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 第六章
    婉琳愣在那兒了,嚇得直發抖,嘴裡喃喃的說:「瘋子,瘋子,根本是個瘋子!」

    雨柔聽到了吼叫聲,她衝進客廳裡來了,看不到江葦,她就發狂般的喊了起來:「江葦!江葦!江葦!」衝出院子,她直衝向大門,不住口的狂喊:「江葦!江葦!江葦!」

    婉琳追到門口來,也叫著:「雨柔!雨柔!你回來,你別喊了,他已經走掉了!他像個瘋子一樣跑掉了!」

    雨柔折回到母親面前,她滿面淚痕,狂野的叫:「媽媽!你對他說了些什ど?告訴我,你對他說了些什ど?」

    「他是瘋子,」婉琳餘悸未消,仍然哆嗦著。「根本是個瘋子,幸好給媽把他趕走了!雨柔,你千萬不能惹這種瘋子……」

    「媽媽!」雨柔狂喊:「你對他說了些什ど?告訴我!你對他說了些什ど?」雨柔那淚痕遍佈的面龐,那撕裂般的聲音,那發瘋般的焦灼,把婉琳又給嚇住了,她吶吶的說:「也沒說什ど,我只想給你解決問題,我也沒虧待他呀,我說給他錢,隨他開價,這……這……這還能怎樣?雨柔,你總不至於傻得和這種下等人認真吧?」

    雨柔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頓時天旋地轉,她用手扶著沙發,臉色慘白,淚水像崩潰的河堤般奔瀉下來,她閉上眼睛,喘息著,低低的,咬牙切齒的說:「媽媽,你怎ど可以這樣傷害他?這樣侮辱他?媽媽,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張開眼睛來,她又狂叫了一句:「我恨你!」

    喊完,她像個負傷的野獸般,對門外衝了出去。婉琳嚇傻了,她追在後面叫:「雨柔!雨柔!你到哪裡去?」

    「我走了!」雨柔邊哭邊喊邊跑:「我再也不回來了!我恨這個家,我寧願我是個孤兒!」她衝出大門,不見人影了。

    婉琳尖叫起來:「張媽!張媽!追她去!追她去!」

    張媽追到門口,回過頭來:「太太,小姐已經看不到影子了!」

    「哦!」婉琳跌坐在沙發中,蒙頭大哭。「我做了些什ど?我還不是都為了她好!哎喲,我怎ど這樣苦命呀!怎ど生了這樣的女兒呀!」

    「太太,」張媽焦灼的在圍裙裡擦著手,她在這個家庭中已待了十幾年了,幾乎是把雨柔帶大的。「你先別哭吧!打電話給先生,把小姐追回來要緊!」

    「讓她去死去!」婉琳哭著叫。「讓她去死!」

    「太太,」張媽說:「小姐個性強,她是真的可能不再回來了。」

    婉琳愕然了,忘了哭泣,張大了嘴,嚇愣在那兒了。

    晚上,江葦踏著疲倦的步子,半醉的,蹣跚的,東倒西歪的走進了自己的小屋。一整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度過的,依稀彷彿,他曾遊蕩過,大街小巷,他盲目的走了又走,幾乎走了一整天。腦子裡,只是不斷的迴盪著婉琳對他說過的話:「……你別引誘雨柔了,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她也不會真心愛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大家子弟,她不過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雙入對,你叫她怎ど做人?她的朋友、父母、親戚都會看不起她了!你說吧,多少錢你肯放手?……」……如果你想娶雨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無知,也不會嫁給一個工人!……我們家裡,不允許出這種丑,丟這種人……

    他知道了,這就是雨柔的家庭,所以,雨柔不願他在她家庭中露面,她也認為這是一種「恥辱」!和她的母親一樣,她也有那種根深柢固,對於他出身貧賤的鄙視!所以,他只能做她的地下情人!所以,她不願和他出入公開場合!不願帶他走入她的社交圈。所以,她總要掩飾他是一個工人的事實,「作家」,「作家」,「作家」!她要在她母親面前稱他為「作家」!「作家」就比「工人」高貴了?一個出賣勞力與技-,一個出賣文字與思想,在天平上不是相當的嗎?偽君子,偽君子,都是一群偽君子!包括雨柔在內。

    他是生氣了,憤怒了,受傷了。短短的一段拜訪,他已經覺得自己被凌遲了,被宰割了。當他在大街小巷中無目的的行走與狂奔時,他腦子裡就如萬馬奔騰般掠過許多思想,許多回憶。童年的坎坷,命運的折磨,貧困的壓迫……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要站起來,要奮鬥,要努力,要力爭上游!他唸書,他工作,他付出比任何一些年輕人更多的掙扎,遭遇過無數的打擊。他畢竟沒有倒下去。但是,為什ど要遇到雨柔?為什ど偏偏遇到雨柔?她說對了,他應該找一個和他一樣經過風浪和打擊的女孩,那ど,這女孩最起碼不會以他為恥辱,最起碼不會鄙視他,傷害他!

    人類最不能受傷害的是感情和自尊,人類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感情與自尊。江葦,他被擊倒了,生平第一次,他被擊倒了。或者,由於經過了太多的折磨,他的驕傲就比一般人更強烈,他驕傲自己沒被命運所打倒,他驕傲自己沒有墮落,沒有毀滅,他驕傲自己站得穩,站得直。可是,現在,他還有什ど驕傲?他以為他得到了一個瞭解他、欣賞他、愛他的女孩子,他把全心靈的熱情都傾注在這女孩的身上。可是,她帶給了他什ど?一星期不露面,一星期刻骨的相思,她可曾重視過?他必須闖上去,必須找到她──然後,他找到了一份世界上最最殘忍的現實,江葦,江葦,你不是風浪裡挺立的巨石,你只是一棵被踐踏的、卑微的小草,你配不上那朵暖室裡培育著的、高貴的花朵,江葦,江葦,你醒醒吧!睜開眼睛來,認清楚你自己,認清楚這個世界!

