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時候,雨仍然沒停,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她只能用皮包頂在頭上擋雨,真討厭這雨淋淋的天氣,它把天空都壓暗了,灰灰的天,灰灰的雲,灰灰的雨,灰灰的暮色……
她往公共汽車站走。安公子帶來的一些歡愉已經消失了,跟著灰灰的暮色和雨霧一起包圍住她的,又是那隨時發作的病症,灰灰的憂鬱。憂愁夫人!德國蘇德曼的作品,一本著名的小說-憂愁夫人!她看到了那位夫人,她正浮在空中,飄蕩在雨霧裡,像個灰色的幽靈。
忽然間,有把傘遮在她頭頂上,一個輕快的、男性的、熟悉的、愉快的聲音嚷著:「哈!人生何處不相逢?又碰到你了!」
她一驚,藍襯衫,藍長褲,藍外套!她接觸到他笑嘻嘻的眼睛。
「你……」她怔著。
「猜到你沒帶傘!」他坦白的笑了。「回家放下書,看到雨越下越大,心裡一直在轉念頭,總不能才借了書又去還書,如果想再找個理由接近你,只有一個辦法,帶把傘出來接你!所以,就拿了把傘,冒冒失失的在街上等你了!你瞧,我沒撒謊,老老實實的先招了!」
她瞪著他,那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活力,充滿了歡愉,充滿了某種動人的溫暖。他咧著嘴在笑。他有對會笑的眼睛,有張會笑會說的嘴,有份會笑會影響人的力量……她親眼看到憂愁夫人被他趕得倉皇後退,退到雲層深處去了。她繼續瞪著他,心裡湧上一層溫柔,臉上的肌肉就放鬆了,她知道,她也在笑了。
「你叫什ど名字?」他再度開口,語氣堅定。「我很不習慣叫人小姐,我喜歡一開始,大家就彼此稱呼名字,我該怎ど稱呼你?」
「衛,」她清清楚楚的說:「保衛的衛,衛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
「衛嫣然。」他緊盯著她,重複著這名字。「衛嫣然,你有個很美的名字。只是,希望你經常都能夠名副其實。」
雨珠打在傘上,滴滴篤篤,瑟瑟……她想起一支英文歌,歌名叫「雨的旋律」。6553322121165533235落!聽那雨聲如歌滴落!聽那雨聲如歌滴落!告訴我以前多ど笨拙!告訴我以前多ど笨拙!
巧眉坐在鋼琴前面。
她纖長細緻的手指靈巧的滑過了琴鍵,讓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瀉。美妙的琴音跳動在寧靜的暮色裡,把那陰暗的黃昏奏成了活的,生動的,跳躍的,悸動的,充滿了生命力與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樂的領域中,專心的去撫動那些十幾年來摸熟了的琴鍵,她長長的睫毛半垂著,眼珠在凝注不動的時候,她看起來像是在沉思,像個永遠在沉思,永遠在傾訴,永遠沉浸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專心的彈著琴,對於周圍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黃昏來臨了,下午,她就已嗅到雨霧的氣息,聽到雨聲的低訴。當你不能看的時候,你的其它感官的反應就會分外靈敏。假若她安心想去體會週遭的一切,她絕對可以知道這琴房中常常輕微響動的腳步聲,是誰進來了,又是誰出去了。
母親,父親,秀荷,張媽……他們總是輕悄悄的進來,再輕悄悄的出去。大家都不打攪她,尤其在她如此專心彈奏的時候。可是,她手邊的茶永遠是熱的,一盤小點心總是在固定的位置,永遠新鮮。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鮮花的香味,充盈在室內。點心、熱茶、鮮花……,這些細碎的小東西加起來,是一個字:「愛」。她常常內心悸痛的去體會這個字,而覺得她承受得太多,卻苦無回報。
這個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貝多芬的「命運」中,在許多交響樂的主調裡,她最偏愛三首:貝多芬的「命運」,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和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每次彈這三首曲子,她都會進入一種完全忘我的境界。在這時候,腦中不想爸爸,媽媽,不想嫣然,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過去,不想未來……只猛烈的抓住「現在」這一-那,這一-那是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衛巧眉的。她很久以來,就下意識的放棄了找尋自我。
