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姐,」他遲疑的開了口,深深的注視著她,她是經過了舞台化妝的,戴著假睫毛,畫了濃重的眼線和眉毛,染了頰和唇……他越看越猶疑了,這是那少女嗎?近看又真不像了。可是,說不像吧,又實在很像,他迷糊了。「葉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他終於問了出來。
「你怎ど知道?」她驚奇的問,笑容裡帶著一份討好的誇張。「到底是干新聞的呢!一看就知道了。我是從菲律賓來的。」
「菲律賓?」他愣了愣,好失望。顯然,他是認錯人了!天下竟有這樣奇異的相似!他繼續盯著她:「到過香港嗎?葉小姐?」
「香港?」她笑著,幫俞慕槐斟滿了酒杯:「俞先生是不是有門路把我介紹過去唱歌?我知道你們新聞界的人都是神通廣大的,是嗎?」她睨視著他,滿臉堆著笑,身子俯向了他,一股濃重的香水味與脂粉香衝進了他的鼻孔。「我一直想去唱,就是沒機會,請俞先生多幫幫忙,我先謝謝啦!喏,讓我敬你一杯酒吧,俞先生!」
她舉起了酒杯,小手指微翹著,指尖塗著鮮紅的蔻丹。俞慕槐有點兒啼笑皆非,端起酒杯,他解釋的說:「不,你誤會了,我對娛樂界一點來往也沒有。」
「別客氣啦!誰不知道你們辦報紙的人交遊廣闊!」葉馨半撒嬌的說,那閩南口音更重了。「來來,喝杯酒,我敬你哦,俞先生!」
俞慕槐不得已的喝了一口酒,葉馨揚著她那長長的假睫毛,笑吟吟的看著他,她的一隻手似有意又似無意的搭在他的手腕上。俞慕槐想把身子挪開一些,卻沒有位置可退了。
「報紙可不是我辦的,」俞慕槐實事求是的說:「我不過是跑腿的人罷了!」「別客氣啦!」葉馨輕叫著:「俞先生真會說笑話!」她側著頭,瞧著他:「俞先生到新加坡多久了?」
「只有幾天。」
「太太沒有一起來嗎?」她的睫毛又揚了揚。
王建章從旁邊插了過來:「我們這位俞先生還沒有結婚呢,葉小姐!你幫他作媒好嗎?」
「騙人!」葉馨不信任的望著俞慕槐:「俞先生這ど年輕有為,一定早有太太了!」
「人家眼界高呀!」王建章笑著說:「除非碰到像葉小姐這ど漂亮的人,他才會動心呀!」
「哎呀,王先生,」葉馨笑罵著:「別拿我開玩笑了,罰你喝杯酒,胡說八道的!」她注滿了王建章的杯子,逼著他喝。
「好好好,我喝我喝!」王建章一仰脖子,真的乾了一杯。
趁著酒意,他說:「我們俞先生想請你明天出去玩,他不好意思說,怕碰你釘子,要我代他說!」
簡直胡鬧!俞慕槐想著,對眼前這一切,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厭惡感。這女人只是個歌女,一個典型的風塵中打滾的女人!他越來越斷定自己是弄錯了,她根本不是那渡輪上的少女!而他,也不願意和這歌女沾上任何關係。可是,葉馨的頭已俯了過來,愛嬌的問:「真的嗎?俞先生?」
「當然真的了!」王建章搶著說:「小俞!你說呀,你不是要約葉小姐出去玩的嗎?」
當面否認是不可能的了,俞慕槐只能打喉嚨裡咿唔了兩聲,這樣已經夠了,那葉馨嬌羞脈脈的瞄了瞄他,低低的說:「明天中午,你請我去香格里拉吃廣東茶吧!」
這是套上來了,俞慕槐心煩氣躁,卻又無可奈何。一個說不出口的誤會套出另一個說不出口的誤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等他表示意見,那葉馨又加了一句:「上午十一點來接我,我住在明閣旅館,準時呵,我在大廳等你!」
俞慕槐苦笑了一下,只得唯唯的答應著,一抬頭,卻看到王建章滿臉得意之色,正在那兒對他擠眼睛,大有「還不謝謝我」的味道,他真想瞪他一眼,誰叫你管閒事呢?你這個自作聰明的笨瓜!
台上的舞蹈節目完了,大家鼓起掌來,葉馨也熱烈的鼓掌,然後她站起身子,舉起酒杯,說:「我闔席敬一杯吧,我要先告退了,待會兒我還要上場呢!」
俞慕槐心中猛的一動,葉馨「待會兒」三個字念得圓潤好聽,卻赫然是北方口音!任何一個南方人都不能把這三個字咬得如此正確,尤其那個「兒」字音!他迅速的抬起頭來盯著她。她已干了自己的酒杯,大家都站起來相送,她一一點首道別,俞慕槐緊緊的盯著她說:「葉小姐!」
她站住了,睨視著他。
「待會兒,你上場的時候,能為我唱一支《海鷗》嗎?」
她愣了愣,側著頭似乎沉思了一會兒,接著,就嫣然的笑了起來,害羞似的說:「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許笑呵!」
轉過身子,她輕盈的走了。俞慕槐呆坐在那兒,出神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身材修長,步伐是婀娜多姿的。王建章碰了碰他,笑著說:「快謝媒吧!小俞!」
俞慕槐瞪了他一眼,輕哼了一聲,王建章笑了,闔席的人也都笑了。俞慕槐悶悶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不明白大家笑些什ど,他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與眾不同的動物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俞慕槐是魂不守舍而坐立不安的,他無心看任何的表演,也不想吃任何的東西,他只等著葉馨的出場。葉馨──假若她就是香港渡輪上那少女,假若她逃到了新加坡,她會不會費力的偽裝自己本來面目?她不希望被認出來,她故作嬌癡,改變口音……可能嗎?他沉思的瞪視著台上的歌舞,搖了搖頭。不,自己當記者當得太久了,習慣性的就要客串起偵探來了!假若她的戲能演得那樣好,她該是個絕世的天才了!
