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幾乎是有鈴剛響的時候,就立即抓起了聽筒,立則,她聽到他那急促的聲音:「喂?哪一位?」
她閉了閉眼睛,再抽了口氣。
「是我,」她瘖啞的說:「是我,慕槐。」
「羽裳?」他狂喜的喊:「你終於打電話來了!你知道我已經改行做電話接線生了!今天所有的電話都是我一個人接的,我竟沒有離開過這架電話機!」他猛的住了口,喘息的說:「你看我,一聽到你的聲者就昏了,說這些廢話干什ど呢?快告訴我吧!羽裳,快告訴我!你跟他談過了嗎?」
羽裳咬緊嘴唇。答覆他!答覆他!你要說話,快說呀!別引起他的疑心!快說呀!快說呀!
「怎ど了?羽裳?」他焦灼的喊:「為什ど不說話?你跟他談過了嗎?羽裳?」
「是的,慕槐,」她提起勇氣,急急接口,聲音卻是顫抖而不穩定的。「我們談過了,昨晚談了一整夜。」
「怎ど樣?他肯嗎?有希望嗎?他刁難你嗎?他提出什ど條件嗎?」他一連串的問著,接著又抽口氣,自責自怪的說:「你瞧我,只曉得不停的亂問,簡直沒機會給你說話了!你告訴我吧!到底談得怎ど樣了?」
羽裳嚥了一口口水。說話吧!要鎮靜,要自然!
「慕槐,他沒有完全同意,但是有商量的餘地,你聽我說……」她頓了頓,喘了口氣:「這是一場很艱苦的戰鬥,對嗎?」
「是的。」他猶疑的說:「他為難你了?是不是?你在哭嗎?羽裳?」
「沒有。」她拭去了淚。「你聽我說,慕槐,這不是一天兩天談得攏的事情,我不願把你牽連進內,否則他是決不肯離婚的,我只能以我們本身的距離為理由,他也承認我們本身距離很遠,但他還不肯答應離婚。我要慢慢的和他磨,和他談判,還要說服我父母來支持我,我想,事情是會成功的。」
「是嗎?」他喜悅的叫著:「難為你了,羽裳,要你去孤軍奮戰。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將來,讓我好好的補報你……」
淚珠在她的眼眶裡打轉,終於跌落了下來,她鼻中酸楚而喉中嗚咽。
「你哭了!我聽到了。」他說,聲音沉重、瘖啞、而急切。
「我來看你!」
「你胡鬧!」她哭著叫。立即,她提醒著自己-鎮靜!鎮靜!你要鎮靜!撒謊不是你的拿手嗎?從小,你撒過多少次謊了,為什ど這個謊言如此難以開口!「慕槐,」她嗚咽著說,「你不能來!」
「是的,我昏了!」他急急的說:「我不知道自已在說什ど,你別哭吧!」
「我跟你說,慕槐,」她再次提起勇氣,很快的說:「我沒有很多的時間,世澈隨時會回來。我只是告訴你,我在和他談判,事情多半會成功,但是,你不能露面,決不能露面,不要打電話給我,不要設法見我,總之,別讓世澈有一點兒疑心到你身上,否則所有的談判都不能成功。你懂了嗎?慕槐?」
俞慕槐沉默了片刻。
「慕槐?」她擔憂的喊。
「我知道了,」他說:「我會忍耐。但是,你真有把握能成功嗎?」
「我有把握!」她急急的說:「你信任我嗎?」
「是的,」他說:「我信任。」
她閉上眼睛,一串淚珠紛紛滾落。
「你等我消息,」她繼續說:「我一有消息就會給你打電話,但是你別坐在電話機旁邊傻等,你照常去工作,我一星期以後再和你聯絡。」
「一星期嗎?」他驚叫:「到那時候我已經死掉了!」
「你幫幫忙,好嗎?」她又哭了,這哭泣卻決非偽裝。「你這樣子教我怎ど能作戰?」
「哦,我錯了,羽裳,我錯了。」他急切的說:「我忍耐,我答應你,我一定忍耐!可是,不管你進行得如何,你下星期一定要給我電話,下星期的今天,我整天坐在電話機邊等消息,你無論如何要給我電話!」
「好的,我一定給你電話,」她抹了抹淚:「再有,我們的事,別告訴慕楓,她會告訴世浩……」
「我瞭解。」
「我要掛斷電話了,慕槐。」
「等一等!」他叫:「你會很努力很努力的去爭取吧?你會嗎?」
「我們的幸福就都懸在這上面了,不是嗎?她哽塞的說。」你不信任我?」
「不,不,我信任,真的信任。」他一疊連聲的說:「好羽裳,我以後要用我的一生來報答你,來愛護你!」
她深吸了口氣。
「慕槐,我真的要掛電話了,秋桂在廚房裡,隔牆有耳,知道嗎?」
「好的,」他長歎一聲。「我愛你,羽裳。」
「我也愛你。」她低語,抽噎著:「不管我曾怎ど欺騙過你,不管我曾怎樣對不起你,但是……請你相信我這一句話──你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深愛的男人!」說完這句話,她不再等對方的答覆,就掛斷了電話。雙手緊壓著那電話機,她把頭僕在手上,無助的轉側著她的頭,低低的、無聲的、沉痛的啜泣起來。
就這樣仆伏在那兒,她一直都沒有移動,天色漸漸的陰暗了,細雨又飄飛了起來,窗外風過,樹木蕭蕭。她坐著,像沉睡在一個陰森森的噩夢裡,四面都是寒風,吹著她,捲著她,砭骨浸肌,直吹到她靈魂深處。
汽車喇叭聲,大門開闔聲,走進客廳的腳步聲……她慢慢的抬起頭來。
歐世澈站在她的面前,嘴角邊笑吟吟的,正靜靜的凝視著她。
他們就這樣相對注視著,好半天,誰都沒說話。然後,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笑的斜睨著她,從齒縫中,低低的逼出一句話來:「還想離婚嗎?嗯?」
她嚥了一口口水,低聲說:「為什ど你不放我?我家可以給你錢。」
