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竹自從飛帆去後,就把自己關進了臥室,躺在床上流淚,明霞坐在床邊,試著要勸醒她,說了幾百句話,訪竹只當聽不見。訪萍默默的坐在訪竹床頭,不停的拿化妝紙為她擦眼淚,把一盒化妝紙都擦光了。醉山、訪槐和亞沛三個男人,則坐在客廳裡低聲討論。飛帆當初是亞沛帶來紀家的,於是,他好像也有了責任。醉山不停的抽著香煙,弄得整個客廳都煙霧騰騰,盯著亞沛,他不斷的問:
「這個顧飛帆,到底是怎樣的人?」
「說實話,」亞沛有些沮喪。「我對他並不很瞭解,他是我大哥的朋友,或者,我打電話把大哥大嫂找來,他們常常在一起,對顧飛帆很熟悉,他們對他一定瞭解。」
「不用了。」醉山吐著煙霧,沉思著。「顧飛帆真的結過三次婚?」「是的。」「知道對方都是些什ど女人嗎?」
「這……」亞沛有些遲疑。「亞沛!」訪槐不滿的喊:「現在不是你袒護朋友的時刻了,你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吧!」亞沛咬牙。「我知道得不多,也不詳細,可能也有錯誤。他第一任太太很有名,是台大外文系之花,聽說他苦苦追求了三年才追到手。這樣的婚姻應該很珍惜才對,我也不知他怎ど會迷了魂,到美國去留學的時候,又追上了一個外國女孩,停妻再娶,當時還引起過許多議論,和法律上的問題……」「你是說,他在離婚前又娶了一個?」醉山緊盯著問,眉頭緊蹙。「大概是吧!反正,他先結婚,再辦離婚,他和外國太太的婚姻也沒維持多久就離了。他的第三任太太,好像……好像是個酒家女。」醉山深深的抽了一口煙,似乎要把整支煙都吞到肚子裡去,他瞪著亞沛,絲毫不掩飾他的不滿。
「你居然把這樣一個人帶到我家來!」
「紀伯伯!」亞沛漲紅了臉,本能的要代飛帆解釋。「顧飛帆並不是壞人,他有許多優點。他很有英雄氣概,很義氣,很豪爽,很熱情,也很幽默。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喜歡女人,總逃不開女人的糾葛,本來嘛,成語中也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不要曲解成語!」醉山惱怒的打斷他。「我看不出他有什ど英雄氣概,就算他打過一隻老虎,也不能算英雄!即使他是英雄,過不了美人關,人家英雄只過一個美人關,他要過多少?他今年幾歲?」「好像和我大哥同年,三十二。」
「三十二歲,幾歲結第一次婚?」
「受完軍訓,應該有二十四、五了。」
「算他二十四,最後一次離婚算他三十歲,他在六年裡結婚三次,平均一次婚姻維持兩年……」
「沒有。」亞沛坦白說:「只有第一次維持了一年多,後來的好像幾個月就離婚了!」
「亞沛,」醉山熄滅了煙蒂,立刻又點燃了一支:「他真是不平凡,太不平凡了!難怪你崇拜他!你也跟著學吧!我倒要考慮考慮你和訪萍的婚事……」
「紀伯伯!」亞沛大驚失色。「我沒有學他呀!天地良心,我發誓,我帶他來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追求訪竹!我對他也不是崇拜,是……是……」他抓頭髮,想不出妥當的詞句:「是欣賞……不,是……是好奇……」
「爸爸!」訪槐皺著眉喊:「這又不是亞沛的錯,你遷怒到亞沛身上來,真有點不公平。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倒是想想辦法,怎ど打消訪竹的癡情才對!」
「哦!」訪槐提醒了醉山,真的,責怪亞沛是有些過份了。但是,亞沛帶這種人來家裡,仍然不能辭其咎。他再盯了亞沛一眼,傾聽訪竹臥室裡的聲音。「訪竹……唉,她還在哭嗎?」
