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美婦袍袖微拂,身子像輕煙般飄了出去,擋住了展夢白的去路,柔聲道:「孩子,你不該恨你的母親。」 
展夢白緊咬牙關,緊握雙拳,閉口不語。 
錦衣美婦道:「你恨她只為了她離開了你們父子,而到了這裡,十多年都沒有消息,是麼?」 
她輕輕歎一聲,道:「但是你心裡還是愛她的,你看,你眼裡已流下了眼淚,心裡更不知多麼難受了!」 
展夢白勉強想忍住眼淚,但眼淚卻偏偏流了下來。 
錦衣美婦輕輕一拍他肩頭,道:「孩子,還是踉我去吧,你去看了那些東西,也許就不會恨她了!」 
她溫柔的語聲中,似乎有一種奇異的魔力,使得展夢白不由自主地聽從了她,茫然跟著她走去。 
錦衣美婦輕柔地移動著腳步,微微笑道:「前些日子,有個少年冒充你的名字來了,你可知道他是誰麼?」 
展夢白茫然搖了搖頭。 
錦衣美婦道:「他模樣也生得怪悛的,舉動也斯文的很,谷主見了很喜歡他,不但傳給他武功,還將飛雨許配給他。」 
展夢白隨口應道:「哦……」他滿腹心事,根本不願說話。 
錦衣美婦道:「那知他得了武功秘笈,竟悄悄走了,那時我們還著急的很,到後來才知道他是冒牌的。」 
展夢白道:「哦!」 
情人箭660錦衣美婦道:「你怎麼不說話呀?」 
展夢白道:「在下無話可說。」 
錦衣美婦道:「他不但對你們展家的事,知道得清楚的很,而且還知道去找莫忘我老人,這不是奇怪麼?」 
展夢白道:「的確奇怪的很!」 
錦衣美婦道:「我猜他必定是和你很有關係的人,他甚至連你母親的遺言都知道,你猜得到他是誰麼?」 
展夢白突地心中一動,忖道:「知道母親遺言的人,除我之外,只有蘇淺雪,難道此人是她派來的?」 
心念轉動,口中卻淡淡道:「在下猜不出來!」 
錦衣美婦輕歎道:「不喜歡說話的孩子,心眼一定多得很,心眼多的孩子,一定不太老實。」 
展夢白心中猶在思忖,隨口道:「是麼?」 
錦衣美婦呆了一呆,又道:「世上有些事的確很奇怪,人家說你是男孩子,我卻說你是女孩子。」 
展夢白道:「是麼?」 
錦衣美婦驚詫地瞧了他幾眼,突然展顏笑了起來,道:「我雖最喜鬥口,但遇著你這樣的孩子也沒有辦法了。」 
她微笑接道:「你可知道你方纔已逃過難關,否則你只要一接口,只怕說上一天一夜也說不完了。」 
展夢白心中一動,忖道:「原來她就是谷中第二個難纏的人物!」心念數轉,忍不住長歎一聲。 
錦衣美婦道:「你歎什麼氣呀?」 
展夢白道:「夫人你想必寂寞的很。」 
錦衣美婦默然半晌,輕輕道:「誰說的?」 
展夢白道:「夫人若不寂寞,怎會尋人鬥口?」 
錦衣美婦又自默然半晌,幽幽道:「寂寞慣了也好!」 
展夢白道:「谷中的人,看來都寂寞的很,所以人人都有怪癖,唉!若要我忍受寂寞,我寧願貧窮流浪還好些。」 
錦衣美婦面上已現出幽怨的神色,淒然笑道:「誰願意忍受寂寞?只不過是事情逼得人們如此的!」 
長歎一聲,對展夢白道:「以後你慢慢就會懂的!」 
說話之間,只見前面一片竹林,林中樓閣亭台,精緻已極,正是展夢白方纔曾經誤入之地。 
錦衣美婦道:「我住在這裡,你母親也住在這裡。」 
展夢白呆了一呆,隨著她走了進去,幾個丫環,正在房中下棋,看見主人來了,一齊行禮,但幾雙烏溜溜的眼睛,卻都在偷偷的望著展夢白。 
錦衣美婦含笑帶著展夢白走過花廳,走過書房,後面也是一曲長廊,廊下半畝小園,都種著菊花。 
菊花園裡,清水池邊,有幾間素的軒房,軒外繞著一曲竹籬,與前面華麗的建,大不相稱。 
走到這裡,展夢白突地頓住腳步,呆呆地楞住了! 