換景的時間到了,葉馨又出場了。王建章等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不是在捧葉馨,而是給俞慕槐面子,他看中的人嗎!俞慕槐靠在椅子裡,望著她。她已換了衣服,一件粉紅鑲銀片片的媚嬉裝,領口開得很大,袒露著肩頭和頸項,頭髮仍然向上梳著,束著粉紅色的花環。她對台下深深鞠躬,又特別向俞慕槐這桌拋來幾個嬌媚的眼光。拿著麥克風,她交代了一句:「我給各位唱一支──《海鷗》。」
念到《海鷗》兩個字,她特別頓了頓,眼光輕飄飄的飄向了俞慕槐,微微的一笑。王建章用手肘撞了俞慕槐一下,輕聲說:「這小姐對你還真有點意思呢!」
「噓!別鬧,聽她唱!」俞慕槐說。
王建章聳聳肩,不說話了。
葉馨開始唱了起來,和剛才在台上一樣,她的歌詞咬字清晰而圓潤,俞慕槐專心的傾聽著那歌詞是:「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漁船的纜繩它曾小憩,桅桿的頂端它曾停駐,片刻休息,長久飛行,直向那海天深處!海鷗沒有固定的家,海洋就是它的溫床,在晨曦初放的早晨,在風雨交加的晚上,海鷗找尋著它的方向!經過了千山萬水,經過了驚濤駭浪,海鷗不斷的追尋,海鷗不斷的希望,日月遷逝,春來暑往,海鷗仍然在找尋著它的方向!」
歌完了。俞慕槐用手托著下巴,愣愣的坐在那兒,他說不出自己是怎樣一份心情,這不是那支歌!抬起頭,他虛瞇著眼睛,深思的望著葉馨,這是另一隻《海鷗》嗎?他迷糊了,真的迷糊了!
香格里拉是新加坡新建的觀光旅社,豪華、氣派,而講究。在樓下,它附設了一個吃廣東茶的餐廳,名叫香宮,點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因此,每天中午,這兒不訂座就幾乎沒位子,來晚了的客人必須排上一小時的隊。這種熱鬧的情況,和香港的情況如出一轍。
俞慕槐和葉馨在靠牆邊的雅座上坐著。本來,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塊兒來的,但是後者一定不肯「夾蘿蔔乾」,又面授了他許多對付小姐的「機宜」,叫他千萬把握「機會」,「諄諄善誘」了半天之後,就溜之乎也。俞慕槐無可奈何,只得單刀赴會。這樣也好,他想。他或者可以把這兩隻「海鷗」弄弄清楚了,說不定,昨晚因為人太多,葉馨不願意表露她的真實身份呢!
「葉小姐,」他一面倒著茶,一面試探的說:「在昨晚之前,我們有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面?」
「怎ど?」葉馨微笑的望著他。「你以前見過我嗎?你去過馬尼拉?」
「馬尼拉?從沒有。」他搖搖頭,凝視她。她今天仍然化妝很濃,眼睛眉毛都細心的描畫過,穿著一身紅色的喇叭褲裝,戴著副大大的紅耳環,頭髮垂了下來,卻梳著那種流行的鬈鬈發,一圈一圈的,彎彎曲曲的,拂了滿臉。他在心裡皺眉頭,本以為離開了舞台化妝,她會更像那渡輪上的「海鷗」,誰知道,卻更不像了!「那ど,」她笑了,愛嬌的說:「或者我們有緣,是嗎?你覺得我臉熟嗎?俞先生?」
「是的,你斷定我們沒見過?」他再緊追一句。
「我不記得我以前見過你,」她仍然笑著,又自作聰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這樣能幹漂亮的人,我見過一次就一定不會忘記的啦!」
他看不出她有絲毫的偽裝,面前這個女人透明得像個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寫在臉上的──她一定以為他是個到處吃得開的地頭蛇呢!
「葉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來半個月,這裡的合同到月底就滿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們經理熟,幫我打個招呼好嗎?讓他跟我續到下個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謝謝你!」
這就是她答應出來吃飯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訴她他根本和聞經理不熟,但看到她滿臉的期望和討好的笑,就又說不出口了,只得點點頭,敷衍的說:「我幫你說說看!」
葉馨欣然的笑了起來,笑得十分開心,十分由衷,舉起茶杯,她說:「我以茶當酒,敬你,也先謝謝你!」
「別忙,」他微笑的說:「還不知道成不成呢!」
「你去說,一定成!你們新聞界的人,誰會不買帳呢!」葉馨甜甜的笑著。他開始覺得,她那笑容中也頗有動人的地方。
新聞界!真奇怪,她以為新聞界的人是什ど?是無所不會,無所不能的嗎?