是的,訪竹在哭。她把臉埋在枕頭中,一任淚水氾濫,一任那枕面被淚水浸誘。明霞撫摸著訪竹的肩頭,歎著氣,含著淚,苦口婆心的說:「訪竹,並不是我們當父母的專制,要干涉你的戀愛和婚姻,而是因為我們愛你,我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走進一項錯誤裡。你知道,人生許多事都可以錯,只有婚姻不能錯,婚姻是一生的賭注,一旦錯了,再回頭就已全盤皆輸。你是女孩子,不是男人,不是顧飛帆,可以左結一次婚,右結一次婚,還有女孩子要他!訪竹,我知道你愛他,愛到了頂點,愛得不顧一切,你才會把他那些歷史,都拋諸腦後。可是,訪竹,愛情往往很盲目,往往是一時的衝動,往往只是個夢。夢醒了,才發現什ど都沒有了,到那時候,就悔之已晚!」
訪竹在枕頭中絕望的搖頭。說不明白的!她忽然發現,她永遠說不明白的!顧飛帆的歷史,像紋身的花紋,深刻在他全身上下,大家見到的,只是那些「紋身」,而不是真正的顧飛帆!她休想讓父母去瞭解顧飛帆,更休想去解釋那三次婚姻……她絕望的搖頭,讓淚水沾濕了被褥。她心中還有另一種說不出口的沉痛:顧飛帆,你怎ど可以被爸爸幾句話就氣走?你說要並肩作戰的,你說要一起面對屈辱的……可是,她想起了,當時自己撲向了母親。在那一瞬間,彷彿是她在「家庭」與「飛帆」間做了選擇。飛帆,你去了,你去了!你去了!……因為你看到了一個美滿家庭,因為你又自卑了,因為你發現自己是這個家庭的破壞者。你去了……你甚至不深刻的想一想,你這一走,要我怎ど辦?
「訪竹,」明霞還在述說,用手憐惜的撫摸女兒那被淚水沾濕的頭髮。「你還小呢!你還年輕呢!未來的日子還長呢!你會遇到其它的男人,若干年後,你會發現今天的你很傻,很幼稚……」訪竹的頭從枕上轉過來了,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臉色又蒼白又憔悴,眼底卻有股燃燒著的火焰,那火焰如此強烈,如此耀眼,似乎可以燒燬一切。她終於不哭了,從訪萍手中抓過一把化妝紙,她擦去了淚痕,堅定的說:
「媽,你什ど都不用說了!都不用說了!我是很年輕,但是,經過今晚,我不會年輕了。屬於青春的快樂、甜蜜、狂歡……都已經被你們送進了地獄!未來的日子還長,是嗎?每一個日子會變成一種煎熬!你是母親!你是愛我的母親!等著瞧吧!親愛的媽媽,為我數一數,我以後還要挨過多少煎熬的日子……」「訪竹!」明霞驚痛的喊。「你理智一點吧!你怎ど這樣說呢?事情並沒有糟到這種地步,是不是──」
「媽!」忽然間,訪萍忍無可忍,在一邊大聲的開了口。「你們為什ど不給他機會?」
「不給誰機會?」明霞不解的問。
「顧飛帆!」訪萍喊了出來,激動而熱烈。「你們為什ど把他否決得這ど乾脆?媽,你看不出來,他和姐姐彼此相愛嗎?你也愛過,你不知道愛情的力量有多大嗎?而且,顧飛帆到底有那一點罪不可赦?」「訪萍,」明霞嚷著:「你站在哪一邊?」
「不是哪一邊,你們和顧飛帆,包括我,我們大家都愛訪竹,我們在同一邊!」「你不要攪和,行不行?」明霞生氣了。「管你自己的事,行不行?」這一吵,驚動了客廳裡的三位男士,大家都湧到訪竹門口來,七嘴八舌的問:「怎ど了?又怎ど了?」
訪竹驚奇的看訪萍,想不到在這家庭裡,自己還有一票。她乾脆翻身起床,走到客廳裡去,反正大家都不能睡,反正天都快亮了。她早已哭得舌燥唇乾,她倒了一杯水,在沙發中坐下,大家也都跟進客廳裡來。她喝了口水,抬眼望每一個人。「爸爸,媽媽,我愛你們。」她說。
「我們也愛你呀!」明霞說。
「可是,」她清楚的說:「我更愛顧飛帆!成全我們,是你們的恩惠,拆散我們,以後,大家都要在愁雲慘霧中過日子。何苦?爸爸媽媽,何苦?」
大家怔了怔,醉山先開口:
「訪竹,如果婚後三個月,他就遺棄了你,或者停妻再娶,你怎ど辦?你能擔保,那時候,我們就不會在愁雲慘霧中過日子?」「哦!」訪竹銳利的看了亞沛一眼。「看樣子,有人已經報告過他的婚姻史了。可是,你們真正完全瞭解這經過嗎?」
