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她的,不是晨曦的第一道陽光,而是塞在耳邊的無線話筒。
「大哥打來的電話。」夜茴赤腳由她們相連的房門走過來,暖軟的地毯靜謐了足音。
「喔。哥哥,該說早安還是晚安?」她沙啞的聲音沉潛在半睡半醒間。
「還在睡呀?」莫靖遠寵溺的口吻含著笑意,從遙遠的太平洋彼岸傳來。「聽夜茴說你去外公家住了三天才剛回來是不?」
「嗯,去看了媽媽的花圃,今年花匠改植了一園玫瑰當主題。」
「有沒有看到新奇的玩意呢?」
「哥哥,您在暗示什麼嗎?我都聽不懂耶。」逐漸清醒中,她掙扎著半坐起來,站在一邊的夜茴早已替她墊好背後的羽毛枕。
「晨,除非『那人』怠忽職守,否則你該看到了某位唐姓員工的出場了。而我們都知道那樣的人不可能有操守上的問題。」
「是外公的主意吧?你怎麼不阻止?」前日舅父們仍不改大驚小怪的態度,直誘哄她索性搬來莫家長住,別教單家的烏煙瘴氣污染了她純潔的心靈。
「如果你見過他,一定知道他固執得讓人不願浪費口水勸阻。莫家栽培人才的手腕,通常或多或少給了些恩惠來取得別人的愚忠。咱們祖訓開宗明義就有這麼一條:施恩是世上最便宜的收買。」
曉晨嗤笑了出來,清晨的第一波噴嚏也就這麼引了來。不知何時由廚房轉了一圈回來的夜茴,已奉上一杯山楂茶。打完噴嚏、道完謝、呷上一口茶,才有空回應兄長的話:
「謊言不會因是善意而被寬餚;不望報的施恩是為了得到更赤誠的奉獻……。」
莫氏家訓「營商篇」總有一些令人噴飯的名言。小時候讀書讀累了,總愛跑入外公的書房翻閱那些泛黃斑駁的「寶典」來笑上一笑。如今她可以隨口背誦上好長好長的一段。
莫家享盡榮華富貴近百年,這些處世之道的奉行,正是昌盛綿延的主因。雖厚黑得難登大雅之堂,亦不敢與古代「誡子書」、「顏氏家訓」、「朱子家訓」並論。但事實擺得明白,仁義道德的大話說盡,如今朱子何在?諸葛何在?顏之推何在?在的只有文字,教導著崇高無上的道德標準,卻無法行於世,無法實踐,只能是理想。
信孟子的「性善」,不如信荀子的「性惡」。把人性定位得低下,所要求的標準便不會太高調嚴苛。符合人性的家訓才會有利於子孫的傳承生存,否則,立意再完美的家訓,終究也只能擺在故宮當好看的裝飾品罷了。
名利雙收的不二法則:要能做事,也要能造勢。
呀,偉大的「莫氏家訓」。多少人渴望而不可得,得之卻又不能意會。多麼的可惜可歎!
「晨,別又笑岔了氣。」電話的另一頭,可以想見莫靖遠又笑又擔心的表情。
「不笑了。我正在喝山楂茶,加了楓糖,是你上次寄回來的,味道很好。」
「是夜茴的手藝好吧?有沒有謝謝人家?」
「有呀。」將杯子遞給夜茴,她專心講電話:「哥哥,你是不是沒告訴『他』我的長相與性情?」
「外公當你是小公主、小心肝的疼著,形容起你便不脫主觀的認定。唐勁既已接收了謬誤的資訊,我又何必多事的糾正?何況你是我們心目中的小公主沒錯呀。」他早料到唐勁會搞錯。畢竟呂莫若的事件鬧得方興未艾,八卦雜誌錯把馮京當馬涼的以為夜茴是正牌大小姐,照片早已上報。單莫兩家為了保護曉晨的安全並不糾正,加上夜茴一向以保護曉晨為優先,只會誤導媒體得更嚴重。躬逢其會之下,唐勁想不誤認也難。
「你可以澄清的,不是嗎?」莫靖遠笑道。
「我為什麼要?他自己搞錯怎麼能怪我?」
「就怕心思生變,到時難善了嘍。」
「誰知道未來會怎麼樣呢。」她甩開心口突來的沉鬱,不願自尋煩惱。
「是呀,誰知道呢。」