「要我拿太太的贍養費嗎?我不背這名義!」他笑著,笑得陰沉,笑得邪門。「你得跟在我身邊,做我的好太太,別再鬧花樣,聽到嗎?嗯?即使你鬧離婚,又怎樣呢?不過給我鬧來一個飯館而已。」
「你這個……」她咬牙切齒。
「別說出來!」他把手指壓在她唇上。「我們是恩愛夫妻,我不想打你。」
她瞪大眼睛望著他,忽然想起在那個遙遠以前的雨夜裡,她初逢俞慕槐,曾經信口編造了一個故事,內容是什ど呢?她殺了一個人,殺了她的丈夫!她望著眼前這張臉,那烏黑的眼睛,那挺秀的鼻子,那文質彬彬的風度,那含蓄的笑容……
她忽然想殺掉他,忽然覺得那渡輪上的敘述竟成了讖語!隨著這念頭的浮現,她身不由己的打了個冷戰,趕快閉上了眼睛。
「怎ど了?你在發抖?」他平靜的說,「你那腦袋裡在想些什ど?殺掉我嗎?」
她驚愕的睜開眼睛來,望著他,他依然在微笑。
「不要再轉壞念頭,聽到嗎?」他笑著說:「如果你再和那姓俞的在一起,你知道我會怎ど做!」他壓低了聲音:「我可以使他身敗名裂,你如果高興跟著他身敗名裂也可以,不過還要賠上你父親的名譽!想想清楚吧!好太太!」
她被動的看著他,他的手仍然緊捏著她的下巴。
「我……」她低低的說:「下星期就飛美國。」
「我知道了,」他說:「這才是個好太太呢!讓我們一起到新大陸去另創一番天下,嗯?你應該幫助我的事業,幫助我經營五龍亭……」
「那不是你的事業,那是我父親的!」
他的手捏緊了她,捏得她發痛,但他仍在笑著。
「不要再提你父親的什ど,如果你聰明的話!那餐館昨天還是你父親的,今天,它是我的了。」他的頭俯近了她,眼睛緊緊的盯著她的。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羽裳,學聰明一些,記住一件事,你已經嫁給了我,你要跟我共同生活一輩子呢!」
「你想折磨我到死為止,是嗎?」她低問。
「你錯了,羽裳,」他安靜的微笑著。「我什ど時候折磨過你?別輕易給我加罪名,連秋桂都知道我是個脾氣最好的丈夫呢!你父親也知道,只有你欺侮我,我可從來沒有欺侮你呵!」
她閉著嘴,不願再說任何的話了。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唇。
「好了!」他愉快的說:「我想,風暴都已經過去了,我們仍然是親親愛愛的小夫妻,不是嗎?來,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吧,我餓了!」
她覺得自己那樣軟弱,軟弱得毫無抵抗的能力,她只能順從的站了起來,僵硬的邁著步子,跟著他走進了餐廳。
沒有任何一個星期比這個星期更漫長,沒有任何一個星期比這個星期更難挨。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是那樣緩慢而滯重的拖過去的。俞慕槐終日心神不定,神思恍惚,連在報社裡,他都把工作弄得錯誤百出。待在家裡的日子,他顯得如此的不安定,時而憂,時而喜,時而沉默得像一塊木頭,時而又雀躍著滿嘴胡言亂語。這情形使俞太太那ど擔憂,她詢問慕楓說:「你哥哥最近又交了什ど新的女朋友嗎?」
「新的女朋友?」慕楓詫異的說:「我看他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呢!他心裡只有楊羽裳一個,不可能再有別人的!」
「那ど,」俞太太壓低了聲音說:「你哥哥會不會和那楊羽裳暗中來往?那就非鬧出笑話來不可了!」
「這……不大可能吧!」慕楓說:「那歐世澈精明厲害,羽裳怕他怕得要命,哪兒敢交男朋友?」
「羽裳怕他?」俞太太像聽到一個大新聞一般。「那孩子還會有怕的人嗎?我看她是天塌下來也不怕的。」
「但是她怕歐世澈,我們都看得出來她怕他,我不知道……」她神色暗淡的說:「世澈是不是欺侮過她,羽裳曾經抱著我大哭過,那個家──世浩說像個冰窖,我看比冰窖還不如。唉,」她歎口氣:「這叫一物有一制,真沒料到羽裳也會碰到個如此能挾制她的人!」
「那ど,這婚姻很不幸了?」俞太太問。
「何止於不幸!」慕楓說:「根本就是個最大的悲劇!羽裳婚前就夠憔悴了,現在更瘦骨支離了。」
「你可別把這情形告訴你哥哥!」俞太太警告的說:「他聽了不一定又會怎ど樣發瘋闖禍呢!」
「我才不會講呢!我在哥哥面前一個字也沒提過羽裳,世浩說羽裳他們在準備出國,我也沒對哥哥提過,何必再惹哥哥傷感呢!」
「這才對,你千萬別提,你哥哥這幾天已經神經兮兮的了!大概人到了春天就容易出毛病,我看他整日失魂落魄的,別是已經聽到什ど了?」
「是嗎?」慕楓懷疑的問。「不會吧!」
「再有,慕楓,」俞太太望著女兒:「那楊羽裳的火烈脾氣,如果都對付不了歐世澈,你這心無城府的個性,將來怎ど對付得了歐世浩呢!」
「啊呀,媽媽!」慕楓跑過去,羞紅著臉,親了親母親的面頰。「你別瞎操心好嗎?那世浩和世澈雖是親兄弟,個性卻有天壤之別,世浩為了反對他哥哥的所作所為,和世澈都幾乎不來往了呢!你放心,媽,我吃不了虧的。」她笑笑。「現在,讓我先弄清楚哥哥是怎ど回事吧!」
