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得力助手的好處是可以把成筐的工作丟給下面的人去鞠躬盡瘁,而頭頭如她者,則享受著每天準時下班的幸福美好。所以說,做人嘛,知人善任最重要,否則豈不是要操死自己?何苦呢。
這一招可是她從前任上司韋明老先生手上學來的。韋明這個老先生,經營才能泛泛,決策能力普通,所以一間公司也就要倒不倒的維持在中小企業的規模,要不是做人做事講究誠信不欺,品質可靠,那點家業,早該陣亡在台灣蕭條的景氣中。但他懂得用人,尤其把全部身家押在水漾身上,由她去玩,天曉得他哪來的孤注一擲勇氣。
那幾年可以說是水漾玩得最痛快、刺激的好時光。
別人說「長明」壓搾了她不少油水,其實她倒覺得自己吸收了等量的見識,也學習到了千金難買的實務經驗,讓她如今入主「葉豐」,不感惶恐無助。
現在是傍晚時刻,距離七點開飯,還有一小時的時間,她扶著丈夫在庭院裡散步。天空尚未墨透,三月份是春天花開最盛之時,滿庭芬芳沁人心脾。兩人走到花棚、落坐在白色的籐椅上,一盞明燈從頂頭亮起,照出葉遐爾額上的點點汗漬。
「累嗎?」她抽了張面紙替他拭汗。
「還好。」他微笑,伸手接過面紙。夫妻這麼些日子以來,他還未完全習慣這樣的親暱。
水漾揚眉等著他開口發問。
葉遐爾倒是先讓她期待的表情逗笑了:「做什麼一副像法庭裡無辜被告的表情?」
「因為我就是那種身份呀。」明眸閃過一絲精敏。「你今天應該接了不少通告狀的電話吧?」
他定定的看著她。
「我說過我支持你。」既然授權她代理他的職務,就沒有質疑她任何決策的道理。
「真是客氣。」她翻了個白眼,歎道:「你可以質問我呀,那我才好原原本本的對你說明拒絕貸款給『柯星建設』——也就是拒貸給你表姨媽的丈夫的小弟的原因。」
葉遐爾悶聲一笑——
「哪來這麼饒舌的說明,直接告訴我是遠親就好了不可以嗎?」
「怕你親戚太多,一時記不起兩者之間裙帶關聯的糾葛實況。」她眼睛眨也不眨的,一直在觀察他的反應。
「要是任由人攀親帶故的胡亂貸款,咱們『葉豐銀行』早晚要爆發危機。我可不想一手創辦的銀行開沒幾年就因超貸、呆帳最後股價跌成三、五塊錢,還被強迫合併,就為了被親戚當成免費的提款機。」他搖搖頭,一點也不想步上其它商業銀行被股東董事當成私有財庫的後塵。
水漾溫雅一笑,聲音嬌柔了起來,嗲嗲地道:「那,也就是說,老爺您不反對夫人我去催收那些賴皮不肯付貸款利息的親戚了?」
葉遐爾忍下心中的訝然,就他屈指可數的上酒家談生意的經驗而言,他的夫人此刻展現的狐媚嬌態,簡直比專業的從業人員更蕩人心弦……原來女強人的手段……是可以千變萬化的。
他表面上一貫的平淡面貌。
「追討利息自然是天經地義,但總也要兼顧到對方的面子,別使人太難堪才好。」
「請您指教小女子我,如何一邊向人催款,一邊又可以讓對方覺得面子十足,走路有風,對我和顏悅色呢?」她雙手勾上他的肩,紅唇抵住他耳垂,吐氣如蘭,勾魅出男人的三魂七魄全飄到半空中各自暈陶陶的吹奏仙樂順便嗑搖頭丸、High到日月無光,幾乎不知足下十八層地獄生成怎麼個模樣。
「削他裡子、增他面子。」葉遐爾轉過頭面對她,無力消受這種美人恩。在他還沒習慣她的美貌之前,無法做到一邊與她腦力激盪,一方面又可消受她的調情。
水漾沙啞一笑,整個人幾乎是偎貼在他懷中了。
「申論一下這八字箴言的奧義如何?」
「不會吧!?人人敬奉若財神婆的水漾小姐竟然在對區區不才討教催財術?我一向不是此中能人,你該明白。」悄悄挪了下位子,努力不讓自己淪陷在溫香軟玉中。
出於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他莫名的感到此刻的嬌妻心機深得不得了,不知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水漾瞇著眼笑,不知又要出什麼招……
可惜還來不及開口,就見管家來報:「先生、太太,葉朋宇先生來訪。」