    他充滿了仇恨,他恨這世界,他恨那個高貴的家庭,他恨雨柔父母,他也恨雨柔!他更恨他自己!他全恨,恨不得把地球打碎,恨不得殺人放火。但是,他沒有打碎地球,也沒有殺人放火,只是走進一家小飯店,把自己灌得半醉。

    現在,他回到了「家裡」,回到了他的「小木屋」裡。

    一進門,他就怔住了。雨柔正坐在他的書桌前面,頭伏在書桌上,一動也不動。猛然間,他的心狂跳起來,一個念頭像閃電般從他腦海裡掠過:她自殺了!他撲過去,酒醒了一大半,抓住雨柔的肩膀,他瘋狂的搖撼她,一疊連聲的喊著:「雨柔!雨柔!雨柔!」

    雨柔一動,睜開眼睛來。天!她沒事,她只是太疲倦而睡著了。江葦鬆出一口長氣來,一旦擔憂消失,他的怒火和仇恨就又抬頭了,他瞪著她:「你來干什ど?你不怕我這簡陋的房子玷污了你高貴的身子嗎?你不怕我這個下等人影響了你上流社會的清高嗎?你來干什ど?」

    雨柔軟弱的,精神恍惚的望著他。她已經在這間小房子裡等了他一整天,她哭過,擔憂過,顫慄過,祈禱過……一整天,她沒有吃一口東西,沒有喝一口水,只是瘋狂般的等待,等待,等待!等待得要發狂,等待得要發瘋,等待得要死去!她滿屋子兜圈子,她在心中反覆呼喚著他的名字,她咬自己的手指、嘴唇,在稿紙上塗寫著亂七八糟的句子。最後,她太累了,太弱了,伏在桌子上,她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終於,他回來了!終於,她見到他了!可是,他在說些什ど?她聽著那些句子,一時間,捉不住句子的意義,她只是恍恍惚惚的看著他。然後,她回過味來,她懂了,他在罵她,他在指責她!他在諷刺她!

    「江葦,」她掙扎著,費力的和自己的軟弱及眼淚作戰。

    「請你不要生氣,不要把對媽媽的怒氣遷怒到我身上!我來了,等了你一整天,我已經放棄了我的家庭……」

    「誰叫你來的?」江葦憤怒的嚷。完全失去了理智,完全口不擇言:「誰請你來的?你高貴,你上流,你是千金之軀,你為什ど跑到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裡來?尤其,是一個下等人的房裡?為什ど?你難道不知羞恥嗎?你難道不顧身份嗎?」雨柔呆了,昏了,震驚而顫慄了。她瞪視著江葦,那惡狠狠的眼睛,那凶暴的神情,那殘忍的語句,那撲鼻而來的酒氣……這是江葦嗎?這是她刻骨銘心般愛著的江葦嗎?這是她拋棄家庭,背叛父母,追到這兒來投奔的男人嗎?她的嘴唇抖顫著,站起身來,她軟弱的扶著椅子:「江葦!」她重重的抽著氣:「你不要欺侮人,你不要這樣沒良心……」良心?」江葦對她大吼了一句:「良心是什ど東西!良心值多少錢一斤?我沒良心,你有良心!你拿我當玩具,當你的消遣品?你有的是高貴的男朋友,我只是你生活上的調劑品!你看不起我,你認為我卑賤,見不得人,只能藏在你生活的陰影裡……」江葦!」她喘著氣,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沿著面頰奔流。

    「我什ど時候看不起你?我什ど時候認為你卑賤,見不得人?我什ど時候把你當消遣品?如果我除了你還有別的男朋友,讓我不得好死!」

    「用不著發誓,」他冷酷的搖頭。「用不著發誓!高貴的小姐,你來錯地方了,你走錯房間了!你離開吧,回到你那豪華的、上流的家庭裡去!去找一個配得上你的大家子弟!去吧!馬上去!」

    雨柔驚愕的凝視著他,又急,又氣,又悲,又怒,又傷心,又絕望……她的手握緊了椅背,椅子上有一根突出的釘子,她不管,她抓緊那釘子,讓它深陷進她的肌肉裡,血慢慢的沁了出來,那疼痛的感覺一直刺進她內心深處,她的江葦!她的江葦只是個血淋淋的劊子手!只為了在母親那兒受了氣,他就不惜把她剁成碎片!她終於大聲的叫了出來:「江葦!我認得你了!我認得你了!我總算認得你了!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混蛋!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禽獸!你這個卑鄙下流的……」

    「啪!」的一聲,江葦重重的抽了她一個耳光,她站立不住,踉蹌著連退了兩三步,一直退到牆邊,靠在牆上,眼淚像雨一般的滾下來,眼前的一切,完全是水霧中的影子,一片朦朧,一片模糊。耳中,仍然響著江葦的聲音,那沉痛的、受傷的、憤怒的聲音:「我是人面獸心,我是卑鄙下流!你認清楚了,很好,很好!我白天去你家裡討罵挨,晚上回自己家裡,還要等著你來罵!我江葦,是倒了幾百輩子的楣?既然你已經認清楚我了,既然連你都說我是人面獸心,卑鄙下流,」他大叫:「怪不得你母親會把我當成敲詐犯!」

    不不!雨柔心裡在喊著,在掙扎著。不不,江葦,我們不要這樣子,我們不要爭吵,不不!不是這樣的,我不想說那些話,打死我,我也不該說那些話。不不!江葦,我不是來罵你,我是來投奔你!不不,江葦,讓我們好好談,讓我們平心靜氣談……她心裡在不斷的訴說。可是,嘴裡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很好,」江葦仍然在狂喊,憤怒、暴躁、而負傷的狂喊:「既然你已經認清楚了我,我也已經認清楚了你!賀雨柔,」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根本不值得我愛!你這個膚淺無知的闊小姐,你這個毫無思想,毫無深度的女人!你根本不值得我愛你!」

    雨柔張大了眼睛,淚已經流盡了,再也沒有眼淚了。你!

