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夫崖 第十一章
    追風靜靜的佇立在馬廄裡,頭微微的昂著,曉色透過柵欄,在馬鼻子上投下一道光影。夏磊拎著行囊,走了過去,拍了拍馬背,啞聲的低語:「追風,十二年前,我們曾經出走過一次,卻失敗而歸,才造成今日的種種。現在,我們是真正的要遠行了!」  

    追風低哼了一聲,馬鼻子呼著熱氣。夏磊把行囊往馬背上放好,再去牆角取馬鞍。這一取馬鞍,才赫然發現,馬廄的乾草堆上,有個人影像剪影般一動也不動的坐著。  

    「夢凡!」夏磊失聲驚呼:「你怎麼在這裡?你在這裡做什麼?」夢凡站起身來了,慢慢的,她走近夏磊,慢慢的,她看了看馬背上的行囊,再掉頭看著夏磊。她的眼光落在他臉上,癡癡的一瞬也不瞬。她的聲音也是緩慢的,滯重的,帶著微微的震顫:「要走了?決定了?」夏磊震動的站著,注視著夢凡,思想和神志全凝固在一起。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從昨天半夜,你被爹叫進祠堂以後,我就坐在這兒等你!」夢凡緩慢的吸了口氣:「兄妹一場,你要走,我總該送送你!」「你……」夏磊終於痛楚的吐出了聲音:「你已經料到我要走了?」「哦,是的!」夢凡應著。「十二年了,你的脾氣,你的個性,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一陣子,我們都經歷過了最重大的選擇,面對過最強大的愛和掙扎,如果我曾痛苦,我不相信你就不曾痛苦!」夏磊怔怔的站著,眼光無法從夢凡那美麗而哀戚的臉龐上移開。「昨夜你喝醉了,」夢凡繼續說:「你大鬧康家,驚動了家裡的每一個人!你的醉言醉語,不知道今天還記得多少?但是,你說過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你說我是第一個給你陀螺的人,我害你一直轉呀轉呀轉不停。我手裡拿著鞭子,每當你快轉停的時候,我就會一鞭子揮下去,讓你繼續的轉轉轉……」夏磊心中絞起一股熱流,眼中充淚了。  

    「我這樣說的嗎?」「是的!你說的!」夢凡凝視著他。「我這才知道,我是這麼殘忍!我一直對你揮著鞭子,害你不停的轉!我真殘忍……原來,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這樣對你!請你,原諒我吧!」  

    夏磊強忍著淚,緊緊的盯著夢凡。  

    「我想,我不該再拿著鞭子來抽你了,如果你不想轉,就讓你停吧!但是,經過昨夜的一場大鬧,經過爹對你的疾言厲色,經過在祠堂裡的懺悔,再經過酒醒後的難堪……知你如我,再怎樣也猜得到,這次你是真的要走了!如果連這一點默契都沒有,我還是你所喜歡的夢凡嗎?」  

    夏磊眼睛眨動,淚便奪眶而出。  

    「所以,我來了!」夢凡的聲音,逐漸變得堅強而有力。「我坐在這兒等你!面對你將離開我,這麼嚴重的問題,我沒有理智,也無法思想,所以——我又拿著鞭子來了!」  

    「夢凡!」夏磊脫口驚呼了。  

    「我不能讓你走!」夢凡強而有力,固執而熱烈的說:「我捨不得讓你走!你罵我殘忍吧!你怪我揮鞭子吧!我就是沒辦法……我就是不能讓你走!」  

    夏磊再也無法自持了,他強烈的低喊了一聲:  

    「夢凡呵!」就往夢凡衝了過去。這一衝之下,夢凡也瓦解了,兩人就忘形的抱在一起了。經過片刻的迷失,夏磊震驚的發現夢凡竟在自己懷中,他渾身痙攣,一把推開了夢凡,他踉蹌後退,慌亂的,啞聲的喊了出來:  

