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這一次的經驗,新月知道了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要違抗雁姬的命令。更不用試圖去解釋什麼,或者祈求原諒。因為,在目前這種狀況下,雁姬根本不會聽她的。她唯一所能做的事,就是逆來順受,然後,等待奇跡出現。
奇跡一直沒有出現,災難卻一個連一個。
這天,新月和往常一樣,到雁姬房裡來當差。甘珠正拿著幾匹料子,給雁姬挑選做衣裳,試圖讓雁姬振作起來。雁姬看著那些綾羅綢緞,心裡的悲苦,就又翻翻滾滾的湧了上來。長歎一聲,她把衣料和尺都往桌上一推,淒苦的說: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現在,我就是死也不知為誰死?容也不知為誰容?再多的脂粉,也敵不過一張青春的臉蛋,再昂貴的綾羅綢緞,也敵不過一身的冰肌玉膚!我現在……人老珠黃,青春已逝……還要這些布料做什麼?」
雁姬正說著,新月和雲娃到了,雁姬一轉眼,眼角瞄到了新月和雲娃,這一下,怒從心中起,又完全無法控制了。她用力把布疋對新月掃了過去,新月還來不及弄清楚自己又犯了什麼錯,布疋、針線、剪刀……都迎面飛來。兩人慌慌張張的閃避開,仍然不忘蹲下身子去行禮請安:「奴才跟夫人請安!」「請什麼安?正經八百說,是來示威是吧?」雁姬時新月一吼:「為什麼來這麼晚?你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了?」
「對不起!對不起!」新月連聲認錯。「大人今兒個上朝比較遲……所以……所以……等大人走了,這才過來……」
「哦?」雁姬立刻妒火中燒,怒不可遏了。「我就說你是來示威的,你果然是來示威的!你是想告訴我,你忙著侍候努達海,所以沒時間過來,是嗎?你居然敢這樣來削我的面子,諷刺我,嘲笑我……」她的手在桌上用力一拍,正好拍在那把量衣尺上。她順手抓起了量衣尺,就對新月揮打過來。
雲娃一看不妙,一邊大叫著,一邊就去攔住雁姬。
「格格絕無此意!」話一出口,知道又犯了忌諱,就胡亂的喊了起來:「奴才說錯了,不是格格,是姨太……你打奴才!奴才該死!你打你打……」
雁姬劈手給了雲娃一個耳光,打得她跌落在地。她握著尺追過來,劈頭劈臉的對新月打去。新月抱頭哀叫著:
「啊……啊……」雲娃見雁姬像發了瘋似的,心中大驚。跳起來就去救新月。她雙手抓住了雁姬的手,拚命和雁姬角力,嘴裡急喊著:
「格格快逃!快逃啊!」
「反了!反了!」雁姬氣得渾身發抖:「甘珠,你還不上來,快幫我捉住她!」於是,甘珠也參戰,從雲娃身後,一把就抱住了雲娃。雲娃動彈不得,雁姬揮舞著量衣尺,對雲娃亂打了好幾下,再轉身去追打新月。新月一邊逃,一邊回身看雲娃,顧此失彼,腳下一絆,摔倒在地。雁姬逮住了這個機會,手中的尺就像雨點般落在新月頭上身上。
「啊……啊……」新月痛喊著,整個身子縮成了一團。「請不要這樣啊……不要不要啊……」
事有湊巧,這天克善因老師生病,沒有上學,提前回家了。在望月小築中找不到新月和雲娃,他就找到正院裡來。莽古泰追在他後面,想阻止他去上房,以免惹人討厭。正在此時,克善聽到了新月的慘叫聲,不禁大驚失色。他一面大叫:
「是姐姐的聲音!姐姐!姐姐……」
一面就跟著這聲音的來源,衝進了雁姬的房間。
見到雁姬正在打新月,克善就發狂了。他飛奔上前,拚命的去拉扯雁姬的胳臂,嘴裡尖叫著:
「放開我姐姐!不能打我姐姐!為什麼要打我姐姐嘛……」雁姬正在盛怒之中,手裡的竹尺,下得又狠又急,克善怎麼拉得住?非但拉不住,他也跟著遭殃,立刻就被打了好幾下,克善一痛,就哇哇大哭起來。新月和雲娃嚇得魂飛魄散,雙雙撲過來救克善,兩個人力道之猛,竟然掙開了甘珠的束縛,把雁姬撞倒於地。同時,莽古泰也已衝了進來。
雁姬從地上爬了起來,狼狽得不得了。新月雲娃和克善,在地上抱成一堆,哭成一團。莽古泰氣炸了,目眥盡裂,對著雁姬大吼大叫:「你還算一位夫人嗎?這樣怒打格格,連小主子都不放過!你還有人心嗎?還有風度嗎?還有教養嗎……」