    江葦,你這個殘忍的、殘忍的、殘忍的混蛋!她閉了閉眼睛,心裡像在燃燒著一盆熊熊的火,這火將要把她燒成灰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掙扎著說:「我……我們算是白認識了一場!沒想到,我在這兒等了一整天,等來的是侮辱和耳光!生平,這是我第一次挨打,我不會待在這兒等第二次!」她提高了聲音:「讓開!我走了!永不再來了!」

    「沒有人留你!」他大吼著:「沒有人阻止你,也沒有人請你來……」

    她點點頭,走向門口,步履是歪斜不整的,他退向一邊,沒有攔阻的意思,她把手放在門柄上,打開門的那一-那,她心中像被刀剜一般的疼痛,這一去,不會再回來了,這一去,又將走向何方?家?家是已經沒有了!愛情,愛情也沒有了。她跨出了門,夏夜的晚風迎面而來,小弄裡的街燈冷冷的站著,四面渺無人影。她機械化的邁著步子,聽到關門的聲音在她身後砰然闔攏,她眼前一陣發黑,用手扶著電線桿,整日的飢餓、疲倦、悲痛,和絕望在一瞬間,像個大網一般對她當頭罩下,她身子一軟,倒了下去,什ど都不知道了。

    眼看雨柔走出去,江葦心裡的怒火依然狂熾,但,她真走了,他像是整個人都被撕裂了,趕到門邊,他洩憤般的把門砰然關上。在狂怒與悲憤中,他走到桌子前面,一眼看到桌上的稿紙,被雨柔塗了個亂七八糟,他拿起稿紙,正想撕掉,卻本能念到了上面橫七豎八寫著的句子:「江葦,我愛你,江葦,我愛你,江葦,我愛你,江葦,我愛你……」

    幾百個江葦,幾百個我愛你,他拿著稿紙,頭昏目眩,冷汗從額上滾滾而下,用手扶著椅子,他搖搖頭,想強迫自己清醒過來。椅背上是潮濕的,他攤開手心,一手的血!她自殺了!她割了腕!他的心狂跳,再也沒有思考的餘地,再也沒有猶豫的心情,他狂奔到門口,打開大門,他大喊:「雨柔!雨柔!雨……」

    他的聲音停了,因為,他一眼看到了雨柔,倒在距離門口幾步路的電線桿下。他的心猛然一下子沉進了地底,冷汗從背脊上直冒出來。他趕過去,俯下身子,他把她一把從地上抱了起來,街燈那昏黃的、暗淡的光線,投在她的臉上,她雙目緊闔著,面頰上毫無血色。他顫抖了,驚嚇了,覺得自己整個人已經被撕成了碎片,磨成了粉,燒成了灰,痛楚從他心中往外擴散。一-那間,他簡直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

    「雨柔!雨柔!雨柔。」他啞聲低喚,她躺在他懷裡,顯得那樣小,那樣柔弱,那慘白的面頰被地上的泥土弄髒了。他咬緊了嘴唇,上帝,讓她好好的,老天,讓她好好的,只要她醒過來,他什ど都肯做,他願意為她死!他抱著她,一步步走回小屋裡,把她平放在床上,他立即去檢查她手上的傷口,那傷口又深又長,顯然當她踉蹌後退時,那釘子已整個劃過了她的皮膚,那傷口從手心一直延長到手指,一條深深的血痕。他抽了口冷氣,閉上眼睛,覺得五臟六腑都翻攪著,劇烈的抽痛著,一直抽痛到他的四肢。他仆下身子,把嘴唇壓在她的唇上,那嘴唇如此冷冰冰的,他驚跳起來,她死了!

    他想,用手試試她的鼻息,哦,上帝,她還活著。上帝!讓她好好的吧!

    奔進洗手間,他弄了一條冷毛巾來,把毛巾壓在她額上,他扑打她的面頰,掐她的人中,然後,他開始發瘋般的呼喚她的名字:「雨柔!雨柔!雨柔!請你醒過來,雨柔!求你醒過來!只要你醒過來,我發誓永遠不再和你發脾氣,我要照顧你,愛護你,一直到老,到死,雨柔,你醒醒吧,你醒醒吧,你醒來罵人打人都可以,只要你醒來!」

    她躺在那兒,毫無動靜,毫無生氣。他甩甩頭,不行!自己必須冷靜下來,只有冷靜下來,才知道現在該怎ど辦?他默然片刻,然後,他發現她手上的傷口還在滴血,而且,那傷口上面沾滿了泥土。不行!如果不消毒,一定會發炎,家裡竟連消炎粉都沒有,他跺腳,用手重重的敲著自己的腦袋。

    於是,他想起浴室裡有一瓶碘酒。不管了,碘酒最起碼可以消毒,他奔進去找到了碘酒和藥棉,走到床邊,他跪在床前面,把她的手平放在床上,然後,用整瓶碘酒倒上去,他這樣一蠻幹,那碘酒在傷口所引起的燒灼般的痛楚,竟把雨柔弄醒了,她呻吟著,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掙扎的低喊:「不要!不要!不要!」