    「瞧!這就是你揮鞭子的結果!你這樣子誘惑我!這樣子迷惑我……不不不!夢凡!我這麼平凡,無法逃開你強大的吸引力……我終有一天會犯罪……我必須走!」  

    他拿起馬鞍,放上馬背,繫馬鞍的手指不聽使喚的顫抖著。夢凡淚眼看著他,面如白紙。  

    「不許走!」她強烈的說。  

    「一定要走!」他堅決的答。  

    「你走了,我會死!」她更強烈的說。  

    他大驚,震動的抬頭盯著她。  

    「你不會死!」他更堅決的答:「你有爹娘寵著,有胡嬤嬤、銀妞、翠妞照顧著,有夢華天藍愛護著,還有天白——那麼好的青年守著你,你不會死!」  

    「會的!」她固執的:「那麼多的名字都沒有用!如果這些名字中沒有你!」夏磊深抽了口氣。「夢凡,你講不講理?」  

    「我不講理!」夢凡終於嚷了出來:「感情的事根本就無法講理!你走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爹和娘不重要了,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什麼國家民族,我也不管了!我這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你,你走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夏磊倒退了一步,心一橫,伸手解下馬韁。  

    「對不起,我必須走!」  

    夢凡急忙往前跨了一步,終於體會到夏磊必走的決心了。她昂著頭,死死的看著他。  

    「你一定要走?我怎麼都留不住你了?」  

    「是!」「那麼,」夢凡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氣,深深的抽了口氣:「讓我送你一程!」  

    曠野,依然是當年的曠野。童年的足跡似乎還沒有消失,兩個男孩結拜的身影依稀存在。不知怎的,十二年的時光竟已悄然隱去。曠野依舊,朔野風寒。曠野的另一端,望夫崖佇立在曉色裡,是一幢巨大的黑影。  

    夏磊牽著馬,和夢凡站定在曠野中。  

    「不要再送了!」夏磊再看了夢凡一眼,毅然轉頭,躍上了馬背。「夢凡!珍重!」夢凡抬著頭,傲岸的看著夏磊,不說話。  

    「再見!」夏磊丟下了兩個字,一拉馬韁,正要走,夢凡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淒絕的聲音,詛咒般的說了出來:  

    「你只要記得,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夏磊渾身顫慄。停住馬,想回頭看夢凡,再一遲疑,只怕這一回頭,終身都走不掉!他重重的,用力的猛拉馬韁,追風撒開四蹄,揚起了一股飛灰,絕塵而去。  

    夢凡一動也不動,如同一座石像般挺立在曠野上。  

    追風疾馳著,狂奔著。  

    夏磊頭也不回的,迎著風,策馬向前。曠野上的枯樹矮林,很快的被拋擲於身後。  

    「你只要記得,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夢凡的聲音,在他耳邊徊響。他控著馬韁,逃也似的往前狂奔。「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  

    夢凡的聲音,四面八方的對他捲來。  

    他踩著馬鐙,更快的飛奔。  

    「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夢凡的聲音,已匯為一股大浪,鋪天鋪地,對他如潮水般湧至,迅速的將他淹沒。  

    「變成一塊石頭!變成一塊石頭!變成一塊石頭……」  

    幾千幾萬個夢凡在對他喊,幾千幾萬個夢凡全化為巨石,突然間聳立在他面前,如同一片石之林。每個巨石都是夢凡傲然挺立,義無反顧的身影。  

    夏磊急急勒馬。追風昂首長嘶,停住了。  

    「夢凡呵!」夏磊望空吶喊。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掉馬回頭,他對夢凡的方向狂奔回去。「不要變成石頭!請求你……不要變成石頭!」  

    他邊喊邊奔,但見一座又一座的「望夫崖」,在曠野上像樹木般生長起來。他陡的停在夢凡面前了。  

    夢凡仍然傲岸的仰著頭,動也不動。  

    他翻身落馬,撲奔到她的身邊,害怕的,恐懼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猛烈的搖撼著她。  

    「不要變成石頭!求求你,不要變成石頭!不要!不要!不要……」夢凡身子僵直,佇立不動,似乎已經成了化石。夏磊心中痛極,把夢凡用力一摟,緊攬於懷,他悲苦的,無助的哀呼出聲:「我不走了!不走了!你這個樣子,我怎能捨你而去?我留下來,繼續當你的陀螺,為你轉轉轉,那怕轉得不知天南地北,我認了!只要你不變成石頭,我做什麼都甘願!」  