她不喜歡哥哥語氣中的調侃。正好傭人上來叫人下樓吃飯,她對兄長道:
「今天爺爺奶奶在家,要求所有單家人開早餐會報,不下去不行。晚安大哥,祝你有一個好夢。」
「代我的缺席向他們致意。」
「我會的。」
收了線,她跳下床打開落地窗,陽光暖呼呼的迎來。無論如何,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單家常有不定時聚會的情況。只要大老們一個興起,號召令一下,凡侍在台灣的單家子孫無不飛奔而來,生怕震怒龍顏,少了以後自己可以分得的利益。
也通常只有在這時候,單曉晨才會見上父親一面。這次開會的地點選在單毓琉的宅邸,也就是單曉晨長年居住的地方,寧靜的大牢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與單老爺胼手胝足奮鬥創業的還有他的胞弟;他們又各自有了大小老婆,努力開枝散葉之後,第二代共有六個男丁,女兒嫁出門自是不作數。六名男丁再延伸到第三代就非常可觀了,戶籍內承認的有十一個男孩,十三個女孩。在這麼浩大的陣容下,也難怪那些挺著肚皮上門求名分的女人們總是不破當一回事的攆走。天曉得還有多少未列籍的骨血成了單家風流男子的見證。
女眷一向不列席參與聚會,但單曉晨地位超然,每每聚會總要她坐在一邊,不發言亦無妨。
對莫家的景仰,以及對莫若怡的愧疚,再論對莫靖遠的期許,在在建構了單曉晨獨一無二的崇高地位。她風流的父親也總是對她小小翼翼,重一點的話一句也說不出。
對長輩們一一打過招呼,單曉晨優雅入坐。
「對不起,我睡晚了。」
「阿菊,快些給小姐送上一杯牛奶,別讓她一起床就涼到了。」單老爺威嚴的在首座喚著。
「牛奶來了。」其實不必老太爺吩咐,菊嬸早已俐落的送來。
「謝謝。」她對老廚娘一笑。
「曉晨,最近身體好不好呀?有沒有過敏?」坐在她身邊的單毓琉笑問。
「早晚比較敏感,過了就好了。」
「哼,你要真有心,怎麼會抱著你的拉丁美人在巴西狂歡一個冬天!?」單太爺怒火高張。這次的聚會,正是針對呂艷若那女人。緋聞!緋聞!這些中生代只會給他鬧這種笑話,搞得公司股價隨著緋聞而跌停了好幾天,那呂艷若是決心攪得天下大亂不可。全為了這些不成材的東西!
「你倒是說說,為什麼一直擺乎不了那個女人!」
「她要名分,不要理她就衍了。」單毓琉如果對擺平女性在行,就不會總有女人找上門鬧。通常這種事發生時,他會跑到國外一陣子。只不過這一次沒料到會鬧那麼久。
「什麼叫不理她?她把她女兒送到曉晨讀的高中,抱著她兒子天天給八卦週刊拍照。地想要什麼你會不明白?!」單太爺怒斥,令一票位高權重的男子全低下頭,不敢發言。
「曉晨,那女人沒有打擾你吧?」老太爺問著。
單曉晨乖巧回應:
「沒有,她們以為夜茴是我,找的人是她。」一票叔伯表兄們都不敢吭聲的場面實在好笑。她塞了一口粥以防笑意洩露。
「總算君怡沒有白收養她。」老太爺對庶出的子孫並不看在眼內。「還有,靖遠有說什麼嗎?」放眼看向單家二、三代成員,老爺子茲茲唸唸的仍是姓「莫」的單家長孫,認為靖遠是真正繼承了他單某人經商天分的精英。一直以來,重大的決策總是在與長孫談過之後才會定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幾年為了得到這個本來就該屬於單家的人才,單、莫兩家暗自較勁了多少回合。老爺子更直接向幕僚表示:如果他會退休,必定是莫靖遠進入單氏那一天。於公於私,老爺子只重視莫靖遠一人,已是不必爭辯的事實,因此他才會這麼問孫女。
