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寒冷天候中唯一值得人們提起興致、爬出被窩共同參與的盛會——冬天裡的唯一期待。
即使是「瑞蒼山」這樣的山區小村落,也處處可見年關將近的氣息。
葉盼融勒住了韁繩,掀起紗帽一角,一雙冷銳的美目往前方打量了許久。雪已停,寒冷依舊,黑色的狐皮披風被風吹得張狂,飛揚在她身後像一方夜幕,極點得她絕色而冰冷的容顏更令人屏息失魂。那冷艷欺霜賽雪,沒得比擬;即使是輕便儉的男裝,亦無掩她的氣勢容貌於萬一。
她似乎聽到了些什麼,冷冷扯了下嘴角,奇異地,她閉上眼,將雙手暗藏於袖中,似在冥想、似在休憩。
突地!在她所立之地的四方雪地中,迅雷不及掩耳的同時,飛竄出四名壯漢,並在竄出的同時,各自施展了獨門武器,一致地射向端坐黑馬上那名絕麗女子。由森藍的寒光中不難猜出刀刃上必然下了劇毒,只消沾上一個血口,便足以一命歸陰。
葉盼融的雙眼甚至沒有張開,只有雙手一閃,疾速射出四支柳葉刀,並且抽出腰間的軟劍,揮動數朵銀花閃耀,每一枚暗器皆被打回原來的地方,或原主的身上。
慘叫聲淒絕,但寒風呼嘯得益加張狂,沒讓其它聲音專美於前,一一淹沒於狂雪疾風之中。四條生命的消逝,對天地而言,並不比一草一木的死亡強過多少。
美艷的少女終於睜開了眼,掃視雪地上的屍體,以及氾濫如泉的血液,冷淡而不夾溫度地自語:「多可笑!這樣惡貫滿盈的匪徒,也是流著紅色的血。」
飛身下馬,她沒一絲情緒波動,俐落地砍下四顆官府要的人頭,投入麻袋中。她原本想走了,但卻躊躇了會,終究屈服於自己的一時心軟。即使不是為了這四具屍首,也該為過路人著想;放著這四具無頭屍,著實嚇人了些!
她歎了口氣,開始挖坑洞。
「各位爺,您瞧瞧,這江湖女俠葉盼融,雖是為了銀兩而四處抓匪徒,手刃之人成千上百,但從未欺壓過善良百姓。她只是冰冷一如她的外號『冰葉』,可從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呀!上回在朱京,縣令大人的兒子不知死活地看上人家美麗,便要上前調戲,被打斷一隻手是那小子活該,可惜卻因此讓縣令王大人懷恨在心。他不僅吞了她應得的賞銀一千兩不說,還派給她去抓『聯山大盜』的四名頭目,分明就是要她慘死在那幫匪徒手上;而,好個葉盼融女俠,在半個月內搗毀了『聯山』的總部與三個分部,並且花了三天帶回四名盜匪的頭顱……」口沫橫飛的說書人連忙傳述著最近的江湖大事,眾人聽得神往不已。
自從兩年前江湖上出了一個葉盼融之後,沉寂已久的江湖中,又有了不少新鮮事可滋平民老百姓閒聊,更別說江湖上的人士為此而活絡了不少。
沒有人知道葉盼融是什麼出身,沒有人知道她年紀多大、師承何人,更沒有人知道她武功的深淺如何,因為,她只與通緝犯打鬥——而那些人都死了。其他蓄意挑釁的江湖人,總在出手之前呆掉了——被她的冰寒凍呆,或被她的美麗驚呆;何況她的行蹤永遠成謎。
她沒有朋友,沒有居所,更不與人來往。
出道兩年多,世人唯一知道的,便是她與白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其它便探不出什麼了。她叫他「師父」,曾經有人這麼聽到過。
但,白煦是不可能當她師父的,畢竟年紀不合、來歷不合,尤其是他根本不會武功。
白煦是「追風山莊」的二少主;而世人皆清楚開陽的追風山莊是商賈世家,有財有勢,與江湖人士多有交流,但卻是不習武的。尤其白二少主自十七歲離家後,一直遊歷於名山勝川,多與文人雅士親近,二十歲那年甚至與友人一同進京趕考,得到了狀元之名,也是唯一一個不接受封官的狀元。他淡泊面瀟灑地行走各地,並撰寫一些游志。這樣忙碌的人,哪來的時間收徒,更別說所有與他親近過的友人,都證實白煦並不諳武功。那麼,世人皆不禁納悶了,白煦與冰葉俠女之間是何關係?