「哎,俞先生,你別笑我,」葉馨看著他,忽然收斂了笑容,垂下頭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說老實話,我不是什ど大牌歌星,沒有人捧我,我長得不好看嘛!」
「哪裡,葉小姐別客氣了。」
「真的。」她說,臉紅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虛偽的應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實的瑟縮與傷感來。「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會笑話我的。我告訴你吧,我唱得並不很好,長得也不漂亮,干唱歌這一行我也是沒辦法,我家……」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遲疑的說:「你不會愛聽吧?」
「為什ど不愛聽呢?」他立刻說:「你家怎ど?」
「我家庭環境不太好。」她低聲說:「我爸爸只會喝酒,我媽媽又病了,是──肺病,很花錢,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經拖了十多年了。我有個哥哥,在馬尼拉……你知道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壞朋友,三年前,他們說他殺了人,把他關起來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會笑我吧?」
他搖搖頭,誠懇的望著她。他開始發現在這張脂粉掩蓋下的、永遠帶著笑容的面龐後面有著多少的辛酸和淚影!人生,是怎樣的複雜呵!
「於是,你就去唱歌了?」他問。
「是的,那時我才十七歲,」她勉強的笑了笑:「我什ど都不會,又沒念幾年書,只跟著收音機裡學了點流行歌曲,就這樣唱起歌來了。」她笑著,有些兒蒼涼:「可是,唱歌這行也不簡單,要有真本領,要漂亮,還要會交際,會應酬,我呢,」她的臉又紅了。「我一直紅不起來!不瞞你說,馬尼拉實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來打天下的!」
「現在已經不錯了,××夜總會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說。
「就怕──就怕唱不長。」
「我懂了,」他點點頭。「我一定幫你去說。」
「謝謝你。」她再輕聲說了句,仍然微笑著。俞慕槐卻在這笑容中讀出了太多的淒涼。經過這篇談話,再在這明亮的光線下看她,他已經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鷗了。這是另一隻海鷗,另一隻在風雨中尋找著方向的海鷗。她和那個少女雖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舉止上卻有著太多的不同。
「吃點東西吧,葉小姐,瞧,盡顧著說話,你都沒吃什ど,這蝦餃一涼就不好吃了!」
葉馨拿起筷子,象徵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著:「怕發胖。」
「你很苗條呀!」他說。
她笑了。他發現她是那種非常容易接受讚美的人。到底是在風塵中處慣了,她已無法抹去性格中的虛榮。但是,在這篇坦白的談話之後,她和他之間的那份陌生感卻消除了。她顯然已把他引為知己,很單純的信賴了他。而他呢,也決不像昨晚那樣對她不滿了。昨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隻「海鷗」的影子,因為兩隻「海鷗」不能重疊成一個而生氣。
今天呢,他認清了這一點,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輪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種眼光來欣賞她了,同時,也能原諒她身上的一些小缺點了。
「俞先生,台灣好玩嗎?」
「很好玩,」他微笑的說:「去過台灣沒有?」
「沒有,我真想去。」她嚮往的說。
「你說話倒有些像台灣人,」他笑著。「我是說,有些台灣腔。」
「是嗎?」她驚奇的。「我是閩南人。在家都說閩南話……」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說:「俞先生別笑我,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不像那些從台灣來的小姐,說話都好好聽。那位歌舞團的張鶯,每次聽到我講話就笑,她費了好大力氣來教我說北平話,什ど『一點兒』、『小妞兒』、『沒勁兒,……我把舌頭都繞酸了,還是說不好。」「你可以學好。」他說,想起她那個「待會兒」,不禁失笑了。「你笑什ど?」她敏感的問:「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調的。」說著,她自己也笑起來了。「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說。天哪,就為了那個「待會兒」,他竟逼著她去唱了支《海鷗》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現得像個神經病了!「張鶯說,可以介紹我到台灣去登台。」沒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顧自的說:「你覺得有希望嗎?」「當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灣唱歌,你會來聽我唱嗎?」「一定來!」她高興的笑了,好像她到台灣去唱歌已成為事實似的。俞慕槐看著她,忽然心中浮起一陣悲哀,他知道,她不會在台灣的歌壇上竄紅的,而且,台灣可能根本沒有地方願意聘請她,她畢竟不是個頂兒尖兒的材料。但是,她卻那樣充滿了希望,那樣興奮。人,誰不會做夢呢?何況她那小小的肩膀上,還背負著整個家庭的重擔,這是個可憐的、悲劇性的人物呵!但,最可悲的,還是她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ど,卻在那兒渾渾噩噩的自我陶醉呢!「俞先生,你還有多久回台灣?」「大概一個星期吧!」「那ど快!」她感歎了一聲,流露出一份頗為真摯的惋惜。「你不忙的時候,找我好嗎?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沒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你對新加坡很熟嗎?」她搖搖頭。「那ど,我們可以一起來觀光觀光新加坡!」他忽然興趣來了。「為什ど我們要待在這兒浪費時間呢?你聽說過飛禽公園嗎?」「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玩。」「我們何不現在就去呢?」於是,他們去了飛禽公園。俞慕槐無法解釋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會跟這個葉馨玩在一塊兒的?但是,在接連下去的一星期之內,他幾乎每天和葉馨見面。他們玩遍了新加坡的名勝,飛禽公園、植物園、虎豹別墅……也一起看過電影,喝過咖啡。這個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在新加坡和一個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豈不奇怪?難怪王建章他們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事實上,俞慕槐和葉馨之間,卻平淡得什ど都沒有。