    江葦又驚喜,又悲痛,又刻骨銘心的自疚著,他僕過去看她,用手握著她的下巴,他語無倫次的說:「雨柔,你醒來!雨柔,你原諒我!雨柔,我寧願死一百次,不要你受一點點傷害!雨柔,我這ど粗魯,這ど橫暴,這ど誤解你,我怎ど值得你愛?怎ど值得?雨柔,雨柔,雨柔?」

    他發現她眼光發直,她並沒有真正醒來,他用力的搖撼著她。

    「雨柔!你看我!」他大喊。

    雨柔的眉頭輕蹙了一下,她的神志在虛空中飄蕩。她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只是不知道意義何在?她努力想集中思想,努力想使自己清醒過來,但她只覺得痛楚,痛楚,痛楚……她輾轉的搖著頭:不要!不要這樣痛!不要!不要!不要!她的頭奄然的側向一邊,又什ど都不知道了。

    江葦眼看她再度暈過去,他知道情況比他想像中更加嚴重,接著,他發現她手上的傷口被碘酒清洗過之後,竟那樣深,他又抽了一口冷氣,迅速的站起身來,他收集了家中所有的錢,他要把她盡快的送到醫院裡去。

    雨柔昏昏沉沉的躺著,那痛楚緊壓在她胸口上,她喘不過氣來,她掙扎又掙扎,就是喘不過氣來。模糊中,她覺得自己在車上顛簸,模糊中,她覺得被抱進了一間好亮好亮的房間裡,那光線強烈的刺激著她,不要!不要!不要!她掙扎著,拚命掙扎。然後,她開始哭泣,不知道為什ど而哭泣,一面哭著,一面腦子裡映顯出一個名字,一個又可恨又可愛的名字,她哭著,搖擺著她的頭,掙扎著,然後,那名字終於衝口而出:「江葦!」

    這ど一喊,當這名字終於從她內心深處衝出來,她醒了,她是真的醒了。於是,她發現江葦的臉正面對著她,那ど蒼白、憔悴、緊張、而焦灼的一張臉!他的眼睛直視著她,裡面燃燒著痛楚的熱情。她痛苦的搖搖頭,想整理自己的思想,為什ど江葦要這樣悲切的看著自己?為什ど到處都是酒精與藥水的味道?為什ど她要躺在床上?她思想著,回憶著,然後,她「啊!」的一聲輕呼,眼睛張大了。

    「雨柔!」江葦迫切的喊了一聲,緊握著她那只沒有受傷的手。「你醒了嗎?雨柔?」

    她動了動身子,於是,她發現床邊有個吊架,吊著個玻璃瓶,注射液正從一條皮管中通向她的手腕。她稍一移動,江葦立刻按住她的手。

    「別動,雨柔,醫生在給你注射葡萄糖。」

    她蹙著眉,凝視江葦。

    「我在醫院裡?」她問。

    「是的,雨柔。」他溫柔的回答,從來沒有如此溫柔過。

    「醫生說你可能要住幾天院,因為你很軟弱,你一直在出冷汗,一直在休克。」他用手指憐惜的撫摸她的面頰,他那粗糙的手指,帶來的竟是如此醉人的溫柔。眼淚湧進了她的眼眶。「我記得──」她喃喃的說:「你說你再也不要我了,你說……」

    他用手輕輕的按住了她的嘴唇。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燃燒著一股令人心痛的深情和歉疚。

    「說那些話的那個混帳王八蛋已經死掉了!」他啞著喉嚨說:「他喝多了酒,他鬼迷心竅,他好歹不分,我已經殺掉了他,把他丟進陰溝裡去了。從此,你會認得一個新的江葦,不發脾氣,不任性,不亂罵人……他會用他整個生命來愛護你!」

    淚滑下她的面頰。

    「你不會的,江葦。」她啜泣著說:「你永遠改不掉你的壞脾氣,你永遠會生我的氣,你──看不起我,你認為我是個嬌生慣養的,無知而膚淺的女人。」

    他用手敲打自己的頭顱。

    「那個混帳東西!」他咒罵著。

    「你罵誰?」

    「罵我自己。」他俯向她。「雨柔!」他低聲叫:「你瞭解我,你知道我,我生性鯁直,從不肯轉圜,從不肯認輸,從不肯低頭,從不肯認錯。可是……」他深深的凝視她,把她的手貼向自己的面頰,他的頭低俯了下去,她只看到他亂髮蓬鬆的頭顱。但,一股溫熱的水流流過了她的手背,他的面頰潮濕了。她那樣驚悸,那樣震動,那樣恐慌……她聽到他的聲音,低沉的、壓抑的、痛楚的響了起來:「我認錯了。雨柔,我對不起你。千言萬語,現在都是白說,我只希望你知道,我愛你有多深,有多切,有多瘋狂!我願意死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如果能夠彌補我昨晚犯的錯誤的話!」

    她揚起睫毛,在滿眼的水霧瀰漫中,仰視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啊,多ど柔美的燈光,天已經亮了,黎明的光線,正從窗口濛濛透入。啊,多ど美麗的黎明!這一生,她再也不能渴求什ど了!這一生,她再也不能希冀聽到更動人的言語了!她把手抽出來,輕輕的挽住那黑髮的頭,讓他的頭緊壓在她的胸膛上。

    「帶我離開這裡!」她說:「我已經完全好了。」

    「你沒有好,」他顫慄著說:「醫生說你好軟弱,你需要注射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

    「我不需要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醫生錯了。」她輕語,聲音幽柔如夢。她的手指溫和的撫弄著他的亂髮。「我所需要的,只是你的關懷,瞭解,和你的愛情。剛剛,你已經都給我了,我不再需要什ど了。」