只因這菊園、這明軒,竟和杭州城裡,他自己家裡的後園一模一樣,剎那間他宛如做夢似的,回到了故鄉。 
他曾經聽他父親說過許多次!母親在家的時候,便是住在後院的明軒裡,他也知道母親最喜菊花。 
此刻到了這裡,他不用再說,已知道這必定就是他母親在此居住的地方——他淚水忍不住又要奪眶而下! 
竹籬外,懸著一隻小小的金鈴,隨風叮噹作響。 
錦衣美婦道:「你母親住在這裡的時候,無論誰要來這裡,都要先搖一搖鈴當,但現在……」 
她幽幽歎息一聲,推開了籬門,走進了軒門。 
※  ※  ※ 
軒堂中仍是一塵不染,窗明几淨,顯見得始終在經常打掃著,四壁堆滿書架,屋角一張琴幾,琴旁一方棋坪! 
還有幾張未晝完的晝,散亂地堆在另一角的晝桌、」錦衣美婦目光四轉,黯然歎道:「這裡所有的東西,都還保持著你母親離走時的樣子,未曾移動過分毫!」 
展夢白顫抖著移動腳步,顫抖著移動目光。 
他想起他家裡後園中的明軒,也始終保持著她母親離去時的模樣,十餘年未曾改變過分毫。 
他想起他爹爹每在夕陽西下時,必定會悄悄走入那裡,撫摸著每一件他母親留下來的東西。 
他想起淡淡的夕陽,映著他爹爹滿頭的白髮…… 
一時之間,他熱血奔騰,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錦衣美婦黯然道:「若說寂寞,你母親才是最寂寞的人,十五年來她未曾離開這裡,只有個丫環陪著她。」 
展夢白痛哭道:「我爹爹才是最寂寞的人,還要忍受妻子被人奪去的痛苦!」 
他悲憤之下,竟將心中最最不忍也不願說出的話,說了出來,這句話像鞭子一樣,鞭打著他自己! 
錦衣美婦突然一把扳過它的肩頭,面對著他,大聲道:「抬起頭來,看著我……」她目中也已淚光晶瑩。 
展夢白霍然抬起頭,筆直望著她! 
錦衣美婦一字字緩緩道:「十五年來,「帝王谷主」蕭王孫,從來沒有一個人單獨走進一這間房裡!」 
展夢白身子一震,驟然頓住哭聲。 
只聽錦衣美婦沉聲又道:「他縱然來尋你母親下棋,聽你母親撫琴,也都有我隨著他在一起!」 
她突然放大聲音:「他只是你母親最最知己的朋友,他……絕不是你們想像中的人!」 
她顫聲道:「他下知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終於將這份愛昇華成聖潔的情感,但那種情感卻是如此深遽……!她突然撲到畫桌上,放聲痛哭起來,只因她所深愛著的男子,卻深深愛上了別人…… 
展夢白木然立在它上,死一般麻木了許久…… 
突地,他狂吼一聲,轉身飛奔而出。 
錦衣美婦驚呼道:「你要作什麼?」 
展夢白嘶聲道:「我兩次誤會了他,我要向他賠罪!」 
說到最後一字,他身形已在錦衣美婦視線之外。 
展夢白奔過石路,回到那黃金小閣。 
他沒有呼喚,沒有拍門,砰地撞了進去! 
凝目望去,只見裡面的門戶,也是開著的,猩紅的長氈,筆直穿過門,筆直延到那雕龍的桌椅! 
也不知那裡來的,十六個金甲武士,手持鐵戟,肅立在紅氈兩旁,燈光映鐵戟,閃閃發寒光! 
駝背人、白髮婦人,垂手肅立在盡頭處的階前,兩人俱是面色凝重,神情緊張,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粉候」花飛,散亂了髮髯,直挺挺跪在地上,只見他頭髮一陣陣波動,顯見全身正在顫抖。 
蕭曼風也垂首跪在他身旁。 
展夢白腳步微移,又待衝上前去,突地「噹」地一響,十六柄金戈鐵戟,已交叉擋住了他的去路。 
為首的金甲武士,黑面漆髯,沉聲道:「谷主已將升殿,任何人均不得再走前一步!」 
展夢白不想與「帝王谷」再起任何爭論,默然退後兩步,但目光仍然筆直地凝望著前面的動靜。 
過了半晌,只見蕭飛雨垂首自黃幔後走了出來,跪在蕭曼風旁邊,她始終低垂著頭,也看不到她的面色! 