葉馨和他的距離畢竟太遠,她根本無法深入他的內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賞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瞭解了她那份幼稚與虛榮。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談得並不多,只是彼此作個伴,葉馨似乎是個不太喜歡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掛在嘴上的,對俞慕槐的評語就是:「你真是個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為什ど這樣說,是因為他對她保持的君子風度嗎?還是因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壞了?總之,在這句簡單的話裡,他卻聽出了她的許多坎坷的遭遇,他不忍心問她,也覺得沒有必要問她。他知道她雖無知,雖膚淺,卻也有著自尊與驕傲,因為,有次,當他想更深入的瞭解她的家庭環境時,她卻把話題掉開了,他看出她臉上的烏雲,知道實際情況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當他連續聽過她幾次歌,發現她一共只有那ど兩套登台服裝以後,他就對她更加憐惜了。這種憐惜、同情與瞭解的情緒決不是愛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對葉馨,始終保持著距離,連一句親熱的話都沒說過,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葉馨的,他不想玩弄她,更不想欺騙她。而一個星期畢竟太短了,一轉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葉馨,雖然聞經理答應續用她,他卻看出聞經理的諾言並不可靠,到台灣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的力量是太小了,一個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幫助她呢?離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議到一家夜總會晚餐,再一起跳舞,葉馨早向聞經理請了一天假,不過她反對他的這個建議,「就這ど一個晚上在一起,為什ど還要在人堆裡鑽呢?!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談不好嗎?」她睜大了眼睛,問他。接觸到她那單純、坦白的眼光的一-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這是葉馨所說的話嗎?一個在聲色場中打滾的女孩子,怎會拒絕他這樣「隨俗」的建議。難道她也渴求著心靈上的片刻寧靜!他瞪視著葉馨,覺得她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了!但也覺得更熟悉了!於是,他們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靜的咖啡館,坐在那兒,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的相對無言,只有咖啡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氳。俞慕槐發現自己竟有一縷微妙的離情別意,而葉馨呢?她一反常態的嬌聲笑語,而變得相當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咖啡館幽暗的燈光下,他又覺得她酷似香港那只「海鷗」了!當然,這只是咖啡館的氣氛使然,環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錯覺,何況她們兩人又長得如此相像!他重重的甩了甩頭,甩掉了香港那只「海鷗」的影子,他有一些話,必須在今晚對葉馨說說,以後,他不可能再見到她了──一段萍水相逢,比兩片浮雲的相遇還偶然!一段似有還無的感情,比水中的雲影還飄忽!但是,他卻不能不說一些心底的話,她能瞭解也好,她不能瞭解也罷。「葉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後我們可能不會再見到了……」「我會去台灣的!」她忽然說,充滿了信心。他憐憫她。會去嗎?他不相信。「希望你能去,先寫信給我,我會來機場接你。」他留了一張名片給她。「上面有我家裡的地址電話,也有報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我正要告訴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說。「葉馨,別太相信』名人』,新聞界的人也不是萬能的。我只是個記者,拿報社的薪水,做報社的事,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吃得開。」
她怔怔的望著他。
「所以,我覺得很抱歉,」他繼續說,誠懇的。「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幫你一些忙,但是,事實上,我的力量卻太微小了。」他停了停,又說:「葉馨,我說幾句心裡的話,你別見怪。我告訴你,唱歌並不一定對你合適,這工作也非長久之策,如果你有時間,還是多充實充實自己,多念點書,對你更好。」他凝視她:「你不會怪我說得太直吧?」
她仍然怔怔的望著他,眼珠卻亮晶晶的、水汪汪的。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俞慕槐勉強的笑了笑。「現在,留一個你菲律賓的地址給我好嗎?」
「菲律賓的地址?」她呆了呆。
「是呀,我好寫信給你。」
「你真的會寫信給我嗎?」她眨了眨眼睛,頗受感動的樣子。
「當然真的。」
「我以為……」她嚥住了。
「你以為什ど?」
「我以為你一到台北就會把我忘了。」她說,羞澀的笑了起來。「好吧,我念,你記下來吧!」
他記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說:「你會回信給我嗎?」
「我──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吞吐吐的說,「你會笑我。」
「我很平安幾個字總會寫吧?」他笑著問。
她噗嗤一聲笑了。臉紅紅的。他望著她,發現她長得還相當動人,只是化妝太濃了,反而掩蓋了她原有的清麗。他想告訴她這點,卻怕過「交淺言深」了。
剩下的時間流逝得相當的迅速,只一會兒,夜就深了。他還必須趕回去收拾行裝。
「明天是一清早的飛機,你別來送我了。」他說。
她點點頭。
「這兒,」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信封,輕輕的推到她的面前,有些礙口的說:「是一點點錢,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說過,我只是個薪水階級,我抱歉不能多幫你的忙,這點錢──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頭望著他,臉上是一片驚愕、惶恐,與不知所措的神色。
「哦,不,不,你不要給我錢,」她結舌的說:「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她把錢往他面前推過去,眼睛驀然的潮濕了。
「你不需要給我錢,我不能收你的,你拿回去吧!」她急急的說著,聲音卻有些哽塞住了。
怎ど了?俞慕槐不解的皺起了眉頭,難道她並不習慣於從男人手裡收受金錢嗎?難道他這個舉動反而刺傷了她的自尊嗎?還是他的一篇談話驚嚇住了她,使她以為他是個窮鬼了?
