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還是初蕾引起來的。只因為那天早晨她很無聊,只因為天氣太好,只因為她看到天邊有一片浮雲,樣子像極了一匹威武的白馬,只因為她心血來潮……說了這麼一句:
「我想騎馬。」於是,致中帶她到了馬場。
初蕾從沒騎過馬,也從不知道台灣有馬場,更不知還有馬論小時出租。當那匹棕色馬被拉到她面前時,她像個小孩般興奮,拍撫著馬的鬃毛,她和那教練談得熱心:
「它叫什麼名字?」「安娜。它是匹母馬。」
「哦,你們為什麼給它取外國名字,多不順耳!」
「因為它是西洋種呀!」教練笑著說:「它是進口的,來的時候才兩個月大。」「現在它多大?」「六歲了。」「噢,它是匹老馬了!」
「不,應該說正在盛年,一匹馬可以活到二十幾歲。它的健康情形很好,我看,活二十幾年沒問題!」那教練熱心的解釋,他的個子很小,有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滿身的活力與幹勁。他拍拍馬的背脊。「你不要怕它,它很溫馴,是所有馬匹裡最溫馴的一個。你可以跟它說悄悄話,它喜歡聽!」
「是嗎?」初蕾高興的問,立即俯頭在馬耳邊說了一大堆話,那匹馬真的點頭擺耳掀尾巴,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初蕾樂極了,抱著馬脖子就給它一個擁抱,馬也乖巧的用頭在她身上摩擦,她喜悅的叫了起來:「它喜歡我,你瞧,它喜歡我!」「它還喜歡吃方糖。」教練說,放了兩塊方糖在初蕾掌心中。「你餵它。」初蕾把方糖送到馬鼻子前,那匹馬立刻伸出舌頭,從她掌心中舔去那兩顆方糖,還意猶未盡的繼續舔她,她歪著頭看它,越看越樂。「它有表情,你覺不覺得?」她問教練。
「豈止有表情,它還有思想。」
「你怎麼知道?」致中大踏步的走上前來,板著臉,他一本正經的望著教練,粗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你們是計時收費,是不是?」
「是呀!」「談話時間算不算在內?」
那教練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的把韁繩交在初蕾手中,看了看表,簡單的說:「現在開始計時!」說完,他轉身就走進他的小屋裡去了。
初蕾瞪著致中,心裡有一百二十個不滿。
「致中,你這人相當不近人情,你知不知道?」
「初蕾,」他凝視她:「你到底是要騎馬,還是要談馬?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是個窮小子,我的職業,說得好聽是助理工程師,說得不好聽,就是工頭。我每個月薪水有限,假期也就這麼幾天。為了陪你,我已經貢獻了我所有的時間和金錢。如果你要騎馬,你就騎馬,但是,你要花了我的錢去和別人『談馬』,我不當冤大頭!」
「你……」她有些沮喪,有些敗興,有些生氣。「你怎麼這樣沒情調?如果你嫌我花了你的錢……」
「我一點也沒有嫌!」他很快的接口。「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我一生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孩這樣遷就過,你最好不要……」「最好不要惹火你,是不是?」初蕾挑著眉毛問。