他一邊吼叫,一邊步步進逼,神色嚇人。珞琳、烏蘇嬤嬤、巴圖總管、和丫頭家丁們全從各個方向奔來。烏蘇嬤嬤一看鬧成這個樣子,老夫人又去都統府串門尚未回家。她生怕不可收拾,立刻叫人飛奔去宮裡通知努達海和驥遠。
珞琳著急的奔過去,雙手張開,攔在雁姬的前面,對莽古泰嚷著:「你要做什麼?不可對我額娘無禮!」
家丁丫頭們早已圍過來,攔的攔,推的推,拉的拉,要把莽古泰弄出房間。莽古泰發出一聲暴喝:
「啊……給我滾開!」他伸手一陣揮舞,力大無窮,頓時間,丫頭家丁們跌的跌,摔的摔,乒乒乓乓東倒西歪。
雁姬被這樣的氣勢嚇住了,卻仍然努力維持著尊嚴,色厲內荏的說:「放肆!你有什麼身份直闖上房?有什麼身份私入內室?更有什麼身份來質問我?你給我滾出去!這兒是將軍府,不是端親王府!在這兒,你根本沒有說話的餘地……」
「有餘地我也要說!沒餘地我也要說!反正我已經豁出去了!」莽古泰往前一衝,伸手怒指著雁姬,聲如洪鐘的吼著:「你憑什麼打格格?憑什麼傷害她?你以為格格對不起你嗎?是你們將軍府對不起她呀!想她以端親王府格格之尊,進了你們將軍府,就一路倒楣,倒到了今天,去做了努大人的二夫人,是她委屈?還是你們委屈?如果你真有氣,你去質問大人呀!你去找大人算帳呀!但分是個有胸襟氣度的人,也不會去為難一個可以當你女兒的姑娘!你們佔了便宜還賣乖,害新月格格削去了封號,降為了庶民,如今這樣做小服低,簡直比丫頭奴才還不如!你們居然還要虐待她,甚至動手打她,你們堂堂一個將軍府,堂堂一個貴夫人,做出來的事見得了人嗎?不怕傳出去丟臉嗎……」
「反了!反了!」雁姬氣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一個奴才,居然膽敢和我這樣說話!是誰得了便宜還賣乖?是誰欺負誰呀?你竟然對我紅眉毛綠眼睛的大叫……我……我……我怎麼落魄到今天這個地步!簡直是欺人太甚了……欺人太甚了……」她氣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差點沒有厥過去。珞琳慌忙用手拍著她的胸口,焦急的喊著:
「額娘別氣,別氣,他一個粗人,你別和他一般見識……」話未說完,莽古泰再往前一衝,伸手就要去扣雁姬的手腕。「你幹什麼?」雁姬慌張一退:「難道你還要動手?」
「你一個夫人都能動手,我一個粗人有什麼不敢動手?」莽古泰大喝著:「我要押了你去宮裡見太后!我給你鬧一個全北京城都知道,看是誰怕誰?」
「新月!」珞琳不得不大喊出聲了:「你任由他這樣鬧嗎?你還不說句話嗎?」新月牽著克善,扶著雲娃,都已從地上站起來了。新月呆呆的看著莽古泰,沒想到莽古泰會說出這麼多話來,一時間,竟有些傻住了。雲娃只是用一對含淚的眸子,崇拜的看著莽古泰,看得癡癡傻傻的。克善揉著頭揉著手臂,還在那兒抽噎。新月被珞琳這樣一叫,恍如大夢初醒,急忙喝阻莽古泰:「莽古泰!不得無禮!你快快退下!」
「格格,奴才一向以你的命令為命令,但是,今天,我不能從你!你已經不能保護自己了,我豁出去拚了這條命,也要為你討回這個公道!我一定要押了她去見皇太后……」
「你那兒見得著皇太后呢?」新月著急的說:「你要幫我,就不要攪我的局!快快退下!快快退下……」
「我雖然見不著太后,但是押著她就見得著了!」說著,他迅速的伸出手去,一把就扣牢了雁姬的手腕。
「救命呀!」雁姬駭然大叫。「救命啊……」
「大膽狂徒!你不要命了嗎?」
忽然間,院子中傳來一聲大吼,是驥遠帶著府中的侍衛們趕來了。這天也真是不巧極了,驥遠在宮中閒來無事,先行回家,才到家門口,就闖見了要去宮中報信的家丁。他弄清楚狀況,就趕快去教場調了人手,氣喘吁吁的飛奔而來。
「莽古泰!你還不放手?」驥遠喊著:「你是不是瘋了?竟敢挾持主子!目無法紀!快放手!放手!」
「我不放!」莽古泰拽著雁姬往屋外拖去。「好狠毒的女人!上回搞什麼三跪九叩,又潑茶又打人的,奴才已經嚥下了那口氣,這回怎麼也嚥不下了!要不然……」他用力扭住雁姬的胳臂:「你就當眾給格格賠個罪,說你再也不虐待格格了,我才要放手!」雁姬羞憤已極,悲切的痛喊:
「我在自己的屋簷下,受這種狗奴才的氣!我還要不要做人啊……」
驥遠已經忍無可忍,此時,飛身一躍,整個人撲向了莽古泰,這股強大的力道,帶得三個人一起滾在地上,跌成了一團。雁姬的指套釵環,滾得老遠。珞琳脫口尖聲大叫。新月和雲娃,看得目瞪口呆。
莽古泰沒料到驥遠會和身撲上來,手一鬆,竟然沒抓牢雁姬。驥遠把握了這機會,對著莽古泰的下巴就是一拳,兩人大打出手。眾侍衛看到雁姬已經脫困,立刻一擁而上。
一陣混亂之下,莽古泰孤掌難鳴,被眾多的侍衛給制伏了。甘珠、烏蘇嬤嬤、珞琳都圍繞著雁姬,拚命追問:
「夫人,有沒有傷著啊?傷到哪兒啊?」
雁姬的手緊捂著胸口,好像全部的傷痛都在胸口。
「驥遠!」新月追著驥遠喊:「你高抬貴手,饒了莽古泰吧!」
驥遠用十分希奇的眼光看著新月。
「你以為,誰都要讓你三分嗎?你以為,你的力量,無遠弗屆嗎?」他恨恨的問。「在他這樣對我額娘動粗之後,你還敢叫我饒了他?」新月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此時,雁姬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對驥遠叫著:「驥遠,你給我把他帶到教場去,替我狠狠的教訓教訓這只瘋狗,聽到嗎?」「聽到了!」驥遠大聲的回答。
新月和雲娃的心,都沈進地底去了。
莽古泰被捆在教場上的一根大柱子上,由兩個侍衛,手持長鞭,狠狠的抽了二三十下。本來,抽了二三十下,驥遠的心也就軟了,只要莽古泰認個錯,他就準備放人了,所以,侍衛每抽兩鞭,驥遠都大聲的問一句:
「你知錯了嗎?你知道誰是主子了嗎?你還敢這樣囂張嗎?」偏偏那莽古泰十分硬氣,個性倔強,一邊挨著打,還在一邊凜然無懼的大吼大叫:
「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誰和他們作對,誰就是奴才的仇人,奴才和他誓不兩立!」
驥遠被他氣壞了,大聲命令著侍衛:
「給我打!給我結結實實的打!打到他認錯求饒為止!」
莽古泰卻不求饒,不但不求饒,還越叫越大聲。於是,侍衛們繞著他打,也越打越用力。鞭子毫不留情的抽在他臉上身上。他全身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都被招呼到了。沒有幾下子,他的衣服全都抽裂了,胸膛上、背上、腿上、臉上……都抽出了血痕。如果努達海在家,或是老夫人不曾出門,新月和雲娃還有救兵可找,偏偏這天是一個人也找不到。新月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克善哭著要去救莽古泰,新月不願他看到莽古泰挨打的情形,死也不給他去,說好說歹,才把他安撫在望月小築。新月和雲娃趕到教場,莽古泰已被打得奄奄一息。還在那兒拚死拚活的,斷斷續續的喊著:
「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給我打!給我打!給我用力的打!」驥遠怒喊著。
新月看得膽戰心驚,雲娃已是淚如雨下了。
「驥遠!」新月哀求著喊:「我知道你對我很生氣很生氣,可是萬一你把他打死了,你不是也會難受嗎?你一向那麼寬宏大量,那麼仁慈,那麼真摯和善良,你饒了他吧,你不要讓他來破壞你美好的人生吧……」
驥遠驟然回頭,眼裡冒著火,聲音發著抖:
「他破壞不了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早就被破壞掉了!」
新月的淚滾落下來。她祈諒的,哀傷的,真切的說:
「驥遠,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真的,真的!我全心全意的祝福著你!請不要把對我的氣,出在莽古泰的身上,好嗎?我求你!求你!你從來不贊成用暴力……這樣的你,實在不是真的你……如果我們都無法回復從前了,讓我們最起碼,還保有以前那顆善良的心吧!」
