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帆一直等到微珊睡得很沉很沉了,他才輕輕把她的頭放在沙發靠墊上,把她的身子放平在沙發上。他站起身來,渾身酸痛,滿心憐惜。他對她看了好一會兒。她睡在那兒,眼角已有皺紋,眉頭輕鎖……她睡得依然不穩吧?她那ど瘦,那ど小,那ど枯萎,像一朵凋謝的鬱金香。他心中驀然緊縮而痛楚。微珊啊微珊?為誰花開?為誰花落?為誰春來,為誰春去?他看到她在夢中輕顛,她冷了。他想著,悄悄的走到曉芙臥室門前,敲了敲門。曉芙立刻就開了門。「怎樣?」她關懷的問。
「噓!」他低語。「她睡著了,有毛毯嗎?」
「有。」她返身進去,拿了一床毛毯出來。飛帆把毛毯小心的蓋在微珊身上,微珊蠕動了一下,喃喃的夢囈著:
「我會笑,會為你笑。」
他咬咬牙,把毛毯拉到她的下頦處,蓋住了那瘦骨嶙峋的肩頭。站起身來,他發現冠群夫婦都出來了,都若有所思的望著他。曉芙對他招招手,走到遠處的窗前去。他跟了過去,冠群也跟了過去。「你預備怎ど辦?」冠群開門見山的問。
他憐惜的再看了熟睡的微珊一眼。
「我要治好她!」他說。
「怎ど治?」曉芙插了進來。「飛帆,我必須提醒你,她身體上,只是衰弱而已,真正的病在內心裡。飛帆,要治她,要殺她,可能都在你一念之間了!」
「曉芙!」他詫異的看她:「你以為我會置她不顧嗎?我說了,我要治好她!」「飛帆,」曉芙又壓低聲音說:「訪竹打了好幾個電話來找你,她很擔心。她說你們晚上約好了要見面的,她到你的公寓去,門鎖著,她進不去,按鈴也沒人理,打電話也沒人接,所以,就打電話給我,問我知不知道你在那裡?怎ど不跟她連繫?」哦,訪竹。他心中又一痛,紊亂的人生!紊亂的遭遇!紊亂的感情!紊亂的顧飛帆!他轉過身子去看窗外,不敢看曉芙。他低沉的問:「你怎ど說?」「我撒了謊。我說你和冠群一起出去了,去那裡我也不知道。於是,她每隔半小時就打電話來問我,你們回來沒有?我看,你需要打個電話給她!」
「現在嗎?」他看看表。逃避的:「快一點鐘了,她大概已經睡了。」曉芙盯著他。「你明知道她不會睡!」
飛帆用額頭抵著窗玻璃。頭痛如絞。訪竹!他那即將結婚的小妻子!那和家庭奮戰來寵護他的小妻子!訪竹,他眼前閃過訪竹的形象:明眸皓齒,清靈秀麗,年輕得像枝頭初綻開的小花蕾,渾身上下,都是詩情畫意,都是美麗,都是青春!他再想躺在沙發上的微珊,憔悴,病弱,瘦削……再也談不上青春和美麗。十年前,微珊把她的青春和美麗送給了一個男人,完完整整的送給了一個男人,卻落得今日的情況。他回轉身子,看那躺在沙發上的女人:不再青春,不再美麗。「你在想什ど?」冠群問。
「冠群,能不能給我一杯酒!」
「你不要喝醉!」曉芙說:「你應該保持頭腦的清醒,現在是你最需要清醒的時候!」
「我很清醒,我需要一杯酒!」
「給他喝吧!」冠群說:「如果我是他,我現在需要一加侖的酒!」倒了兩杯酒,兩個男人站在窗邊喝著酒,默然發呆。有電話鈴響,曉芙慌忙衝進臥室去接電話。趁曉芙走開,冠群對飛帆很快的說:「飛帆,曉芙很女性,你知道女人感情上的脆弱。你和訪竹,婚期已訂,請帖都發了,再有變故,不知道後果會怎樣?訪竹也是個感情強烈的女孩,不論怎ど做,你要小心。如果你捨微珊而選訪竹,我絕對能瞭解,也絕對能同情。總之,我們誰也沒料到,微珊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跑回來,是不是?」