「是。」他居然回答。她抬起頭來,愕然的睜大眼睛還沒開口,致中已經一拉馬韁,簡單明快的說:「上馬吧!」她再看他一眼,強忍下心中的不滿,走過去攀那馬鞍。她覺得,自己竟然有些怕他了,怕他的火爆脾氣,怕他的掀眉瞪眼,怕他在人前不給她面子……而最怕的,還是吵架後那種刻骨的傷心。她不再說話,扶著馬鞍,她費力的往上爬。頭一次騎馬,心裡難免有點緊張,她爬了半天,就是爬不上去,她嘴裡開始輕聲嘰咕:「咦,奇怪,怎麼它不跪下來,讓我好爬上去!」「你以為它是什麼?」致中笑了。「是大象?還是駱駝?它還會對你下跪?」他扶住了她的臀部,把她往上用力一推:「上去吧!」他的笑容使她心情一寬,喜悅又流蕩在胸懷裡。借他那一推之力,她的身子凌空而起,她一手扶著馬鞍,另一手抓牢馬韁,對著馬背就瀟灑的一跨,完全是電影上學來的「招術」,她自己覺得那動作一定又優美又瀟灑又帥,她的頭微向上揚,準備漂漂亮亮的坐下來,再漂漂亮亮的「馳騁」一番。誰知道,她一坐之下,只覺得什麼東西猛撞了自己的屁股,疼得她直跳,而那「溫馴」的馬驟然發出一聲長嘶,她就覺得像大地震似的,在還沒鬧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已經摔到地下去了。「哎喲!」她坐在地下直哼哼:「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致中揚了揚眉毛。「你太笨了,就這麼回事!」
「胡說!是你推得太用力了!」她打地上爬起來。「不要你幫忙,我自己來!」「好!」他乾脆往後退了兩步,雙手抱在胸口,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她彎腰俯在馬耳朵邊,開始對它說悄悄話:
「安娜,你乖乖的讓我騎,給我點面子,我待會兒買一大包方糖給你吃!」那馬一個勁兒的點頭,用右前蹄踏著泥土,顯然,它已經接受了「賄賂」。於是,初蕾像愛撫小狗似的又愛撫了它半天,這才小心翼翼的踏上那馬鐙。誰知道,這一次,那馬根本沒有容她上鞍的機會,就後蹄騰空,表演了一手「倒立」,初蕾「哎喲」一叫,又摔到地下去了。
當初蕾摔第三跤的時候,致中走過來了。
「你是在騎馬呢?還是在表演摔跤呢?」他笑嘻嘻的問。
「你——」她摔得渾身疼痛,心裡正沒好氣,給他這麼一調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揮鞭就往他身上抽去。不經思索的罵了句:「你這個混蛋!」
他一把抓住了馬鞭,正色說:
「我有沒有警告過你,不可以罵我混蛋!」
她的背脊冒起一陣涼意,海灘上的一幕依稀又在眼前,咬了咬牙,她慌忙低垂了頭,悄聲說:
「你教我騎馬,好不好?我不懂怎麼樣控制它!」
「讓我告訴你實話吧,」他說:「我從沒騎過馬,我也不懂怎樣控制它!」「那麼,你去請那個教練來教我!」
「我去請那個教練?你休想!我好不容易把他趕跑了,你又要我去請他?」「你不去請,我就去請!」她往那小木屋走去。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你一定要跟我唱反調嗎?」他問。
「不是跟你唱反調,」她忍耐的說:「我需要人教我,而你又不能教我,那個教練懂得馬,他既然出租馬,就有義務教我騎……你……你不要這樣不講理,你使我覺得,你總在沒事找麻煩!」「我不講理?我沒事找麻煩?」他的聲音驀然提高了:「我看你才有點不知好歹,莫名其妙!你說要騎馬,我就陪你來騎馬,像我這種男朋友,你到什麼地方去找?不要因為我處處順著你,你反而神勇得……」
他忽然住了口,因為,一陣均勻的馬蹄聲傳來,他眼前突然一亮,就不自禁的被吸引了。初蕾忍著氣,本能的順著他的目光向前一看,也不由自主的呆住了。
