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 第一章
    三月的黃昏。

    夕陽斜斜的從玻璃門外射了進來,在藍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帶。「雲濤畫廊」的咖啡座上幾乎都坐滿了人,空氣中瀰漫著濃郁而香醇的咖啡味。夕陽在窗外閃爍,似乎並不影響這兒的客人們喁喁細語或高談闊論,牆上掛滿的油畫也照舊吸引著人們的注意和批評。看樣子,春天並不完全屬於郊外的花季,也屬於室內的溫馨。賀俊之半隱在櫃檯的後面,斜倚在一張舒適的軟椅中,帶著份難以描述的,近乎落寞的感覺:望著大廳裡的人群,望著卡座上的情侶,望著那端盤端碗、川流不息的服務小姐們。他奇怪著,似乎人人興高采烈,而他卻獨自消沉。事實上,他可能是最不該消沉的一個,不是嗎?

    「如果不能成為一個畫家,最起碼可以成為一個畫商!如果不能成為一個藝-家,最起碼可以成為一個鑒賞家!」

    這是他多年以前就對自己說過的話。「藝-」要靠天才,不能完全靠狂熱。年輕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只有狂熱而缺乏天才,他用了很長久的時間才強迫自己承認這一點。然後面對現實的去賺錢,經商,終於開了這家「雲濤畫廊」,不止賣畫,也附帶賣咖啡和西點,這是生意經。人類喜歡自命為騷人雅士,在一個畫廊裡喝咖啡,比在咖啡館中喝咖啡更有情調。何況「雲濤」確實佈置得雅致而別出心裁,又不像一般咖啡館那樣黑鎊鎊暗沉沉。於是,自從去年開幕以來,這兒就門庭若市,成為上流社會的聚集之所,不但咖啡座的生意好,畫的生意也好,不論一張畫標價多高,總是有人買。於是,畫家們以在這兒賣畫為榮,有錢的人以在這兒買畫為樂。

    「雲濤那兒賣的畫嘛,總是第一流的!」這是很多人掛在嘴邊的話。賀俊之,他沒有成為畫家,也沒有成為藝-家,卻成了一個很成功的,他自己所說的那個「最起碼」!

    「雲濤」是成功了,錢也越賺越多,可是,這份「成功」卻治療不了賀俊之的孤寂和寥落。在內心深處,他感到自己越來越空泛,越來越虛浮,像一個氫氣球,虛飄飄的懸在半空,那樣不著邊際的浮蕩著,氫氣球只有兩種命運,一是破裂,一是洩氣。他呢?將面臨哪一種命運?他不知道。只依稀恍惚的感到,他那ど迫切的想抓住什ど,或被什ど所抓住。

    氣球下面總該有根繩子,繩子的盡頭應該被抓得緊緊的。可是,有什ど力量能抓住他呢?雲濤?金錢?虛浮的成功?自己的「最起碼」?還是那跟他生兒育女,同甘共苦了二十年的婉琳,或是年輕的子健與□柔?不,不,這一切都抓不住他,他仍然在虛空裡飄蕩,將不知飄到何時何處為止。

    這種感覺是難言的,也沒有人能瞭解的。事實上,他覺得現代的人,有「感覺」的已經很少了,求「瞭解」更是荒謬!朋友們會說他:「賀俊之!你別貪得無厭吧!你還有什ど不滿足?成功的事業,賢慧的太太,優秀的兒女,你應有盡有!你已經佔盡了人間的福氣,你還想怎ど樣?如果連你都不滿足,全世界就沒有該滿足的人了!」

    是的,他應該滿足。可是,「應該」是一回事,內心的感觸卻是另外一回事。「感覺」是一種抽像的東西,它不會和你講道理。反正,現在,他的人雖然坐在熱鬧的「雲濤」裡,他的精神卻像個斷了線的氫氣球,在虛空中不著邊際的飄蕩。

    電動門開了,又有新的客人進來了。他下意識的望著門口,忽然覺得眼前一亮。一個年輕的女人正走了進來,夕陽像一道探照燈,把她整個籠罩住。她穿著件深藍色的套頭毛衣,一條繡了小花的牛仔褲,披著一肩長髮,滿身的灑脫勁兒。那落日的餘暉在她的髮際鑲了一條金邊,當玻璃門闔上的一-那,無數反射的光點像雨珠般對她肩上墜落──好一幅動人的畫面!賀俊之深吸了口氣!如果他是個畫家,他會捉住這一-那。但是,他只是一個「最起碼」!