接著,兩個身穿黃衣的童子,端出兩張交椅,放在龍案旁,這兩人裝束打扮,神情面貌,俱都完全一樣。 
鐘聲突響,清澈入雲! 
※  ※  ※ 
亮的鐘聲中,玉璣真人、天凡大師自黃幔後緩步走了出來,一言不發,肅然坐上交椅! 
展夢白知道「帝王谷主」已將升殿,心房不禁砰砰跳動起來,他實在想看一看這武林中傳奇人物的真面目! 
只見黃幔一揚,一個身穿錦緞黃袍,面容蒼白清瞿,目光有如閃電般的老者,緩步入座。 
鐘聲緩緩消寂,四下變得異樣沉肅。 
左面的黃衣童子,突地朗聲道: 
「司法人聽宣!」 
駝背老人搶先三步,躬身道:「鐵駝在此!」 
帝王谷主緩緩道:「詭計傷人,冒犯前輩,欺凌弱女,傷殘無辜,是否已辱沒本谷聲譽?」 
駝背老人「鐵駝」厲聲道:「自已侮及本門聲譽!」 
帝王谷主道:「該當何罪?」 
鐵駝道:「重者立地處死,輕者逐出谷外!」 
白髮婦人、蕭曼風齊地面色慘變。 
花飛顫聲道:「稟告父王,孩兒本是為了宮錦弼與父王有些宿怨,才動手將他殺死,求父王……」 
帝王谷主道:「住口!」 
他語聲雖不響亮,但低沉肅穆,滿見威嚴! 
花飛顫抖著身子,滿面急淚,卻再也不敢說話。 
帝王谷主道:「花飛即日遠離本谷,從此不得再以「帝王谷」三字示人,若有違背,立追首級!」 
白髮婦人顫聲道:「你……你……」 
帝王谷主道:「先人遺規,本座亦無法違抗,請夫人暫退!」 
花飛伏地叩了三個頭,顫聲道:「領命!」 
霍然站了起來,倒退三步,慘然道:「嬸嬸,侄兒……」 
語聲未了,擰身欲出。 
蕭曼風突然輕呼道:「等我一等!」 
她仰面望著她的爹爹,面上淚痕縱橫,顫道:「女兒不孝,已不能報父王和……和母親的養育之恩了!」 
帝王谷主微闔眼,道:「你也要走麼?」 
蕭曼風流淚道:「女兒嫁給了花飛,便是花家的人,花飛縱然犯了罪,卻仍是女兒的丈夫……」 
一帝王谷主默然半晌,揮手道:「好,去吧!」 
蕭曼風也伏地叩了三個頭,後退三步,輕輕拉起花飛的手臂,兩人同時移動腳步,垂首走下紅氈。 
白髮婦人突地大喝道:「好,反正你父已不將我看成他的妻子,我耽在這裡也沒有意思!」 
她重重一頓枴杖,道:「飛兒、曼風,為娘跟你們一齊走!」閃身追上了花飛,三人同時行出。 
帝王谷主道:「夫人……」 
白髮婦人頭也不回,大聲道:「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們娘兒三人走到那裡都會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好了。」 
語聲中,她三人已穿過持戟的金甲武士,走過展夢白身側時,白髮婦人重重在地上吐了口唾沫! 
展夢白咬牙忍住了怒氣,沒有發作。 
直到他三人都已走完了紅氈,走出了門外,良久良久,殿堂之中,還是沒有人絲毫動彈過一下。 
人人俱是面色凝重,心情黯然。 
帝王谷主木然坐在椅上,目中空空洞洞,神光已失!這寂寞的老人,此刻勢必要更寂寞了! 
鐘聲再鳴,他緩緩離座而起。 
展夢白突地大喝一聲,掠過十丈紅氈,噗地跪到地上,道:「展夢白拜見谷主,請谷主恕在下魯莽之罪!」 
他伏面在地,只聽帝王谷主緩緩道:「你方才不肯陪禮,此刻為何拜倒?」語聲仍是緩慢沉肅。 
展夢白道:「方纔在下還未心服,此刻在下已覺羞愧,若不向谷主拜倒請罪,在下寢食難安!」 
話聲方了,只覺肩頭被人輕輕一拍,「帝王谷主」已輕煙般飄到他身前,和聲道:「請起來!」 
展夢白抬起頭來,只見這一代奇人沉重的面容上,已露出一絲笑容,緩緩道:「小兄弟,你不認得我了麼?」 
緩慢沉肅的聲音,突然變為十分熟悉。 
展夢白身子一震,立時呆在當地,道:「原來是……是前輩你!」他駭然發現,帝王谷主使是黃衣人! 
