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露回到家裡的時候,又是午夜了。
孟樵一整天沒有放鬆她,為了固定這個「鐘擺」,也為了捨不得離開這個「鐘擺」,他和她一起吃的午餐,又騎著摩托車,去郊外逛了一個下午,沒有固定的目標,他們只是在荒郊野外走著,不知怎的,雖然她已經給了他保證,他仍然覺得她是不可靠的,仍然覺得每一分鐘的相聚,都彌足珍貴,似乎一旦放走了她,他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她似的。自從有了「蛛網」的譬喻以後,他就覺得她已經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環,每一下的凝視,每一次目光的相遇,他都會感到心中一緊。他會自問:我這樣做對嗎?我是蛛網嗎?我會纏絞她到死為止嗎?這種懷疑,這種自責,這種內疚,這種恐懼,以及對她的渴求和愛,造成一股龐大的、交戰的勢力,在他心中對壘,以至於他失去了一貫的自信,而變得脆弱、易感,而且患得患失了。她呢?她像一片游移的雲,悠悠晃晃,整日都神思不屬。晚上,他應該去報社上班,他突然覺得有種強烈的預感,他今晚放走了她,就會永遠失去她了。因此,他帶著她去報社轉了一圈,交掉了早就寫好的訪問稿,再帶她去雅敘,他不肯放走她,不敢放走她,坐在那兒,他燃起一支煙,只是靜靜的、深深的凝視她。她縮在那高背的沙發中,縮在靠牆的角落裡,瘦瘦小小的,神思恍惚的,臉上,她始終帶著種被動的、聽天由命似的表情。這一天,她好乖,好順從,好聽話,和以往的她,似乎換了一個人,她像一個繳了械的鬥士,不再掙扎,不再抗拒,不再作戰……她只是等待命運的宣判。她這種逆來順受似的表情,使他不安了。他問:
「宛露,你在想什麼?你又動搖了嗎?」
「不。」她看了他一眼,就掉轉眼光,望著那杯咖啡所冒的熱氣。「我不能再動搖了,是不是?何況,我到現在還沒有回去,家裡一定已經翻天了,任何要來臨的事,我都已經無法避免了。」「他會刁難你嗎?他會折磨你嗎?他會給你氣受嗎?要不要——我去對他講?」她抬起眼睛來凝視他。
「你有什麼立場去對他講?」她問,搖了搖頭。「不。我要自己去面對這件事情。他不會折磨我,因為——他是個君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我抱歉。」「抱歉什麼?抱歉你帶給我的煩惱?痛苦?和愛情?該抱歉的,是那個皮球,它為什麼要好端端的滾到我的腳邊來?該抱歉的是命運,它為什麼要這樣播弄我?該抱歉的是我自己,我沒有很堅強的意志——或者,」她眼裡飛進一片朦朧的霧氣。「該抱歉的是生我的人,我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宛露!」他喊:「請你不要責備你自己!這一切,都該我來負責任……」「現在來談責任問題,是不是太晚了?」她幽幽然的說,整個人像沉浸在一個看不見的深谷裡,她的聲音也像來自深谷的回音,低微,綿邈,而深遠。「你和友嵐,你們像兩股龐大的力量,一直在撕裂我,我說不出我的感覺,以前,總以為被愛是幸福,現在才知道,愛與被愛,可能都是痛苦。我不知道我這個人存在的價值,我迷糊了,」她輕歎了一聲,望著桌上的小燈。「你知道嗎?我叫很多人『媽』,我的生母,我的養母,嫁給友嵐之後,我叫他母親也叫媽,那麼多媽媽,我卻不知道我真正的『媽媽』是誰?我的生母和養母搶我,你和友嵐也搶我,我該為自己的存在而慶幸嗎?我被這麼多人愛,是我的幸福嗎?為什麼我覺得自己被撕碎了,被你們所有的人聯合起來撕碎了。我真怕,我覺得自己像個小磁人,在你們的爭奪下,總有一天會打破,然後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個碎片。那時候,你們算是有了我,還是沒有我?」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宛露!」他寒心的喘了口氣。「請你不要用這種譬喻!我告訴你,只要你衝破了這一關,以後都是坦途!我會用我的終生來彌補這些日子給你的痛苦!我保證!我要給你一份最幸福最美滿的生活!以後的日子裡,只有歡樂,而沒有苦惱,你會恢復往日的你!那個采金急雨花的你,那個對著陽光歡笑的你!我保證!宛露!」