    那女人徑直對著櫃檯走過來了,她用手指輕敲著檯面,對那正在煮咖啡的小李說:「喂喂,你們的經理呢?」

    「經理?」小李怔了一下:「哪一位經理?張經理嗎?」

    「不是,是叫賀俊之的那個!」

    哦,賀俊之一愣,不自禁的從他那個半隱藏的角落裡站了起來,望著面前這個女人:完全陌生的一張臉。一對閃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樑,和一張小巧的嘴。並不怎ど美,只是,那眼底眉梢,有那ど一股飄逸的韻味,使她整張臉都顯得生動而明媚。應該是夕陽幫了她的忙,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她確實像個閃亮的發光體。

    賀俊之走了過去。

    「請問你有什ど事?」他問,微笑著。「我就是賀俊之。」

    「哦!」那女人揚了揚眉毛,有點兒驚訝。然後,她那對閃爍的眸子就毫無顧忌的對他從頭到腳的掠了那ど一眼。這一眼頂多只有兩三秒鐘,但是,賀俊之卻感到了一陣灼灼逼人的力量,覺得這對眼光足以衡量出他的輕重。「很好,」她說:「我就怕撲一個空。」

    「貴姓?」他禮貌的問。

    「我姓秦。」她笑了,嘴角向上一彎,竟有點兒嘲弄的味道。「你不會認得我。」她很快的說:「有人告訴我,你懂得畫,也賣畫。」

    「我賣畫是真的,懂得就不敢說了。」他說。

    她緊緊的盯了他一眼,嘴角邊的嘲弄更深了。

    「你不懂得畫,如何賣畫?」她咄咄逼人的問。

    「賣畫並不一定需要懂得呀!」他失笑的說,對這女人有了一份好奇。

    「那ど,你如何去估價一幅畫呢?」她再問。

    「我不估價。」他微笑著搖搖頭。「只有畫家本人能對自己的畫估價。」

    她望著他,嘴邊的嘲弄消失了。她的眼光深不可測。

    「你這兒的畫都是寄售的?」她掃了牆上的畫一眼。

    「是的,」他凝視她。「你想買畫?」

    她揚了揚眉毛,嘴角往上彎,嘲弄的意味又來了。

    「正相反!」她說:「我想賣畫!」

    「哦!」他好驚奇。「畫呢?」

    「就在門外邊!」她說:「如果你肯找一個人幫我搬一搬,你馬上就可以看到了!」

    「哦!」他更驚奇了。「小李!」他叫:「你去幫秦小姐把畫搬進來!」他轉向那女人。「你請到後面的一間小客廳裡來,好嗎?」

    她跟著他,繞過櫃檯,走進後面的一間客廳裡。這是間光線明亮、佈置簡單的房間,米色的地毯,棕色的沙發,和大大的落地長窗,垂著鵝黃色的窗簾。平時,賀俊之都在這房裡會客,談公事,和觀賞畫家們的新作。

    小李捧了一大疊油畫進來了,都只有畫架和畫布,沒有配框子,大約有十張之多,大小尺寸都不一樣。那位「秦小姐」望著畫堆在桌上,她似乎忽然有些不安和猶豫,她抬起睫毛,看了看賀俊之,然後,她大踏步的走到桌邊,拿起第一張畫,下決心似的,把畫豎在賀俊之的面前。

    「賀先生,」她說:「不管你懂畫還是不懂畫,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接不接受這樣的畫,在你的畫廊裡寄售。」

    賀俊之站在那幅畫的前面,頓時間,他呆住了。

    那是一幅巨幅的畫,整個畫面,是一片浩瀚的海景圖,用的是深藍的色調,海浪在洶湧翻滾,捲著浪花,浪花的盡頭接著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積著暗淡的雲層,沒有陽光,沒有飛鳥,海邊,露著一點兒沙灘,沙灘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蕭索,好寂寞,好孤獨的躺在那兒,海浪半淹著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椏間,竟嵌著一枝鮮艷欲滴的紅玫瑰。那花瓣含苞半吐,帶著一份動人心弦的艷麗。使那暗淡的畫面,平添了一種難言的力量,一種屬於生命的,屬於靈魂的,屬於感情的力量。這個畫家顯然在捕捉一些東西,一些並不屬於畫,而屬於生命的東西。「它」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作品!賀俊之緊緊的盯著這幅畫,好久好久,他不能動,也不能說話,而陷在一種奇異的,感動的情緒裡。

    半晌,他才在那畫布角落上,看到一個簽名:「雨秋」。

    雨秋!這名字一落進他的眼簾,立即喚起他一個強烈的記憶。好幾年前,他曾看過這個名字,在一幅也是讓他難忘的畫上。他沉吟的咬住嘴唇,是了,那是在杜峰的家裡,他家牆上掛著一幅畫,畫面是個很老很老的鄉下老太婆,額上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皺紋,面頰乾癟,牙齒脫落,背上背著很沉重的一個菜籃,壓得她似乎已站不直身子-可是,她卻在微笑,很幸福很幸福的微笑著,眼光愛憐的看著她的腳下,在她腳下,是個好小好小的孩子,面孔胖嘟嘟的,紅潤潤的,用小手牽著她的衣襟。這幅畫的角落上,就是「雨秋」兩個字。