眼前,有個渾身穿著紅衣服的少女,紅襯衫、紅馬褲、紅馬靴,頭上歪戴著頂紅帽子,手裡拿著條紅皮鞭,騎著一頭又高又大的白馬,正在場中優遊自在的馳騁。她有一肩披瀉如雲的長髮,有修長的身段,和神采奕奕的眼神。她騎在馬上的樣子真漂亮極了,帥極了,美極了,棒極了!簡直就是電影鏡頭,紅衣,白馬,襯著綠野藍天。初蕾微張著嘴,又羨慕,又佩服,又欣賞!那少女顯然看出自己被注意了,她騎著馬馳向他們,在他們面前停住了。她有張白皙的面龐,挺直的鼻樑,烏黑的眼珠,和薄薄的嘴唇。嚴格說起來,她不算美麗,但是,她那打扮,那神韻,那騎在馬上的英姿,以及那笑吟吟的樣子,卻使她「帥」到了極點。「怎麼了?」她望著他們問。「馬不肯讓你們騎,是不是?」
「是呀,」初蕾說,驚歎的仰視著她。「你怎麼騎得這麼好?誰教你騎的?」「沒有人教我騎,我自己練!」她笑著。「你要征服馬,不能讓馬征服你!」致中勝利的掃了初蕾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說:
「你這個笨豬!沒出息!」
致中再望向那少女。「你騎得好極了,」他由衷的讚美:「這匹馬也特別漂亮,這麼高,你怎麼上去?」那少女清脆的笑了一聲,翻身下馬,輕巧得像只會飛的燕子。她一定有表演欲!初蕾心裡在低低嘰咕。望著她抓著馬鐙,不知怎樣一翻,就又上了馬背。她伏在馬背上笑。對致中說:「看見沒有?」「我來試試看!」致中的興趣被勾起來了,他走過去,從初蕾手中接過了馬韁,眼睛望著那少女。
「你別怕它!」那少女說:「你要記住你是它的主人!抓住馬鞍的柄,對了,手要扶穩,上馬的動作要輕,要快,好極了!抓牢馬韁,勒住它,別讓它把你顛下來!好極了,你很有騎馬天才!現在放鬆馬韁,讓它往前面慢慢的走,對了,就是這樣……」初蕾不知不覺的退後到老遠,目瞪口呆的望著這一幕。致中已經騎上了那匹棕色馬,正在那少女的指導下緩緩前進,那少女勒住白馬,跟了上去,不住在旁邊指點,他們變成了並轡而馳。一圈,又一圈,再一圈……緩緩的馬步逐漸加快,變成了小跑步……馬蹄得得,清風徐徐,少女在笑,致中也在笑,小跑步變成了大跑步……初蕾心裡有點糊塗,眼前的景象就變得好朦朧了。她覺得一切都像在做夢一樣,完全不真實。他們那並轡而馳的樣子像電影裡的慢鏡頭,飛馳,飛馳,飛馳……他們從她面前跑過去不知道多少圈了。沒人注意到她,終於,她低下頭,默默的,悄悄的,不受注意的離開了馬場。
她沒有回家,整天,她躑躅在台北的街頭。馬路,逛櫥窗,無意識的望著身邊熙來攘往的人群。黃昏時,她走累了,隨便找家咖啡館,她走了進去,坐在角落裡喝咖啡。用手托著腮,她呆望著咖啡館裡那些成雙成對的情侶。她奇怪著,這些情侶怎麼有談不完的話?她和致中之間,從來沒有這樣輕言細語過。他們瘋,他們玩,他們笑鬧,他們吵架……卻從來沒有好好談過話。既沒有計劃未來,也沒有互訴衷曲。他們像兩個玩在一塊兒的孩子,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所有的,只是「現在」。連那個「現在」,還都是吵吵鬧鬧的!
她坐在那兒,靜靜的坐在那兒,第一次冷靜的思考她和致中的戀愛。戀愛,這算是戀愛嗎?她思前想後,默默的衡量著她和致中之間的距離。「不能這樣過下去。」她茫然的想。「不能這樣過下去!」她心中在吶喊了;「不能這樣過下去!」她用手托著下巴,呆望著牆上的一盞壁燈出神。這就是愛情嗎?這就是愛情嗎?她越來越恍惚了。而在這恍惚的情懷中,有份意識卻越來越清晰;要找他說個清楚!要找他「談」一次!要找他像「成人」般談個明白!
她看看手錶,已經晚上八點鐘了,怎麼?一晃眼就這麼晚了?致中一定在家裡後悔吧?他就是這樣,得罪她的時候,他永遠懵懵懂懂,事後,就又後悔了。她想著海邊的那一天,想著他用手扳住她的肩頭,無聲的說:「我改!」的那一刻,忽然覺得心中充滿了酸楚的柔情;不行!她想,她不該不告而別,他會急壞了,他一定已經急瘋了!不行,她要找到他!