沒人有膽子去問葉盼融,何況她向來形蹤成謎,只好往白煦這邊探詢;可惜那位翩翩佳公子,俊美溫文的白公子僅是以笑應對,不置一辭,連他走得近些的朋友亦深感一頭霧水。
如果葉盼融那一聲「師父」叫得沒錯的話,再加上他們「師徒」從未曾同行於江湖之中讓人瞧見,那就只有天曉得他們師徒之間會是怎麼一回事了。葉盼融終年奔走於緝匪擒凶之中,除了「冰葉」別號之外,更博了個「女神捕」之名。這盛名還是由刑部尚書呂大人口中傳出,可見這外號的起源,來自多麼高的評價與無上的光榮。若不是大宋皇朝沒有女官的前例,那麼葉盼融的功贖,早該加封諸多御賜的名銜了。
不過,看來人家冰葉女俠亦不怎麼介懷,除了擒拿罪犯領賞之外,她從未與官府有更進一步的交流。
葉盼融——正是江湖上百年難得一見的奇女子,豈是一些自詡女俠,卻毫無建樹的武林世家嬌千金們所能望其項背的?
在說書人滔滔不絕的口沫橫飛中,一抹黑絕冷艷的身影,正飛掠過客棧外的雪地,只有遺留下的串串馬蹄印,輝映著世人所神往的傳奇……
江湖人傳頌著的姣美容貌,此時正卸下黑紗帽,坐在溪水中突出的大石塊上,以冰涼的水淨去滿臉的塵埃。
嚴格說來,並不曾有人真正看過她的形貌為何;那張過度被渲染的美顏,實則大多來自世人的無緣窺見,益加認定美絕無比。
比空穴來風更加美上數分的容貌,唯一符合世人揣測的——是永世不化的冰霜寒氣。
從她七歲那年,冰霜已成了她性格中無法根除的本色,也之所以,她有了個新名字,叫葉盼融。取這名字的人,一番苦心不必言傳自見分明,只可惜,唯一能令她冰霜融化的人,永永遠遠只有那麼一個,不會再多,亦不會再少;除他以外,世人於她皆無視。
冰葉俠女,獨來獨往,不親難近,將是她終生掛在週身的招牌,永不為人而融化。
掬起水潑向臉與頸,擁有一張麗顏,卻從不曾珍視過。甭說沒讓胭脂水粉關照過,原本天生雪嫩的肌膚,也在今年初秋追緝荒漠雙霸天,而在沙漠蟄伏了半個月,曬傷了自己,至今步入嚴冬,仍未痊癒;再加上簡便的髮髻,以及便於行走的布衣粗服,無法呈現太多婀娜。男與女的分際,在她而言並無太大的差異,猶如擁有得天獨厚的容顏,亦不曾稍加珍惜一般。
實在是天寒地凍啊!剛才以樹枝戳開冰塊,得以掬溪水洗臉,這會兒又凝結上了新冰,將溪水密封於冰底。她抹開冰上的霜氣,在如鏡般的冰面上看到自己的面孔,也看到前些日子的新傷——一條由下巴劃到左頸,直延伸到左肩骨上的匕痕,忍不住冷冷泛出抹笑。
畢生少見的幾回軟心腸,居然都招致自己於險地。那個落難的少女,居然就是她追蹤已久的「千面妖姬」奉徂徠;更奇特的是,奉徂徠不忙著先致她於死地,反而一心想毀去她的容貌。對女人而言,消滅比自己出色的容顏,會比除去對自己有威脅的生命重要嗎?