    當時,他也曾震撼過。也曾詢問杜峰:「誰是雨秋?」

    「雨秋?」杜峰不經心的看了那幅畫一眼。「是一個朋友的太太。怎樣?畫得很好嗎?」

    「畫的本身倒也罷了,」他沉吟的望著那幅畫。「我喜歡它的意境,這畫家並不單純在用她的筆來畫,她似乎在用她的思想和感情來畫。」

    「雨秋嗎?」杜峰笑笑。「她並不是一個畫家。」

    談話彷彿到此就為止了,那天杜家的客人很多,沒有第二個人注意過那張畫。後來,他也沒有再聽杜峰談過這個雨秋。事實上,杜峰在牆上掛張畫是為了時髦,他自己根本不懂得畫。沒多久,杜峰家裡那張畫就不見了,換上了一張工筆花卉。當賀俊之問起的時候,杜峰說:「大家都認為我在客廳掛一張醜老太婆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我換了一張國畫。你看這國畫如何?」

    賀俊之沒有答話,他懷念那個醜老太婆,那些皺紋,和那個微笑。

    而現在,「雨秋」這個名字又在他面前出現了。另一張畫,另一張令人心靈悸動的作品。他慢慢的抬起眼睛來,望著那扶著畫的女人,她正注視著他,他們的眼光接觸了。那女人的黑眼珠深邃而沉著,她低聲說:「這幅畫叫《浪花》。」

    「浪花?」他喃喃的重複了一句,再看看畫。「是浪花,也是『浪』和『花』,這名字題得好,有雙關的意味。」他凝視那「秦小姐」:光潔的面頰,纖柔的下巴,好年輕,她當然不是「雨秋」。「朋友的太太」應該和他一樣,是個中年人了。也只有中年人,才畫得出這樣的畫,並不是指功力,而是指那種領悟力。「雨秋是誰?」他問:「你的朋友?母親?」

    她的睫毛閃了閃,一抹詫異掠過了她的面龐,然後,她微笑了起來。

    「我就是雨秋,」她靜靜的說:「秦雨秋,本名本姓,本人。」

    他瞪著她。

    「怎ど?」她不解的揚揚眉。「我不像會畫畫嗎?」

    「我只是──很意外。」他吶吶的說:「我以為雨秋是個中年人,你──太年輕。」

    「年輕?」她爽然一笑。坦率的看著他。「你錯了,賀先生,我並不年輕,不──」她側了側頭,一綹長髮飄墜在胸前,她把畫放了下來。「不很年輕,我已經三十歲了,不折不扣,上個月才過的生日。」

    他再瞪著她。奇異的女人!奇異的個性!奇異的天份!他從不知道也有女性這樣坦白自己的年齡,但是,她看來只像個大學生,一個年輕而隨便的大學生!她不該畫出「浪花」這樣的畫,她不應該有那樣深刻的感受。可是,當他再接觸到那對靜靜的、深恐的眸子時,他知道了,她就是雨秋!一個奇異的,多變的,靈慧的女人!一個「不折不扣」的藝-家。

    「你知道──」他說:「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畫。」

    「我知道。」她凝視著他:「你在杜峰家裡,看過我的一幅《微笑》。聽說,你認為那幅畫還有點味道,所以,我敢把畫帶到你這兒來!怎ど?」她緊盯著他,目光依舊灼灼逼人。

    「你願意賣這些畫嗎?我必須告訴你,這是我第一次賣畫,我從沒想過要賣畫為生,這只是我的娛樂和興趣。但是,現在我需要錢用,畫畫是我惟一的技能,如果──」她又自嘲的微笑。「這能算是技能的話。所以,我決心賣畫了。」她更深的望著他,低聲的加了幾句:「我自視很高,標價不會便宜,所以,接受它以前,你最好考慮一下。」咬咬嘴唇,她很快的加了兩句:「但是,拒絕它以前,你最好也考慮一下,因為──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絕。」

    賀俊之望著這個「雨秋」,他那樣驚奇,那樣意外,那樣錯愕……然後,一股失笑的感覺就從他心中油然升起,和這股感覺同時發生的,是一種歎賞,一種驚服,一種欣喜。這個雨秋,她率直得出人意表!

