不好比她還清楚上課時間。

    「那她怎麼來學校?咦?那個笑得像白癡的男人是她男朋友嗎?」

    范群火速跳起身。扭頭看向校門處。三秒後表情由凝重轉為笑意滿盈:

    「她怎麼來了?那是她三哥,他們羅家的突變種,你最不屑的爛好人,叫羅紹。」

    「喔,那你今天真的是賺到了,快去感謝你的神吧,讓你得到這個意外的驚喜。」秋晏染揮揮手,準備上課去也。

    直到心上人陪著兄長往工學館的方向消失後,范群才對表妹的背影說:

    「我希望能有一個管道可以傳達我的思慕,即使羅紅永遠不知道。」

    約莫走了十步遠,秋晏染才回過身,歎出悠然長氣:

    「隨你,不過那個「管道」應該不包括我。」

    單戀是可悲的事,不過被單戀的人更無辜。希望她的生命中不會有這樣的事。

    幸好,像表哥這樣的男人畢竟不多見了。

    ***

    說是抵死不幫忙,其實心腸並不若外表表現出的強悍,尤其表哥真的沒有再來煩她之後。秋晏染第一百次告訴自己:今天只是不小心想走遠路去吃午飯,順便欣賞中文系這邊荷花池的美景,秋天的禿枝、黃葉、濁池水,倒也有一番可歌可泣的意境。

    瞧瞧,她運氣多麼的好,一票坐在涼亭內聊天看書的女子們中,不就有羅紅的身影?

    秋晏染第一次客觀且仔細的打量表哥的心上人。

    這羅紅,大二,今年二十歲,有著沉靜的氣質與耐看的臉孔,姿色中上,一看便覺得很難接近,通常不會有人想自找麻煩的去招惹這種人。

    什麼也不必做,閒雜人等便會自動迴避,羅紅身上的況味就屬這一種。

    但除了這一點,她在同學的口中並沒有壞風評。頂多是一致的認為:不知道該怎麼與她結交為朋友。

    「嘿,秋秋,你愣在那兒做什麼?」涼亭內突然有一名女子發現了她,熱情向她揮手,招她過去。

    是她高中同學紀文娟,中文系中挺活躍的成員。

    「哈羅,讀書會嗎?」她緩步踱近。

    「沒有,我們小組要製作一份報告,正在研究怎麼分工。以及找哪些資料。」

    「哪方面?」她隨口問問。

    「有關台灣民間信仰。」

    「以道教為大宗,佛道相融成一氣,不太好下筆,幹嘛自找麻煩?」

    「又不是叫你寫。」紀文娟白她一眼,向小組成員介紹道:「各位,這位是經濟系的才女秋晏染,你們應該不陌生,我們學校的獎學金幾乎都由她包辦。」

    「少來了,講這些做什麼。找今天特意來沾染一下你們中文系的古典氣質,可別反倒沾上了我的市儈氣。」她狀似隨意的落坐在羅紅身側。見她一身淺咖啡色的線衫配長褲,一式的咖啡秋天味,由領口翻出白領,足下套穿白襪,當下使得沉色調對比出鮮活的視覺效果,素素雅雅,端莊得宜,也展示出不可輕褻。