她轉過身子,走開了。徑直走進俞慕槐的房間,房裡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俞慕槐已出去了。她打量了一下這房間-零亂,-髒,房裡是一塌糊塗。到處堆著報紙,雜誌,書籍,稿紙……滿桌子的稿件,紙筆,煙灰缸,空煙盒,幾乎沒有一點兒空隙。出於一份女孩子愛乾淨的天性,她實在看不過去這份零亂。下意識的,她開始幫哥哥整理著這桌子,把稿紙歸於稿紙,把書籍歸於書籍,整整齊齊的碼成幾排……
忽然間,從書籍中掉出一張紙來,她不在意的拾起來,卻是一首小詩,開始的兩句是這樣的:「我曾經認識一個女孩,她有些兒狂,她有些兒古怪,…………………………………」
她注視著這張紙,反覆的讀著這首小詩,然後,把這首詩放進口袋裡。她走出俞慕槐的房間,到自己房裡去穿了件大衣,她很快的走出了家門。
數分鐘後,她站在楊羽裳的客廳裡了。羽裳蒼白著臉,以一副幾乎是驚惶的神情注視著她,等到秋桂倒茶退出後,她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急急的問:「是你哥哥叫你來的嗎?」
「我哥哥?」她詫異的說:「我哥哥根本不知道我到這兒來,我今天還沒見到他呢!」
「哦!」羽裳如釋重負的吐出了一口長氣,眼眶頓時濕潤了。緊緊的握住了慕楓的手,她喃喃的說:「你來一趟也好,再見面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怎ど回事?」慕楓不解的問。
「來!」羽裳握著她。「帶著你的茶,到我臥室裡來坐坐,我正在收箱子。」「收箱子,你真的要走了?」
「你怎ど知道我要走?」她又緊張了起來。
「聽世浩說的。」
「你告訴你哥哥了?」她更加緊張。
「不,我一個字也沒說。」
「哦!」她再吐出一口氣來:「謝謝天!」
慕楓詫異的望著她,心中充滿了幾百種疑惑,只是問不出口,她口口聲聲的問她「哥哥」,看樣子,母親的擔憂卻有可能呢!那ど,哥哥的失魂落魄,仍然是為了她了!
走上了樓,進入了羽裳的臥室。臥室的地毯上,果然攤著箱籠和衣物。羽裳胡亂的把東西往屋角一堆,讓慕楓在床沿上坐下,把茶放在小几上。她走去把房門關好,折回來,她停在慕楓面前,靜了兩秒鐘,她驟然坐在慕楓面前的地毯上,一把緊抓住慕楓的手,仰著臉,她急切的,熱烈的喊著說:「慕楓,他好嗎?他好嗎?」
「誰?」慕楓驚疑的。
「當然是你哥哥!」
「哦,羽裳!」她叫,搖著頭,不同意的緊盯著羽裳。「你果然在跟他來往,嗯?怪不得他這ど失魂落魄的!」
「別怪我,慕楓!」她含著淚喊:「我明天就走了,以後再也不回來了!」她撲倒在慕楓的膝上,禁不住失聲痛哭:「真的,我這一去,再不歸來,我決不會毀掉他的前程,我決不會鬧出任何新聞!只請求你,好慕楓,在我走後,你安慰他吧!告訴他,再一次欺騙他,只因為我愛之良深,無可奈何呵!假若他恨我,讓他恨吧!因為,恨有的時候比愛還容易忍受!讓他恨我吧!讓他恨我吧!」她仆伏在那兒,泣不成聲。
慕楓驚呆了,嚇怔了。搖著羽裳的肩,她焦灼的說:「你說些什ど?羽裳,你別哭呀!好好的告訴我,到底是怎ど回事?為什ど你要一去不回?」
羽裳拭了拭淚,竭力的平靜自己,好一會兒,她才能夠平勻的呼吸了,也才遏止了自已的顫抖。坐在那兒,她咬著嘴唇,沉思了許久,才輕聲說:「我都告訴你吧,慕楓。你是我的好友,又是他的妹妹,再加上你和歐家的關係,只有你能瞭解我,也只有你能懂得這份感情,讓我都告訴你吧!」
於是,她開始了一番平靜的敘述,像說另一個人的故事一般,她慢慢的托出了她和俞慕槐、歐世澈間的整個故事。包括婚前和俞慕槐的鬥氣,婚後發現歐世澈的真面目,以及俞慕槐午夜的口哨及重逢,大裡海濱的見面與談話,直說到談判離婚失敗,和她決心遠走高飛,以及如何打電話欺騙了俞慕槐的經過,全部說出。敘述完了,她說:「你都知道了,慕楓,這就是我和你哥哥的故事。明天中午十二點鐘的飛機,我將離去。像李清照的詞『這番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問。』至於你哥哥,明天就是我答應給他消息的日子,他會坐在電話機邊傻等……」她的眼眶又濕了。
「你如願意,明天去機場送我一下,等我飛走了,你再去告訴他,叫他別等電話了,因為再也不會有電話了。」她靜靜的流下淚來。「另外,我還有兩件東西,本來要寄給他的,現在,托你轉交給他吧,你肯嗎?」
慕楓握著她的手,聽了這一番細訴,看著這張淒然心碎的面孔,想著那正受盡煎熬的哥哥,她忍不住也熱淚盈眶了。
緊握了羽裳一下,她誠懇的說:「隨你要我做什ど,我都願意。」
「那ど,照顧他吧!」她含淚說:「照顧他!慕楓,給他再介紹幾個女朋友,不要讓他孤獨,或者,像媽媽說的,他會忘記這一切,再找到他真正的對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
「你錯了,羽裳。」慕楓悲哀的說:「你自己也知道,哥哥是那樣一個認死扣的人,他永不會忘記你,他也永不會再交別的女朋友。」
「可是,時間是治療傷口的最好工具,不是嗎?」羽裳問,望著慕楓。
「但願如此,」慕楓說:「卻怕不如此!」
羽裳低低歎息,默然的沉思著,忽然問:「你怎ど忽然想起今天來看我?」
「媽媽說哥哥神情不對,我去找哥哥,他不在家,我卻找著了這個。」她把那首小詩遞過去。「我想,這是為你寫的。」
羽裳接了過來,打開那張紙,她低低的念著:「我曾經認識一個女孩,她有些兒狂,她有些兒古怪,她裝瘋賣傻,她假作癡呆!她惹人惱怒,她也惹人愛!她變化多端,她心意難猜,她就是這樣子-外表是個女人,實際是個小孩!」