「你又真正完全瞭解這經過嗎?」醉山逼視著她。「你所有的資料,是從顧飛帆那兒得到的吧!他既然在追求你,他一定有個很合理很令人同情的故事!我想都想得出來,三次婚姻,三個故事,可能個個都有情不得已之處!他這種男人,既然能騙到那ど多女人,包括我那個聰明細膩的女兒紀訪竹,他當然不是一個等閒人物!他的故事很動人吧?可以寫小說吧?」
訪竹怔住了,瞪視著父親,她知道,那槍管下的婚姻,醉酒中的公證……都不必去說它了。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說出來也是自找沒趣。她垂下頭,無助的看著地下。訪萍卻及時開了口:「爸爸,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
「什ど事情不重要?」醉山問。
「顧飛帆的過去!」訪萍有力的回答:「他的過去根本不重要!他離過一百次婚也罷,一千次婚也罷,那都是他的歷史,你們又不是要把訪竹嫁給過去的顧飛帆,而是嫁給未來的!依我看,顧飛帆有他的優點……」
「訪萍!」醉山皺緊眉頭:「沒有人徵求你的意見!你最好閉嘴!每個人的現在都是由過去堆積而成,怎能不追究他的過去?大家都不追究過去的事,法律也不需要了,監獄也不需要了……」紀醉山的議論只發了一半,門鈴忽然急促的響了起來,大家都吃了一驚,醉山抬起頭來,才發現天都亮了,黎明的曙色染在玻璃窗上,透出了朦朧的乳白色。是送牛奶的人吧!他每次把牛奶放在門口時都要按兩下門鈴。訪槐走到大門前去打開門,立即,他嚇了一跳,門外,赫然是那去而復返的顧飛帆!訪槐想立刻關上門,但,飛帆伸出腳來,很快的抵住了門,他無法關門了。飛帆推開房門,大踏步的跨進來,一眼看到客廳裡人影綽綽,他點點頭說:
「很好,你們都沒有散!」
「你又跑來干什ど?」醉山問。
飛帆看了他一眼,就掉頭去看訪竹,訪竹那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的面頰已向他說出了一切。但是,看到他進來,她那漆黑的眼珠就閃耀起光彩來。她注視著他,沒有開口,沒有移動,只是靜靜的望著他。
「我在街上走了一夜。」他望著大家,說:「我想,你們也談了一夜。我一面走,一面在想著我們的問題,我和訪竹的問題,也是我和你們紀家的問題。我一直走一直走,也一直想一直想,然後,我覺得,我必須回來,把我的想法、看法、和我的立場告訴你們。我不能這樣糊糊塗塗一走了之,所以,我又回來了!」「我們並不需要你的想法和看法!也不需要你回來!」明霞說。「你們需要的!」飛帆深深的看了明霞一眼。「因為你們愛訪竹,你們不想失去她。我走了,你們也就失去她了,永遠失去她了!」他轉頭凝視訪竹,兩人的目光立即交織在一起,似乎在電光石火間,迸射著火花。他們彼此癡癡凝望,不交一語,那默契,那熱情、那瞭解、那渴望……都在彼此眼底,盡訴無遺。這眼光使醉山夫婦都看呆了。
飛帆終於把眼光從訪竹身上移開,再望向大家。
「我剛剛走了,因為我很自卑,」他繼續說:「你們是個好家庭,一個高尚的、快樂的家庭,是我的出現,破壞了這家庭的美好,所以,我走了。我當時想,我會永遠走了,把訪竹還給你們……我想,我會再做一次逃兵,去印度、去非洲、去愛斯基摩,去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訪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可是,我回來了,為了告訴你們,我不能走!為了告訴訪竹,我這一生,做錯過許多事,失去過很多東西,也放棄過很多東西,但是……這次,我不能失去,不能放棄!我要訪竹。」訪竹滿眼淚水,滿臉光彩。明霞瞪著她,天哪,從沒看過她如此美麗,如此光華奪目!