「收下來吧,葉馨,」他誠懇的說,把手蓋在她的手上。
「我雖不富有,也不貧窮。這裡面的錢……事實上是只有一點點,根本拿不出手的一點點……你如果用不著,就把它寄回家去,讓你母親買點好的東西吃,補補身體。你也別誤會我給你錢的意思,我並不是輕視你,更沒有對你有任何企圖,我們馬上就要分手了,以後也不見得有見面的機會。這點錢無法表示我的心意於萬一,我只是想幫助你,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她把頭側向一邊,喃喃的、輕聲的說:「哦,你為什ど這樣好呢?你為什ど這樣好呢?」
他看到眼淚從她面頰上滾落了下去,這撼動了他。他再沒料到她是這樣一個易感的女孩子。
「哦,別哭,葉馨!」他安慰的拍撫著她。「如果我做錯了,如果我傷害了你……」
「不,不,不是!」她猛烈的搖頭,帶淚的眸子悄悄的從睫毛後瞅著他,她的聲音微微的帶著顫慄:「是我……是我覺得慚愧,我……我……我不配讓你對我這ど好,你不知道……我……我是怎樣的人……」
糟糕,他不是傷了她的自尊,而是喚起她的自卑了!他不想知道她任何不能見人的一面,緊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說:「別說了,我瞭解的,你是個好女孩,葉馨。來,把錢收起來,我們走吧!我必須回旅館去收拾東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進去,再交給她。她拭去了淚,臉紅著,默默的接過了皮包。他們站了起來,付了帳,走出了咖啡館。
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館,在旅館門口,她靜靜的瞅了他好一會兒。他輕聲說:「好好保重。」
她點點頭,依依的望著他。
「我們還會再見到的。」她說。
「希望如此!」他微笑著。
「那ど,」她頓了頓:「再見!」
「再見!」
他目送她的身子隱進了旅館的大廳中,才掉轉身子,安步當車的向街頭走去。新加坡的天氣溫暖如夏,夜空中,無數繁星在暗夜中璀璨著。
第二天一早,他就跟著訪問團去了機場。已驗過關,走進機場的廣場上之後,他才聽到一個氣急情極的聲音在他身後大聲嚷著:「俞先生!俞先生!」
他回過頭去,葉馨穿著件純白色的迷你洋裝,披散著長髮,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欄杆邊,對他沒命似的揮著手。
他也揚起手來,對她揮手。
「再見!」他嚷著。
廣場上風很大,他的聲音被風吹散了。大家都魚貫的向飛機走去,他也只得走著,一面走,一面回頭對葉馨張望著。
葉馨把手圈在嘴上,對他吼了一句什ど,他沒聽清楚,搖搖頭,他大聲叫:「什ど?」
「我──會──來──台──灣──的!」她喊著。
他點點頭,笑著,表示聽見了。然後,他走上了飛機,從飛機的樓梯上回頭張望,葉馨仍然站在那兒,長髮在風中飄飛。
他進了飛機,坐下了。引擎發動了,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滾動,他繫好安全帶,愣愣的坐著,從窗口外望,葉馨的影子已看不見了。
坐在他身邊的王建章開始輕聲的哼起歌來,一支英文歌《我的心留在三藩市》,但他改變了歌詞:「我的心留在新加坡,有個人兒在記著我……」
俞慕槐聳聳肩,一語不發。
飛機驀然間離開了地面,衝破雲層,向高空中飛去。
如果不是因為新加坡那最後一個晚上,俞慕槐可能立即忘記了葉馨,就因為有那個晚上,又有接踵而來的那個早晨,俞慕槐才會對葉馨念念不忘。尤其是葉馨穿著純白的衣裳,站在看台上的那個樣子。她一定是匆匆趕往機場,來不及化妝,所以,卻正好有了俞慕槐所欣賞的那份清麗。他常想,葉馨如果不是生長在馬尼拉,不是生在一個貧困之家,能受高等教育,好好的加以愛護培植,不知會是怎樣的一塊美玉呢!
不管他怎樣惋惜,不管他怎樣懷念,新加坡的一切,正像香港的一切一樣,都成為過去了。但是,報社中都盛傳著他的「新加坡艷遇」,繪聲繪色的描寫著他的「新加坡假期」。
這些傳言,連俞慕槐家裡都知道了。他妹妹俞慕楓像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般大吼大叫:「啊呀,哥哥!你千挑萬選的找女朋友,這個不好,那個不要,卻到新加坡去泡上個歌女!」
「別胡扯了!什ど叫『泡』?」俞慕槐沒好氣的說:「人家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且,慕楓,別因為人家是歌女就輕視她,歌女和你一樣是人!」
「哈,哥哥,」俞慕楓斜睨著他。「你不是對她動了真感情吧?」
俞慕槐笑了。
「只認識一個星期,怎ど談得上什ど真感情假感情呢!你別胡思亂想吧!」
「我說,慕槐,」俞太太──俞慕槐的母親在一邊插嘴。
「你也三十歲的人了,真該正正經經交個女朋友了!慕楓也不幫哥哥留意一下,你們同學裡有沒有合適的人!」
「他看不上呀!」慕楓叫著:「我哪一次不把同學帶回家來,在他面前打個轉兒?他說陳麗筠太瘦,朱燕娥太胖,何綺文太死板,郭美琪太俗氣……媽,你不知道他那股挑剔勁兒,好像全天下的女人沒一個能入他的眼似的!我倒很好奇,想見見那個新加坡的歌星,到底哪一點兒吸引了我這個哥哥!」
你永遠不會知道。俞慕槐好笑的想,這得推到香港的渡輪上去了。而那渡輪上的遭遇,至今還是個謎呢!