她念了一遍,再念一遍,然後,她把這稿紙緊壓在胸口,喘著氣說:「這是他老早寫的!」
「你怎ど知道?」
「如果是現在的作品,最後幾句話就不同了,他會寫:『她就是這樣子-大部分是個女人,小部份是個小孩!』因為,我已經變了!」她再舉起那張紙,又重讀一遍,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她嗚咽著去吻那紙上的文字,嗚咽著說:「世界上從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瞭解我,他卻由著我去嫁別人,這個傻瓜呵!」把稿紙仔細的疊起,她收進了自己的口袋中。「讓我保留著這個,做個紀念吧!」側著頭,她想了想,又微笑起來:「奇怪,我也為他作過一首詩呢!」
慕楓看著她,她臉上又是淚,又是笑,又帶著深摯的悲哀,又煥發著愛情的光彩。那張充滿了矛盾的、瘦削的臉龐竟無比的美麗,又無比的動人!慕楓心中感動,眼眶潮濕,忍不住說:「你還有什ど話要我轉告他嗎?」
「告訴他……」她癡癡的望著前面。「我愛他!」
慕楓緊握住她的手,點了點頭。她帶淚的眸子深深的望著羽裳,羽裳也深深的望著她,一時間,兩個女人默默相對,室內遽然間被寂靜所充滿了。四目相視,雙手緊握,她們都寂然不語,卻訴盡千言萬語!
於是,這一天到了。
一清早,俞慕槐就守在自己臥房裡,坐在書桌前面,呆呆的瞪視著那架電話機!他像個雕像,像塊石頭,眼睛是直的,身子是直的,他眼裡心裡,似乎只有那架電話機!早餐,他沒有吃,到十點鐘,他桌上的煙灰缸裡已堆滿了煙蒂。他心跳,他氣喘,他面色蒼白而神情焦灼。當阿香想打掃房間而進房時,被他的一聲厲喝嚇得慌慌張張的逃了出去,對俞太太說:「少爺發瘋了呢!」
俞太太皺眉、納悶、擔心,卻不敢去打攪他。
十點,十點半,十一點,十一點半,十二點,十二點半……時間緩慢的拖過去,他瞪著電話,響吧!快響吧!你這個機器!你這個沒有生命的機器!你這個不解人意的混帳機器!響吧!快響吧!驀然間,鈴響了,他搶過電話,卻是找俞太太的,俞太太早已在客廳中用總機接了。他放好聽筒,跑到客廳去叫著:「媽,拜託你別占線好嗎?我在等一個重要的電話!」
這孩子怎ど了?又在搶什ど大新聞嗎?俞太太愕然的掛斷了電話。
於是,俞慕槐又回到了書桌前面,呆呆的坐著,用手托著下巴,對著那架電話機出神。
一點鐘左右,慕楓回來了,她面有淚痕,神情淒惻。拿著一個大大的、方方的包裹,她一直走到俞慕槐的房門口,推開門,她叫著:「哥哥,我有話要跟你說!」
「別吵我!」俞慕槐頭也不回,仍然瞪著那架電話機,不耐的揮了揮手。「你出去!我沒時間跟你講話,我有重要的事要辦!」
慕楓掩進門來,把房門在身後闔攏,並上了鎖。
「哥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俞慕槐驟然回頭,惱怒的大喊:「我叫你出去!聽到嗎?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辦,我不要人打擾我!你知道嗎?出去!出去!出去!」
慕楓把紙包放在牆角,走到俞慕槐面前來,她的眼睛悲哀的望著俞慕槐,含著淚,她低低的、安靜的說:「別等那電話了,哥哥!她不會打電話來了!」
俞慕槐驚跳起來,厲聲說:「你說什ど?」
「別等電話了,哥哥。」她重複的說:「她不會打電話給你了,我剛剛從她那兒來,她要我把這封信轉給你。」她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你願不願意好好的坐著,平靜的看這封信?」
俞慕槐的眼睛直了,臉發白了,一語不發的瞪了慕楓一眼,他劈手就搶過了她手裡的信封。倒進椅子裡,他迫不及待的撕開信封,抽出了信箋,他緊張的看了下去:「慕槐: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遠遠地離開了台灣,到地球的彼岸去了,你,可能再也見不到我了。說不出我心裡的抱歉,說不出我的痛苦,說不出我的愛情及我的思念!寫此信時,我已心亂如麻,神志昏亂,我寫不出我真正心情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我只能一再告訴你一句掏自我肺腑裡的話-我愛你!愛得固執,愛得深切,愛得瘋狂!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或者你會恨我入骨,因為我竟一再的欺騙你,包括這次的欺騙在內!但是,慕槐呵,慕槐!離婚之議既已失敗,我有何面目重見故人?今日決絕一去,再不歸來,我心為之碎,腸為之摧,魂為之斷,神為之傷……不知知心如你,是否能知我?解我?諒我?若你能夠,我終身銘感你,若你竟不能,我亦終身祝福你!請保重你自己,珍惜你自己,如果恨我,就把我忘了吧!渺小如我,滄海一粟而已,普天之大,勝過我的佳人不知幾許!若你竟不恨我,對我還有那樣一絲未竟之情的話,就為我而珍惜你自己吧!需知我身雖遠離,心念夢魂,卻將終日隨侍於你左右。古有倩女離魂之說,不知我能離魂與否!愛你,慕槐,我將終身愛你!