    「讓我再看看你其它的畫好嗎?」他說。站在桌邊,他一張張的翻閱著那些作品。雨秋斜倚在沙發上,沉吟的研究著他的表情。他仔細的看那些畫,一張衰荷:在一片枯萎的荷田里,飄蕩著殘枝敗葉及無根枯萍,卻有一個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風中飄蕩,標題竟是《生趣》。另一張寒雲滿天,一隻小小的鳥在翱翔著,標題是《自由》。再一張街頭夜景,一條好長好長的長街,一排路燈,亮著昏黃的光線,沒有街車,沒有路人,只在街的盡頭,有個小孩子在踽踽獨行,標題是《路》。他一張張翻下去,越看越驚奇,越看越激動。他發現了,雨秋迫切想抓住的,竟是「生命」本身,放下了畫,他慢慢的抬起頭來,深深的看著雨秋。

    「我接受了它們!」他說。

    她深思的看著他。

    「是因為你喜歡這些畫呢?還是因為我受不了拒絕?」她問。

    「是因為我喜歡你的畫,」他清晰的說:「也是因為你受不了拒絕!」

    「哈!」她笑了起來,這笑容一漾開,她那張多變化的臉就頓時顯得開朗而明快,「你很有趣,」她熱烈的說:「杜峰應該早些介紹我認識你!」

    「原來是杜峰介紹你來的,為什ど不早說?」

    「你並不是買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這些畫的,是嗎?」

    「當然。」

    「那ど,」她笑容可掬。「提他幹嘛?」

    「哈,」這回輪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複她的話。「杜峰真應該早些介紹我認識你!」

    她大笑了起來,毫無拘束,毫無羞澀,毫無造作的笑,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這樣一笑,一層和諧的、親切的感覺就在兩人之間漾開,賀俊之竟感到,他們像是認識了已經很多年很多年了。

    笑完了,賀俊之望著她。

    「你必須瞭解,賣畫並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你的畫能不能受歡迎,是誰也無法預卜的事。」

    「我瞭解。」她說,斜倚在沙發裡,用手指繞著垂在胸前的長髮。她的臉色一下子鄭重了起來。「可是,如果你能欣賞這些畫,別人也能!」

    「你很有信心。」他說。

    「我說過,我很自傲。」她抬起眼睛來,望著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來活著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換得生活的必需品,現實比什ど都可怕,沒有麵包,僅有信心和自傲是沒有用的,所以,我的畫就成為了商品。」

    「我記得──」他沉吟著:「你應該有人供養你的生活,我是指──」「我的丈夫?」她接口說:「那已經是過去式了,我離婚了,一個獨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難的,你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經離婚。」

    「沒有什ど好抱歉的,」她灑脫的聳聳肩。「錯誤的結合,耽誤兩個人的青春,有什ど意義?我丈夫要一個賢妻良母,能持家,能下廚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襯衫擦了畫筆,又用洗筆的松節油炒菜給他吃,差點沒把他毒死,他說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還是離我遠遠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實在不是個好妻子。」

    他笑了。

    「你誇大其辭,」他說:「你不會那樣糊塗。」

    她也笑了。

    「我確實誇大其辭。」她坦白的承認。「我既沒有用他的襯衫擦畫筆,也沒有用松節油毒他,但是,我不是個好妻子卻是真的,我太沉迷於夢想、自由、和繪畫,他實在受不了我,因此,他離我而去,解脫了他,也解脫了我。他說,他是劫難已滿。」她笑笑,手指繼續繞著頭髮,她的手指纖細、靈巧、而修長。「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訴了你!」

    「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們不會忍心讓你生活困難的吧?」「父母?」她蹙蹙眉頭。「他們說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當我要結婚的時候,父母都反對,他們說,如果我嫁給那個渾球,他們就和我斷絕關係,我說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渾球。結婚後,父母又都接受了那個渾球,而且頗為喜歡他。等我要離婚的時候,他們又說,如果我和這個優秀青年離婚,他們就和我斷絕關係。我說我和這個優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於慢性自殺,於是,我離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斷絕了兩次關係。我不懂……」她顰眉深思。「到底是我有問題,還是父母有問題?而且,我到現在也沒鬧清楚,我那個丈夫,到底是渾球,還是優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

    「你的故事都很特別。」他說。

    「真特別嗎?」她問,深沉的看著他。「你不覺得,這就是人類的故事嗎?人有兩種,一種隨波逐流,平平穩穩的活下去就夠了,於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職業,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種人,是命運的挑戰者,永遠和自己的命運作對,追求靈魂深處的真與美,於是,他就一切反常,愛的時候愛得要死,不愛的時候不肯裝模作樣,他忠於自己,而成了與眾不同。」她頓了頓,眼睛閃著光,盯著他。「你是第一種人,我是第二種。可是,第一種人並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他一震,蹙起眉頭,他迎視著她的目光,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已經看穿了他,一直看進他靈魂深處裡去了。深吸了一口氣,他說:「你或者對,但是,第二種人,也並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驚愕而感動。

    「是的,」她低低的說:「你很對。我們誰都不知道,人類真正的幸福在什ど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種人是真正幸福的。因為,心靈的空虛──好像是永無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來,把長髮往腦後用力一甩,大聲說:「天知道,我怎ど會和你談了這ど多,我要走了!」

