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一到了深夜,聲音就多了。
鳥籠的搖曳,秋蟲的鳴叫,本來很微弱的聲音,現在都已聽得很清楚。
天外還有風聲,還有雁聲。
雁聲更嘹亮,更淒涼。
“深怕數秋更,況復秋聲徹夜驚。第一雁聲聽不得,才聽,又是秋蟲第一聲。淒絕夢回程,冷雨愁花伴小庭。遙想故人千裡外,關情,一樣疏窗一樣燈。”
秋聲中的雁聲,幾乎被詩人普遍地應用,黃仲則這首詞正是一個例子,他卻說第一聲聽不得的是雁聲。
只因為一聽到雁聲,愁思很容易就來了。
張鐵、林平現在來的卻不是愁思。
就連這雁聲,在他們聽來也只有恐怖為感覺。
剖開的屍休已用白布蓋好,還有蕭百草,老掌樞,兩個官差的兩具屍體亦已搬到一旁。淒冷的燈光照耀之下,死人的面龐說不出的可怕。
譚門三霸天的屍體雖在自布的下面,可惜他們都曾看過屍體的解剖,都已留下深到的印象。
只要目光落在白布上,他們就仿佛已看見白布下的死人。
他們的目光卻又不由自己。
因為那邊不時有聲音傳來。
蒼蠅展翅的聲音。
現在只不過初秋,還是蒼蠅的季節。
蒼蠅在夜間出現,總喜歡飛舞在燈火的周圍,何況這燈火之下還有屍休。譚門三霸天的屍體已開始發臭。
發臭的屍體對蒼蠅來說本就有一種很強烈的誘惑。
血腥味也是。
所以另外的四具屍體之上,也有蒼蠅在盤旋。
這種聲音在他們的感覺,已不只是討厭。
他們已停下說話。
那是驅除恐怖的一種很好的辦法,但也要有說話的心情。
他們現在只想趕快離開這地方。
只是想。
總算他們的膽子還夠大,還支持得住。
膽子不夠大的人,根本就不能追隨常笑出入。
夜更深,窗外冷霧淒迷。
風穿窗吹入,吹入了冷霧。
燈光冷霧中朦朧,活人的臉龐,死人的臉龐,也都在冷霧中朦朧了。
這冷霧簡直就像是在人身上透出來。
話人有人氣,死人亦有鬼氣。
死人有七個,活人卻只得兩個。
鬼氣自然比人氣更重。
鬼氣陰森!
張鐵、林平只覺得整個身子就像是浸在冰水中。
好在常笑一留就留下兩個人。
漫漫長夜,如果只得一個人,真不知怎樣度過。
他們兩個人私下亦打算不離開對方的了。
只可惜一個人就算是本身往往也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張鐵並不想這時上茅廁,但需要的時候,他卻也沒有辦法。
他當然不好意思解決這種事都要林平陪伴左右。
林平更不好意思跟去。
店堂裡於是就只剩下林平一個人。
在這種環境之下,身旁有一個活人總比連一個活人也沒有好。
張鐵一離開,林平就慌了。
他忽然覺得這店堂又冷了幾分。
少了一個活人,鬼氣自然相應重了。
他的額上卻有汗。
冷汗。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微弱的歎息。
聲音是從他身後傳來,他沒有回頭,面容卻一寬,道:“這麼快?”
這話一出口,他的面色就變了。
張鐵才出去,沒有理由這麼快回來。
張鐵的腳步也沒有這麼輕。
他根本就沒有聽到腳步聲。
“誰?”一聲輕叱,他急忙回頭。
這一動,他就發覺自己的脖子已不能扭動,一雙冰冷的手已從後面伸來,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簡直不像是人的手。
不是人又是什麼?
鬼?僵屍?
林平面都青了,脫口一聲慘呼。
店堂後面的院子非常陰森。
沒有燈,只有天邊的一彎新月斜照下暗淡的光芒。
沒有燈的地方本來就已陰森的了,何況這院子當中還植著一株白楊?
白楊蒂長葉大,風一吹就沙沙作響,是秋樹中最令人蕭瑟一種,亦是蕭瑟秋聲的代表。院子裡的西風此際正急。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
在這個院子,這個時候,又豈只愁煞人,簡直已嚇煞人。
張鐵心膽都寒了。
他的名字雖有一個鐵字,在他的身上,卻只有一樣東西是鐵打的。
他的刀。
刀鋒雖未出鞘,刀柄已在他的手中。
在這個地方,無論在做著什麼,他都絕不會讓那把刀離開他的手。
刀有殺氣,一刀在手,據講連鬼都要讓三分,他一手握刀,一手正要拉開褲子,就聽到了林平那一聲淒厲已極的慘呼。
他的一張臉立時白了,刀嗆嘟出鞘,慌忙奔回。
店堂中冷霧更濃,燈光濃霧中更黯淡。
林平已倒在地上。
他整張臉龐都已扭曲,一臉驚懼之色。
這驚懼之色,你說有多強烈就有多強烈。
他的眼睜大,眼珠已凝結。
死人的眼瞳根本就再沒有變化。
看樣子他竟是給嚇死的。
他的身上並沒有血,身上衣服卻已經萎縮,整個身子都在散發著迷蒙的白煙。絕不是風吹入來的冷霧,也絕不是死氣。
死氣無色,冷霧通常只帶著夜間的木葉清香,這白煙卻飄著刺鼻的惡臭。迷蒙的白煙之中,林平外面的肌膚竟是在消蝕。
只不過剎那,他的手已不像人的手,他的面龐也已不再像人的面龐。
肌肉消蝕,現出了骨頭,連骨頭都開始消蝕。
風吹過,骨肉散成了飛灰,散入冷霧中。
張鐵死盯著林平的屍體,一個身子僵住在那裡。他的手已冰冷,甚至他的心都已冰冷,冷霧仿佛已結成尖針刺入他的心深處。
他奔回來的時候,店堂中並沒有人。
現在也沒有,但不知怎的,他總覺得是有人存在,並且已待在身後。
他突然回頭。
在他的身後,果然站著一個人。
他只是突然驚覺,完全不知那個人什麼時候來到了身後。
那個人簡直就象是冥府中放出來的幽靈。
事實上,那個人的確已死了七八天,己沒與可能是一個人,卻只怕還沒有到冥府報到。這兩天他還在人間徘徊。
他還是一具僵屍。
冷漠的臉龐,殘酷的眼神。
站在張鐵身後的那個赫然是鐵恨。
“鐵手無情”鐵恨!
他面容如生,一個身子仍標槍般挺直。
僵屍的身子本來就挺直,直得很。
僵屍的臉龐,你又知不知道是什麼模樣?
突然看到死板板的一張僵屍臉龐,你又害不害怕?
“鐵都頭!”
張鐵失聲驚呼,一張臉剎那死白。
他驚呼的聲音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面上的表情更奇怪,就像是一個人突然見到鬼一樣。
他害怕見鬼。
鐵恨仿佛沒有聽到,面上完全沒有表情,雙腳一跳,跳到了張鐵的面前。張鐵一聲怪叫,忙舉起手中刀。
死在他這把刀之下已有不少人,刀上已有了殺氣。僵屍不會死,卻可能倒在刀的殺氣之下。只可惜他的刀還未舉起,鐵恨雙手正扼住了他的咽喉。
鐵手本已無情,變了僵屍更不會留情了。
“僵屍——”張鐵嘶聲慘呼未絕,語聲便已被扼斷,舌頭卻被扼了出來。他的眼也死魚一樣突出。
一般腥臭的氣味突然在他胯下湧出,他的一條褲子已全都濕了。
鐵恨這才松開手。
他的眼珠子在轉。
僵屍的眼珠子是不是還會轉動?
目光落在蕭百草的屍身之上,鐵恨的面上竟露了惋惜之色。
僵屍的面容是不是還有變化?
僵屍是不是還有感情?