「請他稍待,我們就去了。」葉遐爾同時交代管家泡一壺上好的文山包種茶。那是小堂弟鍾愛的飲品。
管家領命而去,水漾才微哼:「真有禮貌,挑人用餐的時間來拜訪。」
「他們一向把這裡當自己家。我喜歡這樣。」身為葉家新一代的領導人,他所居住的地方通常是大伙議事的聚集地。每一代都是如此,並不因這裡是他私人宅邸而改變,畢竟是他自己堅持不搬進祖屋裡住的。
「你真的喜歡?」她扶著他緩緩走回屋子。
「大伙都是一家人。」他笑笑的不多言。
水漾不予置評,突然想到——
「對了,葉朋宇是誰?」她對他的眾多親戚們實在不太有印象,尤其是那些年輕一輩,長年住在國外的人。
「他是叔公那一脈的單傳,堂叔的獨生子,今年二十八歲,服完兵役後出國留學,今年拿到南加大的博士學位,被召了回來。堂叔想安插他在『葉達多媒體』任職。」
「他來找你有何貴事?」
「拜會你這個赫赫有名的大堂嫂吧。他沒有回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他猜。
「別忘了提醒我記得要收門票。」
他笑。心底才兀自慶幸剛才的話題就這麼結束了之時,水漾巧笑的看向他,道:「剛才的話題,晚上睡覺時繼續,我不會忘的。」
「你真的以為我能提供出比你的方式更理想的催債手段嗎?」太瞧得起他了吧?
她在門口停下腳步,跨腳附在他耳邊,輕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完全沒有交際手腕,正想從你身上吸收這項本事,所以我一定要聽到你的詳細說明。」
雖然很難以置信,葉遐爾甚至以為水漾只是在開玩笑,但很快的,他發現——水漾真的沒有圓融的交際手腕。因為她不到十分鐘就把葉朋宇氣走了。
「如果你都是這樣跟客戶周旋,我很懷疑你怎麼替『長明電子』創造出百億營利的。」他簡直是歎為觀止。
「那是兩回事。我可以應付刁鑽的敵人,卻無法容忍在作戰時有扯後腿的同志。」她聳聳肩。「當我拚命在替他們賺錢時,他們不應該一邊捧著大把紅利,一邊還痛快的欺凌我這個負責賺錢的人。當我覺得不受尊重時,他們就該糟了。」
「你很火爆。」他驚訝這個重大發現。為何從未聽人提過呢?
她搖頭。
「我不火爆,我只是尚未學會對付那些股東的手腕。以前這一切都有老董事長擋著,我負責打仗就好。但總不能這麼下去,現在韋老爺亡故了,公司四平八穩了,我也該去學好這一門課程。」
葉遐爾這才瞭解她可以在二十七歲的現在如此成功的原因,原來當她在開拓版圖時,所有事皆由韋老董事長擋著。難怪她成功,少了股東、董事們的掣肘,任何人都可以玩得盡興,出盡險招也不怕人反對。那麼……她其實是一個幸運而膽大的賭徒。
所以她把「長明」壯大到如今規模。
這對身負龐大家族責任的他而言是不可思議的。一個動輒影響到上萬員工生計的企業,是沒條件去玩命的,也大概只有將倒未倒的小公司才有本錢孤注一擲吧。
想到此,他微微苦笑。
「原來這就是你嫁我的原因。『葉豐』或許不是最理想的環境,但絕對有最複雜的人際關係。你想學這個。」他一直知道她不會把財富放在第一考量,否則她嫁的人就不會是他。總算瞭解她的目的了。
心底,泛起了一絲莫名的失落。即使心中知道她是有目的而來,而他又不是最理想的人,嫁給他,絕不會是源自愛情。
水漾不承認也不否認,湊近她美麗的面孔與他相對——
「你心中在想什麼?我從你臉上讀不出來。」
揮出心中的沉重,他露出笑意。
「等你猜到了,也就是你學成這門課程的時候了。」既然她想學,他就必須提醒她:「改天記得請朋宇吃飯;讓他釋懷今天這不歡而散的方法就是讓他認為直來直往就是你的真性情。你的冒失出於無心。」
她心領神會:「彎腰是制勝的第一步?」
「你很聰明。我懷疑不必三天我就江郎才盡了。」
「你想太多了。」
葉遐爾啜了口她端來的茶,望了她一眼,輕道:「為了學這個而嫁人,不值得吧?」他想知道,倘若她又想吸收其它經驗時,到時會用什麼方式去取得?