「是嗎?」她的聲音依然深幽。「你母親呢?經過了這一番折騰,在她心目裡,我更非完美無瑕了!往日的我,尚不可容,今日的我,又該如何呢?」「你放心,宛露。」他誠摯的、懇切的、堅定的說:「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我母親一定會盡全心全力來愛你,因為,只有我知道,她對以前的事有多麼後悔!多麼急於挽救!」
「不過,也沒關係!」她神思恍惚的說:「以前的錯誤,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就像我媽媽說的,我又要自尊,又要愛情,是我的錯!我是個貪心的、意志不堅的壞女孩!或者,我生來就是個壞女孩!」她的神思飄到了老遠老遠,她開始出起神來,眼睛直直的瞪著。「宛露?」他擔憂的叫:「你很好嗎?你在想什麼?宛露?」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你好蒼白,你不舒服嗎?你到底在想什麼?」她回過神來。「我在想——」她沉吟的說:「那個采金急雨的女孩!我在想她到那裡去了?」她低下頭去,有兩滴水珠滴在桌面上,她低低的、喃喃的念了兩句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他焦灼的再托起她的下巴,緊盯著她的眼睛。
「你哭了?」他問:「宛露,求你不要這樣吧!你這種樣子,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怎麼放心讓你走開?宛露,我告訴你,未來都是美好的,好不好?你聽我的!我不會騙你!」他凝視她:「宛露,如果你真開不了口,我不強迫你去做……」
「不不!」她很快的搖搖頭,像從一個夢中醒過來一般。「我沒哭,只是有水跑進我的眼睛裡。好了,我也該回去了。你放心,我會和他談判!」
「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他盯著她。「你打電話給我,白天,我在家裡,晚上,我在報社!」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子,凝視著他:「你老了的時候會忘記我的名字嗎?如果你真忘了,只要記住一件事,我是一片雲!」她頓了頓,側著頭想了想:「你知道爸爸為什麼給我取名字叫宛露嗎?我後來想明白了,他們以為帶不大我,就取自曹操的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宛露,」他不安的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好?你有沒有不舒服?你——」他說不出來,只是瞪著她,不知怎的,他有種要和她訣別似的感覺。「你——你不會想不開吧?」他終於問了出來。「我?」她挑了挑眉毛。「我像嗎?不!我相信你!我們還要共度一大段人生,等我們老了的時候,」她淚汪汪的看著他。「我們一起來回憶今天!因為,今晚,會是我最難過的日子!」
他注視著她。「對不起,宛露。」「對不起什麼?」她問。
「對不起我太愛你,對不起我不能失去你,對不起我沒有好好抓住你,對不起我讓你受這許多罪。」
她含淚而笑。「我從沒想到,我只是踢了一個皮球,卻踢出這麼大的一場災難。」「不是災難,」他正色說:「是幸福。」
「是嗎?」她笑了笑,笑得好單薄,好軟弱。「你們兩個都說要給我幸福,我卻不知道幸福藏在什麼地方。」
他們走出了雅敘,迎面就是一陣冷風,天已經涼了,幾點寒星,在天際閃爍。他依稀想起,也是這樣一個晚上,他們走出雅敘,而後,他吻了她。從此,就是一段驚濤駭浪般的戀情,揉和了痛楚,揉和了狂歡,揉和了各種風浪,而今,她會屬於他嗎?她會嗎?寒風迎面襲來,他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涼意。送她到了家門口,已經是午夜了。
她回頭再依依的看了他一眼。
「再見!」她說。「宛露,」他不由自主的說:「你還是鐘擺嗎?」
「我還是。」她說:「可是,你是一塊大的磁鐵,你已經把鐘擺吸住了,你還怕什麼?」