也幸好是那樣,讓她得以取下她的首級,結束她邪惡的一生。多少寶貴的少女生命喪失在她為了保有青春的手段中,這種妖婦,即使沒賞銀,仍是要誅滅的。
容貌向來不是她在意的事,但師父見了,怕不又要念上一回。
想到這兒,冰面裡映出了一張真摯的笑顏,不來半絲寒意。
向北而去,愈見冰天凍地,但她溫暖的歸依卻也正是在北方,她要回家過年。家啊!對她這孤女而言,是何其珍貴的擁有,即使「家」只代表了兩個人共聚的地方——她與師父一年才見上一次的地方。
思及此,便不再對著溪水冥想,戴上紗帽,飛躍上她的黑馬,奔馳在雪地枯林間,化為疾風一般的黑影。
「意境居」就是葉盼融心目中的「家」,而意境居的主人,也正是葉盼融今生唯一認定的親人——白煦。
冬天乍臨之前,白煦便已回到意境居。這個只有他們師徒知曉的荒村居處,不見些許人煙,也難怪得以遺世獨立這般久遠,近十年來皆無人知曉。
也十年了!清幽絕妙的琴聲乍止,坐在門廊前,石桌旁的白衣男子些微吁歎了起來,俊逸爾雅、不沾世俗污穢的面龐因回憶而失神。
十年啊!十歲的小女孩,已成為十七歲的明艷少女;而他曾是個十七歲離家的少年,如今也十年未歸了。添上了風霜,洗去了年少輕狂。
世情是多麼奇妙的東西呀!似乎衝動地離家,就是為了要救那位火災倖存者的小命。當年倘若他沒有路過,沒有因為好奇而硬是擠入人群中——他是這般厭惡過多嘈雜與人群的人;能有那麼一次的衝動,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也注定了他必會衝入火場內,救出尚未被燒傷,但早已嗆昏的小女孩。
打聽了左鄰右舍,才知道這個問題叢生的家庭會走至這步田地,不是沒有徵兆的。善妒而膝下只有一女的妻子,加上風流的丈夫與因孕而得以入門的妾,悲劇就發生在妾產下男嬰那一夜。那長妻,大火燒了一切,也執意要與所有人同歸於盡,連自己的女兒也毫不憐惜。
這對當年只有十七歲的他而言,是不可思議的!尤其妻妾成群何處不見?他心生警惕於他所救的小女孩,也許也有其母執拗且玉石俱焚的性格,因此他教育得很小心。在那之前,他花了好大的心力,才讓一個不言不語、沒有表情的小女孩回復正常,但卻無法讓他得回七歲女孩應有的童稚與天真無邪。
不算成功吧!畢竟當年他自己就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而已,居然就扛下了教養的責任。然而他並不是個很好的師父,因為,他總是給自己大多自由,沒有付出太多的愛去治癒小女孩心中的創痛。所以啊!今兒個江湖上才會有一個嫉惡如仇的冰葉俠女呀!
是成功?是失敗?近來,他已不大敢去定論了。
他們師徒一向極少有機會共同生活,尤其在她十五歲及笄之後,又要求了闖蕩江湖,並且唯一的要求是每年過年回到「意境居」相聚;那時他才真正地認知了事實——他的小孤女長大了。
她拎著小布包袱上路,由受人存心輕薄到漸漸打出名號。他跟在她身後半年才真正安心,任她去單飛;他也南下遊歷了名山勝川,如今,又過了幾回寒暑啊!
兩個月前參加「試劍山莊」少莊主的婚宴,知曉了少夫人乃是個十七歲花一般的女子,他才又一次遲來地發現,他的小愛徒也十七歲了,是該找婆家的年紀了。
直到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家,他的責任才算完結吧!他也有自己必須要解決的事啊!懸宕了十年,家書一封催急過一封,但他總無法在葉盼融未有歸宿前,置她於不顧。那個看似堅強獨立的小孤女,也有屬於她不堪一擊的脆弱,而他是她的師父唯一的親人。
迅疾而近的馬蹄聲令他凝神傾聽了會,在十里外,那種奔馳的速度,大抵就只有他的小徒弟了吧!
