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宛露站在穿衣鏡的前面,張著手,她正在試穿一件段太太幫她買來的洋裝。「我可不可以不去顧家吃晚飯,我有預感,這頓飯我一定會很拘束。」
「為什麼呢?」段太太一邊問著,一邊用手捏緊那衣服的腰部,用大頭針別起來做記號。「又是腰太大了,脫下來,我五分鐘就可以給你改好。」
「我真的不想去,媽!」宛露脫下了洋裝,換上一件襯衫和長褲。「我討厭應酬!」「和顧伯母吃飯是應酬嗎?」段太太深深的看了女兒一眼。「顧家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兩三歲的時候,我有事要出門,總把你托給顧伯母照顧,你在他們家裡淘氣闖禍也不知有多少次了,而現在,你居然怕到顧家去!為了什麼?宛露,你的心事我瞭解,是為了友嵐嗎?」
「噢,媽媽!」宛露懊惱的喊了一聲,坐在床沿上,用手指煩躁的撥弄著床欄上的一個小圓球。「我真煩,我真希望我從沒有長大!」段太太把手裡的衣服放在椅背上,走過來,她用手摟住宛露的頭,宛露順勢就把臉埋進她的懷裡去了。「媽媽,」她悄聲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可以生我氣。」段太太微微的痙攣了一下。
「宛露,我從來就沒生過你氣。」
「媽媽,請你們不要再拉攏我和友嵐,」她低語:「我和他之間不可能有發展。真的,他像我一個大哥哥,和兆培一樣,我總不能去和兆培談戀愛的。」
段太太沉思著,她用手撫摸宛露那柔軟的長髮。
「是為了姓孟的那個記者嗎?」她溫和的問。
宛露微微一震。「你怎麼知道?」「一個母親,怎麼可能不知道女兒的心事呢?」段太太微笑著說,推開宛露,審視著她那張漾著紅暈的面龐,和她那醉意迷濛的眼睛。「聽我說,宛露。」她深刻的說:「只要你快樂,只要你幸福,我和你爸爸,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何況,愛情本身,是一件根本無法勉強的事情。不過,今晚你必須去顧家吃飯,今天是顧伯母過生日,你在禮貌上也應該去。」
「可是……可是……」宛露抓耳撓腮,一股煩惱而尷尬的樣子。「可是什麼?」段太太不解的。
「媽媽!」宛露忍無可忍的說:「友嵐和我在慪氣呢!我們已經兩個禮拜沒見面也沒說話了!」
段太太望著女兒,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知道?」「兆培說了,你和他跳了一半舞就溜了,友嵐認為是奇恥大辱。」「所以呀!」宛露皺著眉說:「你叫我去他家,多難堪呀!大家見了面怎麼辦呢?」「我向你保證,」段太太微笑著說:「他絕不會繼續給你難堪的,只要你去了,他就夠高興了。」她拿起椅背上的衣服。「我幫你改衣服去,你也梳梳頭,打扮打扮,好嗎?」她搖搖頭:「跳一半舞就溜了,只有你才做得出這種事來!」
宛露目送母親走出門的身影,她嘴中嘰咕了幾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話,就走到梳妝台前,胡亂的用刷子刷著頭髮,才刷了兩下,樓下兆培的聲音大叫著:
「宛露!電話!要不要我回掉他!」
準是孟樵打來的!這死兆培,鬼兆培,要命的兆培!他每次接到孟樵的電話都是這樣亂吼,存心給孟樵難堪,他是標準的「保顧派」!她三步兩步的衝下樓,一面跑,一面嚷著說:「媽!我要在我房裡裝電話分機!」
「好呀!」兆培喊著:「要裝,大家都裝,每人屋裡一個,你談情說愛的時候我也可以加入!」
宛露狠狠的瞪了兆培一眼,握起電話,聲音不知不覺就放得柔和了:「喂?」「喂!」對方的聲音更柔和:「宛露,咱們講和了,怎麼樣?我開車來接你們,好不好?」
天哪,原來是顧友嵐!宛露就是有任何尷尬,也無法對這樣溫柔的語氣擺出強硬態度,何況,上次從夜總會裡溜走,總是自己對不起人,而不是人家對不起自己。想到這兒,她心底就湧起了一股又是歉疚,又是不安的情緒,這情緒使她的聲音低柔而甜蜜。「不要,友嵐!我們自己來,馬上就來了。但是,」她調皮的咬咬嘴唇:「你還在生氣嗎?」