    夢凡那蒼白僵硬的臉,這才有了表情,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沿頰滾落。她抱住夏磊,痛哭失聲。一邊哭著,她一邊泣不成聲的喊著:「你走了!我的魂魄都將追隨你而去,留下的軀殼,變石頭,變木頭,變什麼都沒關係了!」  

    「怎麼沒關係!」夏磊哽咽著,語音沙嗄:「你的軀殼和你的魂魄,我無一不愛!你的美麗,和你的愚蠢,我也無一不愛呀!」夢凡震動的緊偎著夏磊,如此激動,如此感動,她再也說不出話來。追風靜靜的站在他們旁邊,兩人一騎,就這樣久久、久久的佇立在廣漠的曠野中。  

    這天晚上,夏磊和夢凡一起燒掉了那兩封留書。  

    既然走不成,夏磊決心要面對天白。  

    「這並不困難,」夏磊看著那兩封信,在火盆中化為灰燼,掉頭凝視夢凡。「我只要對天白說,我努力過了,我掙扎過了,我已經在烈火裡燒過,在冰川中凍過,在地獄裡煎熬過……我反正沒辦法……我只要對他坦白招認,然後,要打要罵要懲罰要殺戮,我一併隨他處置……就這樣了!這……並不困難,我所有要做的,就是去面對天白!只有先面對了天白,才能再來面對乾爹和乾娘!是的!我這就……面對天白去!」  

    夢凡一語不發,只是癡癡的、癡癡的凝視著他,眼中綻放著光彩。應該是不困難的!但是,天白用那麼一張信賴、歡欣、崇拜而又純正無私的面孔來迎向他,使他簡直沒有招架的餘地。在他開口之前,天白已經嘻嘻哈哈的嚷開了:  

    「你的事我已經知道哩!統統都知道了!」  

    「什麼?」他大驚。「你知道了?」  

    「是啊!」天白笑著:「夢華來我家,把整個經過都跟我們說了!我和天藍聞所未聞,都笑死了!」「夢華說了?」他錯愕無比。「他怎麼說?」  

    「說你喝醉了酒,大鬧康家呀!」天白瞪著他,眼睛裡依舊盛滿了笑。「你對著康伯伯,又行軍禮,又鞠躬,又作揖……哈哈!有你的!醉酒也跟別人的醉法不一樣!你還把夢華當做是我,口口聲聲說拜把子不是拜假的!」天白的笑容一收,非常感動的注視著他,重重的拍了他一下。「夏磊,你這個人古道熱腸,從頭到腳,都帶著幾分野性,從內到外,又帶著幾分俠氣!如果是古時候,你準是七俠五義裡的人物!像南俠展昭,或是北俠歐陽春!」  

    「天白,」他幾乎是痛苦的開了口:「不要對我說這些話,你會讓我……唉唉……無地自容!」  

    「客氣什麼,恭維你幾句,你當仁不讓,照單全收就是了!」天白瞪了他一眼。「其實,你心裡的痛苦我都知道,寄人籬下必然有許多傷感!但是,像你這樣堂堂的男子漢,又何必計較這個?康伯伯的養育之恩,你總有一天會報的!你怕報答不夠,我來幫你報就是了!你是他的『義子』,我是他的『半子』呀!」夏磊凝視天白,應該是不困難的,但,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怎樣回去面對夢凡?  

    夏磊不敢回康家,衝進野地,他踢石頭,捶樹幹,對著四顧無人的曠野和雲天,仰首狂呼:  

    「夏磊!你完了!你沒出息!你懦弱!你混蛋!你敢愛而不敢爭取……你為什麼不敢跟你的兄弟說——你愛上了他的未婚妻!你這個孬種!你這個偽君子……」  

    喊完了,踢完了,發洩完了……他筋疲力盡的垂著頭,像個戰敗的公雞。  

    那天深夜,把自己折騰得憔悴不堪,他不敢回康家,怕見到夢凡期待的臉孔。那麼□徨,那麼無助,他來到康記藥材行門前,在這世上,唯一能瞭解他的人,就是康勤了!康勤!救命吧!康勤,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康記藥材行的門已經關了,連門上掛的小燈籠也已經熄滅了。夏磊推推門,裡面已經上了閂。他撲在門上,開始瘋狂般的捶門,大嚷大叫著:  