「值不值得我心底有數。」水漾驀地一笑。「我有賭徒的性格,什麼都賭。」
他問:「你想從我身上賭到什麼?」
「我也在等,看看我能在你身上賭得什麼。」看了眼時鐘,晚上九點了,她語調轉為柔媚:「親愛的,該上床熱敷了。完事後,或許我們還能做一些別的……」
她眼中倏忽閃過的淘氣讓葉遐爾不敢掉以輕心,力持鎮定道:「例如什麼呢?夫人。」
「香艷的、刺激的、狂野的……」她扶起他,親密的靠在一起。
「然後?」
「關燈……」她在他臉上吹氣,一手擱在他有力的胸口上,感受那亂了一拍的心跳。
「再然後?」
「關了燈,當然就是睡覺作夢煩周公去。」這男人真是愈來愈不好逗了。記得剛開始時他常常面紅耳赤得像個處男,但現在……
唉,所以說同一種把戲別玩太多次,下回她會努力再想一些花招的,等著瞧!
葉遐爾偷瞧她臉上一閃而過的不服氣,心中失笑了起來。由於腿傷的關係,他們並不似一般新婚夫妻那般的夜夜放縱。但她似乎相當偏愛在每天睡覺前、起床後來一段玩笑似的挑逗。
或許是初時他總被她逗得面紅耳赤,到現在,挑逗他成了她的日常生活樂趣之一、抒解工作壓力的方法。誰會相信女強人水漾會有這一面呢?有些友人甚至開玩笑的問他娶來這樣一個妻子,在床第之間是不是都上演著女王與奴隸的戲碼?當然他是不會回答這種問題的。但不免覺得好笑。
水漾,或許是個女強人,但同時也只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女子;剝去外界加諸於她身的光芒,他漸漸能觀察到別人看不到的她——
女強人之外,她是個有點好冒險、有點自傲、有點愛玩的女子。而且喜歡逗他。
「請你再說一次好嗎?剛才我可能沒聽清楚。」一個身材高挑而略微平板的女子,將她向來低沉平緩的嗓音揚尖到八度以上,再推了推鼻樑上那副使她看起來嚴厲且精悍的無框眼鏡。一身無與倫比的迫人氣勢向面前的女子壓去。
「是這樣的。由於我兩天前得罪了上門找碴的葉朋宇,致使今天早上的董事會上,葉家叔公那一脈的人馬全數舉反對牌,一舉刪掉咱們在馬爾地夫的投資計畫。」水漾好脾氣的又重複說了一次,最後還輕鬆的聳聳肩,有點申明自己萬般無辜的意味。
「水漾!」身高一七五的女人咬牙切齒。
「書艾……」水漾笑嘻嘻的應著。「請節哀順變。」
砰!鐵砂掌重擊在桌面上,顯見來人殺人的慾望有多旺盛。
「你給我說清楚!你對那些公子哥兒做了什麼,使得他們公私不分的扯我們後腿!」
水漾討好的陪笑:「你也知道的,那些世家子弟別的沒有,就只會驕矜自大、扯人後腿,你應該很習慣了才是。」
「那些死人骨頭!告訴我,為什麼他們總是拚命阻止我們的投資計畫,卻又在每年年末要求我們賺大錢來餵飽他們的荷包?把我們整得不成人形,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他們會很爽。」水漾對此也是感到萬般厭煩。
「天曉得我這是何苦來哉!當年早該去打籃球,至少不必這麼窩囊!」林書艾用力丟下手中的檔案。
水漾橫她一眼。
「好漢不提當年勇,別忘了你已經結婚生子,沒命去打籃球了。搞不好隨時肚子裡又有第二個搗蛋鬼,你還是安分一點吧。籃球夢讓你老公去圓就好了,以台灣這種環境,夫妻倆都當運動員會餓死的。」
林書艾哀怨的歎氣:「這也就是我放棄大學保送體育系,而拚命讀書念商的原因哪。職籃停賽後,國內籃壇已經沒有搞頭了,我家老公只好去當體育老師,假日時與昔日夥伴打打球就算聊表慰藉了。哼!等我賺了十億,一定要振興台灣籃壇,培養出世界級的選手!」
「會的,我們的夢想都將會各自實現。」水漾與這群夥伴的性格或許各自不同,但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堅持自已的理想,並逐步實現它。