「生氣?對你嗎?」他歎了好長的一口氣。「唉!宛露,我真希望我能一直氣下去!你……唉!」他再歎氣:「我拿你完全無可奈何,你快把我的男兒氣概都磨光了!我想,我前輩子欠了你的債!」他頓了頓:「來吧,你們還在等什麼?快來吧!」掛斷了電話,她一眼看到兆培正斜倚在沙發邊望著她,臉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對他作了個鬼臉,嚷著說:
「你笑什麼笑?」「誰規定了我不可以笑?」兆培問。
「你的笑容裡不懷好意!」宛露說:「你心裡不知道在轉什麼鬼念頭!」「你要知道我心裡的鬼念頭嗎?」兆培盯著宛露。「我在可憐友嵐,假若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早把你給開除了!像你這種女孩,碰到了就算倒楣!我就不懂,世界上怎麼有像顧友嵐這種死心眼的人!」「你少發謬論了!」段立森走了過來,在兒子肩上按了一下。「你只會批評別人!上次你給玢玢打電話,我親耳聽到你左一句對不起,右一句行個禮,鬧了好半天!」
「啊哈!」宛露鼓掌大笑。「原來你也有吃癟的時候!我看你以後還在我面前神勇嗎?」
「好了!」段太太拿著衣服走出來。「宛露,去換上衣服,我們走了吧!」「一定要換衣服嗎?」宛露握著那件洋裝。「我覺得穿長褲最舒服!」「到底,今天是顧伯母過生日呀!」段太太說:「穿得太隨便,是件不禮貌的事情。」
宛露不再爭辯,上了樓,她換了衣服,這是件黑色薄呢的洋裝,只有袖口和領口,滾著一圈細細的小紅邊。經過母親的修改,這衣服十分合身,鏡子裡的她亭亭玉立,纖腰一握,身材是苗條而修長的,她望著自己,那大而黑的眼睛,那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腦子裡忽然浮起一個女性的聲音:「段太太,她實在是個美人胎子,是不是?」
誰說過的話?記不得了。搖了搖頭,她轉過身子,跑到樓下去了。半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全體到了顧家。
顧太太是第一個迎出來的,一看到宛露,她的眼睛就發亮了,直奔過來,她一把就把宛露擁進了懷裡,從上到下的望著她,眼光裡充滿了由衷的眩惑與寵愛,她抬頭對段太太說:「慧中,你瞧這孩子,穿上洋裝我都不認得了。時間真快,是不是?眼睛一眨,孩子們都大了!宛露已經完全是個小美人了。我總記得,她剛……」
段太太輕咳了一聲,顧太太和她交換了一個注視,仍然把自己的話說完:「她剛出生的時候,瘦得像個小貓!是不是?慧中?那時候,不是我說你,宛露,」她拍著宛露的背脊。「你實在不怎麼漂亮,頭髮也沒有,成天只是哭,你媽抱著你啊,三天兩頭的跑醫院,把醫院的門檻都跑穿了。又是魚肝油,又是葡萄糖……呵!宛露,帶大你可真不簡單,沒看過比你更難帶的孩子!但是,現在,居然長得這麼漂亮,又這麼健康了。」
宛露驚奇的看著母親,笑著。
「媽,我小時候很醜呀?」
「你以為你現在就漂亮了嗎?」兆培搶著說:「人家顧伯母和你客氣兩句,你就當了真了!你呀,你直到現在,還是個醜丫頭!」「哥哥!」宛露大叫:「你以為你又漂亮了嗎?你還不是個渾小子!」「好了!」段立森說:「反正咱們的一對兒女都不怎麼高明,一個是渾小子,一個是醜丫頭!」
滿屋子的人都笑開了。顧仰山走了過來,他和段立森是中學同學,又是大學同學,可以說是將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而且,他們還是棋友,兩個人都愛下圍棋,才坐下來沒多久,顧仰山就把圍棋盒捧了出來,對段立森說:
「殺一盤?」「要殺就殺三盤,」段立森說:「而且要賭彩。」
「可以!」顧仰山豪放的。「賭一百元一盤,先說明,你可不許悔子。」「我悔子?」段立森不服氣的。「你輸了別亂怪人倒是真的,上次你輸了,硬怪友嵐打電話吵了你!」