唉!聽說她又受傷了,這回要命地傷到了臉。女孩子的臉那般重要,偏她不珍惜。他起身步入屋內,雪白的衣袍在行走間飄逸如風起。
將珍貴的藥材準備齊全,門外已傳來葉盼融的呼聲,那令人想念的低嗓音:」師父!」
溫暖真摯的笑意在轉身面對愛徒時展現。他有一個冰冷天生的女徒;而他的冰冷徒弟最眷戀的卻是他溫暖的笑容,那令她有「回家」的感覺。
她站在門口,取下了黑紗帽,腳步卻已躊躇了,與她激昂的明睜不符合。她強烈渴望他的懷抱,但生性地與人疏離又令她動作不得。一直是這樣的,即使面對著全天下唯一令她信任的人。
白煦哪有不明白的!大步走上前,仔細打量著更加美麗,卻不甚珍惜以致傷痕斑斑的面容一會,便溫柔地樓她入懷,任她吸取他的溫暖與關懷,拍著她的背,低語道:「怎麼瘦了?又不愛惜自己,對吧?」
他邊將她摟入屋內,伸手以袍袖一揮,雕花門板自動關上,不讓北風再灌入燒著炭火的屋內。
他是個武功絕頂高手的事,全天下除了他師父與葉盼融以外,怕是不會有第三者知曉了;加上他向來不逞強、不炫耀、生性淡泊,於是天下人便道白煦只是名才高八斗的文狀元罷了,他向來含笑而不辯解。
「來,讓為師治療你的傷。」他扶她坐在炕上,吩咐她洗淨傷口,便轉身調配他的各種藥材了。
葉盼融拿濕手中洗臉,也解開衣扣,露出左邊大半雪白的肩膀。白煦調好了藥,看了倒是一征,他沒想到傷口那般深長。
「躺著。」
他檢視她面孔曬傷的程度,以及那道長疤痕的狀況,最後仍是決定多加一味藥,讓她整張面孔都抹上白色膏藥。每次見到她都是以敷藥為開始,也難怪他的醫術可以無師自通到各種傷口皆能治癒的地步。唉!還真是拜這小愛徒之賜。敷完了藥,他檢查她帶繭雙手的情況,才放心下來:「一刻後可洗淨,現在別動,我去準備晚膳。昨日獵來的山雉相當可口,看你神色不佳,不妨小憩一會,知道嗎?」
葉盼融乖乖地點頭,得到白煦溫柔的笑容回報,拍了拍她的頭,轉身走入後方的廚房;而她也撤了防備,真正沉入睡夢中。有師父在的地方,她是永遠不必防備的……
從小讓一個男孩子帶大,有許多生為女人該知道的事,往往都會給忽略掉,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直到白煦對醫術感到興趣——他向來對書冊有著不可思議的學習欲,由淺入深地研習之後,才驚覺有關女孩兒成長的變化,他竟是全然無知,不曾指導過他的小愛徒。
雖然師徒間整整差了十歲,但在其方面而言,他們是共同成長的。在葉盼融十二歲之後,他使將她托給一戶教席人家的媳婦一同生活,每年至少有四個月。
這孩子不見得是順服性子,只是安靜而孤僻。他怎麼待她,她便怎麼過日,只是她心中在想什麼,他怕是摸不清的。唯一不容置疑的,是他的小徒弟無堅可摧的軀體裡,有著對溫情的強烈渴求,並且只能是來自他。
也許啊……白煦含笑地看向床上安憩的人兒,心中再一次喟歎。也許啊!不久之後,她需要的,便是另一個男子的溫暖了,來自更強烈的愛情;到那時,他這師父的溫暖、萬萬是比不上了。只是他對這女孩的關心,會因為她擁有歸宿而就此放心嗎?
天下父母心啊……未到三十的他竟也能夠體會,真是未老先衰啊!