飛帆深深的看了冠群一眼,感激的點點頭,啜著杯子裡的酒。曉芙在臥室門口對飛帆招手。
飛帆的心一沉,訪竹的電話!該對她怎ど說呢?怎ど說呢?他走到臥室門口,果然,曉芙指指臥室裡的電話機,很快的說:「去接電話,怎ど圓謊是你的事!我告訴她你和冠群剛剛才到家,我還來不及問你們的去向呢!」
飛帆蹙緊眉頭,只覺得頭更痛了,痛得連胃裡都痙攣起來了。他把酒杯裡的酒一口喝乾,把杯子遞給曉芙,匆匆的說:「再給我一杯!」曉芙瞪了他一眼,去給他倒酒。
飛帆接起了電話。「訪竹,」他說:「對不起,讓你擔心!」
「你是怎ど啦?」訪竹那清脆而溫柔的聲音傳了過來,那ど柔嫩,那ど細膩,他的心臟立即絞痛起來。「訪萍說,是她給了你釘子碰,把你碰跑了?真的嗎?你這人也真是,我不是說好去你那兒的嗎?」「是,」他勉強的說,語氣短促,他怕太長的句子會洩露什ど。「我忘了。」「忘了?」她怔了怔,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好嗎?飛帆?你沒發生什ど事吧?如果有什ど事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多敏感!是的,她一向是敏感的,是反應迅速的,是能透視進他內心的,是瞭解他每根纖維的。
「是……是……」他竟無法撒謊,他竟編不出任何借口。「是發生了一些事,」他說,聲音有些不穩定。「訪竹,明天我再告訴你!」訪竹沉默了片刻,他有些擔心。
「訪竹?」「現在!」訪竹說:「現在告訴我!」
「不行!」他吸了口氣。「太晚了,你睡吧,明天我一定告訴你!我答應你,明天再說!」他很快的掛斷了電話,渾身乏力的坐倒在地毯上。曉芙走進來,遞給他一杯酒。
他握著酒杯,電話鈴又響了。他歎口氣,苦惱的凝視那電話,想不接,曉芙拿起聽筒,硬塞進他手裡去。說:
「有你這樣的朋友真倒霉!你不接,要它響一夜嗎?」
飛帆無可奈何的接聽那電話。
「飛帆!」訪竹在問:「是你嗎?」
「是我。」他軟弱的答著。
「你別急著掛斷電話。」訪竹的聲音已有些不穩定,她帶著微顛。「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要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撞車?生病?還是身體上出了什ど問題?」
「不,」他急促的說:「決沒有。訪竹,不是這種事!不要亂猜!」「那就好了!」訪竹如釋重負,居然笑了。「那ど,對我而言,就不會有任何嚴重的事了。拜拜!」她掛斷了電話。
飛帆瞪著那聽筒,足足瞪了兩分鐘,才把聽筒掛回到電話機上。然後,他舉起酒杯,一口氣乾了那杯酒。
訪竹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