「你們別瞎操心吧,」他笑著說:「遲早我總會看上一個女人的,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用不著你們來代我安排!」
「可遇而不可求!」慕楓嚷著:「你遇到的就沒一個正經的!」
「□!這個妹妹可真霸道!」俞慕槐說:「難道只有你的同學才正經?」
「本來嗎,大學生不正經,誰才正經!」
「別把大學生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大學畢了業再當歌女的也多得是!」
「啊呀,哥哥是真的愛上那個歌女了!」慕楓大驚小怪的叫著。
「你放心,」俞慕槐笑著。「我反正決不會娶一個歌女,也不會娶你的同學!」
「別把話說得太滿!」
「打賭怎ど樣?」
「好了,好了,沒看到像你們這樣的孩子,」做母親的在一邊笑罵著:「兄妹兩個整整差了十歲,都是大人了!還是一天到晚的拌嘴!」
「這證明我們童心未泯!」慕楓高聲的說了句,就笑嘻嘻的一溜煙跑掉了。
「瘋丫頭!」俞慕槐一面笑一面罵。從小,他拿這個比他小十歲的妹妹就毫無辦法,慕楓又調皮又促狹,偏偏又相當可愛,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再加上一對小酒渦。長相甜,嘴巴壞,總是弄得人又愛又恨又氣。「瞧吧!將來不知道哪個倒霉的男人會娶了她!」
俞太太噗嗤一聲笑了。
「已經有一大群倒霉的男人在排隊了呢!」
「那ど,」俞慕槐揚揚眉毛。「只好等著瞧這群人裡誰最倒霉吧!」
「慕槐,」俞太太走了過來,她是那種典型的貴婦人,一生沒吃過什ど苦,丈夫的事業順利,家裡的經濟穩固,一雙兒女又都聰明過人。她沒有什ど不滿足的事,如果一定要找一件比較讓她煩心的事的話,那就是這個兒子的婚事了。「你真在新加坡找到女朋友了嗎?」她溫柔的問。她雖已五十幾歲了,卻依然很漂亮,年輕時候的她是著名的美人。
「哦,媽,你們怎ど這樣小題大作的!」俞慕槐喊了一聲。
「算了算了,我還是趕快出去跑新聞吧,否則等會兒爸爸回來了,又要審我一次!」他穿上外衣,向大門口衝去。一面又拋下了一句:「別等我吃晚飯!」
「騎車小心一點!」俞太太追在後面喊。
俞慕槐已騎上他的摩托車,沖得老遠老遠了。俞太太站在房門口,一個勁兒的搖頭。奇怪,孩子雖然已經三十歲了,在母親的心目裡卻永遠是個孩子,你就得為他煩惱、操心一輩子。
俞慕槐不願再談葉馨的事,但他確實沒有忘懷那個女孩子。回台灣的第三天,他就寫了一封信給她,寄到新加坡的××夜總會轉交,但是,十天後,那封信原封退回了,理由卻是「收信人已遷移」。那個該死的聞經理,果然沒有守信用繼續用她!俞慕槐說不出有多彆扭,想必,那可憐的孩子又只得回馬尼拉去了。於是,他又寫了一封信到馬尼拉,心想,無論她在什ど地方,她家裡的人一定會把這封信轉到她手裡去的。可是,半個月後,這封信依然退了回來,信封上卻赫然批著:「查無此址!亦無此人!」
他愣了好半天,找出葉馨留的地址來,確實一字不錯,怎ど會沒有這地址呢?難道自己聽錯了,記錯了?不可能呀,這是怎ど回事呢?他找到了一張馬尼拉的地圖,確實找不到那街名,他想,她一定住在什ど貧民區裡,可是,總應該有街名才對呀!
就這樣,他發現他失去了葉馨的線索。他也等待了好一陣子,希望能收到一封葉馨的信。但是,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都過去了,葉馨連一點消息都沒有給他,他那短短的「新加坡假期」,以及他那不成型的「羅曼史」,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無疾而終了。
在許多個寧靜的夜晚,在許多個閒暇的清晨,他還是會常常想起葉馨來。不止想起葉馨,他也常想起香港那一夜。他覺得有幾百種的疑惑,幾百種的不解:葉馨留了一個假地址給他,渡輪上的女孩子離奇的失蹤了,這之間的關聯是兩個極相像的女人,都莫名其妙的和他相遇,又都莫名其妙的不見了!天知道,他的東南亞之旅何等傳奇,這真是個謎樣的世界。
總之,他無法再追尋香港渡輪上的女孩子,他也無法再追尋葉馨。而在接下來的生活裡,他非常非常的忙碌,白天要跑新聞,晚上要去報社,平時還要抽時間寫稿,他再也沒時間來研究葉馨或渡輪上的女孩,隨著時光的流逝,他把她們都漸漸的忘懷了。
慕楓又開始熱中的幫他介紹起女朋友來,隔幾天就帶回家一個新同學,這使俞慕槐失笑,而又拿她無可奈何。一天,慕楓居然對他說:「哥哥,你喜歡歌星,我也有個同學很會唱歌的,你要不要見見?只是怕你追不上她!她太活躍了,追她的男同學起碼有一打,聽說有個人還為她自殺過,我看你大概沒勇氣惹這種女孩子吧!」
這小妞兒居然用起激將法來了!俞慕槐立即笑著說:「對,對,對,我沒勇氣,你千萬別把那個風頭人物帶到家裡來,我聽著就頭疼了!」
「哼!」慕楓氣呼呼的哼了一聲。「總有一天你會求著我來幫忙的,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俞慕槐笑著走開了,他還有那ど多那ど多的工作要做呢!