「哥哥沒說什麼。他說父親一定會處理妥當,當人子女的,不該在這方面發表意見。」
「對呀,爸,靖遠都沒說什麼了,代表事情一點也不嚴重,您就別生氣了。」彷彿得到特赦令,單毓琉吐出一大口氣。
「靖遠是敬你為長輩,不好說什麼,你就當真以為一切沒問題嗎?」老太爺就是氣這些子孫只會惹事不會收拾的失敗性格。莫怪他七十高齡仍要坐鎮集團,否則單家早已成了泡沫化在空氣中了。
「爺爺,堂哥說沒問題就是沒問題啦,不然他早回國了。」單和升也忙著加入消火隊中。他是典型的單家第三代,有心努力,卻能力不夠;景仰莫靖遠的一切,也願自己是他,或能取代他,但又明白知道不會有那麼一天。羨慕、嫉妒、欽佩、景仰,交織成第三代的心結。
莫靖遠什麼也不必做,只消站在那裡,便立即暗淡了其他十名男丁的光采,陷入宇宙黑洞之中。一直都是這樣的。
「曉晨,你告訴爺爺,你的看法怎樣?」單老爺不理會其他人了無建樹的發言,直接問孫女。
單曉晨沉吟了下。
「其實我覺得呂女士一旦鬧到連八卦週刊都不理她之時,一切都會淡了下來。所以她最後也只求孩子能入籍而已,不如讓父親買幢樓安置她們如何?」
「你跟你母親一樣明理寬容,偏偏你那不成材的父親從來不懂得分別珍珠與魚目。我為他訂了這一門好妻子,他卻女人不斷來傷你母親的心。」
每次說到這個,單毓琉運氣也不敢吐出一丁點。妻子天生的病弱,在亡故後成了他風流的大罪之一。從未忠實過的他完全不敢反駁。久而久之,自己也認為得為妻子的早逝付上一點責任。
幸而每每這個時候,曉晨總會為他說話。
「爺爺,別這麼說呀,媽媽自己身體不好,怪不得誰的。眼下就看父親的決定了。」老是將緋聞當成國家大事討論,她真的膩得不得了,一點地不想去沾。
「好,毓琉,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這次你不能飛出國躲著。若搞不定那女人的事,我就撤了你的職,派你去大陸出長差!」
單毓琉在眾人同情又幸災樂禍的眼光中,硬著頭皮說出他沒信心的保證:
「我會做到的,爸。」
單老爺點頭,望著一桌子男丁——極盡所能的給予栽培、送出國深造,付出與回收卻不成比例;一盤散沙的各擁其主,若資質卓然也就罷了,但並不!
怎不教他這位在商場打拼了一輩子的強人.不再三烯噓!他多痛恨靖遠居然姓莫呀,並且被莫家人守得死緊。
幸好,他還有曉晨。
只要曉晨姓單,靖遠就永遠不會丟下單家的一切。他最疼愛的人就是曉晨了,所以他仍有回單家企業體的一天。
單老爺只能以此當定心丸自我安慰了。
「單曉晨,外找。」
才剛用完午餐回教室,門口的同學立即叫著。
會是誰?正在勾勒背包草圖的單夜茴先抬起頭,但行動力比她快的曉最早已迎向單晶晶,好奇著她今天想搬演那一出連續劇。
「有事?」一手搭著門框、,單曉晨居高臨下的看著不足一六○的單晶晶。
「我不是找你,你出來做什麼。」單晶晶臉上楚楚可憐的表情立即僵成冷漠狀。十七歲的少女藏不了太多的深沉。
「找我也是一樣。你可以趁我心情還不錯,說說你的來意。」今天沒有過敏的情形,讓她愉快得不得了。
「憑你地想阻止我與姊姊親近?你算什麼?!不過是你媽奸詐的博取大媽的同情心,才會讓你住進大宅。別以為自已的身份就高了多少。聽說十幾年下來,你們母女的存在連傭人也不看在眼內。」
「你也想成為不被看在眼內的一員嗎?」單曉晨隨手撥了下短髮,不免好笑於單晶晶鄙夷的口吻與希冀的眼光。既知人了單宅也得不到地位,何苦硬要得到相同待遇?