    很懂得搭配的女子。雖是為表哥而來,但好奇心的浮上,卻是自己預期外的情況了。

    「你是羅紅吧?我遠遠見過你好幾次了。」

    羅紅抬眼望入她眼中,對著她大剌剌的打量,並不產生侷促倉皇,也不說客套話,只點點頭。

    「介意我的直率嗎?我對你很好奇。」

    「不介意,但不代表我會滿足你的好奇。」

    「秋秋,我們羅紅不太說廢話的,你可不許打屁太久。」紀文娟抽空插話過來,然後再埋首入小組核心成員中參與熱烈的討論。

    正好給了兩人空閒,不使他人注目。

    「嗯,你對「追求」……或「異性」有什麼看法?」

    「沒有。」羅紅側首想了下,直接回應。

    完全不熟就是這麼不好,不可能輕易與人談到深入一些的話題;尤其那人是羅紅,更難。

    羅紅是那種有多少交情說幾分話的人——秋晏染的觀察初步有了結論。表哥或許深深迷戀羅紅兩年,卻無法更進一步去探索到她的靈魂本質,主要是從未接觸過。

    「我想我是冒昧了。呃,是這樣的,我對令兄有一些好感,想知道你們家人對感情有什麼看法。」

    喔喔,她找了個什麼爛藉口!?能把謊言說得如此流利,幾乎要肯定自己未來必是商界一匹黑馬,可以混得如魚得水,奸商嘛。

    羅紅訝然的挑了下眉梢。目前仍與她相同在求學的,就只有小扮了。她的意思是對小扮有好感嗎?那麼想必是她未曾見過另兩位長相出色的羅家兄弟。以前書包中常塞著不少給大哥二哥的愛慕信,倒不曾聽說有人會直接挑中三哥來表示好感。

    這個經濟系的才女,講這種話的真實度有多少?她眼中並沒有閃動愛慕的光采,那麼,她的目的是什麼?說這種話想達到什麼效果?

    「人……都是不同的。」她淺淡的回著。

    「對,所以我想先知道你的看法。」要命,從來她就不是熱絡的人,也不諳說廢話的藝術,這會兒哪裡三姑六婆得起來,秋晏染腦袋轉了轉,只好切中要點的問:

    「暗戀,如果你被人暗戀了,會不會覺得很竊喜?很榮幸?」

    「既是「暗戀」,必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我喜由何來?」

    對喔,真是說了蠢話,不免再一次暗罵起自己的多事,幹嘛同情心過剩的硬是撥起一江春水?

    「嘿,要是我,我會先看看那人帥不帥、有沒有前途,再來決定這種暗戀對我而言是榮幸還是不幸。」紀文娟跳過來參與討論。

    「一般女孩子大都會這麼回答。可是一旦當真遇到真命天子出現了,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紀文娟身邊又擠來一名俏麗少女發言道。

    秋晏染直率的看向羅紅問著:

    「是嗎?你也是嗎?」

    不意,羅紅極淡的勾勒了下唇角:

    「你也是女孩子,又何需特別問我?」

    在其他人開始熱烈的討論起感情觀之後,羅紅得回她沉默的權利,在人群中扮演著不起眼的陪襯。然後,眼光遠遠的拉向天空,尋找秋晝天色中常會出現的第一顆星子。

    秋晏染專注的看著她的舉動。

    有人說她是冰山,其實不是。這羅紅,只是很淡很淡的過著自己的日子,悲歡苦樂沒有太情緒化的呈現,但不代表她沒有。

    如果勇於表現自己是人性期望受擁戴矚目的虛榮,一如其他在各科系意氣風發的人,樂在其中並且在需求層級中算是自我實現,那只能說羅紅的價值觀偏離了絕大多數的依歸。她也不像是怕受矚目,更不是特立獨行,只是平凡的過著日子。