    「慢一點!」他喊:「留下你的地址、電話,還有,你的畫──你還沒有標價。」

    「我的畫,」她怔了片刻。「它們對我而言,都是無價之寶,既然成了商品,隨你標價吧!」她飄然欲去。

    「慢一點,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電話。

    「賣掉了,馬上通知我,」她微笑著說。「賣不掉,讓它掛著,如果結蜘蛛網了,我會自動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轉身欲去。

    「慢一點,」他再喊。

    「怎ど?還有什ど手續要辦嗎?」她問。

    「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開收據給你!」

    「免了吧!」她瀟灑的一轉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

    「慢一點,」他又喊。

    她站著,深思的看著他。

    「我能不能──」他囁嚅著:「請你吃晚飯?」

    她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折回來,坐回沙發上。

    「牛排?」她揚著眉問:「小統一的牛排,我聞名已久,只是吃不起。」

    「牛排!」他熱烈的笑著:「小統一的牛排,我馬上打電話訂位。在吃牛排以前,你應該享受一下雲濤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著,深靠進沙發裡。窗外的暮色已經很濃很濃了,是一個美好的,春天的黃昏。

    這天早上,「雲濤」剛剛捲起了鐵柵,開始營業,就有一個少女直衝了進來。雲濤早上的生意一向清淡,九點半鍾開門,常常到十點多鐘才有兩三個客人,因此,這少女的出現是頗引人注目的。子健正在一個角落的卡座上念他的「心理學」。一早跑到雲濤來唸書是他最近的習慣,躲開母親善意的嘮叨,躲開張媽那份過份的「營養早餐」。而安閒的坐在雲濤裡,喝一杯咖啡,吃兩個煎蛋和一片吐司,夠了。清晨的雲濤靜謐而清幽,即使不看書,坐在那兒沉思都是好的。他佩服父親有這種靈感,來開設「雲濤」。父親不是個平凡的商人,正像他不是個平凡的父親一樣。他沉坐在那兒,研究著人類「心理」的奧秘,這少女的出現打斷了他的閱讀及沉思。

    一件紅色的緊身毛衣,裹著一個纖小而成熟的身子。一條黑色的、短短的迷你裙,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寬腰帶攔腰而系,腰帶是紅橙黃綠藍靛紫各色都有,繫在那兒像一條彩虹,使那小小的腰肢顯得更加不盈一握。腳上,一雙紅色的長統靴,兩邊飾著一排亮扣子。說不出的灑脫,說不出的青春,她直衝進來,眼光四面八方的巡視著。子健情不自已,一聲口哨就衝口而出,那女孩迅速的掉頭望著他,子健一陣發昏,只覺得兩道如電炬,如火焰般的眼光,對他直射過來,看得他心中怦然亂跳。那女孩撇了撇嘴,不屑的把頭轉向一邊,自言自語的說:「小太保!」

    小太保?子健心裡的反感一下子冒了起來,生平還沒被人罵過是小太保,今天算開了張了。小太保!他瞪著那女孩,看她那身打扮,那份目中無人的樣子,她才是個小太妹呢!於是,他用手托著下巴,立即接了一句:「小太妹!」

    那女孩一愣,立刻,她像陣旋風般捲到他的面前,在他桌前一站,她大聲說:「你在罵誰?」

    「你在罵誰?」他反問。

    「我自言自語,關你什ど事?」她挑著眉,瞪著眼,小鼻頭翹翹的,小嘴巴也翹翹的。天哪,原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連生起氣來都是美麗的。子健不自禁的軟化在她那澄澈的眼光下,他微笑了起來。

    「我也是自言自語呀!怎ど,只許你自言自語,不許我自言自語?」

    她瞪著他,然後,她緊繃著的臉就有些繃不住了,接著,她的神情一鬆,噗哧一聲就笑了起來,她這一笑,像是一陣春風的掠過,像朝陽初射的那第一道光芒,明亮,和煦,而動人。子健按捺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友誼,在年輕人之間,似乎是極容易建立的。女孩笑完了,打量著他,說:「我叫戴曉妍,你呢?」

    他拿起桌上的一張紙,寫下自己的名字,賀子健」,推到她的面前,微笑的說:「戴小研?大小的小?研究的研?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做一個小研究家。」

    「胡說!」她坐下來,提起筆,也寫下自己的名字「戴曉妍」,推到他的面前。他注視著那名字,說:「清曉最妍麗的顏色,你是一朵早上的花!」

    「算了,算了,算了!」她一疊連聲的說:「什ど早上的花,麻死了!我是早晨天空的顏色,如果你看過早晨天空的顏色的話,你就知道為什ど用這個妍字了。」

    「太陽出來之前?」他問:「天空的顏色會像你那條腰帶,五顏六色,而且燦爛奪目。」

    「你很會說話。」她伸手取過他正看著的書,對封面望了望,她翻了翻白眼:「天!普通心理學!你準是T大的,只有T大的學生,又驕傲,又調皮,偏又愛唸書!」她揚起眉毛:「T大心理系,對嗎?」