開了門,她進去了。走進客廳的時候,她以為顧太太和友嵐一定會像上次一樣,坐在客廳裡等她,她心情仍然恍惚,頭腦仍然昏亂,但是,在意識裡,她卻固執著一個念頭,而且準備一進門就開口。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客廳裡是空的,只亮著一盞小壁燈,顯然,全家都睡了,居然沒有人等她!她下意識的關掉了壁燈,摸黑走進自己的臥室。開了門,她就發現臥室裡燈光通明,友嵐和衣仰躺在床上,正在抽著煙,床邊的床頭櫃上,有個小煙灰缸,已經堆滿了煙蒂,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氣。她筆直的走到床邊,注視著友嵐。友嵐的眼睛大睜著,緊緊的盯著她。他繼續抽著煙,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友嵐,」她開了口:「記得你早上說的話嗎?」
「什麼話?」他從喉嚨深處問了出來。「你不會用婚約來拘束我,如果我要離開你,我就可以離開你。」她清楚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吐了出來。
他凝視著她,仍然躺著,仍然抽著煙,從他臉上,絲毫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可是,房間裡已經逐漸充滿了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寧靜。風吹著窗欞,簌簌作響,他的香煙,一縷縷的往空中擴散。她站在那兒,手中的皮包已經掉在地上,她沒有管,只是定定的看著他,他也定定的看著她。終於,他把一支煙都抽完了,拋掉了煙蒂,他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的眼睛裡燃起了火焰。第一次,她發現他也有狂暴的一面。「是的!」他大聲說:「我說過,你要怎樣呢?」
「我要——離——」「我先警告你!」他猛的叫了起來,打斷了她,臉色一反平日的溫文,他蒼白而兇猛,像個被射傷了的野獸,在做垂死的掙扎。「我對你的忍耐力已經到邊緣了!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喜怒哀樂,你不要以為我縱容你,我忍耐你,我對你和顏悅色,你就認為我沒有脾氣,我是好欺侮,好說話的了!你今天如果敢說出那兩個字來,我就無法保證我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來!」
「你變了卦?」她無力的問,凝視著他。「早上你才說過,如果我想離開,只要我開口!」
「早上!」他大叫:「早上已經是過去式了!我給了你五分鐘考慮,你沒有開口!現在,太晚了!」他緊盯住她,伸出手來,他摸索著她的手臂,摸索著她的肩膀,一直摸索到她的脖子,他咬牙切齒的說:「顯然,對你用柔情是沒有用的!對你用溫存也是沒有用的!對你用耐心更是沒有用的!你今天又去見他了,是嗎?在我這樣的寵愛、信任,及忍耐之下,你依然要見他!宛露,宛露,你還有沒有人心?有沒有感情?有沒有思想?」他的聲音越叫越高,他的手指在她脖子上也越來越用力。「放開我!」她掙扎著。
「放開你?我為什麼要放開你?」他怒吼著:「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嗎?放開你,讓你跟別的男人去幽會嗎?你喜歡粗暴剛強的男人,是嗎?你以為我不會對你用暴力嗎?」他用力捏緊她,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的樣子似乎想把她整個吞下去,他的聲音沙啞而狂怒:「我受夠了!我受夠了!我憑什麼要這樣一再的忍耐你?宛露,我恨不得掐死你!從小一塊兒長大,你對我的個性還不清楚嗎?你不要逼我做出後悔的事情來!狗急了也會跳牆,你懂嗎?」他的手指再用力,他的眼珠突了出來,他撕裂般的大吼大叫著:「你死吧!宛露,你死了我給你抵命,但是,你休想跟那個男人在一起!你休想!」