林書艾很快的回復理性,開口問道:「怎麼辦?真的放棄馬爾地夫那件案子?雖然還沒有簽約,但臨陣抽腿,對我們的形象很傷,可以嗎?」
「當然不行。約是一定要簽的,這件案子可是我們入主『葉豐』三、四個月以來第一場戰役;如果由著那些呆瓜破壞,那我們以後要怎麼在這裡立足?」她向來不是由人欺壓的性子。「現在的課題是,該用什麼方式讓那些人同意而已。」
林書艾歎氣:「以前這種事都是由韋老先生一手承擔,我們只需對付客戶就好,現在倒要我們一邊對外打仗一邊對內彎腰,真沒尊嚴,何苦來哉!」
「誰教我們人微言輕、沒有威望。」水漾作態地歎。
「少來了,你當了代理總裁還敢給我說什麼人微言輕的屁話!那我們怎麼辦?去跳樓嗎?」
「如果可以,我倒是想把那些股東大老們一個個從頂樓丟下去,但偏偏又不行,那會髒了我的玉手。」
「別扯了,說說你有何打算吧。是要我暫時擱置計畫,然後更改前去馬爾地夫的行程,還是怎地?」雖然擱置這件案子會讓她這三個月來的奔波成了一場徒勞的白工,但誰教她不是大股東而只是小夥計呢。
「先別取消機位,明天晚上我給你答案。」水漾道。
「你老公站在哪一邊?」林書艾突然想到。
她聳聳肩。「還用說嗎?當然是我這邊。」
「那怎麼不利用一下他的勢力來幫你?」雖然葉遐爾只持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葉豐」股份,但那已是所有股東裡持股最多的了;再加上他身為葉家繼承人,其影響力是可觀的,隨便關說一下,要讓股東過半數的站在他那邊,並不困難。
水漾不以為然的搖頭。
「如果他打算插手這件事,也必然是出於他的自由意志,絕對不是因為我開口要求。」
「你在拿什麼喬?」林書艾搞不懂。不過,這也不稀奇,自從這女人決定要下嫁葉遐爾之後,她就開始弄不懂水漾了。
水漾依然是一副吊兒郎當樣。
「如果打一開始就用這種方法解決障礙,那我以後如何在他面前抬起頭?要幫不幫隨他,我個人絕無意見,但別想我會開口。」
「當你丈夫真辛苦。想幫你還得做得讓你面子裡子十足,不可讓你感到大女人的自尊心被不小心的挫傷到一丁點。」林書艾一向覺得葉遐爾很可憐。
「相信我,婚姻本來就是不容易的,而我們正在冒險,不斷面對一個又一個未知的挑戰。」
才結婚四個月的女人居然敢在她這個有六年已婚身份的資深人士面前充專家?
真是夠了!
丟給水漾一個白眼,想到自己還得去「長明電子」一趟,她收拾好東西道:「代我向你丈夫問好,並且祝福他。」
這種穆肅而哀憫的口吻,活似在告別式中祝福亡者安息,一路好走。
水漾只是揚眉望著她,對她揮手,算是盡到了送客之道。或許是因為心中並不否認葉遐爾確實需要更多的祝福哈利路亞!
古人說:少年得志大不幸。或許指的正是水漾這樣的人成功太早,歷練太少,別人對她的要求更高。
輕易探觸到成功的滋味,若沒有無上的幸運,是難以成事的,想成功的人都知道努力的重要性,但試問,天下間所有努力不懈的人,又有多少人是成功的?通常有一半就偷笑了。
確實,努力並不代表會成功;但想成功則絕對要努力,再加上無比的幸運。
水漾一直很努力,從她十八歲開始當工讀生開始,她就已決定了未來的路。努力努力再努力,工作得太勤快的後果不只是差點把二技讀成三年制,而且還落得「最優秘書」牌匾沒撈著,反倒被打鴨子上架扛起一間公司的興亡。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是千里馬。偏偏自詡伯樂的老先生沒去配副恰當的近視眼鏡兼老花眼鏡,硬是把她當千里馬錯看。害得她衝過頭,如今所有險阻橫亙在前,辛酸注定要自己嘗……
真是——少年得志大不幸啊!