鮮紅的門,紅如鮮血。
巷子裡只有這扇紅門。
鸚鵡樓也就在這紅門之後。
門戶已打開。
應門的仍是那個小姑娘,穿著套紅衣裳,一雙眸子黑如點漆的那個小姑娘。給王風開門的時候,她上上下下最少打量了王風十眼,現在給常笑開門,卻連正眼也不敢望一眼常笑,好像她已看出這卜人比王風更難惹。
她低著頭,囁嚅著道:“你們是……”
安子豪一旁道:“我們是來查案的。”
小姑娘這才看到安子豪,奇怪地望著他。
安子豪隨即問道:“血奴在不在?”
小姑娘道:“在,我去替你們通傳。”
安子豪還未表示意見,常笑已搖頭,道:“不必,我們這就去找她。”
這句話出口,他的腳步已舉起,一步跨入去。安子豪慌忙上前引路。
小姑娘趕緊讓開,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講。
她雖然年紀小,見識也不多,卻已看出常笑亦是個官,比安子豪更大的官,無論常笑做什麼,她都只能一旁看著,甚至連看最好也不看的,遠遠的躲避開去。
她當然沒有跟在後面。
穿過回廊,走過花徑。
花寒依稀夢,蟬語訴秋心。
一路上就只有花香,只有蟲聲,莫說歌聲無影,連酒氣都沒有。
這並不像往日的鸚鵡摟,更不像是個妓院。
現在這時間正是妓院的黃金時間,但除了他們一行十人,除了開門的紅衣小姑娘,沒有其他人走動。
左右的樓房都有燈光,窗紙上亦有人影。
沉默的人影,仿佛在偷窺著這些不尋常的來客。
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們莫非已聽到了風聲,先躲了起來?
常笑走著忽然道:“這妓院的生意似乎並不好。”
安子豪立刻搖頭道:“只是今夜不好。”
常笑道:“我要來這妓院搜查一事已傳了開去?”
安子豪道:“這裡的地方雖小,人可不少,嘴巴很多。”
常笑道:“聰明人也很多。”
安子豪道:“事情發生在平安老店和鸚鵡樓兩個地方,大人既去了平安老店,他們並不難想到接著必會來鸚鵡摟。”
常笑忽笑道:“昨夜出現的僵屍,是不是也是一個原因?”
安子豪勉強一笑,道:“我看就是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已打了兩個寒噤。
夜色已很濃,這時候僵屍應己出動。
常笑盯著安子豪,說:“你的膽子並不大。”
安子豪苦笑道,“本來就不大。”
常笑道:“你真的相信有僵屍這樣的東西存在?”
安子豪歎了一口氣,道:“我那個手下毫無疑問是給活生生嚇死的。”
常笑道:“並不一定僵屍才可嚇死人。”他一聲冷笑,又道:“你那個手下,一個人私自轉回,絕下會沒有原因。”
安子豪道:“也許他有所發現。”
常笑冷笑道:“為什麼你不說他看中了鐵恨口含的避毒珠?”
安子豪沒有作聲。
常笑接道:“你還有的那個手下不是說過他們撬開棺材之際,看到鐵恨面目如生,並不像死了七八天的人,王風告訴他們那完全因為鐵恨口裡含著的避毒珠,才能夠保持屍體不變。”
安子豪點頭。
常笑道:“那樣的一顆珠子,你可知什麼價值?”
安子豪道:“價值連城。”
常笑道:“是不是足以引人犯罪?”
安子豪微喟道:“我那個手下為人的確有些貪心。”
常笑道:“一個人作賊不免心虛,如果膽子本來就已不很大,不要說僵屍,一個人突然從棺村裡站起來,已足以將他嚇死。”
安子豪結結巴巴地道:“可是……棺村裡臥著的是鐵恨,鐵恨已經死了七八天,已釘在棺村裡七八天。”
即使是活人,給釘在棺村裡七八天,就不悶死也餓死的了。
死人是不是還能復活?
這就是問誰,誰也會搖頭。
但故老相傳,死人是有可能變成僵屍。
這傳說是否真實?卻沒有人敢肯定。
世間本就有很多令人無法相信,但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這件事常笑是不是就可以解釋?
常笑沒有解釋,冷笑道:“誰知道鐵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釘在棺材裡?”安子豪道:“最低限度還有個人知道。”
常笑道:“你是說王風?”
安子豪道:“他一定知道,問題只是他肯不肯說老實話。”
常笑道:“在我的面前,沒有人敢不說老實話。”
這是不是太誇口?太自信?
他補充道:“據我知道,在他的面前就只有一條路,沒有人想走那條路。”那一條也就是死路。
安子豪又不作聲。
對於常笑的話,他不願置儀,也不敢置議。
常笑接問道:“他是不是還在鸚鵡樓?”
安子豪道:“今早,我找他問話的時候還在。”
王風現在並不在。
鸚鵡樓中就只有一個血奴。
五丈寬的照壁散發著白粉的氣味,聚會在奇濃嘉嘉普的十萬妖魔,妖魔膜拜的魔王,十萬把魔刀下的十萬滴魔血,魔血化成的鸚鵡,還有血鸚鵡的十三個臣子一十三只血奴都已消失在這白粉的後面。
照壁已被粉飾得雪白,沒有了魔畫,只是幅普通的照壁。
在魔畫的襯托下,這地方簡直像個地獄。
美麗的地獄,一夜之間就毀在王風手下。
沒有了魔畫,這地方也只是個普通地方。
所以常笑並不像王風,第一眼並沒有落在照壁之下。
他的第一眼落在血奴的身上。
這地方現在還有什麼比血奴惹人注目?
血奴已換過了整套的衣衫,左半身已不像初生的嬰兒,整個人已不像鸚鵡的臣子。但她還是叫做血奴,她也依然美麗。
美麗的女孩子本就已惹人注目。
常笑的目光卻並沒有被她吸引,很快就轉開。
硬底的皮靴,帶刺的長鞭,三丈寬的大床,床頂上掛著的鉤子,剛粉刷過的照壁,常笑的目光一一從上面掠過,才又轉回血奴面上。
“你就是血奴?”他帶著笑問。
“嗯。”血奴笑著應。
嫵媚的聲音,甜美的笑容,她好像很歡迎常笑的降臨。
常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遍,道:“聽講你向來只穿一半衣服?”
血奴笑道:“這是事實。”
常笑道:“現在你穿得很整齊。”
血奴道:“因為我怕著涼。”
常笑道:“這幾天都差不多,並不冷。”
血奴道:“昨夜出現了僵屍之後,這地方不知怎的就變得陰陰森森。”
一說到僵屍,她的語聲就不很穩定。
常笑道:“你也怕僵屍?”
血奴道:“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膽子普遍來說都不大。
常笑道:“那干嗎你不離開,還留在這裡?”
“我沒有地方好去。”血奴的眼圈似乎紅了。
一個女孩子如果還有地方去,亦不會留在妓院。
常笑道:“李大娘那裡不好?血奴的面色馬上變了,冷冷道:“如果好我根本就不會來這裡。”
李大娘是血奴的母親,做母親的如果是個好母親,做女兒的也根本就不會做妓女。常笑點點頭,目光轉向放在那邊牆下的棺材,道:“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倌材,難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僵屍的窩,僵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血奴的臉不由白了,吃吃道:“這副棺材並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私自將它搬走。”常笑道:“王風不肯將這副棺材搬走?”
血奴道:“我沒有問他,今天早上一時間又醒不起。”
常笑詫聲道:“他不在這裡?”
血奴道:“早上一早就出去,到現在還未回來-常笑說道:“整整的一天,他去了什麼地方?”
血奴道:“不知道。”
“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他曾說過去找他朋友的屍體。”
“鐵恨的僵屍?”
血奴點頭道:“僵屍在日間據講只是一具屍體,聽他說,他是想盡快將屍體找到。”常笑道:“為什麼?”
血奴道:“只要找到屍體,他說也許就有辦法制止鐵恨再變僵屍,他似乎很不想他的朋友再變僵屍害人。”
常笑冷冷笑道:“他是個巫師?也懂得降魔捉鬼?”
血奴答不出。
常笑隨又道:“如果已找到僵屍,他勢必會搬回來,再放入棺材釘好,現在已是僵屍出現的時候,還不回來,難道他找不到屍體,索性找僵屍去了?”