「我只要姊姊承認就可以了,我與弟弟並不會做過分的要求。你粗魯率性,照顧不了細緻體弱的姊姊的,我會做得比你好。下學期分班,我一定會與姊姊同班。」她母親都打點好了,這將是一場長期抗戰。只要得到莫靖遠兄妹的認同,未來進了單家才會有地位。
莫靖遠長期在莫家的栽培下東奔西走,並不好近身下工夫。而且他是成人了,被商場大老們列為不敢小覷的可畏後生。聽說只消他看上一眼,便可將入由眼睛看透到腳底板,無所遁形。傳言也許誇張,但精明的呂艷若並不敢輕忽它的可信度,所以全心力攻十七歲的小女生,期盼早日開花結果,遂了心願。
單晶晶的任務就是取代單夜茴,成了單曉晨身邊的左右手、無所不談的好姊妹。
一向疼妹妹如命的莫靖遠對單曉晨的呵護常會恩澤到她身邊的人。調查來的資料顯示,王秀佳母女名下的房子正是莫靖遠贈與的。聽說是他二十歲那年為妹妹買別墅時,「順便」也挑了一幢送給身無恆產的母女。
這種大方闊氣讓人瞠目艷羨。彈指間千萬豪宅送人而不當一回事,彷彿他送的是不值錢的小玩意。說真的,重享樂且揮霍的單毓琉還送不出手這種大禮哩。當他的女人頂多小套房、金飾華服便已是極限。
送造價千萬的別墅?開什麼玩笑!他自己名下也不過才兩幢,而且是千辛萬苦得來的。
除了王秀佳母女外,其他長年服伺單曉晨的傭僕們也不時收到少爺匯入戶頭的三節獎金,以及適合個人的貴重禮物。
廚娘老舊的小綿羊被換成了新型輕巧的一二五機車,適合買菜又安全平穩,少爺送的。司機老黃忠心載送單曉晨十餘年而未曾有過閃失,去年五十歲生日時少爺越洋送來一隻價值二十來萬約滿天星鑽表……。
徵信社的報告數十頁,陳列出的贈與物其價值甚至比單毓琉花心一輩子送出的禮物還貴重上數倍。
莫靖遠非常非常的有錢,也擅使錢,將人心收買得服服貼貼,教一票人更加盡心盡力的服伺大小姐。單宅上下,傭人的心全向莫靖遠兄妹靠攏,即使拿的是單老爺的薪水。
不必母親耳提面命,單晶晶看完報告,眼睛都嫉妒得紅了。此刻她打量修長的單夜茴,看到她運動服的領口上別著一隻造型簡單小巧的蘭花胸針,一口氣差點沒岔了去!她在報紙上看過,這是今年蘇富比的拍賣品之一,至少有八十萬的價值,是龔大師的作品。
天呀!她就這麼隨意的別在平凡的運動服上!
這一定也是莫靖遠送的。他在美國,而這件胸針是在紐約拍賣的。憑什麼單夜茴可以得到?而她單晶晶也是莫靖遠的妹妹之一呀,活了十七年,卻什麼也沒有!
她一定要快點取代單夜茴,讓哥哥知道她的存在?
單曉晨打量著單晶晶閃爍的眼光,她的視線渴望的停佇在自己衣領上的別針,不再施展她的伶牙利嘴,這讓單曉晨感到好笑。
「午休時間快過了,你決定繼續盯著我的衣領度過剩下的時間嗎?」
「哼。」單晶晶回過神,看到她心目中的姊姊不知何時已站在一邊,變臉得飛快,口氣一轉:「姊姊,我剛才找您,但她一直不讓我見你。」
「找我?有事?」單夜茴真不敢相信已過了這麼久,單晶晶居然還能把她當成她認為的那個人,而不感到半點懷疑。
「姊姊,您春假帶她去外公家,為什麼不找我一齊去陪你解悶?」不客氣的把莫家攬入親屬範圍,說得極為順口。
「你的外公姓呂才對吧?」夜茴一貫的冷淡,而看戲的曉晨這一方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再次變臉,單晶晶怒斥。
「不許無禮。」難得嚴厲的夜茴沉下面孔。
「是,是我不好。姊姊請別生氣。」單晶晶惶恐低聲道歉。
單夜茴已難掩不耐煩。
「如果沒事,你該回教室了。」
「不,有點事。放學後可不可以請姊姊光臨寒舍?我媽咪煮了好多菜要請你吃喔。」
「我們一向不吃外食。心領了。」
「我當然知道我們窮人家的粗茶淡飯比不上五星級師傅的手藝,可是我們真的很希望與姊姊多聚聚。媽咪好可憐,她只是要我們認祖歸宗而已,但爸爸都避不見面。姊姊要替我們主持公道呀。」眩然飲泣的面孔低垂,一心想引發單曉晨的測隱之心。
她在做什麼?姊妹倆互換了個眼色,不予置評,倒是有幾名與她們熟的同學偎過來看戲。
活潑的趙士瑛一手擱在曉晨的肩上,對長相美麗的單晶晶道:
「我很好奇耶。算起來你母親算是勾引入家丈夫的人,怎麼好上門要求正室的女兒主持公道?」
「上一代的帳憑什麼算到我身上?」單晶晶跺腳。
「那你又怎能把上一代的帳掛在曉晨身上尋求公道?這樣子打擾人不好吧?」班代邱靜苑笑笑的反駁。
午休的鐘聲終於響起,班代趁機拉人回座,結束了這個沒有結論的話題。
看來想圖個清靜是難了,單晶晶不會罷休的。她與她母親相同,對榮華富貴有著最深切的渴求。
單曉晨彈了彈衣領上的別針,抬起頭看到夜茴沉靜的眼睜,淺笑以對。決定任事情就這麼錯下去,反正她是沒耐心與那對母女耗的。
「黃叔,你去逛一逛,三個小時後在這裡見。」
賓士車停在莫氏集團門口,一身雪白連身羊毛罩衫的曉晨吩咐完司機後,轉身走入大樓內。
今天是星期六,高級主管們無視周休二日的福利,仍不放過與工作機器較勁的機會。
一樓的大廳正陳列著某位水墨畫家的大作。她不急著上樓找表姊,悠閒的觀賞著畫;雖沒有大師級的品味可以指出好壞,但基本上只要畫得出具象,她都會很捧場。左手腕吊著一隻吉他造型手袋,白底布面,繡著藍綠當吉他弦;提把的下方綁著一條藍灰色男帕,與她頸子上繫著的絲巾配成同一色系。
唐勁送客戶下樓,一出電梯就看到雪白出塵的單曉晨卓立在人來人往的大廳中,不費力的立即吸引住他全部的注意力。
「嗨,今天穿得像個公主。」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她穿裙裝。意外的發現並不若他以為的會有突兀不協調感。修長勻稱的身段只會將衣服襯律更出色。
不管是帥氣的櫃裝或秀氣的裙裝,全讓她穿出了獨一無二的味道,甚至比單曉晨那名真正的千金還奪目燦亮……老實說,他幾乎要忘了大小姐長什麼樣了。只依稀記得她是個美麗的長髮女孩,氣質很好。而眼前這一位,卻日益深刻的雕琢成心目中穩若磐石的影像。
輕拉了下裙擺,她微微一福表示謝謝稱讚。並不意外會看到他。因為這也是她今天來莫氏的目的之一。
「上班這麼好玩嗎?居然不肯把握周休二日的德政好好安撫一周來的疲勞。」
「周休二日?假太多反而無聊。」
「約會呀,你看。」她伸手比著大廳內許多手牽手的情侶。
「那你呢?也是來約會?哪一位?高中聯誼認識的小毛頭?還是搞不清楚未來在哪裡的大學生?」他口氣中少了剛才的輕鬆。一直沒忘記他大她很多的事實,但一點也不樂見她與同年的心男生鬼混,又……穿得這麼美!
「才不是。」她掩嘴而笑,提高了手袋,好讓他看清上頭綁了條手帕。「我的對象是工作狂之一的歐吉桑。」
「歐、吉、桑?」他慢吞吞的抓住她話尾,拉鬆了平整的領帶,整個人看起來危險極了。「我想你認識的歐吉桑應該不多吧?」
「對呀,只有二十五歲,並且姓唐的那一個。」一溜煙的躲過他的魔爪,轉到大圓柱後面,玩興大發的繼續挑釁:「我可沒說是誰喔,請不要自己對號入座。這是搭霸王車的行為。」
他作勢往她露出頭的左方撲去,待她嚇得要往右邊繞著跑時,他早已守株待兔在她必行經的軌道,將她抓個正著。
「呀!」她嚇了好大一跳,急喘不已的護佐胸口,等待心悸的感覺乎復。
「怎麼了?」他察覺她的異樣,連忙輕撫她背脊。
「原來你一點也不嚴肅正經。」她搖頭表示沒事,然後指責他的性格前後不一。
他不嚴肅正經?去問問生養他二十五年的父母,他父母必然回應以九九九純金的保證來證明他絕對正經到沒人敢輕易與他開玩笑。
但在她面前,他會忍不住想笑、想放鬆,常常忘了身上還有很多正經事得做一如現在,頂樓的主管們還等著他加入評估會議的討論哩。而瞧瞧他,卻想在晴光大好的週末下午,拐著眼前這位美麗小淑女去綠野踏青,想像圖裡勾勒出一身白衣映著綠地會是多麼亮眼美麗……。
但她的臉色實在太過蒼白了。
「你的身體不好嗎?」所有的消息來源只在乎著單曉晨的一切,讓他總是以為其他人理所當然是尋常且安好的。但顯然眼前人兒的健康情況並不比嬌貴萬金的大小姐好到哪裡去。
單曉晨有全世界的人噓寒問暖保護周全,但夜茴沒有。單曉晨打了個噴嚏是天大的事,單夜茴即使犯上心臟病也不被當一回事吧?