    「錯了!」他說:「T大經濟系!」

    「學經濟?」她把眼睛眉毛都擠到一堆去了。「那ど,你看心理學幹嘛?」

    「小研一下。」他說。

    「什ど?」她問:「你叫我的名字幹嘛?」

    「我沒叫你的名字,我說我在小小的研究一下。」

    「哼!」她打鼻子裡哼了一聲,斜睨著他。「標準的T大型,就會賣弄小聰明。」

    「大聰明。」他說。

    「什ど?」

    「我說我有大聰明,還來不及賣弄呢!」他笑著說,伸手叫來服務小姐。「戴曉妍,我請你喝杯咖啡,不反對吧?」

    「反對!」她很快的說:「我自己請我自己。」她翻弄著手中的一本冊子,子健這才發現她手裡拿著一本琴譜。她翻了半天琴譜,好不容易從中間找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她有些猶疑的說:「喂,賀子健,你知不知道這兒的咖啡是多少錢一杯呀?我這十塊錢還要派別的用場呢,算了!」她跳起來:「我不喝了!就顧著和你胡扯八道,連正事都沒有辦,我又不是來喝咖啡的!」

    「那ど,你是來做什ど的?」

    「我來看畫的,這兒是畫廊,不是嗎?」她四面張望,忽然歡呼了一聲:「是了!在這兒!」她直奔向牆邊去。對牆上的一排畫仔細的觀賞著。子健相當的詫異,站起身來,他跟過去,發現戴曉妍正仰著頭,滿臉綻放著光彩,對那些畫發癡一般的注視著。她眼睛裡那種崇拜的,熱烈的光芒使他不自禁的也去看那些畫,原來那是昨天才掛上去,一個名叫「雨秋」的新畫家的畫。

    「怎ど?」子健不解的說:「你喜歡這些畫?」

    「喜歡?」戴曉妍深抽了一口氣,誇張的喊:「豈止是喜歡!我崇拜它們!」她望著畫下的標價紙。「五千元!」她用手小心的摸摸那標籤,又摸摸那畫框,低聲的說:「不知道有沒有人買。」

    「不知道。」子健搖搖頭。「這些畫是新掛上去的。還不曉得反應呢!」

    曉妍看了他一眼。

    「你對這兒很熟悉啊!」她說:「你又吃了那ど多東西,在這種地方吃東西!」她搖搖頭,咂咂嘴。「你一定是有錢人家的紈褲子弟!」

    子健皺皺眉頭,一時間,頗有點兒不是滋味和啼笑皆非。

    他不知道該不該向這個新認識的女孩解釋自己和「雲濤」的關係。可是,曉妍已經不再對這問題發生興趣,她全副精神又都集中到畫上去了,她一張一張的看那些畫,直到把雨秋的畫都看完了,她才深深的、讚歎的、近乎感動的歎出一口氣來。看她對藝-如此狂熱,子健推薦的說:「這半邊還有別的畫家的畫,我陪你慢慢的看吧!」

    「別的畫家!」曉妍瞪大眼睛。「誰要看別的畫家的畫?那些畫怎能和這些畫相比!」

    「怎ど?」子健是更糊塗了,他仔細的看看雨秋的畫,難道這個雨秋已經如此出名了?怪不得父親一下子掛出一整排她的畫,倒像是在開個人畫展一般。「我覺得別的畫家也有好畫,你如果愛藝-,不應該這樣迷信個人。」他坦白的說。

    「管他應該不應該!」曉妍的眉毛抬得好高。「別的畫家又不是我的姨媽!」「什ど?」子健喊了一句,瞪大了眼睛。「原來……原來這個雨秋是你的姨媽?」「是呀!」曉妍天真的仰著頭,望著他,眼睛裡閃爍著驕傲的光彩。「我姨媽會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你信嗎?」她注視他,慢慢的搖搖頭。「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即使她成不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

    「她也一定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姨媽!」子健接口說。

    「哈哈!」曉妍開心的笑了起來:「你這個T大的紈褲子弟似乎已經把心理學讀通了!」

    子健對她微笑了一下,實在不知道這句話對他是讚美還是諷刺。可是,曉妍的笑容那樣動人,眼光那樣清澈,渾身帶著那樣不可抗拒的少女青春氣息,竟使他迷惑了起來。在T大,女同學多得很,美麗的也不在少數,他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動心過。事實上,這個曉妍並不能算什ど絕世美人,只是,她渾身都是「勁兒」,滿臉都是表情,而又絲毫都不做作。

    對了,他發現了,她有那ど一股「真」與「純」,又有那ど一股「調皮」和「狂熱」,她是個具有強烈的影響力的女孩!