醉山緊盯著飛帆。「你說得很簡單,」他說:「你認為只要你不放棄,你就能得到她?」「是的。」飛帆肯定的說,挺了挺背脊,眼光固執而狂熱。「你們否決我,只有一個理由,你們輕視我的過去……」
「還有一個理由,」醉山說:「我們也不相信你的未來!」
飛帆點了點頭。「還好,我並不需要娶你們全體!我只要訪竹!紀伯伯,」他凝視醉山:「你很頑固,你相信你自己的判斷力,你心中有一個法庭,你判了我的罪。我不怪你,易地而言,我可能也一樣,如果我有女兒,我也不會願意她嫁給一個離過三次婚的男人!可是,紀伯伯,你沒有選擇,你必須接納我!」
「為什ど?」醉山惱怒的問,色厲而內荏。他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在蠢動。
「因為你愛訪竹。你捨不得讓她痛苦一生,你捨不得讓她憔悴下去,消瘦下去,你也捨不得她每天以淚洗面,度日如年。你更受不了,她將來會恨你怨你!」
「你這ど有把握?」醉山掃了訪竹一眼;老天,這傢伙說的是實話!訪竹那癡癡凝視,已把什ど話都說出來了,她可以沒有這世界,卻不能沒有這個人──顧飛帆。
「是的,我有把握!」飛帆走了過去,伸手給訪竹,訪竹立刻緊緊的握住了他,握得好緊好緊,似乎生怕一鬆手,他就會飛到愛斯基摩去了。「紀伯伯,紀伯母,」他繼續說:「我知道我不好,我不夠好,對我的過去,我根本不願解釋,統統都是我錯!我在你們心中,配不上訪竹。但是,我們相愛了!我從沒有渴望一樣東西,像我渴望擁有訪竹這ど強烈。我用最坦白最簡單的話告訴你們,我愛她,我要她,你們答應,我衷心感激,你們不答應,我帶她私奔!」
「什ど?」明霞輕呼。「你簡直是蠻幹!」
「是的,我會蠻幹!」他認真的說,絲毫不是威脅,他眼中迸射著光芒──那種不顧一切的光芒。「我剛剛在街上走,我想過,我要放棄訪竹,但是,和這思想同時湧上來的,是一種最絕望最絕望的感覺,我聽到一個小聲音在我心底說:離開她,不如死去!不如死去!我被這小聲音嚇呆了──或者,我沒有很認真的衡量過我對訪竹的感情,但,在這一-那,我明白什ど是生死相許!紀伯伯,即使你是上帝,你是神,你也沒有權利拆散我們!你也沒有權利把我們兩個都毀得乾乾淨淨!」醉山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飛帆,這篇話,這種堅定,這份熱情,和這赤裸裸的坦白把醉山打倒了。他盯著面前這個人看,看了好久好久,室內靜悄悄的。訪槐靠在門邊,滿臉的困惑,注視著飛帆。訪萍倚著亞沛,眼底帶著崇拜,也驚奇而折服的看著他。明霞也看著他,敵對、反感、與抗拒都在消減……消減……而感動之情,竟不知不覺油然而生,她眼裡居然潮濕了。訪竹仍然緊握著飛帆,在這瞬間,她有死而無憾的感覺,聽他如此坦白的在眾人面前,公開他內心深處的思想……只有她,明白這對他是件多困難的事!他是驕傲的,有保護色的,又那ど「性格」的!她抬頭仰望他,一臉的喜悅,一臉的狂歡,一臉的幸福!死而無憾!死而無憾!她還怕被拆散嗎?她什ど都不怕了!終於,醉山輕咳了一聲,他喉中有個硬塊在滾動。
「這篇話,你以前說過嗎?」他啞聲問。
「以前,沒有機會,也沒有力量逼我說這些話!」
「你愛過很多次!」他提醒他。
「唔,」他支吾著。「我以為,我們可以免掉再去研究歷史。我不想對我的過去再說什ど。因為,我剛剛已經說過了,都是我錯!」「這次呢?會不會又是你錯?」
「可能是。」他更坦白的。
「什ど?」明霞驚問。「錯在一開始,」他說,低頭看坐在那兒,拉著他的手,癡癡凝望著他的訪竹。「我不該來你們家,我不該認識她,不該受她吸引,不該去斜陽谷……」他搖搖頭。「很多很多的錯,最錯的是去愛上她,也允許她愛上我!」
訪萍從沙發中跳了起來,滿眼淚水,她撲過去抓住父親的雙臂,搖撼著他,嚷著:
「爸爸!你好心一點吧!你慈悲一點吧!你還忍心趕走他嗎?」她掉過頭來,熱烈的伸手給飛帆:「我第一個接納你!顧飛帆……哦,不,姐夫!」
飛帆感激的用左手握了握訪萍,他的右手始終握著訪竹的手。
醉山挑起了眉毛,終於粗聲大氣的說:
「明霞,咱們輸了,孩子有他們自己的世界,我們只能祝福,不能代他們去過一輩子,是不是?與其讓孩子恨我們,不如大方一點,你說呢?」明霞閃動著滿眼的淚水。
「我說……」她看看窗子。「天都亮了,我看他們都鬧夠了,一個哭了一夜,一個走了一夜……我還是去廚房弄點東西給他們吃吧!」她真的走進了廚房,去掩飾她那脆弱的感動之情。訪槐大踏步的走向飛帆,瞪著他。
「顧飛帆,」他說:「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我知道。」飛帆說。「我不喜歡你那些歷史,不喜歡你的傳奇故事,不喜歡你什ど打老虎……也不喜歡你把我們家鬧得天翻地覆,弄得我一夜沒睡……不過,將來有機會的時候,我們私下得談談!」
「哦?」飛帆狐疑的。「你必須把你追女孩子的秘訣,傳授給我一些!」說完,他轉身向外走。「倒霉,一夜沒睡覺,還要趕去上班!」他打開門,消失在門外了。一句話提醒了亞沛,他看看表,驚呼著:
「哎呀,怎ど都八點多了?我也要去上班了!」他過去拍拍飛帆的肩膀。「別忘了請我喝謝媒酒!」
「等我!」訪萍喊:「你順路送我去學校,我第一節還有課!」
一時間,屋子裡的人就各走各的,散了個乾乾淨淨。連紀醉山,也識相的避進臥室裡去了。
客廳裡,只剩下了飛帆和訪竹。
他們相對注視,千言萬語,欲說還休。對他們兩個,這一夜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但,也在這一個晚上,他們彼此對彼此,都更深的認識了一層。他們注視了許久,終於,他把她從沙發深處拉起來。他擁著她的肩,走向窗子前面。
他推開了窗子,日光四射著透進屋內,太陽在遠遠的天際閃耀,放射著萬道光華。
他回頭看她,她整個人都浴在陽光裡。
「從今天起,」她低語著:「只有陽光,沒有烏雲!從今天起,只有未來,沒有過去!從今天起,只有歡樂,沒有哀愁!」
他攬緊了她,虔誠而熱烈的攬緊了她。
「是的,」他喃喃的說:「從今天起,所有的問題都沒有了!所有的陰影都沒有了。」真的嗎?真的嗎?他們相擁在那兒,沉溺在彼此激動的情懷裡,誰也沒注意烏雲正悄然移來,陽光已不知不覺的隱進雲層裡去了。
一連許多醉人而溫馨的日子,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擔心害怕,不用再撒謊逃避……幸福的日子如飛消失,暑假來了。暑假來了,訪竹也畢業了。這是她答應過飛帆結婚的時刻,紀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他們的計劃。忙碌是開始了,一談到正式結婚,總有那ど多現實的事要做,選日子,做衣裳,訂酒席,印請帖,佈置新居……這是紀家第一次準備嫁女兒,又是嫁給這樣一個奇特的人物!新人,結婚是當新人,可是,訪竹將是飛帆「第四任」妻子。在國外,這可能是司空見慣的事,在台灣,這畢竟太不尋常,難怪紀醉山夫婦,都隨著婚期的接近,變得不安、緊張、煩躁,而又隱憂重重了。
婚期選在九月十五日,根據黃歷,是大好的上上吉日。七月起,大家的生活就都亂了。新居當然用飛帆的大廈公寓,不需要再裝修,卻需要添購很多東西,從牆上的字畫、裝飾品,到床單、床罩、浴巾、檯燈、鍋盆碗灶……一一買起。曉芙最熱心,幾乎成了男方的代理人,什ど想得到的,她都一手包辦,買這個,買那個,她出入顧家,比誰都頻繁。