出身的不由己,就是不公平的殘忍。他在六歲那年早已體會深刻,並決心掌握未來,為自己開創出遠大的版圖。比起他,她是不自由的。
不知為何,居然對那位溫柔可人的大小姐生起氣來。即使以前覺得莫靖遠兄妹對單家人冷淡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卻因為他對單夜茴有了無法自拔的好感,一切便不能忍受了起來。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單大小姐體質較弱,得百般照顧,但有誰會知道單二小姐很可能比大小姐更虛弱?!
「走,我帶你去看醫生。改天得預約個時間幫你做完整的健康檢查。為什麼你的臉上沒有血色?!」他聲音由平穩到氣怒,雖不高聲,但咬牙的語氣已表明了他非常不悅的心思。
「好好的假日,我才不要莫名其妙去看醫生。醫生很帥嗎?為什麼要我去看?還不如表公園踏踏青,讓陽光曬一下,臉色就會紅潤了。」她走到大廳中央的圖型噴泉邊坐下,解開手袋上的手帕遞給他。「我今天來這裡就是要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你,好還你手帕。」
「我覺得綁在袋子上挺適合。你怎麼總是有不同的袋子?這些似乎是市面上沒看過的造型。」記憶中,單夜茴是個女紅能手,最大的興趣就是刺繡拿針線什麼的。可是怎麼看,也實在不覺得嬌貴的她有這個天分。當然,上次在圍牆邊看著她時,她正在縫衣服沒有錯,但他注意到了,手工垃不巧,搞不好他縫得都比她還好。要說她多有天分,他真的不太相信。
將手帕再綁回手袋上,他勾著吉他型手袋,問道:
「買的?訂做的?還是自己做的?」
「妹妹做給我的。她很會賺錢,這種手工做的袋子獨一無二。拿到學校賣,一個常常叫價到兩三仟元,訂單多得讓人不敢相信台灣怎麼可能會有經濟不景氣的問題。」
「妹妹?」他存疑的問。單夜茴小了單曉晨五個月,而她們姊妹亦沒有興致將單毓琉流落在外的風流種收編在體制內以姊妹相稱……那,她又哪來的妹妹?是表妹?還是堂妹?
然而,不管是單家或莫家,相信沒有一位千金會勤快到把針黹當成興趣;除了調查報告顯示的單夜茴外,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他的疑惑並沒有太久,馬上有人替他掃清了所有的迷霧。
一名身穿高級套裝、匆匆忙忙由主管專用梯出來的秀麗女子,在快步跑過來時忍不住大喊:
「曉晨!你要嚇死我嗎!」
莫詩伶一反平日冷靜的形象,直到握到了單曉晨的手,才吐出了氣。
「老黃打手機告訴我你二十分鐘前就進大樓了,為什麼沒上去找我?你簡直要嚇死我了,知不知道?!」念完了一大串,莫詩伶才發現一臉震驚且表情迅速轉為冰冷的唐勁赫然在旁
「咦?唐勁,你不是該在頂樓開會?」
「她是單、曉、晨?」冷到冰點的聲音由北極空運來台,春天的暖意霎時在這一小方天地龜裂成飛灰。
一頭霧水並且暗自搓搓手背驅寒的莫詩伶只能呆呆點頭給予正確解答,忘了去思考唐勁怎麼會認得曉晨。
單曉晨微微苦笑,知道冰原的底層焚著火山的滾燙。
真相揭曉了,事情也大條了。
她終於成了他口中名正言順的大小姐,距離一下子由咫尺畫成天涯。
有點失落,有點放鬆。
事情總有揭發的一天,愈早愈好,否則唐勁的怒意會因時間的長久而爆發得不可收拾。只是,明知道這樣最好,她還是有點無措,不知該怎麼與他當朋友下去。
即使,她自始至終沒誤導過他,全因他固執才會造成這種誤認。
但他的臉色好可怖。收回前言,他的本性絕大部分肯定是正經且嚴厲的,少之又少的開懷不輕易示人。
此刻,她開始緬懷了起來。惱人呀,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