安子豪插口道:“說不定他現在已找上僵屍,被僵屍扼住咽喉,再不會回來的了。”這些話出口,他自己已先打了幾個冷顫。
血奴的臉龐更加白了常笑卻全無反應,一樣的面色,一樣的笑容,目光落在棺材之上,道:“棺材的釘口之上,也一樣可以看出棺蓋這七八天之間是否都釘穩。”
不用他再行吩咐,方才解剖屍體的兩個宮差已自越身而出。
仵作這一行出身的人,對棺材這種東丁本來就很有研究。
常笑也沒有再行吩咐,轉顧安子豪:“萬通剩下的那一灘濃血,那一只黑手,在什麼地方?”
安子豪道:“在樓下,樓梯後面的小屋子裡。”
常笑目光又一轉,道:“唐老大,唐老二,你們兩個隨他走一趟,董昌,你也去。”唐氏兄弟應聲走向安子豪,正向棺材走去的那兩個官差中的一個應聲亦停下了腳步。常笑隨即又道:“檢驗那棺材一個人已足夠。”
董昌連聲應是,改向安子豪走去。
安子豪慌忙退出樓外,在前面引路。
常笑看著他們四人離開,喃喃自語道:“濃血,黑手,這如果不是真的僵屍在作祟,相信就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
這如果只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以唐氏兄弟對毒藥的認識,再加上一個仵作出身的董昌,一定會水落石出的了。
事情是不是這樣簡單?
燈光雖明亮,到了那邊的牆壁,已變得暗淡。“棺材在暗淡的燈光之下,更覺得恐怖。那官差因此將旁邊的一盞燈也拿過去。他只是為了方便自己工作。做他這種工作,即使經驗豐富,環境不夠光亮,亦很容易判斷錯誤。多了那盞汀,棺材使有了光采,雖然始終是死亡的象征,看起來總算已沒有那麼恐怖。棺蓋已先後兩次打開,第二次打開之後,就沒有釘上,因為屍體己不在裡面。屍體已變做僵屍跑掉。在未找到僵屍,未尋回屍體之前,棺蓋釘上豈非就很多余。王風甚至沒有將棺蓋蓋好,只是隨隨便便的擱在棺材上面,蓋不住棺頭,露出了兩三寸的一道空隙。所以要打開這副棺材實在不是一件難事。那官差將燈放在旁邊的一張兒子上放下,走前去,偏身一伸手,就將那棺蓋捧開。棺蓋一打開,颯的一個人就從棺村裡直挺挺地彈了起來。僵屍!棺材是死人的東西。從棺材裡出來的難道還會是一個活人?死人之中,據講就只有一種僵屍還可以跳動。——那副棺材就是僵屍的窩,僵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想到自己說過的這些話,常笑不由就機懍懍的打了個冷顫。其他的官差卻嚇慘了。血奴更就像踩了尾巴的母貓,尖聲驚叫了起來。嚇得最慘的當然是那個捧開棺蓋的官差。他雖然仵作出身,這還是第一次遇上屍變,看見僵屍。慘白色的衣衫在慘白色的燈光下,就像是一團霧。僵屍雙掌齊眉,雙袖掩臉,只一跳就跳出了棺材,跳落在那個官差身旁。他的身上仿佛透著泛骨的寒氣,一動寒氣就變成了陰風,吹滅了幾上的燈光。沒有了那慘白的燈光,那官差的面龐也一樣發白,他的眼已睜大,眼中充滿了驚懼,強烈的驚懼他想走,但雙腳完全不受指揮,就像給釘子釘死在地上。他想叫,口腔的水份卻都似已被陰風吹成了寒冰,封住了咽喉。蓬的一聲,他捧著的棺蓋脫手墮地,他的整個身子亦癱軟了下去。僵屍卻沒有再動,淒冷的目光從雙袖縫中射出,瞪著那個官差癱軟在地上,槍般挺直的身子突然一彎,坐倒在棺材緣,一雙袖子亦隨著垂下,然後他就張開嘴巴,放聲大笑起來。好得意的笑聲,好可怕的笑聲。在這種環境下聽來更可怕。這笑聲一起,最少有一半的官差給笑得失魂落魄。僵屍是不是也能笑,這笑聲是不是已能笑散生人的魂魄?女孩子膽子通常都比較小,這一次卻是例外。血奴本已嚇得隨時都可能昏倒,但僵屍的袖子一袖下,僵屍的笑聲一響起,她混身竟好像有了氣力,蒼自的臉龐亦泛起了紅暈。她居然睜眼瞪著那個僵屍。看她的表情,簡直就要沖過去打那個僵屍一拳,咬那個僵屍一口。她竟然真的沖過去。一沖過去她的拳頭就落下。雖然並沒有咬那個僵屍一口,她最少打了那個僵屍十拳。好大的膽子。莫非她又已著了魔,昨夜消失在牆壁上的那第十三只怪鳥,那第十三只血奴已附在她的身上。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也是奇濃嘉嘉普魔域中的一種妖魔。妖魔打僵屍,這豈非就是鬼打鬼?常笑的膽子更大。開始的時候,他也很驚訝,但現在,他的面上只有冷酷的笑容。僵屍的笑聲一人耳,他的手就已握住了劍柄。劍現在仍在鞘內,殺氣卻已蘊斥於整間小僂。這殺氣竟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他的一雙眼亦是殺機畢露,迫視著那具僵屍。雖然,他還未有所行動,人劍已經呼之欲出。人未出,劍未出。說話反倒先出了:“住手。”一聲斷喝霹靂一。樣擊下,滿樓鬼氣頓被擊散。
常笑的嗓門實在夠大。
一個做了十多年大官,打了十多年官腔的人,嗓門不大才怪。
何況他還練了十多二十年的氣功?
血奴已經住手,那雙手卻不是給常笑喝住,而是給那只僵屍硬拉住的。
要拉住她那雙手實在不容易,她凶起來簡直就像真的有魔神附體,氣力大得嚇人。僵屍幾乎是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拉住。
總算他已有、兩次經驗,這一次已沒有前兩次那麼狼狽。
這具僵屍當然就是王風。
血奴好容易才放棄掙扎,喘息著在棺緣,在王風身旁坐下。
袖子才放下一半,她就已認出那不是鐵恨的僵屍,也不是其他孤魂野鬼,是王風。她給嚇慘了,王風卻笑得那麼開心。
那就算是王風真的己變了僵屍,她也要沖過去,揍他一頓的了。
她喘著氣,瞪著王風,突然問道:“你什麼時候變做僵屍的?”
王風勉強收住了笑聲,道:“今天早上你在換衣服的時候我已臥在棺村裡面。”血奴一張臉上立時發紅,道:“你都看到了?”
王風道:“那時候我還沒有睡著。”
他的目光已變得朦朧。
是不是他又想起了血奴那一身緞子一樣光滑的肌膚?
那一對輕柔在胸膛上的手?那滿面如癡如醉的神情?
他雖然沒有說出來,血奴已肯定他一切那已看在眼內,她絕不相信這個人當時會老老實實的臥在棺村裡面。
她叫了起來:“打死你,打死你——”她口裡說的雖凶,心中當然並不是真的想打死王風。
王風也根本就沒有放開她的手。
兩人立時又扭作一團,簡直就旁若無人。
那些官差不由得目定口呆,一個個都好像已變成了僵屍。
常笑卻氣得面都青了。
他又一聲大喝:“住手!”
這一聲更響亮,給他這一喝,整個屋子部幾乎起了震動。
就算是死人,只怕也會給他這一喝便喝的跳起來。
血奴就給喝的跳起來。
王風雖然沒有跳起,拉住血奴的那雙手不覺已松開。
他的面上居然還有笑意,笑望著常笑,忽然問道:“你好像是個做官的?”常笑鐵青著臉,冷聲道:“十年前我就已做官。”
王風道:“怪不得你的嗓門這麼大。”
常笑盯著他,道:“你不怕官?”
王風笑道:“我又沒有犯法,為什麼要怕官?”
常笑冷笑一聲,道:“你躲在棺材裡干什麼?”