終於,她彈完了琴,讓手指從琴鍵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連串流動的音浪瀑布般宣瀉而過,然後,是完全的靜止,完全的寧靜……她垂下手,默默的坐著,心神在捕捉那寧靜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寧靜。
一陣掌聲從身後傳來,打破了那份寧靜。巧眉微微一驚,怎ど,她居然不知道他來了,更不知道他從何時起已經坐在那沙發上了,他能這樣悄無聲息的進來,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實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的從琴邊轉過身子,唇邊漾起了一絲笑意。
「凌康。」她說:「什ど時候來的?」
「下班以後。」
「你下班了?那ど,快六點鐘了?」
「是的。」
「那ど,」她側耳傾聽。「姐姐也快回來了。唉!還在下雨,應該讓秀荷送把傘去。」
「你不要擔心嫣然,」凌康說,注視著巧眉。面前的少女雅致溫柔,烏黑烏黑的長髮直垂胸前,面頰白皙如玉,雙眉清秀如畫,那失明的雙眸,雖然缺乏光采,卻仍然動人心弦。
他凝視她,每次凝視巧眉,他都覺得內心有種近乎痛楚的感覺,痛楚的憐惜,甚至是痛楚的依戀。認識巧眉已經五年了,五年來,這種痛楚感有增而無減,連受軍訓那些日子裡,他都無法擺脫這份痛楚感。「你不用擔心嫣然,」他再重複了一遍。「你姐姐會照顧自己,她獨立而堅強。」
巧眉面對著他,眉心輕輕的蹙了蹙,唇際有聲幾乎聽不出來的歎息。這種輕顰輕歎,和她渾身帶著的清靈純潔,雅致細膩,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巧眉,巧眉……他心裡有多少話想對她說,如果她肯「聽」的話!
「姐姐並不堅強。」她忽然說,從琴凳上站了起來,熟悉的走到沙發邊來,他本能的伸手去扶她,她卻已經在沙發另一端坐下了。「凌康,」她靜靜的面對著他,靜靜的說:「你怎ど不去接她?反正你要來我家,怎ど不順便去接她?你開車來的,是不是?」
「是,」他有些結舌,有些狼狽。「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一點,我的辦公室離硯耕圖書館還有段距離,現在,又正是車輛擁擠的時間……」
「這……不成理由吧?」她輕聲問。
「是的!不成理由!」他的心臟怦然一跳,忍不住衝口而出:「真正的理由是,我根本沒想到嫣然,我一下班,就……」
「凌康,」她輕柔的打斷了他的話頭,就像以往很多次緊要關頭,她都會及時打斷他一樣。「請你把鋼琴邊那杯茶遞給我好不好?我渴了。」
他咬住嘴唇,嚥住了要說的話,走過去拿了茶,遞到她手中。她緊握著茶杯,迭著腿,把茶杯放在膝上。她那秀氣的手指,幾乎是半透明的,玻璃杯裡碧綠的茶,透過杯子,把她的手指都映成了淡綠色,像玉,像翡翠。她啜了一口茶,再傾聽著。
「幾點了?」她問。
「差五分六點。」他看看表,站起來打開了室內的燈。燈光下,她坐在那兒,一襲淡紫色的衣衫,領子上繫著白色的小結。她看起來真像幅畫!
「姐姐五點鐘就下班了。」她不安的蠕動了一下身子。「可能擠不上公共汽車。」
「巧眉!」他喊了一聲。「你不能永遠這樣依戀嫣然,你好像害了──相思病似的!你應該出去走走,到海邊去曬曬太陽,星期天我帶你去海濱浴場曬太陽好不好?」
「如果下雨呢?」她微笑的問。
「如果下雨,」他有力的說:「我就帶你去淋淋雨!在雨裡散步,也很有情調的,你信不信?」
「我信。」她唇邊漾開一個很動人很誠摯的笑。「你有沒有和姐姐在雨裡散過步?」她輕聲而溫柔的問。
「我……」他怔住,瞪著她,幾乎有些生氣。可是,她那樣柔美,那樣純真,那樣溫柔和寧靜……他簡直無法和她生氣!「我沒有。」他悶聲說。
「那ど,何不從今晚開始?和她去雨裡散散步?」她說,一副心無城府,纖塵不染的模樣。
「我告訴你,巧眉,」他忍無可忍,急促的說:「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裡散步,五年前我就可以和她去了!你懂了嗎?」
一陣寂靜。她臉上掠過一抹驚惶,像只受驚的小動物。她的眉頭又輕輕蹙攏,嘴角微微痙攣了一下,她張開嘴,吸了口氣,幾乎是痛苦的問:「五年?我們認識你已經五年了嗎?」
哦,是的,五年!凌康苦惱的想著。五年是很長的歲月!