    「老闆!開門哪!不得了!有人受重傷!老闆!救命哪!老闆!快來呵!救命哪……」  

    一陣亂嚷亂叫以後,門閂「豁啦」一響,大門半開,露出康勤倉皇驚慌的臉,夏磊撞開了門,就直衝了進去。  

    「有人到了生死關頭,你還把門關得牢不可破……」他衝向康勤的臥室門口:「快把你藏在屋裡的花彫拿出來,我需要喝兩杯……」「磊少爺……」康勤驚呼:「不要……」  

    來不及了,夏磊已撞開了臥室的門,只見人影一閃,有個女人急忙往帳後隱去,夏磊一顆心跳到了喉嚨上,驚愕至極,駭然的喊了一聲:「眉姨!」心眉站住了,抬起頭來,面如死灰的瞪視著夏磊。  

    康勤慌張的把門重新閂好,奔過來,對著夏磊,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磊少爺!不能說呀!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呀!」  

    心眉見康勤跪了,就害怕的也跪下了:  

    「小磊!我求你,別告訴你乾爹乾娘,只要說出去一個字,我們兩個就沒命了!」夏磊瞪視著心眉和康勤,只覺得自己的心臟,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谷裡去了。  

    「你們……你們……」他結舌的說,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你們背叛了乾爹?你們……居然……」  

    「磊少爺!」康勤哀聲說:「請原諒我們!一切的發展,都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控制,實在是情非自已呀!」  

    「怎麼會這樣?」夏磊太震驚了,顯得比康勤心眉還慌亂。「我完全被你們攪亂了!你們起來,不要跪我……」  

    「千錯萬錯,都是我錯!」心眉雙手合十,對夏磊拜著。「我不該常常來這兒,學什麼處方配藥!我不該來的!但是,小磊,你也知道的,我在家裡是沒有地位的,那種失魂落魄的生活,我過得太痛苦了呀!」她看了康勤一眼。「康勤……他瞭解我,關心我,教我這個,教我那個,使我覺得,自己的存在又有了價值,於是我就常常來這裡找尋安慰……等我們發現有了不尋常的感情時,我們已經無法自拔了!」  

    「可是,可是,」夏磊又驚駭,又痛苦。「眉姨!你們不能夠!這種感情,不可能有結果,也不可能有未來呀!你們怎麼讓它發生呢?」康勤羞慚無地的接了口:  

    「我們都知道!我們兩個,都不是小孩子,都經歷過人世的滄桑,我們應該會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人生的事,就是無法用『能夠』與『不能夠』來預防的!小磊,你不是也有難言之痛嗎?」夏磊的心口一收,說不出來的難過。  

    「小磊,你是始作俑者啊!」心眉急切的說:「是你從五四回來,大聲疾呼,每個人都有爭取快樂的權利,是你一語驚醒夢中人,讓我從沉睡中醒過來!」  

    「哦!」夏磊狼狽的後退,扶住一張椅子,就跌坐了下去。「我怎麼會說這麼多話?說了,卻又沒有能力為自己的話收拾殘局!老天啊!」他驚慌的看著兩人,越來越體會到事情的嚴重性。「你們怎麼辦?如果給乾爹知道了……康勤,眉姨,你們……老天啊,你們怎麼辦?」  

    康勤打了個冷顫。「磊少爺!所以,求你千萬別說!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對夢凡小姐或天白少爺,都不能說呀!」  

    「是!是!是!」心眉害怕極了,聲音中帶著顫抖:「如果給你幹爹知道了,我們兩個,是根本活不成的!康勤是他的忠僕,我是他的姨太太,我們就像這藥材行一樣,是有『康記』字樣的!」「是啊,你們明知道的!」夏磊更慌了。「你們明知故犯!我現在才明白了!我早該看出來的!我真笨!可是,可是,你們到底要怎麼辦呢?」他激動的抓住康勤:「康勤,乾爹承受不了這個!即使他能承受,他也不會容忍!即使他能容忍,他也不會原諒……你們,你們懸崖勒馬吧!好不好?好不好?我們離開這個房間,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不說,你們也不說,把這件事整個忘掉,好不好?好不好?你們再也不要繼續下去,好不好?」康勤慚愧無比,痛心的看了看心眉,再看夏磊:  