王風道:“睡覺。”
常笑目光一掃,道:“這裡有三丈寬的大床。”
王風笑道:“我就算不睡在床上,只睡在棺材裡,也好像不犯法。”
常笑道:“嚇人就犯法了。”
王風膘一眼掙扎著正要爬起來的那個官差,道:“我沒有嚇人,只不過從睡覺的地方跳出來。”他又笑,接道:“你屬下的膽子,似乎並不大。”
常笑眼角的肌肉一跳,冷冷道:“你的膽子卻不小。”
王風道:“本來就不小。”
常笑悶哼道:“怪不得膽敢在棺材裡面睡覺。”
王風道:“不敢也要敢。”
常笑道:“你知不知道棺材是用來放死人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這棺材已睡過死人?”
“知道。”
“什麼都知道,你這是喜歡棺材的了?”
王風立刻就搖頭:“不喜歡。”
“不喜歡為什麼要睡進去?”
“我沒有地方好睡。”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三丈寬的大床上,道:“這張床也不好?”
王風道:“對別人很好,但對我卻不好。”他笑著解釋:“今天早上我實在太疲倦,除非不睡,一睡勢必就像死人一樣。”
常笑道:“所以你索性就睡進棺材?”
王風道:“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常笑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王風道:“我不想這麼快就真的變成死人。”
常笑一怔道:“有人要殺你?”
王風道:“有,昨天就已有四個,真正要殺我的卻不是他們。”
常笑道:“他們只是四個劊子手?王風道:“我看就是了。”
常笑道:“你到底開罪了什麼人?”
王風道:“什麼人我也沒有開罪,他們要殺我也許就因為我留在這裡,因為我是一個聰明人。”
常笑道:“據我所知聰明人的確都不怎樣長命。”
王風道:“有時是的。”
常笑道:“有時是指什麼時候?”
王風道:“當他讓別人都覺得他有點危險的時候。”
這本來是武鎮山武三爺的說話,他記得這麼清楚,莫非是覺得這話很道理。常笑點頭道:“一個人使人有危險感覺,一定不會受歡迎。”
王風道:“處理一個對自己有危險的人,你當然知道最好是用什麼方法。”常笑連連點頭道:“那種方法的確好,我也時常用。”
王風道:“好辦法未必就一定有效。”
常笑道:“如果他們發覺你死人一樣睡著,那就會有效的了。”
王風道:“所以我只有睡進棺材。”
常笑道:“棺材亦未必安全,一旦被發現了,很容易就給活活的釘在棺材裡面,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死法,你是否能夠想像?”
王風打了個寒噤,道:“好在那副棺材曾經走出過一具僵屍。”
常笑道:“那樣的一副棺材當然沒有人願意走近去,如果不怕僵屍回窩時遇上,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睡覺地方。”
王風道:“好就說不上,裡面有石灰,還躺過死人,幸好死人跟我是朋友,看在安全份上亦只好將就將就。”他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可惜就連這種地方我也只能睡一次。”揭發了的秘密就不再成為秘密,如果他再睡進這副棺材,很可能就永遠睡下去,永遠不會再出來的了。
常笑冷冷的凝注著王鳳,忽然說道:“你怕死?”
王風立刻搖頭。
常笑冷冷地一哼,道:“我看你簡直就怕得很。”
王風道:“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他笑笑,忽然問:“死有什麼可怕?死的確沒有什麼可怕。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烤,不用再受寒鳳的刺割。沒有憂傷,沒有痛苦。再不必耽迷於卑賤的思想,再不必熱切去貪求什麼。死,其實只是一種解脫。在王風來說,死,更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冒險。一根要命的閻王針,早就已決定了他的生命…他本來只能再活半個時辰,出為運氣好,死前遇上了天下第一名醫葉天士,才保住了性命,卻也只能再活一百天。一百天現在已過了四十九天…只剩五十一天。五十一天並不是五十一年,早死五十一天與遲死五十一天似乎沒有多大的分別。他又怎還會怕死?”
常笑沒有回答王風的話,反問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王風道:“那些人要殺我的真正原因,真正要殺我的本來是什麼人,現在我仍不怎樣明白。”他隨即又說道:“這其實明白與否,也不要緊。”
常笑道:“什麼才要緊?”
王風道:“我未了的那件事。”
常笑追問道:“哪仵事?”
王鳳道:“尋問我朋友的屍體,送返他的故鄉。”
常笑道:“你跟鐵恨是朋友?”
王風點點頭。
常笑注目又問道:“你們在什麼時候認識的?”
王風道:“八九天之前。”
常笑一怔道:“七八天之前他已是個死人,你卻是八九天之前認識他,到底你們認識了有沒有一個整天?王風道:“沒有。他們認識還不到一天,就遏上了血鸚鵡,血鸚鵡帶來的邪惡與災禍就痛擊在鐵恨身上。這其實是鐵恨的願望。血鸚鵡據講每隔七年都要降臨人間一次,帶給人間三個願望。只要你能夠看見它,它就會讓你得到三個願望。無論什麼願望,它都會讓它實現。鐵恨的第一願望卻是求死。只因為他絕對不相信血鸚鵡的存在。他更想不到竟會遇上血鸚鵡。血鸚鵡只是讓他如願以償。一想起這件事,王風就不禁搖頭。常笑也搖頭,道:“認識還不到一天的朋友,你就肯替他賣命了?”
王風道:“我認識他雖然還不到一天,知道他卻已很久。”
常笑道:“知道他什麼?”
王風道:“知道他是一個正直的人,我一向佩服正直的人。”
常笑已很久沒有笑,一聽王風這句話,就笑了。
他笑著道:“如果你只是因為這個原因替他賣命,我擔保你一定會後悔。”接著他又補充道:“正直的人絕不會說謊,而據我所知,在血鸚鵡這件案子上,他已經不止一次說謊。”
王風並沒有追問下去,卻笑道:“說謊固然可恥,但若吐露事實足以惹起更大的不幸之下,還是可以原諒的。”
常笑冷笑,踱了開去。
所有的目光全部落在他的身上。
他踱了一個方步,又面向王風;道:“鐵恨的屍體據講是你帶回衙門的?”王鳳承認。
“當時鐵恨已死亡?”
王風點頭。
“你肯定他的確已死亡?”
王風道:“一個人是生是死,我還可以分得出的。”
“蕭百草剖驗屍體的時候,你是否也在一旁?”
“不在,蕭老先生工作的時候並不喜歡有人在旁邊,他認為那會影響他的工作,其實他就算准許我留下,我也未必願意留下。”
“你怕看?”
“我還怕嘔吐。”王風反問道:“你難道不知那是怎樣惡心的一回事?”常笑沒有答,板起臉,道:“你只需回答我的問題。”
王風道:“只許答,不許問?”
常笑道:“不許。”
王風道:“你當自己是什麼東西?”
常笑道:“官!”
王鳳道:“你又當我是什麼東西?”
常笑道:“平民百姓。”
王風連忙糾正道:“江湖人。”
常笑又一聲冷笑。
王風接著道:“江湖人不怕官,不受管,也沒有官敢管。”
常笑又冷笑道:“我敢管!”
王風道:“就算敢管,我就算受管,又怎樣?我又沒有犯法。”
王風又冷冷道:“我有什麼犯法的嫌疑呢?常笑冷聲道:“你協助嫌疑的犯人,逍遙法外。”
王風道:“又一個嫌疑,這嫌疑的犯人又是誰?”
常笑道:“鐵恨。”
王風一呆,忽然笑道:“到現在為止,雖然你仍沒有來一個自我介紹,我卻早已猜到你是誰。”
常笑道:“誰?”
王鳳道:“常笑!毒劍常笑。”
常笑冷笑道:“你睡在棺材裡,消息還這麼靈通。”
王風道:“今天清晨,安子豪來找我說過話。”
常笑悶哼道:“這個人說話未免大多。”
王風道:“我還知道一件事。”
常笑道:“也是他說的?”
王風搖搖頭,道:“那件事我最少已聽人說過十次,第一次最少已在五年之前。”常笑道:“到底什麼事?”
王風笑笑道:“我還知道你另有一個很哧人的外號,就叫活閻王。”
常笑木無表情,反而問:“這個外號好不好?”
王風道:“好是好,有一點,我卻很不明白。”
常笑道:“哪一點?”