宛露無法呼吸,無法喘氣了,她的臉漲紅了,眼珠睜得大大的。她的頭開始發昏,思想開始紊亂,在這一剎那間,她忽然覺得,死亡未始不是一個結束。她不掙扎,不移動,只是眼睜睜的看著他。於是,他洩了氣,他在她那對大眼睛的凝視下洩了氣,在她那逆來順受下洩了氣,他直直的瞪著她,悲憤交加的狂喊:「為什麼我用了這麼多工夫,還得不到你的心?既然你不愛我,你又為什麼要嫁給我?」他咬牙切齒:「宛露,你是個忘恩負義,無情無信的冷血動物!你滾吧!你滾吧!滾得遠遠的,讓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他用力的摔開她,用力之猛,是她完全沒有防備的,她蹌踉著直摔出去,一切發生得好快,她倒了下去,砰然一聲,她帶翻了桌子,在一陣驚天動地般的巨響聲中,她只覺得桌子對她壓了過來,桌角在她額上猛撞了一下,她眼前金星亂迸,立即失去了意識。她一定暈倒了好長一段時間,醒過來的時候,只聽到滿屋子的人聲,她的睫毛眨了眨,勉強的睜開眼睛,她聽到顧太太長長的鬆了一口氣,一迭連聲的說:
「好了!好了!人醒過來了,沒事了!沒事了!」
她發現自己平躺在床上,額上壓著一條冷毛巾,顧太太正手忙腳亂的在掐她的人中,搓她的手腳,顧仰山不便走進屋來,只是在門口伸著脖子問:
「還需不需要打電話請醫生?到底嚴重不嚴重?別弄出腦震盪來,我看還是請醫生比較好!」
她覺得頭暈暈的,四肢癱軟而無力,但是,她的神志清醒了,思想也恢復了,望著顧太太,她抱歉的、軟弱的說:
「媽,我沒事!不要請醫生,我真的沒事!」
顧太太仔細的打量她:
「你確定沒事嗎?宛露?」
「我確定。」她說:「真的。」
「好了,好了,」顧太太從床邊讓開身子:「總算沒闖出大禍來!」回過頭去,她嚴肅的望著站在一邊,面孔雪白的友嵐。「友嵐,你發瘋了?夫婦吵架,也不能動手的!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談?要用蠻勁?你年紀越大頭腦反而越糊塗了?如果弄出個三長兩短,你預備怎麼辦?」她再看了宛露一眼。「宛露這孩子,也是我們看著她長大的,她不是個不講理,沒受過教育的孩子,你只要有理,有什麼話會講不通呢?」她退向了門口。「好了,你們小夫妻倆,自己好好的談一談吧!」
顧太太退出門去,關上了房門,在房門闔攏的那一瞬間,宛露聽到顧太太長歎了一聲,對顧仰山說:
「唉!這真是家門不幸!」
宛露咬緊了嘴唇,到這時候,才覺得額頭上隱隱作痛。友嵐在床沿上坐了下來,他的臉色比紙還白,眼角是濕潤的。他翻開她額上的毛巾,去察看那傷處,額角上已經腫起一大塊,又青又紫,他用手指輕輕的撫摸了一下,她立即痛楚的退縮開去。他的眉頭緊蹙了起來,眼睛裡充滿了憐惜與懊悔。
「宛露,」他的聲音好低沉,好沙啞。「請你原諒我,我一定是喪失了理智。在我的生命裡,我最不願傷害的就是你!我總以為,我的懷抱是一個溫暖的天地,可以保護你,可以給你愛和幸福。誰知道,我卻會傷到你!宛露,」他撫摸她的面頰,深深的望著她。「疼嗎?」
她不說話,把頭側向了一邊,淚水沿著眼角滾了出來,落在枕頭上,他用手拭去她的淚痕,輕聲說:
「別哭,宛露!千錯萬錯,都是我錯。我應該和你好好談,我不該對你動手!我只是一時氣極了!我……我真想不到我會做出這種事來!我道歉,宛露!」
哦!她閉上眼睛,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著:我不要做鐘擺!我不要做鐘擺!我不要做鐘擺!可是,在現在這個情況下,她如何向他再開口?她如何再來談判呢?而且,額頭上的傷處是越來越痛了,整個頭都昏昏沉沉的,她無法集中思想,無法收攏那越來越渙散的意志。她覺得自己又在被撕裂,被撕裂……看到她閉上眼睛,友嵐說:
「你睡一睡吧!我在這兒陪你!」他把那毛巾拿到浴室去,弄冷了再拿來,壓在那傷口上。他就這樣一直忙著,一直維持那毛巾的冷度。宛露忍無可忍,再也無法裝睡,她睜開眼睛來看著他。「天都快亮了,你也睡一下好不好?我知道你昨夜也沒睡,待會兒還要上班!」他凝視她,嘴角浮起了一個勉強的微笑。
「你仍然關心我,不是嗎?」他揚了揚眉毛,眼睛裡幾乎閃耀著光采。「放心,我很好,以前在國外趕論文的時候,我曾經有連開五個夜車的紀錄!」他用手指壓在她眼皮上。「你睡一睡,你蒼白得讓我心痛!」