「師父。」淺短的睡眠向來在五更天轉醒,即使困疲,也不曾因而貪戀床榻的溫暖。葉盼融已坐起身,外頭天色尚昏暗,但她已了無睡意。
白煦回過身看她,囑咐道:「穿厚些,咱們師徒好久沒有一同練功了。」言下之意,當然是要到外頭對打幾回合,順道看看一年來,她的功力是否又增進了不少。
她點頭,單衣以外,套上了皮襖。每年相聚,白煦便不斷地灌輸她更多來自他親自悟得的招式,經由對打中一一施注。只有讓她更強,才得以使他遠在他鄉,亦能全心於遊山看水,而不掛記於她。
外人都傳說「冰葉」每年冬天必定閉關入深山絕嶺中練習絕世武功,否則不會一年強過一年。近來江湖人更深信她身上必定有某種秘而不宣的武功秘笈,藏私在某處,且是世人尚未發現的。
子烏虛有的事,卻成為江湖上野心人士的覬覦,致使葉盼融在擒盜匪的工作之外,時常遭遇黑白兩道的挑釁;加上她從不滿足別人的好奇心,往往對阻礙她的人除了一個「滾」字之外,便是揮掌相向,造就了更多的猜忌,與給別人找麻煩的機會。
從未做過一件壞事的女子,卻被白道人士劃入邪派範疇。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其實不是以「好」、「壞」來界定,往往是以更多靈活的手段、世家各派間的交流附勢,以及欺世盜名的表面工夫來評定。
無論名聲如何,最終的,仍是要自己本身夠紮實,否則便難在江湖上立足。什麼樣的身份皆有其煩惱,因此白煦不會期許自己的小愛徒改變她一貫的冰冷方式去迎合白道人士對「正派」形象的要求。
他只要求徒弟的本事愈來愈高強,那麼,當她對抗匪徒,乃至於尋找想趁機成名的江湖人士時,能毫髮無傷。兩三年來,成效是看得見的。這回她回來,受傷的情況已不似往年多了。
狂嘯的北風,捲起雪花成白色風暴,天空的雪與地上的雪全是森冷的氣息,被雪花包圍在其中的師徒,早已無視透人心脾的寒冷,逕自過招數百回合。拳掌過後,便是刀刃相向;她在退開吐納尚未完成的瞬間,便又疾衝向白煦。沒有人知道她腰間的「銀光」軟劍幾時抽了出來,便見銀光倏抖,筆直挺成三尺長劍,直往對方頸項揮去,凌厲的劍氣逼人,週身雪花全往兩邊退開。
白煦些微一傾,銀光一刺未中,卻未收手,頃刻間他胸腹以上便在銀光籠罩中。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噹」的一聲,劍光射向雪地,入土三尺,只見劍柄;而柄身上,只輕觸著一根細樹枝,也是那一根樹枝,讓這回合的劍戰有了勝負之分。
從不使劍的白煦,其實最拿手的便是劍器,但因利刃傷人,即使為了防身,也不必以劍傍身,那是他一向的堅持。不過,四年前他卻為了小愛徒打造了「銀光」這把劍。
「『銀光』幾乎已與你的心思溶成一體。」他傾身挑起劍,在無人使力之時,「銀光」只像條軟趴趴的軟鐵,不見半點凌厲氣勢。
「還不及師父。」她輕道。
他微笑著將劍扣回她腰間:「傻孩子,侍你傷好了,咱們師徒再來一次公平的比賽吧!無須介懷。」
「敵人不會因我受傷而留情。」她看向飄雪的天空,不意些微抽痛了傷口,但不以為意,一心仍想著師父剛才防守招式中,出其不意攻擊的招式,以逸待勞,反而難見其破綻。
白煦暗自心疼地搖頭,突然想起什麼,笑道:「為師今年打湖北回來,得到一隻上好的赤鐵,適合鍛打成防身的匕首,或六片柳葉刀。數年前讀到南北朝北齊書卷中,得知『灌綱法』,正好也可以用來土法煉鋼一番。」
這白煦是熱愛研讀各式典籍的,更愛由典籍的隻字片語中去學習一些新事物,或發明一些什麼。大多時候他的遊歷,都是為了印證或學習書本中曾提起的某件事。
尤精於醫學與煉鐵,因為他收養了一名女娃,所以有義務將她照顧得良好;雖不常見面,並不代表關懷會減少。每一次,他的新研發都會用在小女徒身上。
怎麼會有人這般毫無理由對陌生人好呢?
行走江湖數年,葉盼融更加覺得師父的不凡與奇特,畢竟這種全身上下充滿溫暖的人少見了。世間冷暖,本來就沒有誰得對誰好的限定。親情都不見得有了,更何況素昧平生?