王風道:“活閻王顧名思義,是人間的閻王,你怎麼連鬼都管到了?”
常笑道:“你是說鐵恨?”
王風道:“僵屍難道不是鬼?”
常笑道:“你肯定他已變成僵屍?”
王風道:“我沒有見過僵屍,卻見過屍體,我敢擔保他已是一個死人。”常笑道:“我連屍休都沒有見過,在未見到他的屍體之前,我仍當他是一個活人。”他霍地迫視王風:“你也敢擔保自己所說的全都是事實?”
王風又一笑,道,“就算是事實,你好像也沒有辦法。”
常笑亦笑了,道:“你知道我還有一個外號叫做活閻王,卻似乎不知道我這個外號怎會得來。”
王風道:“那是因為你的心夠狠,手夠辣,劍夠毒。”
常笑道:“心狠自然手辣,手辣自然劍毒,這三樣其實只是一樣,你只說中了一樣,還差一樣。王風道:“哪一樣?”
常笑道:“刑夠重。”他又笑道:“在我的重刑之下,我敢擔保所聽到的一定是事實。”
王風笑道:“你好像已有意思對我用重刑來迫供?”
常笑只是笑,這笑容已顯得很殘忍。
王風笑接道:“只不知你怎樣將我拿到那重刑之下?”
常笑道,“想知道還不容易?”
話口未完,他的左手已伸指一指。
那一指還未指正王風,七個官差已有三個撲了過去。
捧開棺蓋的那個官差站得最近,第一個撲到,卻不是抓人,一拳就向王風面門打去。這一拳簡直就是公報私仇。
方才給王風哧得最慘的就是他,對於這個小子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好感,對於這個小子的一臉笑容更就瞧不順眼,所以常笑一下令去拿人,他便立即就想到先打掉這個小子的一臉笑容。
那並不是致命的地方,就算打重一點也不會死人,所以他放心去打。
他打的也已夠重。
這一拳沒有一百最少也有九十九斤的氣力,打上去已不止可以打掉一面的笑容,整張臉都可以打花的了。
蓬一聲巨震,一條人影就飛了出去。
王風仍站在原地,一張臉也沒有花。
那個官差的臉卻花了。他一拳才出,王風的拳頭已重重地打在他面上,打塌了他的鼻梁,打開了他滿面血花,甚至將他打飛丈外。
王風這一拳已不止一百斤。
那個官差剛飛開,另外的兩個官差已撲至,四雙手鷹爪一樣抓向王風的左右手。抓是抓住了,卻是王鳳的左右手“大鵬展翅”,反抓住他們兩人的一雙手腕。王風馬上就一聲大喝,將他們兩人掄了起來,擲了出去,擲向其余的四個官差。其余的四個官差正要沖上,那兩個官差就已泰山壓頂也似的迎頭壓下。
總算他們手急眼快,兩兩成雙,雙雙齊心合力,硬將兩個同伴接下來,四個人,竟全都被震得退出了一步。
王風的氣力實在不小。
給他擲出的那兩個官差臉都青了,接著那四個官差的臉色亦不見得太好,猙猙錚錚四聲,四把刀不約而同全都亮在手中。
刀光亮如雪,這四把顯然都是好刀。
一刀在手,四個官差的面上都現出陰狠的神色。
只看拔刀的姿勢,就知道他們都是用刀的好手;只看面上的神色,就知道他們刀下絕不會留情。
王風似乎還沒有看他們,他正兩手交替,拍掃衣袖,就像方才那三個官差身上的什麼已有不少落在他衣袖之上,更像事情在他擲出兩個官差之後就已了結。
事情又怎會這就了結?
四個官差刀出鞘,腳步更開始移動,左右移動,四個人分開了四個方向。王風的眼只要望出去,最少就可以望到兩把刀。
他已放下手,伸一個懶腰,忽然道:“睡眠足夠,精力充沛,這個時候最好就活動一下筋骨。”
四個官差中的一個立時道:“我們一定好好的讓你活動一下。”
王風的目光應聲在四把刀上掠過,道:“但動到刀子我就恕不奉陪,那些東西向來就有礙健康。”
另一個官差冷笑一聲,道:“只可惜由不得你。”
語聲一落,他的人就沖上。
其他的三個官差亦同時發動。
雪亮的刀鋒閃著的目的光芒,這四個官差使的競是同一樣的刀法。
兩刀砍向王風的雙肩,兩刀砍向王風的雙腿,他們並沒有下殺手。
因為常笑還要留下王風的一條命,還要問王風的口供。
但這四刀砍中,王風就得變做王八,雖然保得注性命,也只能在地上爬了。王風雖然不想奉陪,更不想變做王八。
在他的後面就是那副棺材,棺材的後面卻是牆壁,他不能再躲進棺材,身後亦已沒有退路。
他只好想辦法應付砍來的四把刀。一個人要應付四把刀並不容易,好在那四張刀用的都是傷人的刀法,不是要命的刀法。
傷人的刀法,總比要命的刀法,容易應付。
他一聲暴喝,一摔,突然一起身,迎向左面揮刀砍來的那個官差。
這一躍,砍向他雙腳的兩刀就落空,那一摔,右邊砍向他肩膀的一刀亦落空。一下子閃開了三把刀,不能說他沒本領的了,只可惜三把刀之外還有一刀。這張刀本來只砍向他的肩膀,但他這一摔,就變成砍向他的胸膛。
肩膀不是致命的地方,胸膛卻是致命的地方。
他避開了三把刀,竟闖入了一條死路。
以他這麼精明,臨敵經驗這麼豐富的人,實在沒有理由犯上這種致命的錯誤。莫非他突然想起自己只能再活五十一天,等得不耐煩,索性就乘這個機會,拼掉這條命算了?
他雖然敢拼命,不要命,那個官差卻不敢要他的命。
常笑並沒有命令他殺王風,他絕不敢殺王風。
因為那往往就要賭上他自己的一條命。
所以一發覺王鳳的胸膛撞向自己手上的刀鋒,他已就哧了一跳。
好在,他在刀上已留有分寸,連忙將刀帶開。
他只當王風是被其他的三把刀逼入了這一條死路,萬想不到王風是自己闖入來,看似在拼命,身形那一摔之後還有一個變化,刀即使沒有帶開,亦未必能夠砍上王風的胸膛。那一個變化的目的當然在閃避砍向胸的那一刀,現在刀已帶開,就變了多余。所以王風並沒有施那一個變化。
好像他這等高手,又怎會做這種多余的事情?
他施另一個變化。
刀倉猝帶開,那個官差的面前便有了空隙,他搶入這個空隙,揮拳痛擊那個官差的臉。“咚”一“聲,那個官差最少飛出了一丈,雖然還沒有倒下,左半臉卻憶腫了。王鳳一拳打出,整個身子亦沖前了半丈,左右腳一轉,斜踩了午馬,右拳正!次回,耳邊就已聽見哧的一聲異響,眼角同時瞥見一道劍光凌空飛來。劍光迅急,劍勢毒辣。常笑的毒劍終於出手。三尺青鋒閃電一樣擊擎王風的胸膛要害。聽他方才的說話,本是要那些官差生擒王風,再重刑迫供,可是看他這下的出手,分明揮劍就想將王風擊殺。他並不是一個三心兩意的人,只不過他已看出擊殺王風比生擒王鳳更簡單。一個難以生擒的犯人,要逃走的話也一定很容易,這種經驗他已經有過一次。只是一次。一次在他來說已足夠,那一次之後,對於難以生擒的犯人,他就開始實行那種簡單而有效的方法。不伯殺錯好人,他只怕走脫了犯人。殺錯好人對他並沒有影響,走脫了犯人卻又要他再傷一次腦筋,再費一番氣力。他不同鐵恨。鐵恨寧可再傷一次腦筋,再費一。番氣力,也不肯枉殺一個好人。他卻是寧枉毋縱。所以他如果殺掉一千人,枉死的就算沒有九百,也有八百的了。這十年之間,他殺掉的人豈止一千。再枉殺一個王風,在他又算得什麼?劍一閃即至。快、准、毒!峨帽劍派奪命十二劍任何的一劍在他用來都無不名副其實。要閃避這樣的一劍是不容易,但以王風的身手,應該也沒有困境。他卻沒有閃避,反而迎上去。那剎那之間,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支短劍。短劍刺向常笑的胸膛。長劍三尺,短劍只得尺六,雖然短上了許多,在常笑的長劍刺入他的胸膛要害之際,他的短劍勢必亦可以刺入常笑的胸膛要害。他有這種自信。他更敢拼命,一劍刺出,不求自保,只在殺敵。這一劍之後,也沒有變化。常笑的毒劍擊殺之下,他看出,任何的變化都是一種結果。——只有使自己的處境更惡劣。他並不喜歡這結果,何況常笑這個人已值得他拼命。常笑也看出王風在拼命,更看出王風實在有跟自己拼命的本領。一陣是烈的驚悸立時襲上他的心頭。他並沒有打算跟王風拼命。他雖然喜歡殺人,卻絕不喜歡自己同時被殺,就算負傷也不喜歡。總算他那一劍之上還未盡全力,仍有余力避免跟王風拼命。他連人帶劍飛快倒翻了開去。人在半空,哧哧哧的反手便是三劍。他的人就像是刺胃,混身都布滿了尖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可以抗拒外來的傷害。王風卻沒有追在他身後,那一劍落空,便收住勢子。常笑翻身落地,又是面向王風,他盯著王風,忽然道:“我看你,並不像瘋子。”
王風道:“本來就不像。”
常笑道:“那你就應該知道,方才那一來會有什麼結果?”