「瞧,」顧太太說:「又殺上了。仰山,今天是我過生日呢!」
「得了,碧竹,」顧仰山對太太說:「過生日還不是個借口,主要是老朋友聚聚而已。而且,說真個的,咱們這年齡啊,多過一個生日多老一歲,也沒什麼值得慶祝的了!還是下棋要緊!」「嗨,道理還不少呢!」顧太太望著段太太。「慧中,下輩子咱們再嫁人,絕不能嫁棋迷!」
兩位太太都笑了起來,兩位先生卻已經殺開了。
這兒,友嵐望著宛露。
「宛露,上班上得如何?」
「很好呀!」宛露笑著說,「不過,本來把我派在採訪部,現在把我調到編輯部去了。」
「為什麼?」「上班第一天,他們要我去採訪一位女作家,我劈頭第一句話就問她,你相不相信你自己所寫的故事?她說相信,我就一本書一本書跟她辯論,訪問了五個小時。那作家不太有風度,她打個電話給我們社長說,你派來的不是一個記者,是個雄辯家。我們社長把我叫去問話,我說,什麼雄辯家,了不起是個雌辯家罷咧!我們社長也笑了,他說我這脾氣不能當記者,還是去編輯部看稿吧!所以,我就給調到編輯部了。」
友嵐望著她,不能自已的微笑著。笑著,笑著,他的笑容凝住了。「宛露,」他低聲說:「別再玩上次不告而別的花樣,好不好?即使我曾經有冒犯過你的地方,我也不是有意的,你犯不著報復我,是不是?」宛露的臉紅了。「你完全誤會了,」她坦率的說:「我這人不會記仇,也不會記恨,我從來沒有要報復你。那天的不告而別嗎?是因為……是因為……」她哼哼著:「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非馬上辦不可。」友嵐死死的盯著她。「到我房裡來一下好嗎?」他耳語著。
「不好。」她答得乾脆。
「我要給你看一件東西。」
「不想看。」兆培不知何時溜到了他們身邊。
「友嵐,你千萬別給宛露看那樣東西,」他神神秘秘的說:「宛露的膽子最小,尤其對於動物,她連小貓小狗都會怕,一隻老鼠可以使她暈倒!所以,你養的那個東西,絕對不能給宛露看到!」宛露狐疑的看看兆培,又看看友嵐,好奇心立即被勾了起來了。她懷疑的說:「友嵐,你養了什麼?」
「別告訴她!」兆培說。
「友嵐,到底是什麼?」宛露揚著頭,討好的看著友嵐。「你告訴我,哥哥最壞,你別聽他的!」
「不能說,友嵐,」兆培接口。「天機不可洩漏!」
宛露望了望他們兩個,把下巴抬高了。
「我知道了,你們在唬我,包管友嵐房裡什麼都沒有!你們以為我是傻瓜呢!」「怎麼什麼都沒有!」兆培叫了起來。「一隻貓頭鷹!一隻活的貓頭鷹!可以站在你的肩膀上跟你說話,又不認生,又喜歡和人親熱,才可愛呢!」
宛露立即跳了起來,往裡面就跑。友嵐看了兆培一眼,兆培對他擠了擠眼睛,於是,友嵐也跟著宛露跑進去了。
顧太太一直冷眼旁觀著這一幕,這時,她注視著兆培,笑笑說:「兆培,你是越來越壞了。」
「顧伯母,」兆培笑嘻嘻的說:「友嵐太死心眼,太老實,太不會玩花樣,對付我妹妹這種人啊,一定要用點手腕才行!」
「好像你的手腕很好似的!」段太太笑望著兒子。
「最起碼,我沒讓玢玢翻出我的手掌心!」
這兒,宛露一衝進友嵐的房間,就發現上了大當。什麼貓頭鷹,房裡連只小麻雀都沒有。宛露四面張望了一下,反身就想往屋外跑,可是,友嵐已經把房門關上了。背靠在門上,他定定的望著她。「停一分鐘!」他說。「為什麼要騙我?」她惱怒的。「那兒有什麼貓頭鷹呢?我看你才是一隻貓頭鷹!又陰險,又狡猾!」
「並不是我說有貓頭鷹吧?」友嵐陪笑的說:「我從頭到尾就沒說過什麼貓頭鷹的話,這是你哥哥說的,你怎麼也記在我的帳上呢!」「反正你們是一個鼻孔出氣,兩個都是壞蛋!」
「好吧!」友嵐忍耐的說:「就算我是壞蛋!」他讓開了房門,忽然間興致消沉而神情沮喪。「你走吧!我沒料到,只有貓頭鷹才能把你吸引住,如果我知道的話,別說一隻貓頭鷹,十隻我都養了。」他的語氣,他的神情,他的沮喪和消沉使她心中一緊,那股憐憫的、同情的情緒就油然而生。她望著他,好一會兒,然後她走到他身邊,輕聲的說:
「你到底要給我看什麼?」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搖了搖頭。「不看也罷!」
她的眼睛裡漾起一抹溫柔的光采,她把手輕輕的扶在他的手腕上。「我要看!」她低聲而固執的。
他抬眼看她,在她那翦水雙瞳下昏亂了。
「哦,宛露!」他說:「總有一天,我會為你而死!」
「少胡說!我們又不拍電影,別背台詞!」
他點點頭,走到書桌旁邊,他打開了抽屜,取出一本厚厚的剪貼簿。走回到宛露身邊,他把那剪貼簿遞在她手裡。她有點詫異,有點驚奇,有點錯愕。慢慢的,她翻開了封面,那米色的扉頁上,有幾行用美術體寫出來的字:
「本想不相思,為怕相思苦,幾番細思量,寧可相思苦!」她心中一跳,立刻想起到淡水去的路上,她和他討論過這首小詩,當時自己對這寧可兩個字,表示了強烈的反感。而他,為什麼要寫下這首小詩?抬起頭來,她詢問的望著他。他靜靜的說:「我用了很長久的時間,終於體會出『寧可』這兩個字的深意了,當你得不到,又拋不開的時候,除了『寧可』,又能怎樣?」她垂下頭,默默的翻開了那張扉頁,於是,她驚愕的發現自己的一張照片,大約只有三四歲,光著腳丫,咧著大嘴,站在一棵美人蕉前面,丑極了。翻過這一頁,又是一張照片,大約有五六歲了。再下去,是七八歲的……一頁又一頁,全是自己的照片,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收集的,貼滿了一本。大約到十五六歲時,照片沒有了。想必,那時他已經出國了,沒機會再取得她的照片。她翻到最後一頁,卻赫然發現有兩顆相並的紅心,紅心的當中,貼著兩片已乾枯的黃色花瓣。她愕然的抬起頭來,瞪著他。
「記得嗎?」他輕柔的說:「你過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曾經從你頭髮上取下兩片花瓣。金急雨!你說它是金急雨!對我而言,它倒像兩滴相思雨!」
她閉了閉眼睛,蹙緊了眉頭,合起那本冊子,再揚起睫毛來的時候,她眼裡已漾滿了淚。
「友嵐!」她輕輕的喊,聲音裡帶著些兒震顫。「你不要這樣子,你會把我弄哭。」「你肯為我流淚嗎?」他啞聲說,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那淚光瑩然的眸子使他怦然心動了,他俯過頭去,她立即閃開了。「不要!友嵐。」他站住了,臉色發白。
「為了那個記者嗎?」他問。
她懇求似的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裡代表了千言萬語。
「好,」他退開去,把那本冊子收回到抽屜裡,背對著她,他的聲音冷靜、清幽,而堅決。「我不會灰心的,宛露!我會等著看這件事的結局!」有人敲門,顧太太在外面喊著:
「吃飯了!宛露,友嵐!有話吃完飯再談!」
宛露很快的擦了擦眼睛,他們一起走出了房門。顧太太微笑的、探索的、研判的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就用手親熱的挽著宛露的肩,溫柔而寵愛的說:
「宛露,待會兒回去的時候,別忘了拿一件披肩,是我親手為你鉤的!你知道嗎?你從一點點大的時候開始,就穿我為你打的毛衣了。不信,問你媽,是不是你從小就穿我打的毛衣?」段太太笑著。「豈止穿你打的毛衣!她出麻疹,還是你照顧的呢!」段太太說。「所以呵,」顧太太憐惜的望著宛露。「慧中,你這個女兒應該有一半是我的!」「別繞彎了,」段立森從他的圍棋上抬起頭來。「乾脆給你做媳婦好了!」「你說話算不算數呢?」顧太太瞅著他。
「媽!」宛露跺了一下腳。「好了!好了!」顧太太慌忙說:「大家吃飯吧!仰山,不許再下棋了,再下我就生氣了。」
「別忙,別忙,」顧仰山說:「我正在救這個角呢,我這個角是怎麼丟的呢?」「你再救角啊,」顧太太笑著說:「我們的肚子就都餓癟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