所有一切疑團,剎那間都有了解釋! 
※  ※  ※ 
難怪黃衣人武功那般高強,身世卻又那般隱秘,原來他便是武林一代奇人「帝王谷主」! 
難怪黃衣人對「帝王谷」路徑那般熟悉,只因他便是谷中主人! 
難怪他所傳授的招式,恰巧是「帝王谷」中人武功的剋星,只因武功本是他所創,他自然能破! 
難怪他定要先至少林寺一行,原來他是要請出天凡大師與玉璣真人,請他們證明自己與「情人箭」無關! 
他見到「朝陽夫人」,故作不識,反而故意誤認她是「烈火夫人」為的只是要「朝陽夫人」相信他和她們素昧平生! 
一時之間,展夢白心頭萬念奔騰,久久都說不出話來!蕭飛雨更是滿心驚詫,不知道他怎會認得自己的爹爹? 
天凡大師突地含笑而起,合十道:「水已落,石已出,善因已得善果,老衲也該走了!」 
玉璣真人道:「貧道的小徒,還和大師的高足守在山外,只怕他四人也要等得不耐煩了!」 
帝王谷主歎道:「為了在下的事,勞動兩位遠道奔波……」 
天凡大師笑道:「谷主如此說話,教老衲如何禁受得起,三十年前,若非谷主大力,我少林、武當兩派,便要……」 
帝王谷主笑道:「往事已矣,大師何必再提。」 
一直木立未動的鐵駝,突地大笑道:「谷主,我直到今日才服了你了,原來你每次坐關,人都走了出去!」 
他大笑接口道:「方纔我還在奇怪,大師與真人是從那裡來的,我一直守著入口,難道他們兩位是天上落下的不成?如今我才想通,必定是這山腹中還另有一條秘道,谷主你每次也都是自這裡出去的!」 
帝王谷主展顏笑道:「遲早總瞞不過你的。」 
鐵駝指著展夢白笑道:「原來你還收了個這麼好的徒弟,教給他武功,叫他來打我們,連飛雨都吃了敗仗。」 
帝王谷主歎道:「飛雨在我處學了十多年武功,這位小兄弟卻只學了數個月,飛雨,你也真該下下苦功了!」 
蕭飛雨垂下頭去,自己已噙著委曲的淚珠。 
她雖口中不言,心中卻在暗忖:「你教給他的招式,什麼時候教給我過,還當著別人說我不下苦功!」 
這倔強的女子,竟又動了好勝之心,暗中自語道:「遲早總有一天,我要打敗他給你們看看!」 
她悄悄轉身走了出去,說是要去找她的母親。 
鐵駝笑道:「看來這孩子又犯了性子了!」 
帝王谷主歎道:「她脾氣若是不改,遲早總要吃苦的,小兄弟,看在老夫面上,要多多照應於她。」 
他話中顯有深意,展夢白垂首應了。 
於是天凡大師、玉璣真人再次告辭,展夢白突地抬起頭來,道:「藍大先生之約,時候已經到了!」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道:「小兄弟,你也要走了麼?」 
展夢白道:「弟子事辦完了,再來陪你老人家。」 
帝王谷主黯然笑道:「你一心想要尋仇,只怕去過藍大先生處,再也不會來陪我的了,只望你早日復仇,再來這裡!」 
展夢白垂首不語,心中卻暗歎忖道:「你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我雖要復仇,也要報恩的。」 
突聽鐵駝大聲道:「小兄弟,你的仇人是誰?」 
展夢白歎道:「在下的仇人,也是普天下武林眾道的公敵,只是他究竟是誰,卻沒有人知道。」 
鐵駝怔了一怔,道:「這是什麼話?」 
展夢白當下將「情人箭」的始未故事說了出來。 
鐵駝沉思半晌,突然大聲道:「我同你打個賭好麼?」 
展夢白道:「如何賭法?」 
鐵駝道:「賭誰先查出「情人箭」的主人是誰。」 
展夢白道:「賭什麼?」 
鐵駝道:「我若勝了,你此後一生,每年都要在「帝王谷」耽上一半時間,你若勝了,我就……就隨便你了。」 
展夢白朗然道:「一言為定!」 
兩人各自伸出手掌,「啪」地互擊一掌! 