王風道:“你我都變成死人。”
常笑道:“以你的武功,要招架我那一劍,相信並不難,”王風道:“也不易。”常笑道:“招架都可以,要閃避當然就更容易的了。”
常笑又道:“你那為什麼還要跟我拼命?”
王風反問道:“方才你那一劍是不是存心殺我?”
常笑點頭承認。
王風道:“你既然存心殺我,不跟你拼命怎成?”
常笑一怔道:“你喜歡跟人拼命?”
王風道:“要看什麼人。”
常笑道:“哦?”
王風道:“有種人明知打他不過,我就會趕緊腳底抹油,可是有種人,就算必死無疑,我也要去跟他拼命。”
常笑道:“你所說的一種人,到底是哪一種人?”
王風冷冷地瞪著常笑,道:“惡人。”
常笑又一怔,面上忽然又有了笑容,道:“我好像不是惡人。”
玉風冷笑道:“我看就像了。”
常笑笑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跟你拼命的了。”
王風道:“你不是說過要將我拿下來,用重刑迫供?”
常笑道:“現在已不必,一個人膽敢拼命,又怎會說謊?”他大笑收劍,又道:“你既然沒有說謊,我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
王風道:“最低限度,你總該將我扣押起來。”
王風道:“因為我已經犯法。”
常笑目光一掃那幾個官差,道:“打官差雖然犯法,這件事,卻不能歸就於你。”王風奇怪地睜大眼睛。
常笑竟然也講道理,不單止王風奇怪,那些官差也同樣奇怪。
常笑接著道:“何況要殺你都難,要將你扣押,豈非就更傷腦筋?”
這才是常笑的真心話。
這個人也懂得看風使舵,他實在也有些意外。
常笑還有話說,接道:“更何況今後很多事說不定我都要借助於你。”
王風冷冷道:“我還沒有意思跟你混在一起。”
常笑忽然問道:“你可知道我現在在調查什麼?”
王風試探著問道:“可是關於血鸚鵡那件案於?”
常笑點頭道:“也就是七年前太平王府庫藏珠寶一夜之間完全神秘失蹤的那件案子。”王風道:“那件案子跟我有什麼關系?”
常笑道:“跟你沒有關系,跟你的朋友鐵恨卻有很大的關系。”
王鳳道:“鐵恨已死了。”
常笑道:“死因是什麼?”
王風目光忽變得很遠,道:“你可曾聽過十萬神魔為了慶賀魔王的壽誕,聚會‘奇濃嘉嘉普”,以十萬滴魔血化成一只血鸚鵡,作為他們的賀札這件事?“常笑道:“最少已聽過十次。”
王風道:“血鸚鵡每隔七年便會降臨人間一次,帶來三個願望,只要你看見他,你就能得到那三個願望,無論什麼願望都可實現。”
他輕歡接道:“現在距離它上次降臨人間,已又有七年。”
常笑道:“你也相信這種事?王風笑道:“我本來不信,現在卻不能不信。”常笑道:“你看到它了?”
王風點點頭。
常笑一笑,冷笑。
王風道:“你不信?”
常笑沒有否認。
王風道:“鐵恨也不信,所以他才表示如果看到血鸚鵡,第一個願望便要它讓他死。”常笑道:“結果他真的遇上血鸚鵡,血鸚鵡真的就讓他如願以償?”
王風苦笑道:“天下間的事情有時就是這樣子湊巧。”
常笑笑了笑,問道:“這件事你聽哪一個說的?”
王風道:“當時我正坐在他的對面。”
常笑嘎聲問道:“你是說目睹著這件事發生?”
王風道:“第一個看見血鸚鵡的還是我,當時我已呼叫他不要回望,甚至撲過去要抱住他的頭,但都已太晚。”
常笑沒有作聲,面上的笑容亦己僵硬。
他看得出王風並不是說謊。
王風的語聲更弱,按又迫:“回頭只一瞥,他就在血鸚鵡的笑聲中倒下去。”常笑吃驚道:“像人一樣的笑,笑聲中,充滿了一種難言的妖異邪惡,就像他說話的語聲一樣。”他還會說話?“王風頷首,突然打了兩個寒顫。常笑忍不住追問道:“他說了什麼?”
王風回憶的顫聲道:“你們是同時看見我的,現在他的願望已實現了,還有兩個願望我會留給你,你等著……”
血鸚鵡的說話就像已烙上他的心頭,脫口而出,競連一個字也沒有遺漏。他的語聲也透著某種邪惡妖異的譏誚,仿佛他亦已變成了血鸚鵡的奴才。那本已死灰的臉龐也就更詭異更難看了。
常笑的面上哪裡還有笑容,追問道:“那只血鸚鵡後來又怎樣?”
王風道:“飛走了。”
常笑道:“你有沒有追上去?”
王風歎了一口氣,道:“我倒也想追下去,只可惜我並沒有長著翅膀。”常笑轉問道:“當時你們在什麼地方?”
王風道:“墓地。”
“墓地?”
“我們是因為追著血奴追到那裡。”
常笑的目光立時落在那邊的血奴面上。
血奴並沒有反應,癡癡地望著王風。
令她著迷的卻一定不是王風,只是王風的說話。
她的眼中充滿了羨慕之色,她羨慕什麼?
王風看到了血鸚鵡?血鸚鵡還有的兩個願望都已留給王風?
王風的眼睛順著常笑的目光一轉,搖頭道:“我們當時追的血奴不是她,是只怪鳥。”常笑哦一聲,又問道:“墓地上當時可有其他人?”
常笑道:“以你的武功,如果有人躲藏在附近,一定瞞不過你的耳目,何況還說話?”王風道:“你不信那番話是出自血鸚鵡的口中?”
常笑微歎道:“鸚鵡無疑是一種非常靈巧的鳥兒,甚至還會說人話,所以據我所知,秦淮河畔那間寶香齋所養的一只鸚鵡更會念唐詩,可是說到底,不外乎長時間訓練的結果,那只血鸚鵡跟你說的,卻分明不是那種出自訓練的話。”
王風道:“那番話無疑應該是由人說的,但事實上是發自鳥口。”
“我相信你所說的是事實,只是這種事,又的確難以令人置信。”常笑大大的吹了一口氣。
王風苦笑道:“你這種心情我很明白,要不是身臨其境,我想必也是這個意思。”常笑又吹了一口氣,道:“看來這件事就只有兩種解釋,若非那只鸚鵡通靈,我們便得要接受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這個傳說。”他搖搖頭,又道:“連血鸚鵡這種事都可能是事實,僵屍的存在豈非更就大有可能?”