她被動的閉上了眼睛。心裡還在吶喊:我不要做鐘擺!我不要做鐘擺!我不要做鐘擺!但是,嘴裡卻怎樣也說不出分手的話來。明天再說吧,她模糊的想著,覺得自己軟弱得像一堆棉絮,幾乎連思想的力氣都沒有。恍惚中,她只知道友嵐一直在忙著,一直在換那條毛巾。她很想叫他不要這樣做,很想抓住他那忙碌的手,讓他休息下來。但是,她什麼都沒做,只是被動的躺著,被動的接受他的照顧及體貼。
天完全亮了,陽光已經射進了窗子,事實上,宛露一直沒有睡著,她只是昏昏沉沉的躺著,心裡像塞著一團亂麻,她無力於整理,無力於思想,無力於分析,也無力於掙扎。當陽光照亮了屋子,她睜開眼睛來,立即接觸到友嵐深深的凝視。他形容枯槁,眼神憔悴,滿臉的疲倦和蕭索。當宛露和他的眼光接觸的一剎那,他的眼睛亮了亮,一種企盼的、熱烈的光采又回進了那對落寞的眼睛裡。他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溫柔而細膩的。「宛露,今天你不要去上班,我會打電話幫你請假,你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本來想在家陪你,但是,工地有重要的事,我不能不去,不過,我會提前趕回來!」
難道那些爭執的問題又都不存在了嗎?難道他預備借這樣一場混亂再把它混過去嗎?她想問,卻又問不出口。忽然間,她想起在學校裡念過莎士比亞,她想起那矛盾的哈姆雷特,以及他所著名的那句話:「做,與不做,這是一個問題!」
他仔細的凝視她,似乎在「閱讀」她的思想。他的手指輕柔的在她鼻樑上滑下去,撫摸她的嘴唇與下巴的輪廓,他低聲而誠懇的說:「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結束,我並不想逃避它!但是,我覺得我們彼此都需要冷靜一下,再仔細的考慮考慮。我很難過,我那個瓶子,原來這麼容易破碎!它裝不住你!」
她不知所以的打了個冷戰。外間屋裡,顧太太在叫著:
「友嵐!你到底吃不吃早飯?上不上班?」
她想坐起身子,他按住了她。
「別起來,也別照鏡子,因為你的額頭又青又紫。」他俯下頭來,在她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像童年時代他常做的,是個大哥哥!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眼睛裡有著霧氣。「昨晚我發瘋時說的話,你可以全體忘記,我永遠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利用這一天的時間,你好好的想一想。」他站起身來,預備離去,她下意識的抓住了他的手,說了句:
「友嵐,你沒有刮鬍子!」
他站住,笑了。「沒關係,建築公司不會因為我沒刮鬍子,就開除我,你呢?」他凝視她。好半天,他才低沉的說:「我總覺得一個大男人,說『我愛你』三個字很肉麻,可是,宛露……」他低語。「我愛你!」他走了,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覺得心如刀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心痛。哦!她咬緊嘴唇,在內心那股強烈的痛楚中,體會到自己又成為一個鐘擺。搖吧!搖吧!搖吧!她暈暈的搖著,一個鐘擺!一片飄流無定的雲!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終於,她慢吞吞的起了床,頭還是暈暈的,四肢酸軟而無力。屋子裡好安靜,友嵐和顧仰山都去上班了,家裡就只剩下了兩個女人。顧太太並沒有進來看看她,是的,家門不幸!娶了一個像她這樣的兒媳婦,實在是家門不幸!她走到梳妝台前面,凝視著自己,身上,還是昨天上班時穿的那件襯衫和長褲,摔倒後就沒換過衣服。她下意識的整理了一下服裝,又拿起梳子,把那滿頭零亂的頭髮梳了梳,她看到額上的傷處了,是的,又青又紫又紅又腫,是好大的一塊。奇怪,也是一個圓,也是一個圈圈,也是一個烙印,她丟下了梳子,走出了房間。
客廳裡,顧太太正一個人坐在那兒發怔。看到宛露,她面無表情的問了句:「怎樣?好一點沒有?」