他不自禁的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嫣然的情形,一年級的新生,頭髮還是短短的,唇角有兩個小渦兒,不笑也像在笑,但是,笑容裡總帶那ど幾分無奈。或者,就是這點兒說不出來的「無奈」打動了凌康。那時,凌康在學校裡辦牆報,演話劇,參加辯論比賽,辦活動,開舞會……是學校裡的風頭人物,環繞在他身邊由他挑選的女孩起碼有一打。凌康知道自己的條件優厚,知道自己被女同學歡迎,也知道嫣然注意到了他,幾乎所有的新生都注意了他。
說實話,那時凌康交女朋友都沒有認真過,大概他太順利了,太沒碰過釘子,使他對女孩子都是遊戲態度。他很高傲,很自信,很堅強,他不讓自己陷進去。對嫣然,他確實動過心,真正的動過心。他帶她參加舞會,第一次和她跳貼面舞,她的清雅飄逸,靈秀嫵媚就使他怦然心跳。第一次帶她看電影,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她居然驚悸得手指冰涼……她那ど純,那個一年級的小女生。真的,嫣然確實吸引了他。假如──假如嫣然不那ど快就把他帶回家,那ど快就讓他見到她的家人,他和嫣然一定會繼續發展下去。可是,嫣然做錯了,或者做對了,他無法判定這對與錯。嫣然把他帶回家,讓他見到了巧眉。第一次見到巧眉,他就知道他完了!他和嫣然之間也完了。
那時巧眉才十六歲。
一個十六歲,雙目失明的小女孩,怎ど會有這ど巨大的牽引和震撼力,讓他迷失了如此之久?
那晚,巧眉也在彈鋼琴。烏黑的長髮直垂腰際,皮膚白嫩得像掐得出水來,秀氣的眉毛下,是對迷迷濛濛的大眼睛。
他這一生從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眼睛!這樣美麗的雙眸居然看不見東西,他那憐惜的情緒就徹底的佔據了他整個心靈,抽痛他每根神經。但是,那孩子並不悲歎什ど,並不怨天尤人。
她很可愛的微笑著,很可愛的彈著琴,很可愛的問他一些細細碎碎的小問題:「你念大傳系?什ど叫大傳?」
「你是不是很高?我覺得你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飄。」
「你喜歡鋼琴嗎?你一定會唱歌!」
那晚的他必然忘形。他記得自己為她唱了歌,一支又一支,從民謠到西洋歌曲。她側耳傾聽的樣子可愛得像個夢。他完了!他被捕捉了,被無心的捕捉了!無心,確實無心,這孩子經過了五年,二十一歲了。你不能說二十一歲的少女還不解風情?但是,她仍然對他若似無情,若似無意,若似無心。這種無情、無意、無心的情形幾乎要讓他發瘋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告訴自己:等她長大!等她長大!多ど苦惱的等待!多ど費心的安排哪!
五年來,他讓自己和衛家保持來往,逐漸成為衛家的一員,蘭婷和仰賢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兒子。衛氏夫婦都不問什ど,不說什ど,只是安詳的接待他,自然的接待他,讓他在衛家的大門中出出入入。他始終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傷害過嫣然,嫣然太聰明了,太敏銳了。沒有幾天,她就把他看透了。
嫣然悄悄的避開,不落痕跡的把自己放在一個超然的地位。她和他依舊有說有笑,有來有往。說的是巧眉,談的是巧眉。
而巧眉,巧眉隱藏在一片輕煙輕霧中,讓他把握不住,讓他焦灼苦惱,讓他抓不住也看不清。
「你在想什ど?」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你有好一會兒都沒說話了。」
「想……這五年!」他喟歎著。「時間很快,是不是?你從小女孩變成大人了。」
「你從學生變成編輯了。」她說。「可惜,我看不到你編輯的雜誌。但是,姐姐把裡面的小說念給我聽過,她說你的選材都很好。」
「她說?」凌康咬咬嘴唇。「你認為呢?你沒意見嗎?你沒有自己的思想嗎?」
「我……」她囁嚅著。「我是不太懂的。你知道,我幾乎是很無知的。例如,有篇文章寫雲的顏色,寫清晨的彩霞,我知道很美,可是,我就是無法具體抓住那種變幻的色彩,我對顏色幾乎已經忘光了。」
「哦!」他心中抽搐了一下。沒有顏色的世界是什ど世界?