前陣子香港請來一個年僅十二歲就成立科技公司,被譽為天才少年的超年輕總裁來演講。那個小不點侃侃而談了什麼她倒是沒注意橫豎葉豐電子科技方面的營生不在她眼皮所監督的範圍。不過她倒是心理平衡了些許。十二歲就能當總裁了,她這二十七歲的代理總裁也不必把大位坐得這般心虛。
何況進入「葉豐」是她十幾年來的夢想。就算職稱不若她原先所預期,那又如何?反正她還是來到了「他」身邊,與「他」並肩作戰了呀。
她知道怎麼去為公司創造利潤,也有不錯的投資眼光,但偏偏沒有應付股東董事們的耐心。可這又是她不得不學的,否則就算她是個聽起來很重要的總裁,也沒有半點實權去主導公司的運作。
如果她曾經以為所謂的「總裁」是可以作威作福充人王的話,那她顯然要大大失望了。就像丈夫所建議的:彎腰是推展人際關係的第一步。真要命,少年得志的她,幾時領受過這種滋味了?
現在她知道以前韋老先生擔待了她多少。不過當初在「長明」的模式她並無意挪來這邊用,畢竟她終究要學會去當一名領導人的,老是倚恃著靠山,未免有點秀,也不是長久之計。
不過她還是很想知道老公個人的看法。
今晚有一場鴻門宴,就在他們這對小夫妻的宅邸舉辦。由她發出邀請函,宴請第四代菁英人才,也就是葉遐爾的堂表弟妹們。前些天被她氣走的葉朋宇自然也是座上賓之一,算起來有五男一女,共六位客人。
宴客的主題是給各位歸國的弟弟妹妹們洗塵,並感謝他們進入公司貢獻所能。
這些年輕氣盛的世家子弟可不好伺候,一個比一個更有身段、姿態更高。要讓他們臣服的唯一方法就是做出漂亮的成績獲取肯定,而且永遠別讓他們超越,否則他們將會踩人到底。
百分之百的富家子弟優越感,把貴族與平民分得很開,所以像她這種因為能力與機運突然成為富婆的人,一向打不進這些打日據時代(或更早的清末)就富甲一方的世族交際圈。就算古老世家逐漸破敗沒落,族群數量又可以「稀少」稱之,他們還是端著稀有動物的貴族身段,拿鼻孔看她這類平民有錢人的。
上桌用餐之前的少許時間,夫妻倆在房內更衣,她替他打著領帶,笑問:「人家說: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而葉家殷富了四代,接下來可不是要棄商從文,培養人才去角逐諾貝爾文學獎了?」
「那是古人說的,現代哪裡行得通?何況那不過是富人怕被罵銅臭,硬是附庸風雅來證明自己的尊貴出凡。何況別人總說富不過三代。出敗家子的機率百分之九十九大過出一名文豪。」葉遐爾拍拍她的手,「你並不喜歡他們,何必邀人來餐敘?」就他「見識」過她的待客之道,實在不覺得她適合當餐會的女主人。
「沒辦法呀!上回私下請葉朋宇吃飯,他沒空,寧願飛到香港也不見我。」也就是說,她伸出示好的手,將纖纖柳腰折了四十五度,也沒個人捧場,宣告出她首次演出的失敗。
葉遐爾叮嚀:「今晚可別再招惹出敵人了,那對你會很不利。」
「我當然知道。」她笑,扶他出房門。
橢圓形的長餐桌上,葉、紀兩家分坐兩邊,像是以餐桌為楚河漢界。
「葉豐」裡充斥著派系山頭小圈圈,但所有派系最大的區分還是在於他們姓氏下所屬的歸類。
三十多年前,葉遐爾的母親紀思璃帶著「豐紀」財團嫁過來,與「葉氏」合併成雄霸一方的「葉豐」,自此之後,葉、紀兩家的權利鬥爭從沒停止過。
而為了保持自家的權勢,兩家人拚命任由「自己人」在公司裡擔任要職。倘若能力強也就算了,偏偏裡頭阿斗也不少,以致曾經因企業合併而成為台灣第七大財團的「葉豐」;如今淪落到第二十八名,被一大堆冗員充內行的拖垮了競爭力。
台灣是個容易創造奇跡的地方,所以平民如水漾可以成為身家上億的富婆;相對的,那些曾經很威風的有錢人,就算沒出敗家子,也會很自然的被擠到旁邊納涼,對著那些迅速創造財富的平民坐上鉅富寶座兀自乾瞪眼。
尤其這幾年,網路科技熱過頭,台灣百大巨富的名單早已經過一翻大洗牌了,沒見幾個老面孔。