天凡大師笑道:「鐵施主雖然好賭,但賭得卻極有道理,老衲雖然身在方外,也願做個證人!」 
玉璣真人含笑道:「有少林掌門大師作證,你們這一場賭,賭得當真可說是轟轟烈烈,空前絕後!」 
鐵駝轉身道:「谷主,三日之後,小弟也要出谷一行!」 
展夢白道:「三日之後,在下再開始尋找!」 
鐵駝大笑道:「好小子,連三天的便宜都不肯占,真不枉谷主大哥和我鐵駝子喚你一聲小兄弟!」 
展夢白躬身道:「請谷主代弟子向夫人及姑娘告辭,弟子此刻便要隨大師及真人走了!」 
帝王谷主面上雖帶著微笑,心情卻甚是黯然。 
繞過銅爐,後面便是一間精室,陳設得蒼而古雅,無論在任何一個角落,都尋不到一粒灰塵。 
室中又有一見較小的銅爐,帝王谷主輕輕旋轉爐蓋,銅爐便緩緩移了開來,露出了地道的入口! 
帝王谷主雖要再送,但卻被天凡大師、玉璣真人再三勸阻,於是銅爐轉闔,但地道中光一旯依舊。 
原來兩面的小壁間,竟有珠光映出,玉璣真人微喟道:「這位蕭谷主,當真是位奇人,貧道若非眼見,真不相信世上有「帝王谷」這樣的地方!」 
他步履飄飄,有如乘風,但展夢白竟也能勉強踉住,地道蜿蜒而漫長,但他三人片刻間使到了盡頭! 
※  ※  ※ 
盡頭處籐蘿如,掩住了出口,前面數株青松,松下一方青石,青石上還留著一隻竹籃,幾件素點,但四下已無人影。 
天凡大師當先躍出地道,目光轉處,面色微變,脫口道:「他四人怎地不在這裡,莫非此地也生出變故?」 
展夢白道:「怎知有變?」 
玉璣真人亦自變色道:「若無變故,他四人便是在這裡等上一年,也不會隨意走開一步的!」 
要知少林、武當門規最嚴,門下弟子隨掌門人外出,當真是誠惶誠恐,永遠不敢隨意走動的。 
天凡大師皺眉道:「也許他們去方便了,亦未司知!」 
語聲未了,面色突又一變! 
玉璣真人、展夢白隨著他目光望去,只見松下的蔓草叢中,駭然竟留有一隻鮮血淋漓的斷掌! 
掌是左掌,指甲寬而短,掌心滿是厚繭。 
玉璣真人拾起手掌一看,道:「這絕非小徒的手掌,小徒們練的是武當綿掌,但此掌的主人,必定久練外家掌力……」 
他望了天凡大師一眼,突地頓住語聲。 
天凡大師已變色道:「小徒無心,練得正是外家掌力!」 
玉璣真人道:「少林四大弟子,人人俱是一流高手,小徒們武功也還不弱,他四人若遇變故,當真是令人難以想像之事。」 
天凡大師面色凝重,緩緩道:「他四人合力,若還敵不過對方,對方是什麼人物,老衲實也難以想像!」 
他兩人俱都深知自己弟子的武功實力,四人聯手,在武林中可稱已少敵手,但如今四人失蹤,無心斷掌! 
這驚人之變,使得這兩位名重武林的一派宗主,心裡也不禁生出一陣寒意,不知道這荒山中兗竟隱伏著怎樣的魔頭? 