這樣帶淚的眸子,和這樣哀楚的聲音,使驥遠整顆心都絞痛了。只覺得心中漲滿了哀愁,和說不出來的失意。他廢然長歎,心灰意冷。「不要打了!」他抬頭對侍衛們說:「放了他吧!」
他轉過身子,不願再接觸到新月的眼光,也不能再接觸到新月的眼光,因為,這樣的眼光讓他心碎。他咬了咬牙,邁開大步,頭也不回的匆匆而去了。
新月和雲娃,趕忙上去,解下渾身是血的莽古泰。
於是,新月所有的遭遇,都瞞不住努達海了。這天晚上,努達海回到望月小築,那麼震驚的發現望月小築中的悲劇。新月無力再遮掩什麼,在克善憤怒的訴說中,在雲娃悲切的坦白裡,努達海對於新月這些日子所過的生活,也總算是徹底瞭解了。他聽得臉色鐵青,眼光幽冷。聽完了,好久好久,他一句話都不說。坐在那兒像個石像,動也不動。新月撲在他膝前,惶恐的說:「我……我……一直以為,這是我欠雁姬的債,我應該要還!但我實在沒料到要牽累這麼多人跟著我受苦……」
他用他的大手,一把握住了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拽向了自己的胸前。看到她臉上,脖子上的傷痕纍纍,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從齒縫中迸出幾句話來:
「當初在巫山,真該一刀了斷了你!免得讓你今天來受這種身心摧殘,而我來受這種椎心之痛!」
「當初是我錯了,不該貪求這種不屬於我的幸福……」她終於承認了:「我這麼失敗,弄得一塌糊塗,你乾脆給我一刀,把我結束了吧!我……認輸了!」
「是嗎?」他咬牙問:「當初是誰說;自殺是一種怯懦,一種罪孽呢?是誰說那是逃避,是沒勇氣呢?」
「我……」她囁嚅的說:「我說錯了!」
「不!」他一下子推開了她,站起身來。「你沒說錯!我現在已經認清楚了,我再也丟不開和你共有的這種幸福!我要你!我也要活著!」他抬頭對雲娃果斷的交代:「收拾一些必要的東西,我們連夜搬出去!在找到房子之前,先去住客棧!這個家,我是一刻也不要留了!我馬上去跟全家做一個了結!」
這次,新月沒有阻攔,她已無力再奮鬥下去,也無力抗拒這樣的安排了。努達海趕到老夫人房裡時候,老夫人正在為白天發生的事,勸說著雁姬和驥遠。因而,全家的人都聚集在老夫人房裡。這樣也好,正好一次解決。努達海大步上前,對全家人看都不看,直接走到老夫人面前,就直挺挺的跪下了。
「請恕孩兒不孝,就此別過額娘,待會兒我就帶新月他們離開,暫時住到客棧中去!」他說著,就站起身來。
「住客棧?」老夫人大驚失色:「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嚴重呢?」「我的意思就是,這個家既然鬧得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為了避免發生更可怕的事,我別無選擇,只有出去購屋置宅,給新月他們另外一個家!其實,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提議,是從頭就有的構想,只是額娘不能接受,新月又急於贖罪,這才拖延至今,現在,望月小築裡,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人人遍體鱗傷,這個債,他們還完了!」
「阿瑪!」珞琳第一個叫了起來,「你不要走,你一走,這個家還算什麼家呢?請你別這麼生氣吧!剛才奶奶已經說了額娘跟驥遠一頓,以後肯定不會再發生這樣可怕的事了!」
「哼!」雁姬忍不住又發作了:「你只看得到望月小築裡的人遍體鱗傷,你看到別的人遍體鱗傷了沒有?你看不見,因為『心碎』是沒有傷口的!即使有傷口,你也不要看,因為你只有心情去看新月!你甚至不問莽古泰到我房裡來發瘋,有沒有造成對我的傷害!」「如果你不曾毒打新月,莽古泰又何以會發瘋?」