再回來談談「葉豐」的第四代吧。水漾算過,同輩份的堂表親屬共有一百一十七位進公司服務,能力公認出色的便是今天在座這六人。而其它再扣掉能力普通、泛泛者,仍有三十多人是純粹的米蟲。如果不是自家親戚,再有能力的人也頂多干到經理就升不上去了,所以「葉豐」的人才流失得很凶,因為眾所皆知:這家公司的人才——很好挖。
「希望今天的菜色合各位胃口。」水漾坐下後,得體的扮演起女主人的角色。
「好久沒見你們了,知道你們幫公司爭取到一些海外合約,真是辛苦你們了。」葉遐爾以水代酒,舉杯道。
一陣寒暄客氣後,開始上菜。
直到吃得半飽了,才又開口。
首先發言的是客人中唯一的女性紀達玲。
「表哥,我看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你打算何時復職?」
「對啊,早日復職對公司股價有穩定作用。」一個叫葉俊其的男人也同意道。
看來不管兩派人馬如何大鬥法,他們已有共同的默契——先攘外(排除水漾),再安內(互鬥)。
「你們確定『葉豐』的股價目前只要穩定?」水漾笑問。拜託!曾經一股七十塊的股價如今趴在十八塊的行情殘喘,穩了這價碼也不算光采吧?
「不然能如何?別任由它再因不穩定的因素下滑就很慶幸了。」有過節的葉朋宇冷哼。
「是啊,所以我接下來有一長串資遣冗員的計畫,只希望股價別再跌落得更難看。那些『不穩定的因素』沉痾已久,可不容易解決呢。」水漾笑得好優雅。
氣氛一下子冷凝了起來。這些背後有勢力撐腰的人也不客氣,似乎期盼已久,就等口舌之戰似的。
「大哥,看來代理總裁很有一番作為呢。」一名男子冷笑地開口。他是葉展宏,冷峻高傲、長相不俗。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要小心別燙著了自己。」母系親屬紀達也嗤笑了聲。
「達也,你這不是在冒犯財神婆嗎?別忘了咱們還巴望著她領導我們航向似錦『錢』程,話也別說得那麼白嘛。」紀達開看似善良充當和事佬,一臉的斯文假面。
OK!不速之客幾乎都開口了,但水漾仍是注意到有一名沉默的男子自始至終保持安靜,一雙眼卻是直瞅著她看。
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啊!?
心中揚起不悅,但並未顯現在臉皮上,她還是皮笑肉不笑的面對這些人言詞上的挑釁。眸兒一轉,瞥向身邊的親親老公,好奇他是怎生反應。
葉遐爾像是被這充滿火藥味的情況震得啞口無言。不知是震驚於嬌妻的樹敵功夫,還是訝然於這票號稱菁英的堂表弟妹們居然如此好撩撥?
總而言之,今晚又不可能善了嘍。
五分鐘之後,眾人涼言閒語夠了,訕訕然終止於水漾的沒有回應。
場面靜得尷尬,有點不知何以為繼之感。
如果水漾再有閒情一些,她至少有八百種方法可以再次點燃戰火。但她只是看著丈夫,等他收拾。
自然而然,每個人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他們今日前來,主要也是代各自家長來探測葉遐爾的心思,想知道他對妻子的授權度有多少,雖然沒有人認為他會是個威脅,但又不敢輕忽他手上所握有的股權。葉遐爾生性溫和,但他的妻子並不,沒人敢輕忽水漾。
她的精明才幹加上丈夫的權力,就怕「葉豐」就要掀起一場大風波了!這也是他們全部回國的原因。
需要她來創造利潤,卻又不允她坐大到威脅到原有的生態平衡。她只是個外來者而已。
如果葉遐爾夠聰明,就該小心權衡他該施該放的力道。
在這麼多雙眼睛的示意下,不開口似乎說不過去。葉遐爾突地感到好笑。自己居然成了仲裁者了。
「咳!李嫂,上甜點吧。」
這就是他在深入期待下所發出的結語。
雲淡、風輕、不關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