白煦沒給愛徒發呆太久,將她領進屋內,攤開一紙卷軸,亮出他的設計圖樣:「盼融,來,你看這樣式可喜歡?」
「徒兒有『銀光』便夠了。」她生性不受索取,亦習慣性推拒。
「就當為師有造物狂,你就忍耐接受吧!」
「是。」見師父又執筆在圖上畫晝寫寫,她沒多言,坐在門檻上以棉巾拭著」銀光」。細雪拂在她冷艷的面龐上,是一陣陣冰凍寒意,絕非普通嬌弱女子承受得了的。
但她不是尋常的嬌弱女子,她沒有父兄可依恃,命定了凡事皆要靠自己,所以她必須強,必須堅毅如山,沒有份弱博男人代為出頭的本錢。
路,總歸要一個人走的。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饒是與師父水乳交融十數年,親密彷如真正的親人,但總有必須分道揚鑣的一天,到底仍是得孑然一人了。因此,她許久許久以前,已與」寂寞」打上交道——那才是生命中永不會消失的特質。
所以她從不與任何一個人交心,無論是率性天真的玉婉兒,或溫文儒雅與師父有幾分相近性情的南宮卓,或一些在江湖上真正稱得上磊落的人……她縱使不排斥,也只是站在遠處,以唇微勾,似笑非笑地望一眼,便走了。
世間沒有永遠的相聚,卻是有永遠的別離,其中滋味她太清楚不過了。
忍不住望向師父儒雅俊逸的測臉,不知為何,她竟開始感到悵然……
「飛月山莊」雖然以經商致富,並且數代下來,富可敵國。但在江湖中,能夠佔有一席之地,並與武林四大世家、九大門派並立同等地位,可不是有錢就可以的了,當然也要自有其獨門絕學立足才行。
當今江湖分佈的局勢,有九大派、四大家族、南北二莊——北試劍、南飛月。這是白道之人,也就是所謂名門正派的分法;而行事不擇手段、不受世俗禮法拘限的綠林中,則有三大堡,分別是狂人堡、奔浩堡,以及最為神秘,外人難以一窺堂奧的震天堡。而無論是哪一堡,行事方式皆令白道中人頭疼不已,因為那些人是不按常理來的,可是又未曾犯下什麼大錯——至少從未讓好事的白道人抓到足以聲討的小辮子。在不受白道規矩規範的情況下,「白道」人總習慣杞人憂天,以天下不亂為己任,視非同道中人為炸藥,只因他們不受領導;總以為江湖由他們領導才不會出亂子,這種自負自視,也難怪江湖總是有是非爭鬥了。
就算沒什麼事,也會有人生事來熱鬧一下,否則豈不是太無聊了?
例如今天,白道四大世家以及九大門派新生代的公子哥兒們全聚在「飛月山莊」吃吃喝喝,美其名為「評江湖,論英雄,飲酒試劍」,但在玉婉兒眼中看來,根本是「白吃白喝兼等死」!這票深受父蔭的二世祖,不必打天下就有好地位等著他們繼承,他們唯一該擔心的是——日後怎麼製造噱頭、博得好名了。
江湖有是非,絕大部分都是為了成就自己的名聲而造成諸多沒必要的殺戮。
就說十五年前吧!一票白道中人拚命追殺「絕命女煞門」,以討伐「妖女」為名,將一票女子趕盡殺絕,最後殺死所謂女魔頭的高仲雄,被推為武林盟主——不過,那傢伙同時也在當天死於墜馬,然後其下一一封賞,各自博得好名號。天曉得絕命女煞門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也不過是一群廣收失意失婚女子的門派,然後不小心拾得了一本「撈什子秘笈」,便該遭殃了!當年高仲雄以「魔女拾得絕世秘笈,倘若練成,必成武林大患,大家必須制止悲劇發生」,居然也號召了白道所有人去參與打弱女子的行列,之不要臉的!
後來,也就是經過了五年,才真相大白。原來當年的「女魔頭」容春曉,竟是高仲雄始亂終棄的女子之一,他生怕那女子習得高藝,第一個拿他開刀,便先下手為強。
唉唉唉!天曉得還有多少偷雞摸狗的事發生過呢?玉婉兒拿著毛筆,疾書了一副卷軸,才收筆。
身為飛月山莊的小姐,自然也代表了天生的好命;好命到每天等吃、等嫁、等死,然而她唯一的嗜好是紀錄「武林志」來打發時間。不過,她的武林志是不被承認的,由於並不站在白道的崇高立場下筆,所以不被承認。這實在是太客觀,容易令白道人臉上無光;筆風太過譏誚犀利,一些「俠士」看了不吐血才怪!尤其她擅用對比法來襯得偽君子們無所遁形,說真的,要她不是飛月山莊的千金,只怕會議很多人冠以「妖女」之名追殺,最後落得像容春曉那樣的下場。
所以,她一向慶幸自己投胎得不錯。
不過,也由於身世太好,致使她不能輕易外出拋頭露面。儘管江湖上不少俠女之流,但在玉家是行不通的,玉老爺子可是以高尚千金小姐來要求自己的女兒們,絕不容許她們沾上些許江湖流氣。
唉唉!