沒有人作聲。
這一靜,小摟仿佛就陰森起來。
樓外更陰森,夜色已濃如潑墨。
常笑朝門外膘了一眼,忽又道:“這時候僵屍應已出動了。”
這句話出口,就連他自己,也打了一個寒噤。
其他人也就只有一個王風例外,他居然還笑得出來,道:“他的窩仍留在這裡,我想他遲早總會回窩來休息一下。”
常笑道:“你不怕?”
王鳳道:“他跟我是朋友。”
常笑冷冷道:“最好他變了僵屍之後,也仍認識你這個朋友。”
王風道:“認得與否是其次,只要見到他就成。”
常笑道:“對於他變成僵屍這件事莫非你也有疑問,一定要見到他才確信?”王鳳道:“這仍不是我主要的目的。”
常笑忍不住追問下去:“你主要的目的是什麼?”
王風道:“設法阻止他再變成僵屍。”
常笑道:“你希望自己的朋友死後能夠安息?王鳳道:“很希望。”
常笑道:“交著你這種朋友實在不錯。”
語聲忽一頓,他的目光又轉向門外。
是人,不是僵屍。
安子就在前面,後面董昌,唐氏兄弟。
四個人一個不缺,面色也並無異樣。
常笑目光一掃董昌三人道,“你們已檢查過萬通的屍體?”
三人點頭苦笑。
他們所見到的只是一只手,一灘濃血。
常笑道:“有什麼發現?”
“萬通的屍體早已化成濃血,只剩一只右手,那只有手亦已死黑發臭。”“靠的床上放著他的配刀,刀鞘卻在另一邊。”
“刀口有血,刀柄有血,都並不相同,刀口的血與一般無異,刀柄的血是那種濃血。”“在他那只右手中指指尖,剖出了一枚七星絕命針,顯然是因為這一枚毒針,他那雙右手才變成死黑色。”
“那灘濃血雖已干硬,但以我們的經驗推斷,極有可能是‘化屍散’的結果。”“說據以上種種的發現,我們認為萬通昨日在開棺驗屍之際,中指指尖就給刺入了一枚七星絕命針,針上的巨毒迅速蔓延,使他那只手盡成死黑,他發覺中毒,必然立刻暗運內力,阻止毒氣再上升,所以死黑的只是一截手。”
“可是給送入那間小屋之後,他已不能再支持下去,為了保全性命他惟有忍痛拔刀,將那只手斬斷,然後所謂僵屍就來了,在他的身上下了化屍散,化去了他的身子,那只右手卻因為已給斬掉,反而得以留下。”
常笑靜靜的聽著,並沒有表示意見,一直等到董昌與唐氏兄弟交替將話說完,才開口道:“化屍散這種東西似乎並不常見。”
唐老大道:“也並不罕見,據我們兄弟所知,江湖上好幾個幫會都用這種東西處置人犯,用來當毒藥暗器使用的黑道高手據講也有好幾個。”
常笑道:“哪幾個?”
唐老大道:“陝北斷虹子,江東烏鴉,河西赤雁,燕南毒手書手蕭秋雨。”常笑道:“他們跟鐵恨可有關系?”
唐老大想了一下,搖頭道:“沒有。”
一個官差即時插口道:“我記憶所及,大約在五六年前,鐵恨在湘西曾經偵破一間黑店,在那間黑店後院,據講是有一個化屍池,黑店的一伙謀財害命之後,就將屍體投入池中,毀屍滅遺跡……”
常笑頷首道:“那是說,鐵恨是有機會得到化屍散那一類的藥物的了。”他霍地回頭,盯著王風道:“那個官差真正的死因現在你已清楚,對於這件事,你又有什麼意見?”王風一旁正在聽得發呆,給常笑這一問,頓時如夢初覺,苦笑道:“要非我親眼看見鐵恨暴斃,又親身護送他那副棺材,七八天以來未離左右,棺材又一直釘死,根據他們這驗屍報告,我一定懷疑他仍然生存。”
常笑亦自苦笑道:“我本來也是這樣懷疑的,可是聽你說得那麼肯定,卻又實在不能不相信他已經死去。”
王風道:“也許他身上的確藏著化屍散之類的毒藥,在扼殺那個官差之時,無意中掉到那個官差的身上。”
常笑淡淡道:“那支毒針也是無意中從他的身上飛出來,刺入萬通的中指指尖?”王風只有苦笑。
常笑搖了搖頭,喃喃道:“我走馬天下十年,所接手的奇案,所遇上的怪事,已不能說少的了,但都能有一個解答,有一個解釋,可是像這樣奇怪的案子,這麼奇怪的事情,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我簡直束手無策。”他一再搖頭,歎息著道:“也許你還不知,我著手調查這件案子,到現在為止,已有兩年多了。”
王風雖不知,並不懷疑常笑的說話。
常笑歎息著坐了下來,接著又道:“十萬神魔,十滴魔血,化戍一只血鸚鵡,血鸚鵡的出現,太平王府庫珠寶的一夜之間神秘失蹤,郭蘭人的死而復生,生而復死,這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不可能發生。”
玉風道:“可是事實就存在,而且的確已發生。”
常笑歎息道:“我本來絕不信有所謂妖魔鬼怪,有所謂第二世界——”王風截口道:“最初我也不大相信,但怪事接二連三發生,尤其是遇上了那只人一樣笑語的血鸚鵡,實在不由我不相信。”
常笑沉吟道:“只可惜那些事情發生之際,我都沒有在場,否則,我也許能夠找出事情的真相。”
王風道:“你仍在懷疑?”
常笑道:“不能不懷疑,就拿現在這件事來說,殺人的是僵屍,可是驗屍的結果,分明就是人為。”
王風忽然抬頭問道:“你有沒有見過僵屍殺人?”
常笑道:“連僵屍我都未見一面,又怎會見過僵屍殺人?”
王風道:“僵屍殺人的時候,可能就像人一樣,動用他身上所有能夠殺人的東西。”常笑道:“哦?”
王風淡笑道:“無疑是眼見為實,不過當時你站在一旁,現在難保亦成一灘濃血。”常笑亦笑了,道:“只要能夠弄清楚事實,解悶心中的疑團,化作濃血又何妨?”王風道:“那你不妨耐心等下去,他的窩還在這裡,遲早總會回來的。”常笑道:“等,我一定等,我還准備四出找尋他的蹤跡。”
王風道:“你的膽子看來也不小。”
常笑笑道:“並不比你大,有你在一旁壯壯膽子最好。”
王風道:“只可惜我現在仍然不想跟你混在一起。”
常笑淡笑道:“你不是要去尋找鐵恨的屍體?”
王風道:“我沒有說過不去。”
常笑道:“那我們何不走在一塊兒,彼此也樂得有一個照應?”
王風道:“也許你這是出自好意,但這種好怠,我只能心領。”
常笑奇怪地望著王風。
王風隨即道:“因為我的膽於其實並不大,我害怕還未找到鐵恨,就已給嚇死。常笑終於明白,道:“你是害怕我?”
王風道:“害怕得要命。常笑道:“為什麼?”
王風歎氣道:“只因為你是毒劍常笑,活閻王常笑。”
常笑閉上嘴巴。
王風繼續道:“僵屍殺人最低限度也還有原因,他所以殺萬通,是因為萬通冒犯了他,你殺人據我所知,通常都沒有所謂原因,走在你身旁,時刻都要提防你的劍突然刺來,不嚇死也得擔心死了。”
常笑在聽著,忽然又笑了起來,道:“這種說話我這是第一次聽到。”
王風道:“好像我這種說話不顧後果的人,本來就很少。”
常笑道:“的確少,我最欣賞這種人,所以我保證,即使你真的犯了罪,我也會當面說清楚才下手,絕不會抽冷子殺你。”
他說得很認真,王風卻完全沒有反應。
常笑淡淡的一笑,目光無意中落在對門那面照壁之上,忽一頓,道:“這面壁好像剛刷過?”
王風道:“昨夜才刷過。”
常笑道:“誰刷的?王風道:“我。”
常笑笑笑道:“你是不是精力過剩,無處發洩?”
王風道:“我倦得連棺材都肯睡進去,你說是不是?”
常笑道:“這面牆壁莫非有問題?”
王風道:“大有問題,對著它,我就仿如置身奇濃嘉嘉普。”
常笑一愣道:“奇濃嘉嘉普?”