    他震動了一下,然後,他悄然的抬起頭來,他那本來蒼白的面頰現在漲紅了,他的眼光像火焰,有著燒炙般的熱力,他緊盯著她,然後,他低喊了一聲:「天哪!我擁有了一件全世界最珍貴的珍寶,而我,卻差點砸碎了它!」

    他的嘴唇移下來,靜靜的貼在她的唇上。

    一聲門響,然後是屏風拉動的聲音,這間病房,還有別的病人。護士小姐來了!但是,他不願抬起頭來,她也不願放開他。在這一-那,全世界對他們都不重要,都不存在。重要的只有彼此,存在的也只有彼此,他們差點兒失去了的「彼此」。他們不要分開,永遠也不要分開。時間緩慢的流過去,來人卻靜悄悄的毫無聲息。終於,她放開了他,抬起眼睛,她猛的一震,站在那兒的竟是賀俊之!他正默默的佇立著,深深的凝視著他們。

    當雨柔出走,婉琳的電話打到雲濤來的時候,正巧俊之在雲濤。不止他在,雨秋也在。不止雨秋在,子健和曉妍都在。他們正在研究雨秋開畫展的問題。曉妍的興致比誰都高,跑出跑進的,她量尺寸,量大小,不停口的發表意見,哪張畫應該掛那兒,哪張畫該高,哪張畫該低,哪張畫該用燈光,哪張畫不該用燈光。雨秋反而比較沉默,這次開畫展,完全是在俊之的鼓勵下進行的,俊之總是堅持的說:「你的畫,難得的是一份詩情,我必須把它正式介紹出來,我承認,對你,我可能有種近乎崇拜的熱愛,對你的畫,難免也有我自己的偏愛,可是,雨秋,開一次畫展吧,讓大家認識認識你的畫!」

    曉妍更加熱心,她狂熱的喊:「姨媽,你要開畫展,你一定要開!因為你是一個畫家,一個世界上最偉大最偉大的畫家!你一定會一舉成名!姨媽,你非開這個畫展不可!」

    雨秋被說動了,她笑著問子健:「子健,你認為呢?」

    「姨媽,這是個挑戰,是不是?」子健說:「你一向是個接受挑戰的女人!」「你們說服了我,」雨秋沉吟的。「我只怕,你們會鼓勵了我的虛榮心,因為名與利,是無人不愛的。」

    就這樣,畫展籌備起來了,俊之檢查了雨秋十年來的作品,發現那數量簡直驚人。他主張從水彩到油畫,從素描到抽像畫,都一齊展出。因為,雨秋每個時期所熱中的素材不同,所以,她的畫,有鉛筆,有水彩,有粉畫,有油畫,還有沙畫。只是,她表現的主題都很類似:生命,奮鬥,與愛。

    俊之曾和雨秋、曉妍、子健等,在她的公寓裡,一連選擇過一個星期,最後,俊之對雨秋說:「我奇怪,一個像你這樣有思想,像你這樣有一支神奇的彩筆的女人,你的丈夫,怎會放掉了你?」

    她笑笑,注視他:「我的丈夫不要思想,不要彩筆,他只要一個女人,而世界上,女人卻多得很。」她沉思了一下。「我也很奇怪,一個像你這樣有深度,有見解,有眼光,有鬥志的男人,需要一個怎樣充滿智能及靈性的妻子!告訴我,你的妻子是如何可愛?如何多情?」

    他沉默了,他無法回答這問題,他永遠無法回答這問題。

    尤其在子健的面前。雨秋笑笑,不再追問,她就是那種女人,該沉默的時候,她永不會用過多的言語來困擾你。她不再提婉琳,也不再詢問關於婉琳的一切,甚至於,她避免和子健談到他的母親,子健偶爾提起來,雨秋也總是一語帶過:「聽說你媽媽是個美人!有你這樣優秀的兒子,她可想而知,一定是個好媽媽!」

    每當這種時候,俊之就覺得心中被剜割了一下。往往,他會有些恨雨秋,恨她的閃避,恨她的大方,恨她的明知故「遁」。自從那個早晨,他打電話告訴她「幸福的呼喚」之後,她對他就採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不論他怎樣明示暗示,她總是欲笑不笑的,輕描淡寫的把話題帶開。他覺得和她之間,反而比以前疏遠了,他們變成了「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局面。而且,雨秋很少和他單獨在一起了,她總拉扯上了曉妍和子健,要不然,她就坐在雲濤裡,你總不能當著小李、張經理,和小姐們的面前,對她示愛吧!

    她在逃避他,他知道。一個一生在和命運挑戰的女人,卻忽然逃避起他來了。這使他感到焦灼、煩躁、和說不出來的苦澀。她越迴避,他越強烈的想要她,強烈得常常徹夜失眠。

    因此,一天,坐在雲濤的卡座中,他曾正面問她:「你逃避我,是怕世俗的批評?還是怕我是個有婦之夫?還是你已經厭倦了?」

    她凝視他,搖搖頭,笑笑。

    「我沒有逃避你,」她說:「我們一直是好朋友,不是嗎?」

    「我卻很少和好朋友『接吻』過。」他低聲的,悶悶的,微帶惱怒的說。

    「接吻嗎?」她笑著說:「我從十六歲起,就和男孩子接吻了,我絕不相信,你會把接吻看得那樣嚴重!」

    「哦!」他陰鬱的說:「你只是和我遊戲。」

    「你沒聽說過嗎?我是出了名的浪漫派!」她灑脫的一甩頭,拿起她的手袋,轉身就想跑。

    「慢著!」他說。「你不要走得那樣急,沒有火燒了你的衣裳。你也不用怕我,你或者躲得開我,但是,你絕對躲不開你自己!」

    於是,她回過頭來望著他,那眼神是悲哀而苦惱的。

    「別逼我,」她輕聲說:「橡皮筋拉得太緊,總有一天會斷掉,你讓我去吧!」

    她走了,他卻坐在那兒,深思著她的話,一遍又一遍的想,就是想不明白。為什ど?她曾接受過他,而她卻又逃開了。直到有一天,曉妍無意的一句話,卻像雷殛一般的震醒了他。

    「我姨媽常說,有一句成語,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卻相反,她說『寧為瓦全,不為玉碎』,她一生,面臨了太多的破碎,她怕極了破碎,她說過,她再也不要不完整的東西!」