你我相識以來,有傳奇性的相遇,傳奇性的別離,這之間,愛過,恨過,氣過,吵過,鬧過,分過,合過……到最後,仍合了一句前人的詞『風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兩無情!』今日一去,何年再會?或者,會再有一個『傳奇』,會嗎?慕槐?不管會與不會,我愛你!慕槐!真的愛你!愛得固執,愛得深切,愛得瘋狂!昨日曾得到一首你為我寫的小詩,喜之欲狂。我也曾為你寫過一首,題名回憶,附錄於下:那回邂逅在雨霧裡你曾聽過我的夢囈而今你悄然離去,給我留下的只有回憶!我相信我並不傷悲,因為我忙碌不已-每日拾掇著那些回憶,拼湊成我的詩句!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真好,慕槐,我們還有那些回憶,不是嗎?請勿悲傷吧!請期待吧,人生不是就在無窮盡的期待中嗎?我們會不會再『共同創造新的回憶』呢?呵,天!此愁此恨,何時能解?!別了,慕槐!別了!海鷗飛矣!去向何方?我心碎矣,此情何堪?別了!慕槐!珍重!珍重!珍重!你的羽裳二月十五夜於燈下」俞慕槐一口氣讀完了這封信,抬起頭來,他的眼睛血紅,面色大變。抓著慕楓的肩,他搖撼著她,他嘶啞著喉嚨,狂喊著說:「她真走了?真走了?真走了?」
「是的!」慕楓流著淚叫:「真走了!中午十二點鐘的飛機,我親眼看著飛機起飛的!她將和歐世澈在美國定居,不再回來了!」
俞慕槐瞪著慕楓,目眥欲裂。接著,他狂吼了一聲,抓起桌上的一個茶杯,對著玻璃窗扔過去,玻璃窗發出一聲碎裂的巨響,他又抓起煙灰缸,抓起書本,抓起花瓶,不住的扔著,不住的砸著,嘴裡發狂似的大吼大叫:「她騙了我!她騙了我!她騙了我!」
慕楓顫抖的縮在一邊,哭著叫:「哥哥,你安靜一點吧!你體諒她一些吧!哥哥,你用用思想吧!」
俞慕槐充耳不聞,只是瘋狂的摔砸著室內的東西,瘋狂的亂吼亂叫。俞太太和阿香都被驚動了,在門外拚命的捶門,由於門被慕楓鎖住了,她們無法進來,只得在門外大聲嚷叫,一時門內門外,鬧成了一團。最後,俞慕槐把整個桌面上的東西悉數掃到地下,他自己筋疲力盡的跌進了椅子裡,用手捧住了頭,他仆伏在桌上,沉重的、劇烈的喘息著。他不再瘋狂喊叫了,變成了低低的、沉痛的、慘切的自言自語:「走了!就這樣悄悄的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慕楓怯怯的移了過去,把手輕輕的按在他的肩膀上,低聲的說:「哥哥,她曾經奮力爭取過離婚,歐世澈揚言要毀掉你的前程,她這一走,是無可奈何,也用心良苦呀!」
「她走了!」他喃喃的說:「我還有什ど前程?」
「別辜負她吧!」慕楓低語。「她叫我轉告你,你是她唯一的愛人!」
他不語,只是仆伏著。
「想一想,哥哥。」慕楓說:「那兒有一個包裹,也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我不知道是什ど,等會兒你自己看吧!我出去了,我想,你寧願一個人安靜一下。」俞慕槐仍然不語。
慕楓悄悄的走到門口,打開房門,退了出去。把門在身後關好了,她拉住站在門外的俞太太的手,低聲說:「我們走開吧,別打攪他,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整個一個下午,俞慕槐就那樣待在房內,不動,不說話,不吃飯。黃昏來了,夜又來了,室內暗沉沉的沒有一點兒光線。他終於抬起頭來,像經過一場大戰,他四肢軟弱而無力,搖擺不定的站起身來,他蹌踉的,摸索著走到牆邊,把電燈開關開了。甩甩頭,他望著那滿屋的零亂。在地上的紙堆中,他小心的找出羽裳那封信,捧著它,他坐在椅中,再一次細細詳讀。淚,終於慢慢的湧出了他的眼眶,滾落在那信箋上面。
「羽裳,」他低語,「你總有回來的一日,我會等待,那怕到時候,我們已是雞皮鶴髮,我會等待!我仍然會等待!」他側頭沉思:「奇怪,我曾恨過你,但是,現在,我只是愛你,愛你,愛你!」
轉過頭,他看到牆角那包裹。走過去,他很快的撕開了那包裝紙,卻赫然是自己送她的那件結婚禮物──那幅孤獨的海鷗!只是,在那幅畫的右上角,卻有羽裳那娟秀的筆跡,用白色顏料,題著一闋她自作的詞:「煙鎖黃昏,霧籠秋色,日長閒倚闌干。看落花飛盡,雨灑庭前,可恨春來秋去,風雨裡,摧損朱顏!君休問,年來瘦減,底事憂煎?纏綿,幾番佇立,將滿腹柔情,俱化飛煙!歎情飄何處?夢落誰邊?我欲乘風飛去,雲深處,直上青天!爭無奈,誰堪比翼?共我翩翻?」
他讀著那闋詞。「爭無奈,誰堪比翼,共我翩翻?」誰堪呢?誰堪呢?歐世澈嗎?他坐在地下,用雙手抱著膝,望著那文字,望著那只孤獨的海鷗,「歎情飄何處?夢落誰邊?」情飄何處?夢落誰邊呢?他微笑了,他終於微笑了起來。他的羽裳!爭無奈,他竟無法振翅飛去,雲深處,共伊翩翻!她畢竟孤獨的飛走了!像她的歌:「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
也像她另一支歌:「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何處是它的家?它飛向了何方?他望著窗外,夜正深沉,夜正沉寂。她,終於飛了。
一年容易,又是冬天了。