站起身來,她走到櫃檯前面,畢竟按捺不住,她撥了梁家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致秀,果然,她驚呼了起來:
「哎呀,初蕾,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二哥說你在馬場離奇失蹤,他說,你八成和那個騎馬教練私奔了!喂,」致秀的語氣是開玩笑的,是輕鬆的。「你真的和馬場教練在一起啊?」
怎麼?他還不知道自己在生氣嗎?怎麼?他還以為她在作怪嗎?怎麼?他並不著急也不後悔嗎?
「喂,」她終於吞吞吐吐的開了口。「你讓致中來跟我說話。」「致中?他不在家啊!」
糟糕!他一定大街小巷的在找她了,這個傻瓜,台北市如此大,他怎麼找得著?
「致秀,」她焦灼的說:「他有沒有說他去那兒?」
「他嗎?」致秀笑了起來,笑得好得意。「他陪趙震亞相親去了!」什麼?她摔了摔頭,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他……他幹什麼去了?」
「陪趙震亞相親啊!」致秀嘻嘻哈哈的笑著:「我告訴你,初蕾,我終於正式拒絕了趙震亞,把二哥氣壞了,大罵我沒眼光。今晚有人給趙震亞作媒,二哥跟在裡面起哄,你知道他那個無事忙的個性!他比趙震亞還起勁,興沖沖的跟他一塊兒相親去了!」「哦!」她輕聲的說。「興沖沖的嗎?」她咬咬嘴唇,心中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好,我沒事了。」她想掛斷電話。
「喂喂!」致秀急急的喊:「不忙!不忙!別掛斷,有人要跟你說話!」
初蕾心中怦然一跳,見鬼!給這個鬼丫頭捉弄了,原來致中在旁邊呢!她握緊電話,心跳得自己都聽見了。
「喂!」對方的聲音傳了過來,低沉的,親切的,卻完全不是致中的聲音!「初蕾,你好嗎?」
是致文!離開了三個月的致文!她經常想著念著的致文!初蕾不知道是喜是愁,是失望還是高興,只覺得自己在瞬息之間,已歷盡酸甜苦辣。而且,她像個溺海的人突然看到了陸地,像個迷途的人突然看到燈光,像個倦游的浪子突然看到親人……她握著聽筒,驀然間哭了起來。
「喂?初蕾?」致文的聲音變了,焦灼、擔憂,和驚惶都流露在語氣之中:「你怎麼了?喂喂,你在哭嗎?喂!初蕾,你在什麼地方?」「我……我……」她抽噎著,用手遮住眼睛把身子藏在牆角,以免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在一家咖啡館,一家名叫雨果的咖啡館。我……我……我不好,一點都不好……」她語不成聲。「你等在那兒,」致文很快的說:「我馬上過來!」他掛斷了電話。幾分鐘以後,致文已經坐在初蕾的對面了。初蕾抬起那濕漉漉的眼珠,默默的看著他。他瘦了!這是第一個印象。他也憔悴了!這是第二個印象。他那深黝的眸子,比以前更深沉,更溫柔,更充滿撼動人心的力量了。這是第三個印象。她咬緊嘴唇,一時之間,只覺得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他緊盯著她,逐漸的,他的眉頭輕輕的蹙攏了。這還是幾個月前那個歡樂的小女孩嗎?這還是那個大談杜老頭李老頭的小女孩嗎?這還是那個不知人間憂愁的小女孩嗎?這還是那個躺在沙灘上裝瘋賣傻的小女孩嗎?她怎麼看起來那樣茫然無助,又那樣楚楚可憐呵!致中那個混小子,難道竟絲毫不懂得如何去照顧她嗎?他望著面前那對含淚的眸子,覺得整個心臟都被憐惜之情所絞痛了。
「初蕾,」他的喉嚨沙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柔聲問:「是為了致中嗎?」她點點頭。「我吃晚飯的時候還看到致中。」他說:「他並沒有說發生了什麼事呀!」她垂下眉毛,默然不語。
「初蕾,」他側頭想了想,瞭解的說:「我懂了。致中得罪了你,但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瞬了他一眼。