王風道:“‘奇濃嘉嘉普’就是諸魔聚會的地方,沒有頭上的天空,沒有地上的土地,只有風和霧,寒冰和火焰——”常笑突然截口道:“牆上到底有什麼?”“一幅畫。”王風的目光迷蒙,“畫的就是奇濃嘉嘉普那個地方,畫的就是那一天。”“哪一天?”
“諸魔齊賀魔王十萬歲壽誕,滴血化鸚鵡的那一天。”
“諸魔是什麼樣子?”
“有的半人半獸,有的非人非獸,有的形狀是人,卻不是人,有的形狀是獸,卻偏偏有顆人心。”
王風的語聲非常奇怪,就像是幽冥中飄出來,虛虛幻幻的,接道:“他們的手中都拿著刀,刀鋒上都在滴血,血已化成了鸚鵡,飛向一個頭戴紫金白玉冠的年輕人,那就是魔中之魔,諸魔之王。”
常笑道:“魔王又是什麼樣子?”
王風道:“完全和人一樣,容顏很英俊,神態很溫和,含笑接受諸魔的膜拜。”常笑道:“那之外還有什麼?”
王風道:“十三只怪鳥,圍繞血鸚鵡飛翔,有燕子剪尾,有蜜蜂的毒針,半邊的翅是蝙蝠,半邊的翅是兀鷹,半邊的羽毛是孔雀,半邊的羽毛是鳳凰——”王風的語聲仍是虛虛幻幻。
除了血奴,所有人都聽呆了。
他們的眼神已漸迷蒙,仿佛亦已看到了那幅又美麗,又恐怖的魔畫。
血殷紅,刀青白,燕子的剪尾烏亮,蝙蝠的傘翼漆黑,孔雀羽毛輝煌,風凰的羽毛如火焰,還有九天十地的十萬神魔,他們衣飾的美麗,顏色的妖異,只怕更不是人間所有。那該是何等美麗,何等恐怖的場面。
王風歎了一口氣,接下去:“他們也就是血鸚鵡的奴才。”
常笑脫口道:“血奴?”
王風道:“正是血奴?”
常笑的目光不覺又落在站於那邊的血奴的面上,道:“那幅畫是你畫的?”血奴搖頭道:“我哪來這種本領。”
血奴的目光卻轉向空白的那面照壁,喃哺道:“一個外來的客人,約莫在兩年之前,他走來這裡,告訴我魔王和血鸚鵡的故事,然後又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在這面照壁之上畫下了那幅魔畫。”
常笑問道:“他可曾告訴你為什麼他要這樣做?”
血奴一瞥常笑,露出了一面笑容。
她的笑容溫柔如春風,美麗如春花,又像春水般變幻,可是那瞳孔深處,卻冷如春冰。常笑怔住在那裡。他實在不明白血奴在笑什麼。
血奴笑著道:“他說我又可愛,又可怕,雖然連碰部沒有讓他碰,卻已能給他前所未有過的滿足,簡直就是一個魔女,來自奇濃嘉嘉普的魔女。”
常笑並不懷疑血奴的說話,因為好像這樣的說話,他已從安子豪的口中聽說過一次。平安老店那個掌櫃不就是這樣?
血奴笑接道:“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奇怪的地方,於是就追問下去——”常笑道:“於是他就告訴你那個故事,給你在照壁之上畫下那幅魔畫?”
血奴道:“他認為這地方與我簡直就格格不入,非要畫上那幅畫不可。常笑道:“你認為也是?”
血奴道:“當時我已給他那個故事迷住,甚至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會畫畫。”常笑道:“他那幅畫畫得好不好?”
血奴道:“好極了,他簡直就是個畫畫天才。”
常笑奇怪道:“既然是這樣,怎麼你又肯讓王風將那幅畫刷掉?”
血奴輕輕歎了一口氣,膘著王風道:“因為他也是一個魔王。”
常笑道:“哦?”
血奴仍瞟著王風,眼波如醉,道:“他也是連碰也沒有碰我就能夠給我前所未有的滿足,莫說一幅畫,就算將我生吞活剝,我也一樣由得他。”
常笑的目光不由轉向王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兒遍,微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本領?”
王風苦笑。他只有苦笑。
常笑隨即問道:“你又為什麼要刷掉那幅畫?”
王風道:“因為那幅畫有鬼。”
常笑不覺又“哦”了一聲。
王風道:“畫上的十三只血奴一時十二,一時十三,不單只會飛,還更會冷笑。”常笑一怔,道:“你見著他飛出來?飛回去?”
王風道:“如果我看到,現在我已在八百裡之外。”又笑笑解釋道:“我這個人一受驚,跑起來往往比馬還快。”
常笑道:“那你又怎知道那十三只血奴會飛去飛還?”
王風道:“它們本來都在畫中,可是一下子,十三只竟變了十二只。”
常笑道:“也許你開始就數錯了?”
王風道:“沒有這種事。”
常笑道:“你這麼肯定?”
王風道:“因為那神秘失蹤的第十三只血奴不久回到原來的地方,但到我刷牆的時候它又不見了。”
常笑摸了摸腦袋,道:“你又聽到它在什麼地方冷笑?”
王風道:“就在牆壁上。”
常笑的眼睛立時大了,道:“牆壁上還是牆壁裡?王風道:“這也有分別?”常笑道:“有,你可是不能肯定?”
王風默認。
常笑轉問道:“牆壁後面是什麼地方?”
王風道:“另一個房間。”
常笑問道:“誰住的?”
王風道:“宋媽媽。”
“宋媽媽又是何方神聖?”
“並不算什麼神聖,只是一個老巫婆。”
“巫婆?”常笑的眼睛睜得更大,“這種地方怎會住上一個巫婆?”
王風道:“因為她本來是血奴的奶媽,你是不是想跟她見上一面?”
常笑道:“很想。”
王鳳道:“你不妨著人去找她來。”
常笑道:“我自己去找她。”
王風道:“你要到隔壁她所住的地方參觀一下?”
常笑道:“一定要。”
王風道:“門就在隔壁,最好找不過。”
常笑道:“你不去?”
王風道:“我昨夜已去過一次,一次已足夠。”他的面容已有些不自在。常笑察貌辨色,道:“你在那裡看到了什麼?”
王風膩聲道:“也沒有什麼,只不過看到了一個赤裸著身子的老太婆。”常笑一愣。
王鳳歎口氣,道:“你可知一個脫光了的老太婆,是怎樣的樣子?”
常笑道:“我雖然還沒有這種機會,但亦可以想像得到。”
他面上的神情變得奇怪,就好像嘴上突然給塞住了一塊幾十兩重的油泡肥肉。王風道:“現在是你的機會了。”
常笑盯著他,道:“你真的不去?”
王風道:“昨夜我幾乎已給她嚇死,好像這種經驗,一次都已太多。”
常笑道:“是不是她爬到你身上?”
王風沒有作聲,那副表情卻已替他回答。
常笑道:“怪不得你現在仍有余悸,在那種情形之下,你當然趕緊逃命去了。”王風道:“換轉你,你怎樣?逃不逃?”
常笑道:“逃得一定比你還快。”他笑笑又道:“那一來,你當然不能好好參觀一下那個地方。”
王風承認。
常笑又道:“所以,我認為你應該再去一次。”
王風道:“那種地方有什麼好參觀的?”
常笑道:“也許那個地方有些東西能夠解開你心中的疑團。”
“哦?”王風似乎已動心。
常笑道:“這一次你大可以放心,因為除了我之外還有我的十個手下,未必第一個又是挑上你。”
王風在考慮。
常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轉向血奴,道:“那個給你在牆壁上畫畫的客人,可曾留下名字?”
血奴道:“他姓郭。”
常笑又問道:“郭什麼?”
血奴搖搖頭,道:“不知道。”
常笑道:“他沒有說過?”
血奴道:“他只說過有一個兄弟叫做郭繁,曾經親眼見過血鸚鵡。”
常笑淡笑道:“原來是郭易。”
血奴奇怪道:“您怎知他是郭易?”
常笑說道:“郭繁根本就只有郭易一個兄弟。”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舉步走向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