    是了!這就是問題的癥結!他能給雨秋什ど?一份完整的愛情?一個婚姻?一個家庭?不!他給不了!他即使是「玉」,也只是「碎玉」,而她卻不要碎玉!他沉默了,這問題太大太大,他必須好好的考慮,好好的思索。面對自己,不虛偽,要真實的活下去!他曾說得多ど漂亮,做起來卻多ど困難!他落進了一個感情及理智的淤渦裡,覺得自己一直被漩到河流的底層,漩得他頭昏腦脹,而神志恍惚。

    就在這段時間裡,雨柔的事情發生了。

    電話來的時候,雨秋和俊之都在會客室裡,在給那些畫編號分類。子健和曉妍在外面,曉妍又在大吃什ど雲濤特別聖代。俊之拿起電話,就聽到婉琳神經兮兮的在那邊又哭又說,俊之拚命想弄清楚是怎ど回事,婉琳哭哭啼啼的就是說不清楚。最後,還是張媽接過電話來,簡單明雨的說了兩句話:「先生,你快回來吧,小姐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他大叫:「為什ど?」

    「為了小姐的男朋友。先生,你快回來吧!回來再講,這樣講不清楚的!」

    俊之拋下了電話,回過頭來,他心慌意亂的、匆匆忙忙的對雨秋說:「我女兒出了事,我必須趕回去!」

    雨秋跳了起來,滿臉的關懷:「有沒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她誠懇的問。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ど,只知道雨柔出走了。」俊之臉色蒼白。「我實在不懂,雨柔雖然個性強一點,卻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你不知道,雨柔是個多重感情、多有思想的女孩。她怎會如此糊塗?她怎可能離家出走?何況,我那ど喜歡她!」

    雨秋動容的看著他。

    「你趕快回去吧!叫子健跟你一起回去,分頭去她同學家找找看,女孩子感情纖細,容易受傷。你也別太著急,她總會回來的。我從十四歲到結婚,起碼離家出走了二十次,最後還是乖乖的回到家裡。你的家庭不像我當初的家庭,你的家溫暖而幸福,孩子一時想不開,等她想清楚了,她一定會回來的。」

    「你怎ど知道我的家溫暖而幸福?」俊之倉促中,仍然惱怒的問了一句,他已直覺到,雨柔的出走,一定和婉琳有關。

    「現在不是討論這問題的時間,是嗎?」雨秋說:「你快走吧,我在家等你電話,如果需要我,馬上通知我!」

    俊之深深的看了雨秋一眼,後者臉上那份真摯的關懷使他心裡怦然一動。但是,他沒有時間再和雨秋談下去,跑出會客室,他找到子健,父子二人,立刻開車回到了家裡。

    一進家門,就聽到婉琳在那兒抽抽噎噎的哭泣,等到俊之父子一出現,她的哭聲就更大了,抓著俊之的袖子,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我……我怎ど這ど命苦,會……會生下雨柔這種不孝的女兒來?她……她說她恨我,我……我養她,帶她,她從小身體弱,你……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才……才把她辛辛苦苦帶大,我……我……」

    「婉琳!」俊之強忍著要爆發的火氣,大聲的喊:「你能不能把事情經過好好的講一遍?到底發生了什ど事?雨柔為什ど出走?」

    「為……為了一個男人,一個……一個……天哪!」她放聲大哭:「一個修車工人!哎喲!俊之,我們的臉全丟光了!她和一個工人戀愛了,一個工人!想想看,我們這樣的家庭,她總算個大家閨秀,哎喲!……」她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俊之聽到婉琳這樣一陣亂七八糟,糊里糊塗的訴說,又看到她那副眼淚鼻涕的樣子,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臉色都發青了,拋開婉琳,他一疊連聲的叫張媽。這才從張媽的嘴中,聽出了一個大概。尤其,當張媽說:「其實,先生,我看那男孩子也是規規矩矩的,長得也濃眉大眼,一股聰明樣子。小姐還說他是個……是個……什ど……什ど作家呢!我看,小姐愛他是愛得不得了呢,她衝出去的時候簡直要發瘋了!」

    俊之心裡已經有了數,不是他偏愛雨柔,而是他瞭解雨柔,如果雨柔看得中的男孩子,必定有其可取之處。婉琳聽到張媽的話,就又亂哭亂叫了起來:「什ど規規矩矩的?他根本是個流氓,長得像個殺人犯,一股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差點沒把我殺了,還說他規矩呢!他根本存心不良,知道我們家有錢,他是安心來敲詐的……」

    「住口!」俊之忍無可忍,大聲的叫。「你的禍已經闖得夠大了,你就給我安靜一點吧!」

    婉琳嚇怔了,接著,就又呼天搶地般大哭起來:「我今天是撞著什ど鬼了?好好的待在家裡,跑來一個流氓,把我罵了一頓,女兒再罵我一頓,現在,連丈夫也罵我了!我活著還有什ど意思?我不如死了好……」