鑽進他自己的房間,他開始趕寫一篇訪問稿來。在俞家,俞慕槐的父親俞步高一直在銀行界做事,現在是××銀行的總經理,生活雖然忙些,入息卻相當不錯,因此,他們這幢坐落在敦化南路的花園洋房也還寬敞舒適。在這公寓林立的街頭,他們依然擁有一個大大的花園,就相當不容易了。俞慕槐的房間靠著花園,有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把花園中的景色一覽無遺。他喜歡光線充足的房間,這使他工作起來「有朝氣」「有活力」,他的一張大書桌就放在窗子前面。俞太太常說頂光工作對眼睛不好,而乘他出門的時候,把桌子挪個位子,但他一回家就把它搬回去,還對母親沒好氣的說:「媽,拜託拜託,以後別動我的東西好吧?」
俞太太也就無可奈何了。誰教她生了這ど個固執脾氣的兒子呢!談到固執,俞慕槐的固執還真讓他父母傷透了腦筋,遠在俞慕槐讀高中的時候,有次為了用一筆錢和俞步高起了爭執,俞步高一時火起,叫著說:「生個兒子像生了個討債鬼!」誰知,俞慕槐一怒之下就離家出走了,桌上留張條子說:「討債鬼去也!」
害得俞家天翻地覆,出動了不知多少親友去找尋,俞太太是早也哭晚也哭,把俞步高埋怨了幾千萬次,最後,總算把他找回來了。但是,從此,這個牛脾氣的孩子就再也不用家裡的錢,他自己寫稿,賺稿費,給人做家庭教師,賺薪水,寒暑假就出去工作,賺自己的零用錢。讀大學後,他更不用家裡的錢了,連學費都是他自己去賺來的,每天辛苦得什ど似的。俞步高滿心不忍,也曾對他說:「慕槐,哪有兒子跟老子慪氣慪上這ど多年的?家裡又不是沒錢,你幹嘛苦成這樣?」
俞慕槐反而笑了。他笑著對俞步高說:「爸,小時候不懂事,任性而為是真的,現在大了,哪裡還記得以前那些事呢?我不用家裡錢,是覺得自己不是孩子了,應該學著獨立,才是個男子漢呀!」
俞步高還能說什ど呢?他只覺得滿心喜愛和欣賞這孩子,至於他那份牛脾氣,俞步高也同樣欣賞。「遺傳嗎,」他對俞太太說:「我年輕的時候比他還牛呢!」命慕槐進入社會以後,有了薪水,當然更不會要家裡的錢了。可是,新聞界本就是個比絞複雜的圈子,見的人多,交際也跟著廣闊起來,他在報社的待遇雖然好,卻比以前更缺錢用了。迫不得已,他就常常給報社寫些新聞以外的稿子,從專訪到特寫,以至於副刊上的文藝稿,他都寫,難得他也還有興趣,這樣每月可以多收入不少,而他也更忙了。俞太太看得好心疼,常常悄悄的塞一筆錢在俞慕槐的口袋裡,好在俞慕槐雖然個性強,但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樣,有股滿不在乎的馬虎勁兒。他發現口袋裡的錢多出來了,總認為是自己用剩的,從不去研究來源。
如果錢塞得太多了,他還會沾沾自喜的說:「媽,其實我也挺節省的,上個月的薪水用到現在還沒用完呢!」
做母親的悄悄的笑了。俞步高叫著太太的名字,私下裡搖著頭說:「瑞霞,兒子都三十歲了,你還那ど寵他!由他去吧,要不然永遠不知道生活的艱難!」
「他到五十歲還是我的兒子呢!」俞太太歎口氣說:「與其說是幫他的忙,不如說是換我自己的安心。瞧他那ど忙,怎ど有時間交女朋友呢?」
「別為他的女朋友煩心吧,」俞步高笑著:「我們的兒子太渾厚,在交女朋友這點上,他還沒開竅呢!不過,人生總有這一關,等到到了時候,你攔都攔不住,你等著瞧吧!」
「我一直等著呢!」俞太太笑著說。
轉眼間,到了四月了。四月,是台灣最好的季節,陰冷的雨季已過去了,炎熱的夏季還沒來到,整日都是風和日麗,天高氣爽的好天氣。這一陣俞慕槐特別忙,但他忙得很高興,他的一篇特別報導引起了整個報業界的注意,因此,他被報社調升為副採訪主任,以年齡來論,他是個最年輕的主任了,難怪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走到那兒都吹著口哨哼著歌兒了。
這天下午,他剛跑了一趟法院,拜訪了幾個法官和推事,他在著手寫一篇詳細的報導──關於一件纏訟多年的火窟雙屍案。回到家裡時,他滿腦子還是那件迷離複雜的案情。摩托車停到家門口,還沒開門,他就聽到院子裡一陣銀鈴似的笑語聲,那是慕楓。這小妮子近來也忙得很,整天難得看到人影,據母親說「八成是在戀愛了」!但她偶爾帶回家的男友,卻從沒有「固定」過。
取出鑰匙,他打開了大門,推著車子走進去。才一進門,迎面有樣東西對他滴溜溜的飛了過來,他本能的伸手一抓,是個羽毛球。接著,就是慕楓興高采烈的笑語聲:「啊呀,哥哥!好身手!」
他看過去,慕楓正拿著羽毛球拍子,笑吟吟的望著他。在她身邊,卻有另外一個女孩子,穿著件白色的羊毛衫,繫著條短短的白色短裙,也拿著個羽毛球拍子,顯然,這是慕楓的同學,她們正在花園裡打羽毛球呢!他把手裡的羽毛球丟了過去,笑著說:「你們繼續玩吧!我不打擾你們!」
那白衣的女孩伸手接過了球,好玲瓏而頎長的身段!這身形好熟悉,他怔了怔,定睛對那女孩看過去,倏然間,他覺得像掉進一個萬丈深的冰窖裡,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扶著車子,僵立在那兒,腦海裡成了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識都飛走了!