    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但不親切。

    什麼樣的家庭會養出這種小孩?明明她的三哥是很正常的人種呀,活潑、開朗、樂於助人的正面陽光性格。

    這會兒,她開始對羅家感到好奇了。

    ***

    「回來了。」羅紅打開大門,便見到父親蹲在小庭院中翻土。

    羅父將帽沿往上推,露出陽光般的燦笑,褐膚襯著白牙,對比得很鮮明。

    「小紅,下課了呀,吃午飯了嗎?餓不餓?我煮了八寶粥,還有蓮子銀耳湯。不想吃甜的也有餛飩麵。」

    「不餓,待會再吃。」她將手袋放在門廊上,走過來父親這邊,一同蹲了下來。

    「太陽很毒,會曬紅你皮膚的,去去,到門廊那邊去坐著。」羅父一面拿下帽子戴在女兒頭上,一面又要推她到涼蔭的地方。

    不一會,羅紅已安坐在門廊的籐椅上,桌上放了一杯百香果茶。

    羅父也暫停了工作,呷了一大口茶道:「我打算在那個角落種青椒,有很多顏色的那一種,一定很漂亮。聽說甜椒用來做生菜沙拉很好,那以後你媽的美容餐又多了一種選擇。」

    「嗯。」她點頭,沉默地啜飲著果汁。

    「對了,你媽媽今天有點不舒服,提早回來了,正在房裡睡著。等會記得去看看她。」

    「好。」

    「會不會是吃得太少呢?我一直覺得她夠瘦了,做什麼還要少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偏頭痛?」這是母親的老毛病。

    「是呀。她老是把壓力放在心底,不願表現出來,一些小毛病通常是因為長年積鬱所產生。有時公司出了點事,她回到家也不肯說。你與你媽性子很像,可別什麼事都悶在心底。」見女兒喝完一杯,又趕忙執壺替她將果汁倒滿。

    「媽醒了。」她轉頭看向門內,見著母親正手持無線電話。想必是與公司聯絡中。

    她有一個工作狂的母親,有一個懂得享受生命的父親。一直在懷疑,如此極端不同的人,何以會相愛。並且結婚近三十年,彼此怎麼可能會包容對方完全與己不相同的處世觀與價值觀?

    羅父連忙起身在入屋內,小聲道:

    「不是要你睡一下嗎?瞧,待會頭又痛了。」

    羅母沒有拒絕丈夫為她披衣的動作,即使這種天氣可以稱得上熱,任由丈夫將她拉坐在沙發上,又是在頸後放墊子,又是替她拿來墊腳的,她依然口氣平穩的交代:

    「對,那個案子就如同早上會議所決定的去進行,曹老闆那一邊不必再多說,……嗯,很好,令庸,今天就麻煩你了,明天再聽取你的簡報。」

    羅紅捧著杯子,站在門口看著數十年如一日的景象。父親總是怕疼惜不夠妻子似的,老是在母親身邊團團轉,光是父親一人豐沛的愛便已使一家子全部得到足量的關懷。

    是天性吧。

    否則為何在父親的身教言教之下,四個孩子中竟只有小扮肖似父親,其他三人全是不討喜的樣貌?

    喜歡這樣的人,卻不代表可以成為這樣的人,因此她的性格只會是母親那一種——冷淡、得體,沒有太形於外的情緒表現。

    外人說這叫「冷若冰霜」「莫測高深」;而她心中,只知道這叫「情感低能」以及「自我表達的不能」。

    在家中兩顆太陽的溺愛之下,她的性格便順其自然的長成這般——一個連自己都不甚有好感的女子。

    「頭疼嗎?」她走進客廳,輕問著。

    羅母微揚著眉,保養得宜的面孔上見不著深烙的皺紋,像個精明幹練且美麗的貴夫人。沒有人會相信她嫁的丈夫只是一名寫作成績平平、終日種菜蒔花下下棋的平凡男子。

    「下午沒課?」一向她與子女相聚的時間只在晚餐的餐桌上,因她的丈夫堅持全家人一定要有固定聚會的時間,再忙那不該忙到忽略全家交流意見的寶貴時間,即使那個時刻只有丈夫與小兒子在賣力演出,能在這個時間見到女兒,不無詫異。

    「沒有。」

    「那……好。」

    這種對談顯然比在商埸征戰更教人疲憊,羅母清清喉嚨,問道:「身上錢夠用嗎?」

    「夠。」她點頭。

    扁是努力還是不夠的。沒有方法可以讓生性淡然的兩人步入熱絡的領域,即使她們對對方的愛從未少過一分一毫。

    沒有方法,所以談話在她們母女間一向困難,沒有人規定母女一定得是最親密的人,不是嗎?

    若沒有父親這種人的出現,母親必然注定了一世的孤寡……

    一如她。

    ——緣份如紅線將我纏了又繞,

    讓我連掙扎的機會也沒有,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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