玉璣真人面色森嚴,撚鬚道:「靈風、靈石兩人,生性最是謹厚,從未在江湖中結仇惹事……」 
天凡大師沉聲道:「小徒們更是極少在外走動,絕不會有人踉蹤尋仇……唉,多言無益,你我分頭去找去!」 
玉璣真人一振衣袖,手撫劍柄,厲聲道:「貧道已有多年未問世事,今日看來卻少不得又要展一展劍鋒了!」 
這位以「伏魔聖劍」名垂武林數十年的劍客,此刻顯已動了真怒,雙目精光閃動,眉宇間也隱隱泛出一陣肅殺之氣。 
天凡大師緩緩道:「老衲看來也要重開殺戒了!」他見到愛徒的斷掌,面上雖不能發作,心中卻已怒極。 
山風吹嘯,他兩人衣衫隨風而舞。 
展夢白見到這兩位前輩名家的雄風豪情,心中也不禁為之熱血奔騰,大聲道:「兩位可容晚輩效力麼?」 
玉璣真人道:「好,你我三人,分途尋去,一見敵蹤,立刻長嘯示警,貧道要先走一步了!」 
語聲未了,他已騰身而起,只見他飛揚的紫色衣袂在空中一閃,便化作一道紫線遠遠消失! 
天凡大師歎道:「玉璣真人雄風果然不減當年,此番「伏魔聖劍」重出江湖,群丑便又要遭劫了!」 
他袍袖輕拂,道:「小心從事,老衲也去了!」 
只聽風聲「呼」地一響,他身形已只僅剩下一點灰影? 
※  ※  ※ 
四山寂寂,風吹野樹。 
展夢白滿胸豪氣,也不管暗中潛伏的是多麼厲害的魔頭,只要他手足能動,無論什麼人他都敢鬥上一鬥! 
他大步而行,專選那草木陰濕黝黯之處行去,目光不住四下搜索,留意著四下的動靜。 
天色漸暗,夕陽漸薄,終於沒入西山。 
遠處獸嘯蟲鳴,近處風吹草動,天地間充滿肅殺之意! 
山風更寒,展夢白腳步漸快,突地,前面樹影中似有火光一閃,在這淒清的荒山中,望之有如鬼火! 
展夢白精神一震,立刻跟蹤而去,一連幾個起落後,火光又自出現,飄飄忽忽,在暗林中蜿蜒而行。 
滿山黑暗中,只有一點火光移動,使四下更添加了許多神秘詭異而淒冷的森森鬼氣,令人幾疑不在人間! 
但展夢白心中卻一無畏怯,屏住聲息,跟著火光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山林突盡,前面一山阻路。 
那火光穿林而出,展夢白這才看清,這點火光竟是被一個滿身灰白色的長毛,望之有如人形的怪物拿在手裡的。 
自背後望去,只見這怪物居然也有手足,腰間圍著一塊豹皮,左手持火,右手卻提著一隻血淋淋的的山狼! 
展夢白縱然滿身是膽,但荒山之中,驟見這種山魅僵般的怪物,他掌心已不禁為之沁出了冷汗! 
只見這怪物寬有三尺,長卻只有五尺,看去雖像是方的,但身形之輕靈,卻生像是能隨風而動! 
「他」輕輕邁了兩步,便走入山壁間的洞窟中。 
展夢白定了定神,方在考慮下一步的步驟,山窟中已亮起了火光,想見是那怪物竟已燃起了火堆! 
火光一起,洞中突地傳出了一陣奇詭的笑聲,笑聲嘶啞而低沉,聽來宛如虎豹喉間的吼聲! 
凝神聽去,笑聲中竟夾雜著一聲聲痛苦的呻吟! 
展夢白心頭猛然一跳,大驚忖道:「難道天凡大師、玉璣真人的弟子,便是被這怪物捉來的?」 
他掠到林邊,對準方向,伏身望去。 
只見洞中果然升著一個火堆,火光映耀中,兩個藍衫道人,被倒吊在火堆左面,少林弟子,倒吊在火堆之右! 
他四人俱是滿身鮮血,手臂倒垂在地下,雖然看不清面容,但顯見已受盡了折磨,耗盡了氣力! 
那白毛怪物隨手一撕,便撕下一片狼肉,在火上烤了一烤,猩臭的焦味,令人作嘔! 
他面上竟也五官俱全,只是白毛更長,那一雙眼睛,卻銳利得有如刀鋒一般,在白毛間閃閃發光! 
展夢白心裡暗暗發寒,再也想不出這怪物是人?是獸?抑或是山精鬼怪,一時間竟不敢妄動! 
這白毛怪物將狼肉吃了一半,突地怪笑著說起話來,道:「小和尚、小道士,你們可要吃一塊麼?」 
聲音雖難聽,但的的確確是人類的言語。 
展夢白聽得這怪物竟口吐人言,更不禁為之毛骨悚然! 