    「你這樣吩咐,我就照你的吩咐去做!」他轉向心眉:「小磊說得對,懸崖勒馬!在我們摔得粉身碎骨之前,唯有懸崖勒馬一條路了!」心眉垂下頭去,淚水大顆大顆的湧了出來,一串串的滾落了下去。「小磊,」她哽咽的:「我會感激你一生一世,只要這事不聲張出去,我……我……我們……都聽你的!懸崖勒馬,我……我們就……懸崖勒馬!」  

    夏磊站起身子,迫不及待的去扶心眉。  

    「眉姨,我們快回家吧!回去以後,誰都別露聲色!走吧!再不走,夜就深了!」心眉慌慌張張的站起身子,情不自禁的,眼光又投向康勤,滿眼的難捨難分。「康勤……」她欲言又止,身子搖搖欲墜。  

    康勤也站了起來,望著心眉,他伸手想扶她,在夏磊的注視下,他勉強克制了自己,把手硬幫幫的收了回來。  

    「我都懂的,你別說了!」他淒涼的回答:「能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彼此都知道彼此,偶爾見上一面,心照不宣,也是一種幸福吧!……也就夠了!你,快去吧!」  

    夏磊看著兩人,依稀彷彿,他看到的是自己和夢凡,他的心臟,為他們兩個而絞痛,一時間,只感到造物弄人,莫過於此了。但,他不敢再讓他們兩人依依惜別,重重的跺了一下腳,他簡單的說:「走吧!」心眉不敢猶豫,抹抹淚,她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心碎的跟著夏磊去了。  

    發現了康勤這麼大的秘密,夏磊整個人都被震懾住了。在害怕、焦慮、擔心、難過……各種情緒的壓力下,還有那麼深刻的同情和憐恤。他同情心眉,同情康勤,也同情康秉謙。看到康秉謙毫不知情的享受著他那平靜安詳的日子,堅稱「恬淡」就是幸福。夏磊心驚膽戰。每次走進康家那巍峨的大門,每次穿過湖心的水榭,每次看著滿園的銀杏石槐,和那些曲徑徊廊時,他都感到康家的美景只是一個假象,事實上卻是烏雲密佈,暗潮洶湧,而大難將至。  

    這些「暗潮」中,當然包括了自己和夢凡。在「康記」的事件之後,他幾乎不敢再去想夢凡,不敢再去碰觸這個問題。但是,夢凡見到夏磊一連數日,都是愁眉深鎖,對她也採取迴避的態度,她心裡就明白了!夏磊不敢告訴天白!他怎樣都開不了口!她失望極了。失望之餘,也有憤怒和害怕;夏磊不對了!夏磊完全不對了!他整個人都在瑟縮,都在逃避,他甚至不肯面對她,也不肯和她私下見面了!她又恐懼又悲痛,夏磊啊夏磊!你到底要把我們這份感情,如何處理?經過了曠野上「欲走還留」的一場掙扎,你如果還想一走了之,你就太殘忍太無情了!夢凡心底,千纏百繞,仍然是夏磊的名字。最深的恐懼,仍然是夏磊的離去。  

    這天一清早,夢凡忍無可忍,在夏磊門前攔截了他。四顧無人,夢凡拉著他,強迫的說:  

    「我們去小樹林裡談個清楚!走!」  

    在夢凡那燃燒般的注視下,夏磊無法抗拒。他們來到了小樹林,康家屋後的小樹林,童年時,夏磊來到康家的第一個早晨,就曾在這小樹林中,無所遁形的被夢凡捕捉了。如今,他們又站在小樹林裡了。  