「新月新月!你眼裡心裡,只有新月!我知道,你早就想走了!這個家是你的累贅,是你的阻礙,你巴不得早日擺脫我們,去和新月過雙宿雙飛的日子!你要走,你就走!留一個沒有心的軀殼在這兒,不如根本不要留……」
「額娘!」珞琳著急的去拉雁姬,搖撼著她:「你不要這個樣子嘛!冷靜下來,大家好好的說嘛!」
「是呀是呀!」老夫人急壞了,「我們要解決問題,不要再製造問題了!」「解決不了的!」雁姬沉痛的喊:「他對我們全家的人,已沒有一丁點兒的感情,沒有責任心,沒有道義感,這樣的人,我們還留他做什麼?」「如果我真的沒有責任心,沒有道義感,我就不會帶新月回來了!」努達海用極悲涼的語氣,痛楚而激動的說:「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愛新月!新月也不該愛我!我從來沒有覺得這段感情,我是理直氣壯的!就因為有抱歉,有愧疚,還有對你們每一個人的割捨不下,我才活得這麼辛苦!我和新月,我們都那麼深切的想贖罪,想彌補,這才容忍了很多很多的事!」他盯著雁姬:「你從一開始,就緊緊的關起門來拒絕我們!輕視,唾棄,責罵,痛恨,折磨……全都來了,而且你要身邊的人全體都像你一樣,然後你張牙舞爪,聲嘶力竭,弄得自己痛苦,所有的人更痛苦,其實,你不知道,只要你給新月一點點好臉色看,她就會匍匐在你的腳下,我也會匍匐在你的腳下,新月身邊的人更不用說了。我會為了你的委曲求全而加倍感激你!為什麼你不要我的感激和尊敬?而非要弄得望月小築一片淒風苦雨?鮮血淋淋的?叫我心寒,澆滅我的熱情!你現在還口口聲聲說我存心要離開這個家?你不知道,要我離開這個家,如同斬斷我的胳臂,斬斷我的腿一樣,是痛入骨髓的啊!你不瞭解我這份痛,但是新月瞭解,所以,一直是她在忍人所不能忍!」他說得眼中充淚了,老夫人和珞琳也聽得眼中充淚了。說完,他摔了摔頭,毅然的說:「言盡於此,我走了!」珞琳一個箭步攔住了努達海,回頭急喊:
「額娘!你說說話吧!你跟阿瑪好好的談一談吧!」
雁姬微微的張了張口,嘴唇顫抖著,內心交戰著,終究是嚥不下這口氣,把頭一昂,冷然的說: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努達海神情一痛,也冷然的說:
「玉也罷,瓦也罷,這個家反正是碎了!」
說完,他再也不看雁姬,就大步的衝出了房間。驥遠此時,忍無可忍,追了過去,激動的大聲喊著:
「你不能在這個時候棄額娘而去,你只看到她張牙舞爪的拉攏咱們,排擠你們,卻看不到她的無助和痛苦,事實上,你除了新月以外,已經看不到任何人的無助和痛苦。額娘本來是個多麼快樂的人,她會變成今天這樣,實在是你一手造成的!」「很好,」努達海憋著氣說:「你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反正我是無能為力了!」「你不能一句『無能為力』就把一切都摔下不管,」驥遠火了:「我要弄個明白,我不管你多愛新月,愛到死去活來也是你的事,可是我要問你,你和額娘二十幾年的夫妻,二十幾年的愛,難道就一絲不剩了嗎?」
「如果你問的是愛情,」努達海盯著驥遠說:「我不能騙你,有的男人可以同時間愛好幾個女人,我不行!我只能愛一個,我已經全部給了新月!對你額娘,我還存在的是親情,友情,恩情,道義之情……這些感情,若不細細培養,也很容易煙消雲散!」努達海說完,掉轉了頭,自顧自的去了。驥遠氣得暴跳如雷,對著努達海的背影大吼大叫:
「如此自私,如此絕情!讓他走!還挽留他做什麼?」
珞琳對驥遠憤憤的一跺腳:
「你不幫忙留住阿瑪也算了,你卻幫忙趕他走,你那一根筋不對啊?」老夫人一看情況不妙,跌跌衝衝的追著努達海而去:
「努達海!努達海!三思而後行啊!」
珞琳見老夫人追去了,也就跟著追了過去。驥遠一氣,轉頭就跑了。剎時間,房裡已只剩下雁姬一個人,她直挺挺的站著,感到的是徹骨徹心的痛。
當老夫人和珞琳等人追到望月小築的時候,新月已經整裝待發了。阿山和幾個家丁推著一輛手推車,上面堆著簡單的行囊和箱籠,莽古泰強忍著傷痛,牽著小克善,大家都已準備好了。「走吧!」努達海說,扶住新月。