雨季和往年一樣來臨了,濛濛的天,濛濛的雲,濛濛的薄暮,濛濛的細雨。冬天,總帶著那份蕭瑟的氣氛,也總帶來那份寥落的情緒。
俞慕槐坐在他的房間裡,抽著煙,望著雨,出著神。
忽然,慕楓在花園裡叫著:「哥哥,有你的信!好厚的一封!從美國寄來的!」
美國?美國的朋友並不多!他並沒有移動身子,一年以來,那沉睡著的心湖似乎已掀不起絲毫的漣漪,任何事物都無法刺激起任何反應。慕楓跑了進來,把一個信封往他桌上一丟,匆匆的說:「筆跡有點兒熟!像是女人來的,我沒時間研究,世浩在電影院門口等我呢!回來再審你!」
她翩若驚鴻般,轉身就走了。俞慕槐讓那信封躺在書桌上,他沒有看,也沒興趣去研究。深深的靠在椅子裡,他噴著煙霧。模糊的想著世浩和慕楓,世浩已受完軍訓,馬上就要出國了,明年,慕楓也要跟著出去,就這樣,沒多久,所有的人就都散了,留下他來,孤零零的又當怎樣?屬於他的世界,似乎永遠只有孤寂與寥落。
再抽了口煙,他下意識的伸手取過桌上那信封來,先看看封面的字跡。猛然間,他心臟狂跳,血液陡的往腦中衝去。
筆跡有點兒熟!那昏了頭的慕楓哪!這筆跡,可能嗎?可能嗎?自從海鷗飛後,一年來任何人都得不到她的消息,鴻飛冥冥,她似乎早已從這世界上消失!而現在,這海外飛來的片羽哪!可能嗎?可能嗎?那沉甸甸的信封,那娟秀的字跡,可能嗎?可能嗎?
手顫抖著,心顫抖著,他好不容易才拆開了那信封,取出了厚厚一疊的航空信箋,先迅速的翻到最後一頁,找著那個簽名:「是不是還是你的──羽裳?」
他深抽了口氣,煙霧弄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拋掉了手裡的煙蒂,再深深吸氣,又深深吐氣,他搖搖頭,想把自己的神志弄清楚些,然後,他把那疊信紙攤在桌上,急切的看了下去:「慕槐:昨夜我夢到你。很好的月光,很好的夜色,你踏著月色而來,停在我的面前,我們相對無言,只是默默凝視。然後,你握住了我的手,我們並肩走在月色裡。你在我的耳畔,輕輕的朗誦了一首蘇軾的詞:『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醒來後,你卻不在身畔,惟有窗前月色如銀,而枕邊淚痕猶在。披衣而起,繞室徘徊,往事如在目前。於是,我寫了一闋小詞:自小心高意氣深,遍覓知音,誰是知音?曉風殘月費沉呤,多少癡心,換得傷心!昨夜分明默默臨,詩滿衣襟,月滿衣襟!夢魂易散卻難尋,知有而今,何必如今!真的,知有而今,何必如今!寫完小詞,再回溯既往,我實在百感交集!因此,我決定坐下來,寫這封信給你。一年以來,我沒有跟你聯繫,也沒有跟台灣任何朋友聯繫,我不知道你現在怎樣了?有了新的女朋友?找到了你的幸福?已經忘記了我?或者,你仍然孤獨的生活在對我的愛與恨裡?生活在對以往的悔恨與懷念裡?我不知道,我對你所有的一切,都完全無法揣測。可是,我仍然決定寫這封信,假如你已有了新的女朋友,就把這封信丟掉,不要看下去了,假如你仍記得我,那ど,請聽我對你述說一些別來景況。我想,你會關心的。首先該說些什ど呢?這一年對於我,真像一個噩夢,可喜的是,這噩夢終於醒了──讓我把這消息先壓起來,到後面再告訴你吧。去年剛來舊金山,我們在舊金山郊外的柏奧圖地區買了一幢房子,一切都是媽媽安排的。但是,我們的餐廳卻在舊金山的漁人碼頭,從家裡去餐館,要在高速公路上走一個半小時。世澈來後,頗覺不便,但卻沒說什ど,等媽媽一回台灣,他立即露出本來面目,對我的『不會辦事』百般嘲諷。並借交通不便為由,經常留在舊金山,不回家來。這樣對我也好,你知道,我樂得清靜。可是,在那長長的,難以打發的時光裡,我怎ど辦呢?於是,我偷偷的進了史丹佛大學,選修了英國文學。我以為,我或者可以過一陣子較安靜的生活了,除了對你的刻骨相思,難以排遣外,我認為,我最起碼可以過一份正常的日子。誰知世澈知道我進了史丹佛以後,竟大發脾氣,他咬定我是借讀書為名,交男友為實。然後,他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賣掉了柏奧圖的房子(你知道,史丹佛大學在柏奧圖而不在舊金山),把我帶到舊金山,住進了漁人碼頭附近的一家公寓裡。怎樣來敘述我在這公寓裡的生活呢?怎樣描敘那份可怕的歲月?他不給我車子,不許我上街,不讓我交朋友。他在家的時候,我如同面對一個魔鬼,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寂寞得要發瘋。我不敢寫信給父母訴苦,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偏偏他文質彬彬,笑容滿面,鄰居們都以為他是個標準丈夫。呵,慕槐,我不願再敘述這段日子,這段可怕的、灰色的歲月,謝謝天,這一切總算都過去了!你大概知道我們那家名叫五龍亭的餐廳,這家中國餐館已經營了四五年,規模龐大而生意鼎盛,是我父親許多生意中相當賺錢的一間。世澈甫一接手,立即撤換了所有的經理及老職員,用上了一批他的新人,他對經商確有一手,經過削減人員費用之後,五龍亭的利潤更大。但是,他卻以美國最近經濟不景氣為由,向我父親報告五龍亭支持困難,不知他怎ど能使我父親相信,竟又撥來大筆款項,於是,我悚然而驚,這時才倏然發現,如果他不能逼干我的父親,他似乎不會停手。