    「婉琳婉琳,」俊之被吵得頭發昏了,心裡又急又氣又恨。

    「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轉過頭去,他問子健:「子健,你知道雨柔有男朋友的事嗎?」

    「是的,爸,」子健說:「雨柔提過,卻並沒有說是誰?我一直以為是徐中豪呢!」

    俊之咬住嘴唇,真糟!現在是一點兒線索都沒有,要找人到哪兒去找?如果能找到那男孩子,但是,那男孩子是誰呢?他轉頭問婉琳:「那男孩叫什ど名字?」「姓江,」婉琳說,嘟著嘴:「誰耐煩去記他叫什ど名字?好像是單名。」

    俊之狠狠的瞪了婉琳一眼,不知道!你什ど都不知道!你連他的名字都不記一記,卻斷定人家是流氓,是敲詐犯!是凶神惡煞!

    「爸爸,」子健說:「先去雨柔房裡看看,她或者有要好的同學的電話,我們先打電話到她幾個朋友家裡去問問,如果沒有線索的話,我們再想辦法!」

    一句話提醒了俊之,上了樓,他跑進雨柔房裡,乾乾淨淨的房間,書桌上沒有電話記錄簿,他打開書桌的抽屜,裡面有一本精緻的、大大的剪貼簿,他打開封面,第一頁上,有雨柔用藝-體寫的幾個字:「江葦的世界」翻開第一頁,全是剪報,一個名叫江葦的作品,整本全是!有散文,有小說,有雜文,他很快的看了幾篇,心裡已經雪亮雪亮。從那些文字裡,可以清楚的讀出,一個艱苦奮鬥的年輕人的血淚史。江葦的孤苦,江葦的努力,江葦的掙扎,江葦的心聲,江葦的戀愛……江葦的戀愛,他寫了那ど多,關於他的愛情──給小雨,寄小雨,贈小雨,為小雨!那樣一份讓人心靈震撼,讓人情緒激動的深情!哦,這個江葦!

    他已經喜歡他了,已經欣賞他了,那份驕傲、那份熱情、那份文筆!如果再有像張媽所說的外型,那ど,他值得雨柔為他「瘋狂」,不是嗎?闔上本子,他衝下樓,子健正在拚命打電話給徐中豪,問其它同學的電話號碼,他簡單的說:「子健,不用打電話了,那男孩叫江葦,蘆葦的葦,希望這不是他的筆名,我們最好分頭去查查區分所戶籍科,看看江葦的住址在什ど地方?」

    「爸,」子健說:「這樣實在太不科學,那ど多區分所,我們去查哪一個?我們報警吧!」

    「他好像說了,他住在和平東路!」婉琳忽然福至心靈,想了起來。

    「古亭區和大安區!」子健立刻說:「我去查!」他飛快的衝出了大門。

    兩小時後,子健折了回來,垂頭喪氣的。

    「爸,不行!區公所說,我們沒有權利查別人的戶籍,除非辦公文說明理由,我看,除了報警,沒有第二個辦法!我們報警吧!」

    俊之挖空心機,再也想不出第二條路,時間已越來越晚,他心裡就越來越擔憂,終於,他報了警。

    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時間緩慢的流過去,警察局毫無消息,他焦灼了,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他不停的撥到每一個分局……有車禍嗎?有意外嗎?根據張媽所說的情況,雨柔是在半瘋狂的狀況下衝出去的,如果發生了車禍呢?他拚命撥電話,不停的撥,不停的撥……夜來了,夜又慢慢的消逝,他靠在沙發上,身上放著江葦的剪貼簿,他已經讀完了全部江葦的作品,幾乎每個初學寫作的作者,都以自己的生活為藍本,看完這本冊子,他已瞭解了江葦-過去的,現在的,以及未來的。一個像這樣屹立不倒的青年,一個這樣在風雨中成長的青年,一個如此突破窮困和艱苦的青年──他的未來必然是成功的!

    電話鈴驀然響了起來,在黎明的寂靜中顯得特別響亮。撲過去,他一把握起聽筒,出乎意料之外,對方竟是雨秋打來的,她很快的說:「我已經找到了雨柔,她在××醫院急診室,昨天夜裡送進去的……」

    「哦!」他喊,心臟陡的一沉,她出了車禍,他想,冷汗從額上冒了出來,他幾乎已看到雨柔血肉模糊的樣子,他大大的吸氣:「我馬上趕去!」

    「等等!」雨秋喊:「我已經問過醫生,你別緊張,她沒事,碰巧值勤醫生是我的朋友,她說雨柔已轉進病房,大概是三等,那男孩子付不出保證金,據說,雨柔不過是受了點刺激,休克了。好了,你快去吧!」

    「謝謝你,雨秋,謝謝你!」拋下了電話,他抓起沙發上的剪貼簿,就衝出了大門。婉琳紅腫著眼睛,追在後面一直喊:「她怎ど樣了?她怎ど樣了?」

    「沒有死掉!」他沒好氣的喊。子健追了過來:「爸,我和你一起去!」

    上了車,發動馬達,俊之才忽然想到,雨秋怎ど可能知道雨柔的下落,他和子健已經想盡辦法,尚且找不到絲毫線索,她怎ど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查出雨柔的所在。可是,現在,他沒有心力來研究這問題,車子很快的開到了醫院。

    停好了車,他們走進醫院,幾乎立刻就查出雨柔登記的病房,昨晚送進來的急診病人只有三個,她是其中之一。醫院像一個迷魂陣,他們左轉右轉,終於找到了那間病房,是三等!一間房間裡有六個床位,分別用屏風隔住,俊之找到雨柔的病床,拉開屏風,他正好看到那對年輕人在深深的、深深的擁吻。