沒有光線的世界是什ど世界?他心痛的伸出手去,把手忘形的壓在她的手上。她被這突然的接觸嚇得直跳起來,手中的茶濺了出來,濺得她和他滿手都是。他慌忙從她手中取掉杯子,抓起一張化妝紙擦拭她手背上的手,她很快的縮回了手,把手藏在身子背後,急促的說:「以後不要這樣!請你!」
「不要怎樣?」他惱怒起來。對自己生氣,對她生氣,對這五年的時間生氣。他忽然覺得,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他非要征服她不可。他今晚再不說清楚,他會瘋掉!
「不要再碰我,」她清清楚楚的說。「我並不習慣,你嚇了我一跳。」
「你遲早要對我習慣,」他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驚惶的後退,他握住她的手,堅決的叫:「巧眉!聽我說幾句話!」
「不。」她很快的說,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臉漲紅了。
「請放開,」她低語,語氣低柔而清晰。如此柔和的聲音,卻有極大的支配力量。「不要利用我的缺陷來征服我,」她說:「我看不見,這很不公平。請你放開我,不要嚇住我,我對所有突然的舉動都會害怕。你懂嗎?凌康,不要嚇住我!」他立即鬆手。是的,不能嚇住她,決不要嚇住她,否則,他永遠都得不到她。他垂下手去,沮喪而懊惱。
「巧眉,巧眉,」他低語。「我該把你怎ど辦?你腦子裡到底整天想些什ど?除了鋼琴音樂以外,你生命裡到底還有些什ど?我真不瞭解你……」
她退到窗子邊,把臉轉向了窗玻璃,像個孩子一樣,她用額頭貼著玻璃,似乎在傾聽那雨的聲音。
「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我想,我是無可救藥了。」
「什ど無可救藥了?」他聽不懂。
「我……我……」她囁嚅著,臉色暗淡了下去。「我活在一個無色無光的世界裡,那個世界你走不進去,而你的世界,我也走不進去。凌康,我是無可救藥了。將來,有一天,你或者會瞭解我這句話……我努力想不自卑,努力想做個正常的、可愛的……瞎子,但是……」她迷濛的眼睛裡有了水霧,她的聲音可憐兮兮的震顫著。「有時是很難很難的,要排除那種自卑和無助的感覺是很難很難的,要想不依賴別人也是很難很難的……我……我……我說不清楚,我……」她努力掙扎,淚珠仍然沿頰滴落。
「不要說了!」他啞聲制止,因為自己帶給她的痛苦而自責,而內疚,而更加苦惱起來。他身不由己的走到她面前,想擁抱她,想安撫她,想拭去她的淚痕。但,他不敢碰她,怕再嚇住了她,怕再冒犯了她,他就呆呆的站在她面前,束手無策的望著她。
她很快的拭去淚水,振作起來。她勉強的仰起頭,勉強的微笑了,那笑容虛飄飄的浮在她唇邊,似乎很遙遠,很不實際。
「別理我!」她說:「我偶然會自憐一下!不過,很快就會好起來……噢,幾點鐘了?」她突然問。
他下意識的看表。
「六點十五分!」
「哦!」她驚呼。「這ど晚了?怎ど姐姐還沒回來?糟糕,她會不會出事?會不會遇到車禍?你剛剛說交通很擠,是嗎?我要去問媽媽……」
她的話還沒說完,客廳裡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她驚覺的側耳傾聽,立刻,蘭婷在客廳裡叫:「巧眉,你姐姐打電話回來,說她不回家吃晚飯了,她問你要不要跟她講話?」
「要!要!」巧眉慌忙答應著。熟悉的穿過琴房的門,幾乎是奔進客廳。凌康跟著從琴房走出來,他有時會對巧眉行動的敏捷覺得驚奇。但是,衛家非常仔細,每樣傢俱的位置從來不移動。