正要出發,老夫人急沖沖的趕了進來。
「等一等!等一等!」新月一看到老夫人,就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對老夫人跪下了。自從從巫山歸來,老夫人是這個家庭裡,唯一給了她溫暖的人。「新月叩別額娘!」她規規矩矩的磕了三個頭:「請原諒我的諸多不是……請原諒我引起這麼多的麻煩……」「起來起來!」老夫人拉起了新月,急切的說:「新月!你可是行過家禮,是我的媳婦呀!」
「額娘!」努達海痛苦的說:「請您老人家別再為難我們了,那個家禮,不提也罷!」「怎能不提呢?」老夫人不住用手撫著胸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行過禮,拜過祖宗了,就是我家的人了,這是事實呀!不管怎樣,你們先聽我說,一切發生得太快,叫我想都來不及想,現在我知道,我非拿個主意出來不可了!你們聽著,要兩個家就兩個家,但是,不必搬出去,這兒,望月小築就算是了!」新月和努達海愕然對視,正想說什麼,老夫人作了個手勢阻止他們說話,繼續急急的說:
「這些日子來,都是我不好,拿不出辦法讓兩個媳婦都能滿意。新月,你是受委屈了!但是,從今以後,我不會讓你再受委屈了。望月小築就是你和努達海的家,什麼請安問候當差學規矩,全體免除!飲食起居也和家裡的人完全分開,就在這兒自行開伙!你們不用搭理任何人,我也不許任何人來侵犯你們,干涉你們,這樣可好?」
老夫人說得誠誠懇懇,新月心中酸酸楚楚。還沒開口說話,珞琳一步上前。「新月!奶奶都這麼說了,你還不點頭嗎?」
新月猶豫著,生怕這一點頭,又會重墮苦海。老夫人往前一邁步,就握住了新月的手。
「我的保證就是保證,我好歹還是這個家裡的老太太!你如果把自己也當成這個家裡的一份子,是不是應該希望這個家團圓,而不是希望這個家破碎呢?」
新月愁腸百折,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克善站在一邊,卻已經急了,不住伸手去拉新月的衣擺,說:
「姐姐,咱們走吧!離開這個好可怕的地方吧!大家都不喜歡咱們了!」「克善!」珞琳啞聲的開了口:「你現在太小了,你不懂,等有一天你長大了,你就會瞭解,我們從來沒有停止過喜歡你們,只是局面的變化太大,大家都有適應不良的症狀而已。」
新月看了一眼老夫人,又看了一眼珞琳。在這一剎那間,舊時往日的點點滴滴,全都湧在眼前,那些和珞琳一起騎馬,一起歡笑的日子,仍然鮮明如昨日。那些大家給她過生日,在花園裡跳燈舞的情景,也恍如目前。她的心中一熱,眼淚水就滴滴答答的滾落。她一哭,珞琳就跟著哭了。老夫人趁此機會,也含著淚說:「新月,努達海,你們忍心讓我在垂暮之年,來忍受骨肉分離之痛嗎?如果你們還住在望月小築,我好歹可以隨時來看看你們,如果你們搬走了,我要怎麼辦呢?努達海,你是我的獨子啊!」新月抬頭看努達海,哽咽著說:
「努達海……我們就照額娘的意思去做吧!」
努達海沉吟不語。新月雙膝一軟,就要對努達海跪下去,努達海一把拉起了她,不禁長長的,長長的歎了口氣:
「新月!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別再跪我了!全照額娘的意思辦吧!」就這樣,新月又在望月小築住下來了。再一次,把自己隔絕在那座庭院裡。說也奇怪,這望月小築,三番兩次,都成為她的「禁園」。經過了這樣一鬧,新月的家庭地位,反而提高了。老夫人對雁姬是這樣說的:「想開一點吧!堂堂一個大婦,何必去和一個侍妾爭風吃醋呢?你這個女主人的位子是一輩子坐定的,跑不掉的,你怕什麼呢?說句不中聽的話,到你這個年紀,不必想丈夫了,還是多想想兒女才實在。只要兒子成器,你下輩子的尊榮,不勝過這些風花雪月嗎?」雁姬打了個冷戰,寒意從她的心底竄起,一直冷到了四肢百骸。她終於明白,自己和新月的這場戰爭,是輸得一敗塗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