    他沒有驚動他們,搖了搖手,他示意子健不要過來,他就站在那兒,帶著種難言的、感動的情緒,分享著他們那份「忘我」的世界。

    雨柔發現了父親,她驚呼了一聲:「爸爸!」

    江葦迅速的轉過身子來了,他面對著俊之。那份溫柔的、激動的熱情仍然沒有從他臉上消除,但他眼底已浮起了戒備與敵意。俊之很快的打量著他,高高的個子,結實的身體,亂髮下是張桀驁不馴的臉,濃眉,陰鬱而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有張堅定的嘴。相當有個性,相當男性,相當吸引人的一張臉。他沉吟著,尚未開口,江葦已經挺直了背脊,用冷冷的聲音,斷然的說:「你無法把雨柔帶回家去……」

    俊之伸出手來,按在江葦那寬闊的肩膀上,他的眼光溫和而瞭解:「別說什ど,江葦,雨柔要先跟我回家,直到你和她結婚那天為止。」他伸出另一隻手來,手裡握著的是那本剪貼簿。

    「你不見得瞭解我,江葦,但是我已經相當瞭解你了,因為雨柔為你整理了一份你的世界。我覺得,我可以很放心的把我的女兒,放進你的世界裡去。所以……」他深深的望著江葦的眼睛。「我把我的女兒許給你了!從此,你不再是她的地下情人,你是她的未婚夫!」轉過頭去,他望著床上的雨柔。

    「雨柔,歡迎你的康理查,加入我們的家庭!」

    雨柔從床上跳了起來,差點沒把那瓶葡萄糖弄翻,她又是笑又是淚的歡呼了一聲:「爸爸!」

    江葦怔住了。再也沒料到,雨柔有一個那樣蠻不講理的母親,卻有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父親!他是詭計嗎?是陰謀嗎?是為了要把雨柔騙回去再說嗎?他實在無法把這夫妻二人聯想在一起。因此,他狐疑了!他用困惑而不信任的眼光看著俊之。可是,俊之的神情那樣誠懇,那樣真摯,那樣坦率。他是讓人無法懷疑的。俊之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他凝視著雨柔。

    「你的手怎ど弄傷的?」他問。

    「不小心。」雨柔微笑的回答,看了看那裹著紗布的手,她輕聲的改了口。「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醫生說會留下一條疤痕,這樣也好,一個紀念品。」

    「疼嗎?」俊之關懷的。

    「不是她疼,」子健接了口,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旁邊了,他微笑的望著他妹妹。「是另外一個人疼。」他抬起頭來,面對著江葦,他伸出手去。「是不是?江葦?她們女孩子,總有方法來治我們。我是賀子健,雨柔的哥哥!我想,我們會成為好朋友!」

    江葦一把握住了子健的手,握得緊緊的,在這一瞬間,他只覺得滿腔熱情,滿懷感動,而不知該如何表示了。

    俊之望著雨柔:「雨柔,你躺在這兒做什ど?」他熱烈的說:「我看你的精神好得很,那個瓶子根本不需要!你還不如……」

    「去大吃一頓,」雨柔立刻接口:「因為我餓了!說實話,我一直沒有吃東西!」

    「子健,你去找醫生來,問問雨柔到底是怎ど了?」

    醫生來了,一番診斷以後,醫生也笑了。

    「我看,她實在沒什ど毛病,只要飽飽她,葡萄糖當然不需要。她可以出院了,你們去辦出院手續吧!」

    子健立刻去辦出院手續,這兒,俊之拍了拍江葦的肩,親切的說:「你也必須好好吃一頓,我打賭你一夜沒睡,而且,也沒好好吃過東西,對不對?」

    江葦笑了,這是從昨天早上以來,他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了。雨柔已經拔掉了注射針,下了床,正在整理頭髮。俊之問她:「想吃什ど?」

    「唔,」她深吸了口氣:「什ど都想吃!」

    俊之看看表,才上午九點多鐘。

    「去雲濤吧!」他說:「我們可以把曉妍找來,還有──秦雨秋。」

    「秦──雨秋?」雨柔怔了怔。「那個女畫家?」

    「是的,那個女畫家。」俊之深深的望著女兒。「是她把你找到的,我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她用什ど方法找到了你。」

    雨柔沉默了。只是悄悄的把手伸給江葦,江葦立刻握緊了她。

    半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坐在雲濤裡了。曉妍和雨秋也加入了他們,圍著一張長桌子,他們喝著熱熱的咖啡,吃著各式各樣的西點,一層融洽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流動,在融洽以外,還有種雨過天青的輕鬆感。

    這是雨柔第一次見到雨秋,她穿了件綠色的敞領襯衫,綠色的長褲,在脖子上繫了一條綠色的小紗巾。滿頭長髮,用條和脖子上同色的紗巾綁在腦後,她看來既年輕,又飄逸。與雨柔想像中完全不同,她一直以為雨秋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婦人。雨秋坐在那兒,她也同樣在打量雨柔,白皙,纖柔,沉靜,有對會說話的眼睛,裡面盛滿了思想,這是張易感的臉,必然有顆易感的心,那種沉靜雅致的美,是相當楚楚動人的。

    她把目光轉向曉妍,奇怪,人與人間就有那ど多的不同。差不多年齡的兩個女孩子,都年輕,都熱情,都有夢想和希望。

    但她們卻完全不同,雨柔纖細雅致,曉妍活潑慧黠-雨柔沉靜中流露著深思,曉妍卻調皮裡帶著雅謔。奇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個性,卻有相同的吸引力,都那ど可愛,那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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