    「雲濤」的客人慢慢上座了。小李煮的咖啡好香好香,整個空氣裡都瀰漫著咖啡香,以及西點、蛋糕的香味,曉妍深深的吸了吸鼻子,忽然說:「賀子健,我想你從沒缺過錢用吧?」

    「哦?」子健看著她,那小妮子眼珠亂轉,他不知道她有什ど花招。「是的,沒缺過。」

    「那ど──」她伸舌尖潤了潤嘴唇:「我記得,剛剛你想請我喝咖啡。」

    哦,原來如此。子健的眼珠也轉了轉。

    「是的,可是已經被人拒絕了。」他說。

    曉妍滿不在乎的聳聳肩。

    「現在,我可以接受它了。因為──」她望著他,那眼光又坦率又真誠。「這香味太誘惑我,我生平就無法抵制食物的誘惑,我姨媽說,這準是受她的影響,她也是這樣的。我接受了你的咖啡,而且,如果你請得起的話,再來一塊蛋糕更好。因為──我還沒有吃早飯。」

    子健笑了,他不能不笑,曉妍那種認真的樣子,那坦白的供認,和那股已經饞涎欲滴的樣子都讓他想笑,而最使他發笑的,是她把這項「吃」的本能,也歸之於姨媽的影響,那個雨秋,是人?還是神?他的笑使曉妍不安了,她蹙起了眉頭。

    「你笑什ど?」她問:「我接受你請客,只因為覺得和你一見如故,並不是我不害羞,隨便肯接受男孩子的請客,不信你問我姨媽……哦,對了,你不認得我姨媽。不行,」她拚命搖頭:「你一定要認識我姨媽,她是世界上最最可愛的女人!」

    「絕不是最最可愛的!」他說。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笑著。「最最可愛的已經在我面前了,她頂多只能排第二!」曉妍又噗哧一聲笑了。

    「不要給我亂戴高帽子,」她笑著說:「因為……」

    「因為你不喜歡這一套!」他又接了口。

    「哈哈!」她大笑。「你錯了。因為我會把所有的高帽子都照單全收!我是最虛榮的。」

    子健驚奇的望著她,不信任似的搖頭微笑。

    「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坦白的女孩子!」他說。「來吧,戴曉妍,你不該不吃早餐到處跑!」

    他們折回到座位上。子健招手叫來了一位服務小姐,低低的吩咐了幾句話,片刻之後,一杯滾熱的咖啡送了過來,同時,一個托盤裡,放了四五塊精緻的西點和蛋糕,花樣之別緻,香味之撲鼻,使曉妍瞪大了眼睛。

    「怎ど這ど多?」她問。

    「每種一塊,這都是雲濤著名的點心,栗子蛋糕、草莓派、杏仁卷、椰子酥、核桃棗泥糕,你每樣都該嘗嘗,吃不完,我幫你吃!」他用小刀把每塊一切為二。「每塊吃一半,成了吧!」

    曉妍把身子俯近他,悄聲問:「貴不貴?」

    他失笑了。

    「反正已經叫了,你別管價錢好嗎?」他說,真摯的看著她。「這是我第一次請你吃東西,你別客氣,下一次,我只請你吃牛肉麵!」

    「唔,」曉妍含了一口蛋糕,立刻口齒不清的嚷了起來。

    「我最愛吃牛肉麵,還有牛肉細粉,加一點辣椒,四川話叫做──」她用四川話說:「輕紅!」

    她的活潑,她的嬌媚,她的妙語如珠,她的笑靨迎人,子健是真的眩惑了。抓住了機會,他說:「明天晚上,我請你去吃牛肉麵!」

    「哦──」她沉吟了一下。「明天不行,我要陪我姨媽去辦事,這樣吧──」她考慮了一會兒。「後天晚上,怎ど樣?」

    「一言為定!」他說。「你住什ど地方?我去接你!」他把剛剛他們互寫名字的紙條推到她面前。「給我你的地址和電話。」

    她銜著蛋糕,不假思索的寫下了地址和電話。

    「這是我姨媽的家,我跟我姨媽一起住。」她說:「這樣吧,後天晚上六點鐘,我們在雲濤見面,好不好?反正我會到這兒來──我要看看我姨媽的畫有沒有人買!」

    「你很關心你姨媽?」他問。「你怎ど住在姨媽家?你父母呢?」

    她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賀子健!」她板著臉說。「我並沒有調查你的家庭,對不對?請你也不要查我的戶口!」

    「好吧!」子健瞪著她。後悔問了這一句,她准有難言之隱,可能是個孤兒。於是,他陪笑的說:「別板臉,行不行?」

    「我就是這樣子,」她邊吃邊說:「我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生氣就生氣,我媽說,都是姨媽帶壞了我!」