何時她才能再見到神交已久的冰葉呢?
這一點又是她不能成為公認的武林志撰寫人的原因了;對於她心儀的人,極盡捧褒之能事,光是書寫冰葉的事跡,便用了八十七個卷軸。
「哈揪!」
真的在亭子發呆太久了,即使暖襖加身,仍是感到寒意不絕。
身邊服侍的丫頭,立即又是端暖爐、又是端熱湯地忙著,貼身丫頭更是道:「小姐,進屋了吧?」
「那邊的客人醉死了沒有?」她指著「賞雪院」的方向問著。
「正熱和著呢!大少爺已運功逼去幾次酒氣了,剛才陳伯端著巾子走近,不小心還給大少爺週身的酒氣醺醉了哩!真是了得!」丫鬟們笑成一氣。
玉婉兒讓丫頭們收拾文房四寶,逕自低首沉思……
自小,她便充分展現了對書本的悟性,於是玉老爺子便請西席來授學,記性超強過目不忘,令玉老爺子驚喜之餘,又怕她學得大多、太快會短命,於是便讓她沉浸書中,不讓她習武。
外人只知道她才學極高,卻不知道她的才學已然成了父兄議事時絕對要咨詢的要角。在江湖上,太過突出是會遭忌、遭災的。男性無妨。畢竟熱中於揚名立萬;女性的話,若無心爭名爭出頭,大可不必去搶什麼首席之位了,否則只是徒染一身麻煩而已。
「他們在聊些什麼?」實在沒有過去與那票人應酬的心情,卻又忍不住想瞭解這票急欲成名的公子哥們心中以誰為目標。
江湖上永遠不絕的紛爭,來自不管你是白道黑道,皆要以撂倒某名人來出名。沒有人耐煩慢慢累積名氣,既有一蹴可幾的捷徑,何須循正途遠道慢慢來?
先衡量自己功力的深淺——雖然向來自己高估了數倍,再去尋找可能與自己功力不相上下,卻又「好狗運」聞名於江湖的人。
剛去送酒回來的二名丫頭回應小姐的問題:「他們都在聊現今江湖上有名的邪派人物哩!」
「什麼叫『邪派』?除去九大派、四大家、二大莊之外的所有江湖人嗎?」她笑嘲。
另一個丫頭又道:「而且不脫二十幾歲的名人,其中還有小姐最為仰慕的冰葉女俠哦!自從秋末她獵殺了『邪鬼』鄭匡之後,已被武林人評為江湖十大高手的第五名了,因為鄭匡正是公認的綠林高手第五名,他們便將冰葉往前提升了兩個名次,眾公子們皆不服呢!」
「哦?那麼可見有人要前去踢下這一塊招牌了。他們要挑戰人家,還得先找到人,並且胡亂按一個罪名才行,這是白道的規矩。」她纖手撥開胸前的落雪,走向迴廊,正欲往自己的則院走去。
貼身丫頭鏡兒揮手要小丫鬟們收拾東西,便緊跟在小姐身後。由於她身份高些,可以與主子談更親近的話題:「小姐,老爺安排這些世家公子前來作客,其中不乏真正才俊,身家更不必說了,為何小姐不肯過去結交一下呢?奴婢想,那也是老爺的意思。」
「才俊?這辭兒只須用財富、身家堆砌起來,有何了不得?」
「這些全看不上眼的話,莫非小姐想嫁神仙?」鏡兒對小姐的眼光感到不可思議。
玉婉兒揚聲而笑,看向天空一會,才側過身子看丫鬟,輕飄飄的衣袂在轉身時湯出一波波翩然姿態,襯得她妍麗之姿益加光采。
「是,我就是要嫁神仙,去跟我爹說吧!」話完,小跑步穿梭在迴廊中,靈動如仙。
不理會身後丫頭的呼喚,在喘息的片刻,已給自己定下了明年的計畫。
不被世人承認的武林志又何妨,前朝唐人可以寫出那麼多別的傳奇,到了宋朝,為何不能?她也來為則「宋人傳奇」吧!就從冰葉女俠的傳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