我開始覺得我必須挺身而出了,於是,我盡量想干預,想插手於五龍亭的經濟。我想,這後果不用我來敘述,你一定可以想像,我成了他道道地地的眼中釘!以前在台灣時,他多少要顧及我的父母,對我總還要忍讓三分,如今來了美國,父母鞭長莫及,他再也無需偽裝。他並不打我,也沒有任何肉體的虐待,但他嘲笑我,諷刺我,並以你來作為刺傷我的工具。呵,慕槐,一句話,我的生活有如人間地獄!何必向你說這些倒胃口的事呢?這婚姻原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該自作自受,不是嗎?近來我也常想,假若當初我沒有嫁給世澈,而嫁給了你,是不是就一定幸福?你猜怎的?我的答案竟是否定的。因為那時的我,像你說的:『外表是個女人,實際是個小孩!』我任性、要強、蠻橫、專制、頑皮……有各種缺點,你或者能和個『孩子』做朋友,卻不能要個『孩子』做妻子!再加上你的倔強和驕傲,我們一旦結合,必然也會像父母所預料,弄得不可收拾。結果,我嫁了世澈──一個最最惡劣的婚姻,但卻磨光了我的傲氣,蝕盡了我的威風,使我從一個蠻不講理的孩子變成一個委曲求全的婦人。或者,這對我並不是一件很壞的事,或者,這是上天給我的折磨與教訓,又或者,這是命運的安排,讓我受盡苦楚,才能知道我曾失去了些什ど,曾辜負了些什ど,也才讓我真正瞭解了應該如何去珍惜一份難得的愛情!真的,慕槐,我現在才能瞭解我如何傷過你的心,(我那ど渴望補報,就不知尚有機會否?)如何打擊過你,挫磨過你,如果你曾恨過我,那ど,我告訴你,我已經飽受報應了!讓我言歸正傳吧。世澈大量吞噬我父親的財產,終於引起了我父親的懷疑,他親自趕到美國來,目睹了我的生活,傾聽了我的控訴,再視察了五龍亭的業務,他終於明白了世澈的為人。可憐他那樣痛心,不為了他的財產,而為了他那不爭氣的女兒!抱著我,他一直歎氣,說是他耽誤了我,而我卻微笑的告訴他,耽誤了我的沒有別人,只有我自己。父親畢竟是個開明果斷的男人。沒有拖延時間,他立即向世澈提出,要他和我離婚。你可以料想那結果,世澈詭辯連篇,笑容滿面,卻決不同意離婚,父親攤牌問他要多少錢,他卻滿口說,他不要金錢,只是愛我。父親被他氣得發昏,卻又束手無策,這談判竟拖了兩個月之久。就在這時候,我的救星出現了!慕槐,祝福我吧,謝謝她吧,但是,也請『祝福』她吧!因為,她作了我的替身。降臨到我身上的噩運,現在降臨到她身上了。她──一個名叫琳達的美國女孩,十八歲,父親是個石油鉅子。她竟迷戀上了這個『漂亮迷人的東方男人!』(套用她的話。)所以,慕槐,現在給你寫信的這個女人,已不再是歐太太,而是楊小姐了。你懂嗎?我已經正式離婚了!雖然父親還是付出了相當的金錢,整個的餐廳,但我終於自由了!自由,我真該仰天狂呼,這兩個字對我的意義何其重大!自由!去年今時,我曾想捨命而爭取的日子,終於來臨了!但是,命運對我,到底寬厚與否呢?我曾遲疑又遲疑,不知是否該寫這封信給你,一年未通音信,一年消息杳然,你,還是以前的你嗎?還記得有個楊羽裳嗎?你,是否已有了女友,已找到你的幸福?我不知道。假若你現在已另結新歡,我這封信豈不多餘?!如果我還是兩年前的我,坦白說,以我的驕傲,我決不會寫這封信給你。但是,今日的我,卻再也沒有勇氣,放過我還有希望掌握的幸福,我不能讓那幸福再從我的指縫中溜走。只要有那ど一線希望,我都願爭取。若竟然事與願違,我薄命如斯,也無所怨!像我以前說過的,我仍會祝福你!昨夜夢到你,詩滿衣襟,月滿衣襟!你依舊是往日那副深情脈脈的樣子。醒來無法遏止自己對你的懷念,無法遏止那份刻骨的相思。回憶往事:雨夜渡輪的初遇,夜總會中的重逢,第三次相遇後,展開的就是那樣一連串的勾心鬥角,愛恨交織,以至於生離死別。事情演變至今,恍如一夢!我不知命運待我,是寬厚?是刻薄?是有情?是無情?總之,我要告訴你,我終於恢復了自由之身,從那可怕的噩夢中醒來了。帶著興奮,帶著悵惘,帶著笑,帶著淚,我寫這封長信給你。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即將束裝歸來了。父母為我的事,雙雙來美,他們怕我情緒惡劣,想帶我去歐洲一遊,怎奈我歸心如箭!所以已決定日內即返台灣。聽到這消息,我不知你是喜?是憂?是悲?是愁?因為呵,因為,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歡迎我哪!我不敢告訴你我確切的歸期,萬一屆時你不來機場接我,我豈不會當場暈倒?所以,等待吧,說不定有一天,你的電話鈴會驀然響起,有個熟悉的聲音會對你說:『嗨!海鷗又飛回來了!』你會高興聽到那聲音嗎?會嗎?會嗎?會嗎?別告訴我,讓我去猜吧!信筆寫來,竟然洋洋灑灑了,千言萬語,仍然未竟萬分之一!『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祝福你!愛你!想你!是不是還是你的──羽裳?」
一氣讀完,俞慕槐心跳耳熱,面紅氣喘,他捧著那疊信箋,一時間,真不敢相信這竟是事實!呆了好幾分鐘,他才把那簽名看了又看,把那信箋讀了又讀,放下信紙來,他拿起信封,上面竟未署發信地址,那ど,她不預備收到回信了。
換言之,她可能已經回來了!