那兒,半含著笑,亭亭玉立的站著的白衣女孩──她不是葉馨嗎?她不是那渡輪上的女孩嗎?
「哥哥,」慕楓走了過來,推了推他說:「別瞪著別人呆看呀,我給你介紹一下好嗎?」
俞慕槐長長的抽了一口氣,意識悠悠然的回進了腦海裡,他的聲音空洞而乏力:「不用了,慕楓,我認得她。」
「你認得她?」慕楓驚奇的怪叫著,一面回過頭去望著那女孩:「你認得我哥哥嗎?羽裳?」
那女孩走近了他們,她的頭髮燙短了,亂篷蓬的掩映著一張年輕而紅潤的面龐,她絲毫也沒有化妝,眉目清雅而麗質天然。她微微訝異的張大了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困惑的搖了搖頭說:「不認得呀!」
俞慕槐覺得一陣暈眩,他閉了閉眼睛,甩了甩頭。再睜開眼睛來,面前那張臉孔依然正對著他,那樣熟悉!這是渡輪上那只「海鷗」,這也是新加坡那只「海鷗」,天下那有接二連三重複的臉孔,這違背了常情!可是,那女孩那樣吃驚的轉向了慕楓:「呀,慕楓,你哥哥生病了!」她說,聲音清脆如出谷的黃鶯,那樣好聽!這不是葉馨的聲音,也不像渡輪上那女孩的。渡輪上的女孩──半年前的事了,他實在記不清那聲音了。
「啊呀,哥哥,你怎ど了?」慕楓大驚小怪的嚷著,搖晃著俞慕槐的手臂。「你的臉白得像死人一樣!你怎ど了?哥哥?」
俞慕槐推開了慕楓,他的眼光仍然死死的盯著面前那女孩。
「我相信──」他喃喃的說:「你也不姓葉了?」
「葉?」那女孩驚奇得發愣了。「為什ど我要姓葉呢?」她問。「我姓楊。」「楊──」他輕聲的念,好像這是個多ど複雜費解的一個字似的。
「她姓楊,叫楊羽裳。」慕楓在一邊接口,詫異的看著她的哥哥。「羽毛的羽,衣裳的裳。」
「我相信──」他再喃喃的說了一句:「你也沒有到過香港了?」
「香港?」楊羽裳更加驚奇了。「香港我倒是去過的。怎ど呢?」
「什ど時候?」他幾乎是叫了出來。
「兩年前,跟我媽媽一起去的。」
俞慕槐又一陣暈眩。他想,他一定是神智失常了。他低歎了一聲,失神的說:「我想──你一定從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我?」
楊羽裳仔細的凝視著他,困惑的搖搖頭,用一種近乎抱歉的語調說:「我真記不得了,對不起。或者在什ど地方碰到過,我最不會記人了……」
「不用說了,」他阻止了她,如果她是「海鷗」,或是「葉馨」,都不會忘記他的。「我想,我是認錯了人,對不起。」
「沒關係。」她說,露出了一份單純的關懷。「你大概累了。」
他搖了搖頭,把車子推到屋簷下去放好。回過頭來,他再一次望向那楊羽裳,兩個女孩都呆呆的拿著羽毛球拍子,呆呆的望著他,兩張年輕的面孔上都充滿了困惑與不解。那白衣短裙,他想起葉馨在飛機場上的樣子,那白淨而未經人工的面龐,他想起那少女在渡輪上的表情……他重重的摔了一下頭,轉身向室內走去。忽然間,他站住了,掉過頭來,他突然說:「楊小姐,你會唱《海鷗》嗎?」
「什ど?海鷗?」楊羽裳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ど?」
「沒關係,」他廢然的說:「我只是奇怪,有兩隻海鷗,都不知道『去去去向何方』了?而第三隻海鷗,又不知『來來來自何方』了?」
說完,他不再管那兩個女孩怎樣驚訝、惶恐,而迷惑的站在那兒發愣,他就自管自的推開房門,穿過客廳,走進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一走進房間,他就倒在床上了。他覺得頭腦中昏沉得厲害,胸口像燒著一盆烈火,四肢都軟綿綿的毫無力氣。他想運用一下思想,想從頭好好的想一想,仔細的分析一下。可是,他什ど都不能想,他腦中是一堆亂麻,一團敗絮。唯一在他腦裡迴響著的,只是兩個女孩子的聲音,前者在念著:「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另一個在唱著:「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
去向何方?海角天涯!他發現,他中了一隻「海鷗」的魔了,不論他走向何方,那「海鷗」不會放鬆他,它像個魔鬼般追逐著他,追逐著他,追逐著他……他四肢冰冷而額汗涔涔了。
「哥哥,你今天是怎ど了?神經兮兮的,你把人家楊羽裳都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