只聽這怪物大笑幾聲,又道:「哦,我知道了,和尚道士是要吃素的,怎麼能吃狼肉?」 
他笑聲突頓,厲聲道:「但肚子餓了,什麼都得吃,你們知道麼,我便吃過活蚯蚓、癩蛤蟆……」 
他語聲中充滿怨毒,突地將掌中狼肉塞到身旁的藍衫道人嘴裡,厲聲道:「吃,吃,不吃宰了你!」 
展夢白心裡只想作嘔,那白毛怪人卻在火堆前手舞足蹈地狂笑了起來,望著藍衫道人嘔得直流苦水! 
另一個藍衫道人呻吟著道:「你……為何不殺了我們?」 
那白毛怪物咯咯笑道:「殺了你們,那有這麼便宜,我要將你們折磨得不像人形,再也不會讓你們死的!」 
藍衫道人呻吟道:「我四人與你有何仇恨,你要……」 
白毛怪物厲喝一聲,道:「沒有仇恨,嘿嘿,數十年來,我受盡非人的痛苦,就是被你們這些人害的。」 
他淒厲地狂笑著道:「你可知道活蚯蚓的滋味麼,來,老子讓你們嘗嘗……」突地彎下腰去,在地上亂挖起來! 
這藍衫道人望著他的三個同伴都已奄奄一息,突然大聲道:「好,你先放了他們,我就告訴你!」 
白毛怪物霍然站了起來,道:「你先說出來我便放了他們!但你卻要老老實實的說,若有一個字是假的,我就要讓你們受一年的活罪!」 
藍衫道人長歎道:「你問吧!」 
白毛怪物咯咯笑道:「三十年前,我已沒有看過一個真的能守口如瓶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敢不說的!」 
笑聲突頓,大喝道:「帝王谷究竟在那裡?」 
藍衫道人道:「就在這崑崙山中!」 
白毛怪物道:「入谷的道路,如何走法?」 
藍衫道人還未說話,他身旁的道人突地嘶聲慘呼起來,道:「師兄,你……你萬萬不能說的,若是……」 
「是」字還未出口,白毛怪物已反手一掌,摑在他臉上,鮮血隨手飛濺而出,這道人已暈厥過去! 
白毛怪物目中閃動著野獸般的怒火,獰笑著露出野獸般的森森白牙,道:「若有誰再敢多口,我便將他烤來吃了!」 
展夢白已忍無可忍,輕煙般的飛掠而出! 
※  ※  ※ 
那怪物猶在獰笑,突聽身後有人厲聲道:「回轉身來,我不願站在你背後偷偷殺你!」 
白毛怪物笑聲突頓,目中湧出一股緊張的殺氣,嘶聲道:「玉璣老雜毛,是你來了麼?」 
他聲音忽然枯澀了起來,顯見心頭也甚是緊張,雙手緩緩重落到膝上,卻仍未回過頭去。 
展夢白冷笑道:「我已足夠殺你,用不著玉璣真人前來!」 
白毛怪物冷冷道:「天凡禿驢,原來是你!」 
他一面說話,一面在暗中調息真力,他深知別人絕不會在他背後出手,是以在未充分準備之前,絕不回頭。 
展夢白道:「天凡大師也沒有來,只有少爺我一人來了!」 
白毛怪物霍然旋身,野獸般的目光,箭一般射在展夢白的身上,然後,他目中漸漸露出驚異之色。 
他再也未曾想到,能無聲無息掠到他身後的,竟是這樣一個少年,呆了半晌,方自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展夢白大聲道:「你是什麼東西?」 
白毛怪物齜牙一笑,陰惻惻道:「老子是從地獄裡來的魔王,專門來要你們這些臭雜種的命的!」 
閃動的火焰,在他身後必剝作響,一如地獄中的魔火,映得他的灰毛白牙,厲目紅唇,更是猙獰可怖! 
這種面目在噩夢中已極為少見,何況活生生地呈現在跟前,常人只要看上一眼,苦膽都會駭破! 
那知展夢白卻突地放聲狂笑了起來,狂笑著道:「你是魔王活鬼,少爺我就怕了你麼?」 
突地縱身一拳,直擊這白毛怪物的面目,這渾身是膽的少年面前縱然真的有魔王出現,他也敢鬥上一鬥! 