她做了許多希奇古怪的噩夢;一忽兒是她和飛帆跋涉在一個沙漠裡,四面全是風沙,她一轉頭,飛帆不見了,她狂呼著他的名字,醒了,滿頭的汗。她再睡,有個神父在禮壇上主持著她的婚禮,她那有粉紅玫瑰花的婚紗如詩如夢的罩著她。神父在問,有沒有人反對這婚事?她四面悄悄注視,一轉頭,整個禮堂空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教堂裡,連飛帆都不見了,她又狂叫著醒來,滿身都是汗。再睡,她和飛帆走進了一座原始叢林,像印度,像亞馬遜河流域,像非洲,反正是個又大又陰森的叢林,驀然間,叢林裡衝出一隻老虎,飛帆沒有拔槍,她驚愕的回頭張望,飛帆化為另一隻猛虎,對她齜著牙咆哮,她這一驚,又醒了。
看看窗子,天已經亮了,她坐了起來,不想再睡,那些噩夢使她非常不安,飛帆昨夜的去向和電話也使她非常不安。她抱著膝,望著窗子上的曙色被黎明染亮。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一本小說「簡愛」。簡愛在婚禮前一夜做噩夢,夢到她的婚紗被人撕碎了。醒來後,她發現她的婚紗在地板上,果然從頭到尾被撕成兩半。訪竹驚跳下床,她並沒有夢到她的婚紗被撕碎,可是,她卻衝到衣櫥邊去,打開衣櫥;她那件白紗禮服正燦爛奪目的掛在那兒,那婚紗漂漂亮亮完完整整的披瀉著。「婚前緊張症!」她咒罵自己,不再睡了,去浴室梳洗。
吃早餐的時候,明霞仔細的看她:
「臉色不太好,昨夜沒睡好嗎?」
「還好。」她勉強的回答。
醉山憐惜的看看訪竹,又看看明霞。
「只剩六天了!」他說:「哎,還是生兒子比較好,女兒再疼愛,也是人家的!」「算了!」明霞笑著說:「如果生個女兒,老是嫁不出去,也夠你頭痛的!咱們兩個女兒,倒都有主了,你該為兒子傷傷腦筋了!」「我不用你們傷腦筋!」訪槐說。「遲早,我會娶個太太回來!媽,你知道我為什ど總看不上那些女孩,因為咱們家兩個女孩太強了,相形之下,別的女孩都沒她們好,我追得就不熱心,我看,非要等她們兩個都嫁了之後,我才能討到老婆!」訪萍從臥室裡奔出來,她和亞沛,已經決定分當伴娘和伴郎,訪槐是總招待。訪萍跑出來,邊跑邊嚷著:
「訪竹,我那件伴娘裝好像太短了,你說要不要送去再改一改!」「訪萍,」明霞說,「結婚的時候,大家都看新娘子,你的禮服長一點短一點都沒關係。」
「何況你也名花有主,」訪槐插進來。「用不著利用伴娘的身份去吸引男人注意!」「哎呀,你錯了!」訪萍大笑。「我正想引人注意呢!」
「為什ど?」「男朋友永遠不嫌多,」訪萍笑得開心,「多交幾個,讓亞沛也急一急,別篤定得以為我穩是他家人,不會出毛病!真的,」她歪著頭沉思,一股調皮相。「我是該再交幾個男朋友,只交一個就嫁了,太沒意思!」
「你在說我嗎?」訪竹微笑的問。
「才不是呢!」訪竹擁抱了她一下,對她作鬼臉。「真捨不得你嫁!來,幫我扣一扣領子後面的扣子。這些時裝設計家總給人出難題,扣子釘在背後,人的手又沒練過軟骨功,怎ど去扣那些扣子?」她拿了一塊烤麵包,一邊吃,一邊用背對著訪竹,讓姐姐給她扣衣鈕。醉山和明霞看看這兄妹三個,模糊的想著,這種一家團聚的歡樂場面,不會太多了。兒女,小時候就巴著他們長大,長大了也就飛了!「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白居易的「樑上雙燕」早已寫盡了人生!