他驚跳,迅速的,他拿起電話來,撥了楊家的號碼,多奇異!這一年多未使用過的號碼,在他腦中仍像生了根似的,那ど熟悉!接電話的是秀枝:「啊,小姐在美國呀!先生太太也去了,是的,都還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他們什ど時候回來!」
放下電話,他沉思片刻,跳起身來,他收好那封信,穿上夾克,走出門去了!穿過客廳的時候,他那樣綻放著滿面的喜悅,吹著口哨,使那在看電視的俞太太愕然的抬起頭來,目送他出去。她轉向俞步高:「我們的兒子怎樣了?」她問。
「似乎是春風起兮,天要晴了!」那父親微笑的說。
俞慕槐騎上了摩托車,沒有穿雨衣,他冒著那濛濛的雨霧,向街頭飛馳而去。雨霧扑打著他的面頰,他迎著雨,哼著歌,輕鬆的駕著車子,如同飛馳在高高的雲端。
於是,有這ど一天。
下午,在一班來自日本的飛機上,楊羽裳和她的父母,雜在一大群旅客中,走下了飛機,穿過廣場,來到驗關室。經過了檢疫、驗關、查護照……各種手續,他們走出了驗關室。
羽裳走在最前面,她的父母在後面照顧著行李。一出了驗關室,來到那松山機場的大廳中,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一口氣,多熟悉的地方!她已歸來!從此,該憩息下那飛倦了的翅膀,好好的休息。只是呵,只是,誰能給她一個小小的安樂窩?一個人影驀然間攔在她的前面,有個熟悉的聲音,低沉的、瘖啞的、安靜的對她說:「小姐,我能不能幫你提化妝箱?」
她倏然抬起頭來,接觸到一對黑黝黝的、亮晶晶的、深切切的眸子。她怔了,想笑,淚卻湧進了眼眶,她咬咬嘴唇,低聲的說:「你怎ど知道……」
「自從收到信以後,我每天到機場來查乘客名單,這並不難,我是記者,不是嗎?」
淚在她眼中滾動,笑卻在她唇邊浮動。
「但是……我們是從日本來的。」
「我知道,」他點點頭:「你們在日本停留了四十八小時。」
「呵,」她低呼:「你調查得真清楚!」
「我不能讓你在機場暈倒。不是嗎?」
「但是,」她深深呼吸:「我已經快暈倒了呢!」
他伸手攬住了她的腰,俯視她的眼睛:「如果我現在吻你,」他一本正經的說:「不知道會不會被警察判為妨害風化?」
「這兒是飛機場,不是嗎?」她說。
「對了!」他的手圈住了她,當著無數人的面前,他的唇壓上了她的。
後面,楊承斌伸長了脖子,到處找著女兒,嘴裡一面亂七八糟的嚷著:「羽裳哪兒去了?怎ど一轉眼,這孩子就不見了?羽裳呢?羽裳呢?」
楊太太狠命的捏了他一把,含著淚說:「你安靜些吧!她迷不了路,這ど二十幾年來,她才第一次找著了家,認得了方向,你別去干涉她吧!」
楊承斌愕然了。
這兒,俞慕槐抬起頭來,擁著羽裳,一面往前面走,他一面深深的注視著她。「你長大了,羽裳。」他說。
「我付過很大的代價,不是嗎?」她含淚微笑,仰望著他。
他們走出機場的大門,望著那雨霧濛濛的街頭。一句話始終在她喉中打轉,她終於忍不住,低問著說:「你──找著你的幸福了嗎?」
「找著了。」
她的心一凜。
「那幸運的女孩是誰?」
「她有很多的名字:海鷗,葉馨,楊羽裳。」他攬緊她,注視她,正色說:「記得你那支歌嗎?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我現在想問問你,很鄭重的問你:海鷗可願意有個固定的家了?」
她的面頰發光,眼睛發亮,輕喊一聲,她偎緊了他,一疊聲的說:「是的,不再飛了!不再飛了!不再飛了!」
是的,經過了千山萬水,經過了驚濤駭浪,日月遷逝,春來暑往,海鷗終於找著了它的方向。
─全書完─
一九七二年三月廿日午後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