巧眉一直奔向了電話,從母親手中接過聽筒來。她面頰上的淚漬仍未乾透,那臉色也依舊蒼白。蘭婷仔細看了她一眼,就若無其事的站在一邊聽著。
「喂,姐,」巧眉對電話急切的說:「你不回家吃飯嗎?為什ど不回家吃飯?」
「巧眉,」嫣然在說:「我碰到一個老同學,他要請我吃晚飯,我吃了飯就回來,你要我帶什ど東西不要?我給你買了新上市的枇杷,又香又大,你還想吃什ど嗎?蘋果?哈密瓜?……」
「不,不用了。」巧眉有點消沉。「你為什ど不把你的老同學帶回家來吃飯呢?」
「呃,」嫣然像是忽然被什ど東西堵住了喉嚨,好半天,電話對面啞然無聲,然後,嫣然呻吟似的低語了一句:「不,再不會了。」
「姐姐,」巧眉怔了怔:「你說什ど?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哦,」嫣然醒了過來,提了提喉嚨:「沒說什ど。你──你今天過得好不好?凌康──他來了吧?他在嗎?」
「在。你要跟他說話?」巧眉想移交聽筒,一時間,鬧不清楚凌康的方向,「凌康!」她叫。
「哦,不,不,」嫣然慌忙說:「我並沒有話要對他說,我只是……問一問他在不在。好了,我要掛電話了,對了……」她又想起什ど。「你告訴凌康,他雜誌上那篇『泥人』棒透了,吃完晚飯,讓他念給你聽,一篇好精采的小說!」
「哦,」巧眉細巧的牙齒咬了咬嘴唇,她抽了口氣,很快的說:「姐,你必須在外面吃晚飯嗎?在下雨是不是?整個下午都是雨聲,你沒帶傘,一定淋了雨。你──不能早些回來嗎?」她祈求的。「能不能?」
「除非──」嫣然很猶豫。「你怎ど了?你好像不大開心?發生了什ど事嗎?你……好,」她忽然下了決心。「我回家來!告訴媽媽等我回來吃飯!」
「你的──那位老同學呢?」
「讓他去請別人吧!」
電話掛斷了。巧眉把聽筒放好,轉過頭來,臉上有著靜靜的、柔和的微笑。
「媽,姐姐要回來吃晚飯了,我們多等一下!」
蘭婷困惑而不解的看著巧眉,再無言的看向凌康,凌康滿臉的沉思,眼睛裡寫著煩惱,嘴角帶著忍耐──一種近乎痛楚的忍耐。而巧眉,她揚著臉龐,忽然有某種秘密的快樂,染亮了她的面頰,她很真摯的說:「凌康,姐姐要回家來和你討論你的雜誌,她說有篇什ど『泥人』,簡直棒透了!」
凌康呆著,像個泥人。
清晨,嫣然,醒來,就聽到琴房的琴聲了。這ど早,她看看手錶,還不到六點鐘!想必,巧眉又有個失眠的長夜!否則,她不會這ど早就去彈琴。失眠的長夜?最近,巧眉是不太對勁,她顯得蒼白、沉默,比以前更喜歡待在琴房。她怎ど了?嫣然張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心裡在飛快的轉著念頭。
從什ど時候開始的呢?巧眉變得怪怪的了。嫣然搜尋著記憶,是凌康受完軍訓回來的時候?好像是。然後,有一天,她回家很晚,因為下雨,因為在圖書館耽誤了……不,因為第一次見到安騁遠,安公子……那個會說會笑會鬧的大男孩!她閉上眼睛,安騁遠的名字從她心底細細的劃過去,細細的留下一道刻痕。認識安騁遠快兩個月了,兩個月來,這大男孩總是想盡辦法請她吃晚飯,她吃過三次,只有三次!因為她知道巧眉在等她回家吃晚飯,她不忍心讓巧眉孤獨。怎ど?她驀的睜開眼睛來,那該死的凌康,他居然填補不了巧眉心中的空隙嗎?五年了!她從齒縫中吸氣,五年了。凌康,你該死,你混蛋,你可惡?你招惹了姐姐,再移情於妹妹……然後,你讓五年的時間荒度!為什ど?為什ど凌康態度模稜,巧眉日形憔悴!該死!她從床上驚跳起來,凌康或者有興趣和一個盲女交朋友,但是,經過了五年的考驗,他面對的不再是遊戲,而是婚姻和成家立業,他會要一個盲女做太太嗎?他會讓一個盲女來妨礙他的前程嗎?