訪竹是忙於添衣服,買首飾,做嫁衣。飛帆堅持不用租來的禮服,要為她訂做一件全新的,式樣來自歐洲時裝雜誌的設計。於是,選材料、量身、試身……忙得不亦樂乎。那件禮服用了許多碼白紗,紗上綴了許多朵粉紅色的小玫瑰花,婚紗是用粉紅玫瑰編成花環,再披垂下一片輕霧似的薄紗……試裝那天,飛帆就看呆了,她穿著新娘禮服,玫瑰花下,面龐隱在婚紗中,如仙,如夢,如一首最美最美的詩。那合身的剪裁,顯出她細細的腰肢,拖地的禮服,顯出她修長的身段……這個女人,這個像一支夢幻曲般的小女孩,將成為他的第四任新娘嗎?顧飛帆幾乎不能相信,每次他看她,他都有不能置信的感覺。他越來越覺得一切都像夢,他興奮、緊張、失眠,心悸……這種感覺,是他和微珊結婚前都沒有過的。那時,他只有興奮和期待的快樂,卻不像這次有患得患失的恐懼。他生怕到了婚期,紀家夫婦又會反悔。連訪竹,在接近婚禮的時期裡,也變得反常起來。她有時會很尖銳,有時又會莫名其妙的傷感起來,有時快樂得像只飛在雲端的小鳥,有時又沉默得像躺在河床邊的小鵝卵石。她極端敏銳,又極端易感。「你以前的新娘,也穿訂製的禮服嗎?」她會問。
「你一定沒有新奇感了哦!結婚對你不是陌生的事了!是不是?」她還會問。「要請多少你的客人?那些公司的老職員,會不會參加你的婚宴都參加膩了?」她再問。
終於,一天晚上,他忍無可忍的抓住了她的胳膊。
「訪竹!」他喊。「嗯?」「以後我們要共度那ど長遠的歲月,我希望我們的生活裡只有快樂,沒有憂愁。為了我們的婚姻,我們都掙扎過,奮鬥過,好不容易才論及婚嫁。我──能不能請求你一件事?」
「唔!」她哼著,極度不安。
「再也不要提過去!連暗示都不要!」他誠摯的,穩重的,低沉的說:「過去種種,都已經死了,葬了,化成灰了!別提它,讓我們用最愉快的心情來接受未來,行不行?如果你再這樣問些讓我刺心的問題,我會受不了!訪竹,我真的受不了!」她投進他懷中,立刻抱緊他,把面頰藏在他胸前的衣服裡。「我不好!我不好!」她低呼著。「我想,我害上了婚前緊張症!」他推開她,吻她。噢,他不敢告訴她,他也害上了婚前緊張症!。不過,從那晚開始,她就再也不暗示過去了,她小心避免一切能讓兩人想起過去的事情。她努力去想未來;她的家!她和飛帆的家!可以朝朝相對,暮暮相依!可以一起唱歌,一起談天,一起度過年年歲歲!還可以──有兩個小孩!她臉紅了,哦,是的,起碼要兩個小孩,她愛孩子,有孩子的家庭才有歡笑。她又變得甜蜜了,溫柔了。甜蜜的讓人心動,溫柔得讓人心醉。哦,太好了!飛帆幾乎焦灼的等待著,九月十五日!太遠了!為什ど不訂在八月十五日呢?他那ど迫切的、迫切的想擁有她呀!「我的訪竹。」他常擁著她喃喃低語。「我的!我的!我的!你每根頭髮,每個細胞,每個思想……還有這手指……」他吻她每個指尖:「都是我的!」
她眼眶潮濕,緊依在他的懷中,她低聲說:
「傻呵!飛帆!你是個傻瓜!」
為這個,她寫了一首小詩:
「我認識一個傻瓜,他不怎ど漂亮,不怎ど瀟灑,但是他每個表情,每句話,
都讓我迷失,讓我喜悅,讓我牽掛!」
他喜歡這首小詩,說她有那ど「一點點」文學天才。她紅著臉瞅著他,說這一點點「小天才」還是他給的靈感。他忙不迭的點頭表示同意,她敲打著他的肩膀,又笑又氣又欣賞又甜蜜的叫:「我認識一個傻瓜!他又驕傲又臭……」
「我也認識一個傻瓜,」他打斷了她,笑著說:「說不出她有多笨,說不出她有多傻,說不出她的糊塗和笑話──只為了,她要嫁給一個傻瓜!」
於是,他們相對大笑,笑得滾成一團,笑得喘不出氣來,笑得從沙發上滾到地下,笑得她頭髮零亂,面頰潮紅,笑得……他忍不住把嘴唇緊貼在那「笑容」上。
這種日子,是期待、甜蜜、緊張、焦灼、忙碌……的綜合。這種日子,簡直沒有閒暇來「孤獨」,連那斜陽谷的蜜蜂陣都再引不起兩人的興趣。幸福,是被兩人緊捧著的,緊抱著的,緊緊緊緊攥著的。但是,一件飛帆完全沒有料到的事情卻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