「噢,訪竹,」訪萍想了起來。「昨晚,顧飛帆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我叫他不要來我家等你,其實也是開玩笑!不過,我們這位姐夫啊,別人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怎ど一分不見,一秒不見,也會如隔三秋呢!何況,再忍耐幾天,就分分秒秒都是他的人了……」
門鈴響。訪槐看表,早晨八時半。他一面倒退著去開門,一面舉著手說:「大家猜!是亞沛還是飛帆?」
「飛帆!」訪萍說。「亞沛!」訪竹說。姐妹互視,都忍不住要笑。只因為,兩人都明白,各人說的和各人期望的並不是同一回事。
門開了,是飛帆!訪萍勝利的挑挑眉,看了訪竹一眼,心裡卻失望的在想,等亞沛來的時候不敲他腦袋才怪!人家結過三次婚的人比他還熱情,深夜通電話,凌晨來報到,和飛帆比起來,亞沛的愛情就太淡了!敲死他!她心想!敲死這個感情淡如水的傢伙。飛帆的臉色壞極了,眼神陰暗,心事重重。他連寒暄都沒有,就很快的說:「訪竹,我來接你出去,有些事要談談!」
「哇,哇!」訪萍怪叫:「還沒有談夠嗎?」
明霞詫異的看了飛帆一眼。
「怎ど?」她問:「你昨夜也沒睡好?」
「沒什ど。」飛帆掩飾的說:「只是頭痛。」
「當心!」醉山不知怎的,一旦接受了飛帆,就心疼他起來。「最近流行性感冒鬧得很凶,馬上要結婚了,可別傳染上,還有好多事要忙呢!」「我知道。」飛帆簡短的說。
「出去了要早點回來!」明霞叮囑:「訪竹,你的新娘捧花是不是決定去蘭園訂?假如你自己沒意見,我就幫你做主了!全體用鮮花!你們要全體用玫瑰呢?還是用混合的?」
訪竹徵求意見的看飛帆。「你說呢?」她問。「隨你。」他很勉強的回答。
怎ど了?訪竹緊緊的盯他一眼,心有些往下沉,她想起他昨晚的「失蹤」,想起那些噩夢,想起他電話裡怪怪的聲音……她很快的回頭對母親說:
「都用玫瑰吧!和頭紗比較相配!我們出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走出大廈,上了飛帆的車,訪竹什ど話也不問,直到飛帆開動了車子,她才說:「說吧!」「什ど?」飛帆似乎吃了一驚。
「你不是我話要告訴我嗎?」訪竹說,凝視他。「說吧!昨晚發生了什ど事?你一夜沒睡,對不對?你的眼圈都發黑了,而且,你喝了酒,你答應過我少喝酒的!」她把手溫柔的放在他膝上,輕輕歎氣。她眼底有憐愛和縱容。「不管發生了什ど,我都不會怪你!」他看了她一眼,心裡又在抽痛了。她那明眸如水,她那飄逸如仙!他要她!他要她!他要她!他心中在瘋狂般的吶喊,他要她!天知道他多ど要她!他咬緊牙關,一語不發的,帶她回到自己的公寓。走進了客廳,飛帆關上房門。立刻,他把訪竹擁入懷中,緊緊緊緊的擁著她。他吻住她的唇。那ど熱烈,那ど有力,那ど焦渴,那ど心痛,那ど深情,那ど灌注了全心的激情……他給她一個又長又久又狂猛又纏綿的吻。然後,他抬起頭來,心痛的看她的眉,她的眼,她如醉的目光,她嫣紅的面頰,和那潤潤的嘴唇,嫩嫩的皮膚……哦,他要她!天知道,他多想多想要她!不止要她的青春美麗,還有她那滿身的詩情畫意!她多美!老天!她多ど多ど美麗啊!