他從懷裡掏出一盒香煙,取出一支煙,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燃著了煙。她再抬起睫毛,有些驚奇,有些意外,她說:「你學會了抽煙!」「哈,總算開口說話了!」他欣慰的說,望著她微笑。「在山上無聊,抽著玩,就抽上癮了。」他從煙霧後面看她,他的眼神溫存、沉摯,而親切。「不要傷心,初蕾,」他柔聲說:「你要原諒致中,他從小就是個粗心大意的孩子,他決不會有意傷你的心,懂嗎?」她嘟了嘟嘴,被他那溫柔的語氣振作了。「你是哥哥,你當然幫他說話!」她說。
「好吧!」他耐心的,好脾氣的說:「告訴我,他怎麼得罪了你,讓我來評評理。」她搖搖頭。「不想說了。」「為什麼?」「說也沒有用。」她伸手玩弄桌上的火柴盒,眼光迷迷濛濛的盯在火柴盒上。「我已經不怪他了。」她輕語。
「是嗎?」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是的。」她幽幽的說:「我想明白了,我怪他也沒有用。他是那種人,他所有的感情,加起來只有幾CC,而我,我需要一個海洋。他把他的全部給我,我仍然會飢渴而死,我——」她深深的抽口氣:「我完了!」
他緊盯著她。「你需要一個海洋?」他問。
「是的,我是一條鯨魚,一條很貪心的鯨魚。要整個海洋來供我生存。致中……」她深深歎息,眼光更迷濛了。「他卻像個沙漠!」她忽然抬眼看他,眼裡有成熟的憂鬱。「你能想像一條鯨魚在沙漠裡游泳的情況嗎?那就是我和致中的情形。」他再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眼睛在煙霧的籠罩下,依然閃爍,依然清亮。「不至於那麼糟糕!」他說:「你一定要容忍他,愛情就需要容忍。致中或者缺乏溫存與體貼,但是,他善良,他熱心,他仗義勇為……他還有許多優點,如果你能多去欣賞他的優點,你就會原諒他的缺點了。初蕾,」他誠懇的說:「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有。」她說。「誰?」「我爸爸。」他笑了。「有個好爸爸,不知道是你的幸運,還是不幸?」他說:「你不能要求世界上每個男人都像你爸爸,對不對?你爸爸是個成熟的男人,致中還年輕,年輕得像個孩子。等他到了你爸爸那樣的年紀,他也會成熟了。」
「不會的。」她搖搖頭。
「為什麼不會?」「有些人活一輩子都不會成熟。我在心理學上讀到的。他就是那種男人!」「怎能如此肯定?」「看你就知道!你只比他大幾歲,可是,你比他成熟。我打賭你在他那個年齡的時候,也比他成熟!」
他一震,有截煙灰落到衣襟上去了。
「可是……」他驀然嚥住了。
她驚覺的抬起頭來。「可是什麼?」她問。他瞪著她。可是,你並沒有選擇成熟的男人呵!他想。這句話卻怎麼都不能說出口,他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
「沒有什麼。」他低聲說。
她注視著他,因為得到傾訴的機會,而覺得心裡舒服多了。也因為心裡一舒服,這才發現自己飢腸轆轆。她仔細一想,才恍悟自己從中午起就沒有吃東西,怪不得渾身無力呢!她俯下頭,對致文說:「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麼?」「給我叫一點吃的,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他大驚,而且心痛了。立即,他叫來侍者,給她叫了客咖哩雞飯,又叫了客番茄濃湯,再叫了客冰淇淋聖代。她饕餮的吃著,大口大口的嚥著飯粒,她那麼餓,以至於吃得差點噎著。他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吃,越看越憐惜,越看越心痛,終於,他也俯下頭來,低聲說: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她滿口東西,含糊的問。
「以後不管怎麼生氣,決不可以虐待自己!」
她怔了怔,微笑了。「我並不是虐待自己,我只是忘了吃!」
「那麼,以後也不可以『忘』!」他說。
「唉!」她輕歎了一聲。「忘了就忘了。人氣糊塗的時候,會連自己姓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放心!」他啞聲說。「放心什麼?」她不解的。
「我——」他咬了咬牙,「我去幫你把沙漠變成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