「本來就沒什麼。」她低低的說,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忽然覺得在顧太太面前,她自慚形穢!為什麼顧太太不像往日那樣對她親熱了,寵愛了?是的,家門不幸!娶了這樣的兒媳婦,就是家門不幸!「宛露,」顧太太注視著她,終於開了口,這些話在她心裡一定積壓了很久,實在不能不說了。「你和友嵐,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你們這件婚事,也是你們自己做的主,我們這個家庭,也算夠開明夠自由的了。我實在不懂,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她低下頭去,無言以答,只喃喃的叫了一聲:
「媽!」「好歹今天你也叫我一聲媽,」顧太太凝視著她,點點頭說:「你也別怪我把話說得太重了。你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時代。固然現在一切都講新潮,可是,結了婚畢竟是結了婚,傳統的道德觀念和拘束力量永遠存在,你如果想突破這個觀念,你就是走在道德軌道之外的女人!在現在這個時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往往還津津樂道,女人一失足,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男人風流沒有關係,女人一風流就是淫蕩!你必須想想清楚,我們從未嫌棄過你的身世或一切,你也別讓顧家的姓氏蒙羞!」
「媽!」她驚愕的喊,冷汗從額上和背脊上冒了出來。「姓氏蒙羞」!這四個字第一次聽到,是孟樵的母親說出來的!而今,友嵐的母親也這樣說了嗎?她又開始覺得頭暈了,覺個整個心靈和神志都在被凌遲碎剮,但是,顧太太說的是真理,代表的是正氣,她竟無言以駁。
「宛露,」顧太太的聲音放柔和了。「或者我的話說得太重了,但是,你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孩子,你該瞭解一個母親的心情。我無法過問你們小夫妻的爭執,可是我看到我兒子的憔悴……」電話鈴驀然的響了起來,打斷了顧太太的話。顧太太就近拿起了電話,才「喂」了一聲,宛露就發現顧太太的臉色倏然間變為慘白,她對著電話聽筒尖聲大叫:
「什麼?友嵐?從鷹架上摔下來?在那裡?中心診所急救室……」宛露砰然一下從沙發上直跳起來,鷹架!那只有老鷹飛得上去的地方!鷹架,剎那間,她眼前交叉著疊映的全是鷹架的影像。她衝出了大門,往外面狂奔而去。中心診所,友嵐,鷹架!她聽到顧太太在後面追著喊:
「等我呀!宛露!等我呀!」
她不能等,她無法等,攔住一輛計程車,她衝了上去。中心診所!友嵐!友嵐!友嵐!車子停了,她再衝出來,踉蹌著,跌跌衝衝的,她抓住一個小姐,急救室在什麼地方?鷹架!哦,那高聳入雲的鷹架!友嵐!她心裡狂呼吶喊著,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一個賢妻,我發誓做一個賢妻,只要你好好的,我躲在你的瓶子裡,永遠躲在你的瓶子裡……她一下子衝進了急救室。滿急救室的醫生和護士,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嵐,躺在那手術台上,臉孔雪白。一個醫生正用一床白被單,把他整個蓋住,連臉孔一起蓋住……。
她撲了過去,大叫:「不!不!友嵐!友嵐!友嵐!」
「他死了!」一個醫生把她從友嵐身邊拉開,很平靜的在說:「送到醫院以前就死了!」
不要!她在內心中狂喊,回過頭去,她正好一眼看到剛衝進來,已經呆若木雞般的顧太太。出於本能,她對顧太太伸出手去,求助般的大叫了一聲:
「媽!」這聲「媽」把顧太太的神志喚回來了,她頓時抬起頭來,眼淚瘋狂的奔流在她的臉上,她惡狠狠的盯著宛露,嘶啞的喊:「你還敢叫我媽?誰是你的媽?你已經殺了我的兒子了!你這個賤人!」宛露腦中轟然亂響,像是幾千幾萬個炸彈,同時在她腦子中炸開。她返身衝出了急救室,衝出了醫院,仰天狂叫了一聲:「啊……」她的聲音衝破了雲層,衝向了整個穹蒼。一直連綿不斷的,在那些高樓大廈中徊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