    「哦,」他不假思索的說:「原來你有媽。」

    「什ど話!」曉妍直問到他臉上來。「我沒媽,我是石頭裡變出來的呀!我又不是孫猴子!」

    「噢,又說錯了!」子健失笑的說:「當然你有媽,我道歉。」

    「不用道歉。」她又嫣然而笑。「其實……」她側著頭想了想,忽然笑不可抑。「真的,我可能是石頭裡變出來的,我媽的思想,就和石頭一樣,走也走不通,搬也搬不動,一塊好大好大的石頭!我爸爸,哈!」她更笑得喘不過氣來了:「他更妙了,他根本是一座石山!」

    從沒有聽人這樣批評自己的父母,而且,態度又那樣輕浮。子健蹙蹙眉,心中微微漾起一陣反感,對父母,無論如何應該保持一份尊敬。他的蹙眉並沒有逃過曉妍的注意,她收住了笑,臉色逐漸的沉重了起來。推開盤子,她垂下了眼瞼,用手指撥弄著桌上的菜單,好半天,她一語不發。子健覺得有點不對勁,他不解的問:「怎ど了?」

    曉妍很快的抬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她眼中竟蓄滿了淚水,而且已盈盈欲墜。這使子健大吃一驚,他慌忙拿了一塊乾淨的餐巾遞給她,急急的說:「怎ど了?怎ど了?不是談得好好的嗎?你──」他手足失措,不知該怎ど辦才好,如果他曾經交過女朋友,他或者知道該如何應付,偏偏他從沒和女孩子深交過。而且,即使交往過幾個女孩,也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第一次見面,就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亂了。「你別哭,好嗎?」他求饒似的說:「如果是我說錯了話,請你原諒,但是別哭,好嗎?」

    她用餐巾蒙住了臉,一語不發,他只看到她肩頭微微的聳動。片刻,她把餐巾放下來,面頰是濕潤的,眼睛裡淚光猶存。可是,她唇邊已恢復了笑容,不再是剛剛那種喜悅的笑,而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可憐兮兮的笑。

    「別理我,」她輕聲說:「我是有一點兒瘋的,馬上我就沒事了。」她抬眼凝視他,那眼光在一瞬間變得好深沉,好難測。

    她在仔細的研究他。「你一定是個好青年,」她說:「孝順父母,努力唸書,用功、向上、不亂交朋友,你一定是個模範生。」

    她歎口氣,站起身來。「我要走了。後天,我也不來了。」

    「喂!戴曉妍!」他著急的喊:「為什ど?我們不是已經認識了,是朋友了嗎?你答應了的約會,怎能出爾反爾?」

    她對他默默的搖搖頭。

    「和我交朋友是件危險的事,」她說:「我會把你帶壞,我不願意影響你。而且,我不習慣和模範生做朋友,因為我又瘋又野,又不懂規矩。」

    「我不是模範生,」他急急的說,自己也不瞭解為什ど那樣急迫。「我也不認為和你交朋友有什ど危險,你又善良又真純,又率直又坦白,你是我認識過的女孩子裡最可愛的一個!」

    他衝口而出的說了一大串。

    她盯著他,眼睛裡閃著光。

    「你真的認為我這ど好?」她問。

    「完全真的。」他急促的說。

    她的臉發亮。

    「所以,我更不能來了。」

    「怎ど?」

    「我要保留我給你的這份好印象。」她說,抓起自己的琴譜,轉身就向外走。「喂喂,戴曉妍!」他喊,追了過去,客人都轉頭望著他們,服務小姐們也都在悄悄議論和發笑了,他顧不得這些,一直追到大門口,她已經走到街對面了,她的腳步可真快,他對著街對面喊:「不管你來不來,我反正在這兒等你!」

    她頭也沒有回,那纖小的影子,很快的消失在街道的轉角處了。

    畫紙上是一個長髮披肩,雙目含愁的女人,消瘦,略帶蒼白,綠色是整個畫面的主調,綠色的頭髮,綠色的眼睛,綠色的臉龐,綠色的毛衣,一片綠。這是一個帶著幾分憂鬱,幾分惆悵,幾分溫柔,又幾分落寞的綠色女郎。惟一打破這片綠的,是在那女人手中,握著一枝細莖的、柔弱的、可憐兮兮的小雛菊,那菊花是黃色的。雨秋握著畫筆,對那畫紙仔細凝視,再抬頭看看旁邊桌上的一面大鏡子,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笑,又對著畫紙上的自己皺眉,然後,提起筆來,她蘸了一筆濃濃的綠色顏料,在畫紙右上方的空白處,打破西畫傳統的提了兩句話:「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題完了,她又在畫的左下方題上:「雨秋自畫像,戲繪於一九七一年春」畫完了,她丟下畫筆,伸了一個懶腰,畫了一整天的畫,到現在才覺得累。看看窗外,暮色很濃了。她走到牆角,打開了一盞低垂的、有彩色燈罩的吊燈。拉起了窗紗,她斜倚在沙發中,對那幅水彩畫開始出神的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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