白毛怪物獰笑道:「好大膽的小子,你真敢動手?」 
他眼見展夢白一拳擊來,竟然不避不閃。 
那知展夢白拳勢堪堪擊到他面前,突地硬生生挫腕收招,腳下微錯,刷地後退了三尺!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來你還是怕的!」 
展夢白厲聲道:「我怕什麼?」 
白毛怪物道:「你若是不怕,為何不敢打我?」 
展夢白狂笑道:「少爺我生平從未向一個不回手的人動過拳頭,你縱是活鬼,我也不願佔你的便宜!」 
白毛怪物大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種!」 
話聲未了,迎面一拳擊向展夢白,這一拳劈空擊來,拳勢未到,拳風已至,力道之強猛,當真是展夢白前所未見! 
便連藍大先生那等功力武功,拳風似乎也無這般力道。 
展夢白心頭一震,仰面一足,踢向他脈門。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來也是個莊稼把式!」反手一掌,橫切展夢白足踝,變招之快,亦是驚人! 
那知展夢白突地藉勢懸空翻了個身,雙拳擊出,搶入了白毛怪物中盤空門,直擊他胸腹之間。 
方纔他那一足,招式雖然平凡,但這一招招式變化之奇詭迅速,卻大大出了白毛怪物意料之外。 
他怪嘯一聲,身子的溜溜一轉,突地轉到展夢白身後,大笑道:「這一招你往那裡逃?」 
短短一句話中,他已接連拍出五掌。 
※  ※  ※ 
展夢白霍然轉身,暴雨般擊出五拳,拳拳俱是實招,硬拆硬拚,不避不閃,硬生生向對方擊來的五招迎了過去! 
只聽一陣拳掌相擊之聲,有如連珠悶雷,震人耳鼓! 
倒懸壁上的少林、武當弟子,俱都看得暗暗心驚,只當這五招硬拚過後,展夢白已將難支? 
那知那白毛怪物竟被展夢白拳風震得退了半步,猙獰的目光中,顯出了根根血絲,厲喝一聲,又是五掌拍出! 
他只當展夢白見了他那般強猛的拳風,必定不敢與他硬接硬拚,是以方才五掌,只用了三成真力。 
那知渾身是膽的展夢白,平生與人動手,從朱起過畏懼之心,竟硬碰硬攻出五拳! 
此刻他心中怒火與殺機並起,第二次五掌拍出,自已用了全力,掌風呼嘯聲中,口中厲聲道:「再接老子五掌試試!」 
展夢白道:「試試就試試!」 
話聲未了,又是閃電般五聲連響,展夢白只覺身子一震,凌空翻了三個觔斗,躍落到火堆後。 
火堆旁的藍衫道人,忍不住輕輕道:「你必定不是這怪物的敵手,還是乘隙逃走了吧!」 
展夢白道:「多謝道長!」 
藍衫道人道:「帝王谷的入口,是在……」他只當展夢白真的要逃,是以故意說話去分白毛怪物的心神。 
那知他一句話還未說完,展夢白已縱身躍過了火堆,大聲道:「老怪物,你也接我五招試試!」 
霎眼之間,但見他雙手忽拳忽掌,招式忽剛忽柔,掌影拳影,漫天飛舞,一瞬間便已攻出五招! 
這五招二招是「天道人」的拳路,二招是「帝王谷主」所授,還有一招,卻是他自己融會貫通而來。 
白毛怪物呆了呆,道:「好小子,好招式,你是那裡學來的?」口中說出,手中已拍了五掌! 
展夢白道:「好招式麼,再叫你見識見識!」 
他見了那四個少林、武當弟子所受的虐待,心中早已怒火上湧,招式不但奇詭,拳風更是猛烈。 
白毛怪物目光凝定著他手掌,見招拆招,見式破式,用的雖也是剛烈的招式,但身子卻如蛇一般圓滑靈巧! 
展夢白暗暗忖道:「我只當天下武功高手,除了蕭、藍兩人之外,便再無別人,那知卻又突地鑽出這麼個怪物來!」 
他雖已明知自己不是這怪物敵手,但心中卻絕無畏懼退縮之意,融合了藍、蕭兩家的招式,全力拚鬥。 
他招式虛虛實實,忽剛忽柔,當真是越打越奇,變幻莫測,那怪物更是武功奇妙,世所罕見! 
少林、武當弟子,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目瞪口呆,他四人雖是名門弟子,卻也未見過這樣的招式,一時之間,竟忘了倒懸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