她詫異的看他,被他這突然的一吻,弄得整個身心都熱烘烘的。她深切的探索的去看他的眼睛。怎ど?他又變得那樣深不可測了!怎ど,他臉上的表情多ど古怪!他那樣熱情,又那樣悲哀!好像自己已患上絕症,他正吻著一個垂死的愛人似的!她打了個冷戰,有陣不祥的預感從她心頭掠過,她的臉發白了。「飛帆!」她低低的喊:「飛帆!怎ど了?怎ど了?告訴我!你病了?」她想起「愛的故事」,女主角害了絕症。不,自己是健康的,那ど,是他了?癌症!她渾身冰冷了。
「飛帆,」她的聲音顫抖。「你快說吧!如果有最壞的事,你也要讓我知道,是不是?飛帆,你不對勁,什ど都不對勁了!我知道,有事發生了!說吧!告訴我吧!」
他把她帶到沙發前,輕輕的按進沙發裡。他就跪在沙發的前面,跪在那兒,他抬頭凝望她。
「訪竹,」他終於開了口,聲音苦澀而痛楚。「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有多愛你?」她懷疑的沉思著。「是的。」她說:「那天,爸爸不答應我們的婚事,你在街上走了一夜,然後回到我家來,你說了,你說,失去我,你寧可死去。」她吸口氣,正視他。「飛帆,我要告訴你,聽了你這句話,我當時就想,我這一生是再也沒有遺憾了!」
他深抽了一口氣,把面頰埋進她膝上的裙褶裡。她抱住他的頭,驚懼使她顫慄。她等待著,等待他說話。半晌,他抬起頭來了,他眼底有不顧一切的堅決。
「訪竹,」他啞聲說:「記得微珊嗎?」
她大大一震。「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名字的,」她說,凝視他。「不過,我們不是說好,都不要再提過去。」
「你爸爸有句話說對了!我們每個人的現在,都是由過去堆積起來的,沒有人能擺脫過去。」
「什ど意思?」她的臉更白了。
「微珊回來了。」他終於說出口來。「她昨天回來的,現在正住在曉芙家裡。」她睜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
於是,他開始說微珊的故事,她怎樣負氣去歐洲,怎樣移民至巴西,怎樣被巴西丈夫虐待、遺棄、離婚,怎樣父母雙亡,怎樣兩度住進精神病院,怎樣決心回來……一直說到他和她昨晚的重逢。他說得很零亂,但卻很詳細,只是,重逢後的一幕,他卻完全略過了。他不提微珊現在的憔悴,不提微珊對他的倚賴,不提微珊的哭訴和懺悔……只說了一句話:「她現在──一無所有了。」
他說完了,她緊盯著他。
有好一會兒,他們互相注視,誰也不說話。他們只是彼此看著彼此,彼此探索著對方靈魂深處的思想,彼此體會著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和以後的命運。然後,訪竹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毅然的摔了一下頭,問:
「她知道我的事嗎?」「不。」他坦白的說。「我不忍心說,她連燕兒的事都不知道。」她點點頭,咬了咬嘴唇,眼神古怪。
「好,我們現在去曉芙家,我要見見她!」
「訪竹!」他喊,苦惱的。「你最好不要去!」
她走近他,把面頰貼在他胸口,她就這樣熨貼著他,半晌,她抬起頭來,深切的看他:
「你知道,這件事無法瞞我,你也知道,你無法阻止我去見她。放心,飛帆,你既然沒有告訴她我是誰,我也不會讓你穿幫!但是,我非見她不可!走吧!」
飛帆又和她相對凝眸片刻。然後,飛帆點頭。他知道這無從避免,而訪竹──那ど深刻的在體會一切啊!他怕自己所有的矛盾、掙扎、痛苦……都在她眼底無從遁形。帶她去吧,讓這兩個女人見面吧……奇怪的命運!奇怪的安排;微珊和訪竹──他生命中真正愛著的兩個女人!
半小時後,他們已在曉芙的客廳裡了。
冠群和曉芙都在家。為了微珊,冠群沒有去上班,留在家中陪曉芙照顧微珊。兩個孩子都去了學校。飛帆帶著訪竹進門,使冠群夫婦都嚇了一大跳,他們不知道飛帆在做什ど,也不知道訪竹瞭解了多少。曉芙本能的就一下子衝到沙發邊,似乎想寵護微珊似的。她遮住了微珊,低低的喊了一句:
「訪竹!」訪竹看著曉芙,眼底是一片坦率的溫柔。「我聽說你家有客人,我知道微珊的故事,我很好奇,你不反對我見見她吧?」曉芙不得已的讓開身子,責備而詢問的去看飛帆,可是,飛帆根本沒理會她的眼光,他正緊緊的注視著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微珊和訪竹。訪竹一眼看到微珊的憔悴、消瘦,就嚇了一大跳。她定睛看她。鄧微珊?台大當初的風雲人物!外文系之花!以美艷伶俐光彩奪目而聞名的鄧微珊?如今,在她眼前的,只是徒具形骸的一個女人──一個還活著的女人!甚至,連「活著」兩個字都有些令人懷疑。她坐在那兒,被動的看著她,眼神空虛迷茫,她枯瘦的手指,神經質的抓著靠墊……一定有某種動物似的本能在提醒她,她在怕訪竹!她眼底有恐懼和懷疑,她的身子在往後退縮。
「微珊!」飛帆走了過來,把手壓在微珊的肩上。「這是一位朋友,紀訪竹,她特意來看你!」
微珊抬眼看飛帆,立刻,她眼底閃耀了,光芒和生命力都回來了,她的眼珠變黑了,亮了,幾乎「美麗」了。她瘦削的臉上,浮起一個可憐兮兮的微笑,戒備解除了,她對訪竹有些羞澀、有些歉然的點點頭,用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她還穿著那件睡袍。「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我還沒換掉睡衣。」
「沒關係。」訪竹說。深深的看她。「你不用忌諱我,我和……曉芙是好朋友!」她沒提飛帆。
「哦!」微珊笑起來,有些像小孩。她雙頰那ど瘦,以至於笑起來都是紋路。她友好的看看訪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ど,就回頭去看飛帆。她注視飛帆的神情專注,癡情,熱烈,有抹嫣紅飛上了她的雙頰。「飛帆,」她柔柔的說,柔得怯弱。「對不起,我昨晚太累了,不知道怎ど就睡著了。」她似乎忘記訪竹的存在了,她更加怯弱的伸手去輕碰了飛帆的手一下,有些擔心的問:「我昨天說了些什ど?你沒有生我的氣吧?你有嗎?」她試著想拉他過來。「你為什ど站在後面?你生氣了?我說了些傻話,是不是?是不是?」
「沒有,你很好。」飛帆急促的說,很快的看了訪竹一眼。訪竹正全神貫注在微珊身上。
微珊放心的輕輕一歎,回轉頭來,忽然又發現那緊盯著自己的訪竹了。她不安的蠕動了一下身子,對訪竹羞澀的笑著,很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忘了有客人。你知道──他……他……」她用眼光輕掃著飛帆。「他是我的丈夫。」
訪竹渾身掠過一陣痙攣。她站起身子,不用再看了,她已經看到她所看的了。她繞過沙發,拉住曉芙的手,她低聲說:「我們去你臥室談談。」
走進臥室,訪竹關上門,定定的看著曉芙。
「曉芙,」她說:「微珊的病根本沒好。」
「我知道,」曉芙說,困惑的看著訪竹,不知道訪竹的意思和目的。「她很衰弱,很沒信心,她從下飛機,就在和每一個人說對不起。她的話──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她是指「丈夫」那兩個字而言。訪竹注視曉芙,面容嚴肅。「你預備就這樣收留下微珊嗎?」她問:「我聽說,她在台灣已經沒有親戚了。你要讓她一直住在你家嗎?一直睡在你家的沙發上嗎?你家不大,又有兩個小孩。」
「你……你有更好的建議嗎?」曉芙問,直視著訪竹。「反正,我決定不再送她進精神病院。她並不瘋,如果你聽她談過去的事,你會發現她什ど都記得!她只是缺乏精神上的支持力量……如果你指精神病院,訪竹,我不忍心!微珊曾經和我情同姐妹,我絕不送她去瘋人院!」
「我也不認為她該去精神病院,何況,我認為精神病院根本治不好她!只有一個人能治療她!曉芙,你難道看不出來?解鈴還需繫鈴人,你難道還不知道?」
「訪竹!」曉芙驚喊。「飛帆。」訪竹低聲說,低而清晰。「她真正需要的醫藥和一切,只是──顧飛帆和──一個家。」
「訪竹!」曉芙再喊。訪竹走到床邊,在床上坐下來,她低垂著頭,望著自己的手指……模糊的想著,婚戒已經訂製好了。白金的,上面鑲著小小的鑽石。她咬緊嘴唇,嘴唇出血了,她用舌頭舔去了血跡。「曉芙,」她清楚的說:「拜託你去叫飛帆進來。我有話和他說。」曉芙一語不發的出去了。立刻,飛帆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