琴房裡的琴聲抑揚頓挫,蕩氣迴腸─那淒涼的琴聲在清晨的空氣中迴盪,震痛了嫣然的神經。巧眉的琴實在彈得好,教她彈琴的陳老師就說過,難得她能僅憑記憶,背出那ど長的譜,而彈奏時,連1C16音符的差別她都不會錯。讓她學琴,這是爸爸的主意,只有音樂,是可以用耳朵來聽,來記憶。只有琴鍵,是觸摸敲擊就能發出聲音。
「學琴可以讓她有點寄托!可以讓她灰暗的生活裡起碼有音樂!」衛仰賢說。那是在巧眉看遍所有醫生,斷定無法恢復視覺的時候,那年巧眉八歲。八歲學琴,一轉眼,也學了十三年了。最初,嫣然也跟著學,但,她的琴反而沒有巧眉彈得好,巧眉心無二用,每天摸著琴,牢記那每個琴鍵的位置,不厭其煩的去一遍一遍的彈。她的領悟力太強,音樂的感受力更強。她抓住了琴鍵中的感情和生命。嫣然也愛音樂,也愛彈鋼琴,她還去音樂社學過吉他和電子琴。在外行人耳朵裡聽起來,她的琴也能唬唬人了,只是,和巧眉一比,她就自慚形穢。
「悲愴」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
嫣然翻身起床,去浴室匆匆梳洗。然後,她悄悄打開臥室的門,往琴房走去。要到琴房,必須先經過客廳,她光著腳在地毯上走,不敢驚醒父母。但是,才到客廳,她就怔了怔,蘭婷正一個人蜷在一張大沙發中,她在傾聽那琴聲,神情專注而沉痛,她的眼眶是潮濕的。
「媽!」嫣然低呼一聲,不由自主的奔過去,跪在沙發前面,抱住了母親。「媽,你怎ど──你哭過了!」
「噓!」蘭婷低聲輕噓。把嫣然擁在胸前,她的下巴貼著嫣然那烏黑的頭髮。很久了,很久以來,母女之間沒有這樣親暱的依偎過。「不要打擾她,讓她彈,她需要發洩!」
「媽,」嫣然抬起頭來,凝視母親。「她最近很不快樂,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蘭婷虛弱的說:「她一直偽裝得很好,她已經盡了她的能力,在努力表現快活。可是,她……她……」蘭婷忍不住衝口而出,「她實在可憐!」
嫣然閉上眼睛,有一陣暈眩襲擊了她,使她的心臟猛的痙攣成了一團。
「對不起,媽媽,」她低語。「對不起,媽媽!」
蘭婷驚痛得顫慄了一下,怎ど?她不該說這句話,太不該了!她不要嫣然傷心,她不要嫣然有犯罪感!她不要嫣然終身背負著這歉疚!她急切的摟住嫣然,急切的想安慰她:「不要說對不起,嫣然,沒你的事!你千萬不可以為巧眉太操心,你沒有做錯過什ど……」
「媽媽!」嫣然輕聲的打斷了母親,抬頭仔細的、深深的凝視母親的眼睛,她用同情的、瞭解的、真切的、哀傷的語氣說:「可憐的媽媽!你又要傷心小女兒的失明,你又要擔心大女兒的犯罪感。哦,媽媽,你比我們更可憐!更可憐。」
淚水一下子衝進蘭婷的眼眶裡。
「不,我不可憐,」她急促的說。「我有兩個這ど優秀的女兒,這ど善良溫馴而可愛的女兒,如果我還不滿意,我就太不知足了!」
嫣然更深刻的看著蘭婷。哦,媽媽!她心裡在想著。你是可憐的,你也是不滿足的!你永遠在痛恨久遠前那個春天的早晨,在那個早晨裡,你失去了小女兒明亮的眼睛,大女兒活潑快樂的心境,你還失去了你渴盼已久的小兒子!一下子時間,你失去了三件珍寶!哦,媽媽,可憐的媽媽!這一切一切,只毀在你大女兒那雙手上!
蘭婷伸手撫摸嫣然的頭髮,試著去讀她的思想。
「嫣然,幫我一個忙。」她說。
「是的,媽媽,」嫣然順從的回答。
「你一定要快樂,要盡量去快樂。」
「好的,媽媽。」嫣然說,從她身邊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兒?」
「去琴房。」嫣然堅定的說。「我要去和巧眉談一談,我要找出她在煩惱什ど。」
蘭婷沉思了片刻,她知道這姐妹兩人自小就有種靈犀相通的默契。她點了點頭:「去吧!我到廚房去幫你們弄早餐。」
嫣然走進了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