    「夏磊,聽我說!」夢凡面對夏磊,一臉的堅決。「你不要再舉棋不定,你不要再矛盾了!我已經決定了——我們一起私奔吧!」「你說什麼?」夏磊大吃了一驚。  

    「私奔!」夢凡喊了出來,面容激動,眼神堅定。「我想來想去,沒有其他辦法了!你不是一直想回東北嗎?好!就回東北吧!我們一起回東北!」  

    夏磊深抽了口氣,眼光灼灼的盯著夢凡。  

    「私奔?你居然敢提出這兩個字!夢凡呵!你對追求愛情的勇氣,實在讓我佩服!坦白說,這兩個字,也在我腦海中盤桓過千百次,我就是沒有勇氣說出來!」  

    「那麼,就這樣辦了!」夢凡更加堅決了。「我們定一個計劃,收拾一點東西,說走就走!」  

    夏磊怔怔的看著夢凡。  

    「可是,我們不能這樣辦!」  

    「為什麼?」夢凡大怒起來:「我已經準備為你奉獻一切了!跟著你顛沛流離,吃苦受罪我都不怕!離鄉背井,告別爹娘,負了天白……我都不顧了!我就預備這樣豁出去,跟著你一走了之!你怎麼還有這麼多的顧慮?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你說!你說!」「我們如果私奔了,乾爹乾娘會陷進多麼絕望的打擊裡!一個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一個是愛如己出的義子……這種恩將仇報的事,我實在做不出來!何況天白……我們會把他對人世的熱情一筆勾消,我們會毀掉他……不不,我們不能這樣做的!」「你膽小!你畏縮!」夢凡絕望極了,淚水奪眶而出。她雙手握著拳,對他又吼又叫的大嚷了起來:「你顧忌這個,你顧忌那個!你既不敢向全世界宣佈你對我的愛,又不敢帶著我私奔!你只會鼓吹你的大道理,一旦事到臨頭,你比老鼠還膽小!你這樣懦弱,真讓我失望透了!」她用袖子狠狠的一拭淚,更憤怒的喊:「我終於認清楚你了!你這個人不配談愛情!你的愛情全是裝出來的!你滿口的仁義道德,只為了掩飾你的無情!你只想當聖人,不想為你所愛的女人做任何犧牲……事實上,你只愛你自己,只愛你所守住的仁義道德!你根本不愛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是如此虛偽和自私,你讓我徹底的失望和絕望了!」  

    夏磊大大的睜著眼睛,緊緊的盯著夢凡,隨著夢凡的指責,他的臉色越來越白,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內心深處,被她那麼尖利的語言,像一刀一刀般刺得千瘡百孔,而且流血了。他不想辯白,也無力辯白。頭一昂,他勉強壓制住受傷的自尊,僵硬的說:「既然你已經把我認清楚了,我們也不必再談下去了!你說的都對!我就是這樣虛偽懦弱!」  

    說完,他轉過身子,就預備走出林去。  

    「夏磊!」夢凡尖叫。她的聲音那麼淒厲,使夏磊不得不停住了步子。他站著,雙目平視著前面的一棵樺樹,不願回頭。  

    夢凡飛奔過來,從夏磊背後一把抱住他的腰,痛哭了起來,邊哭邊喊著:「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我口不擇言,這樣傷害你,實在是因為我太愛太愛你呀!我願意隨你遠去天涯海角,也願意和你一起面對責難,就是無法忍受和你分開呀!」  

    夏磊轉過身子,淚,也跟著落下。  

    「夢凡,你知道嗎?你說的很多話都是對的!我膽小,我懦弱,我顧忌太多……你可以罵我,可以輕視我,但是,絕對絕對不可以,懷疑我對你的愛情!如果不是為你這樣牽腸掛肚,我可以活得多麼瀟灑快樂,多麼無拘無束,理直氣壯!你說我根本不愛你,這句話,哦!」他痛楚的嚥了口氣。「我不原諒你,我不要原諒你!我——會恨你!因為恨你比愛你好受太多太多了!」「不不不!」夢凡狼狽的用手捧住夏磊的臉,泣不成聲的說:「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是這麼這麼這麼樣的愛你,你怎麼可以恨我呢?……」夏磊崩潰在夢凡那強烈的表白下,忘了一切。忘了道德枷鎖,忘了康家天白,忘了仁義禮教,忘了是非曲直……他緊擁著她,把自己灼熱的唇,狂熱的緊壓在她那沾著淚水的唇上。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天旋地轉,萬物皆消。  

    他不知道吻了她多久。忽然間,有個聲音在他們耳邊爆炸般的響了起來:「夏磊!夢凡!」夏磊一驚,和夢凡乍然分開。兩人驚愕的抬頭,只見夢華雙手握拳,怒不可遏的對著他們振臂狂呼:  

    「好呀!你們兩個!躲在這樹林裡做這樣見不得人的事!夏磊!你混蛋!你欺負我妹妹!你憑什麼吻她!你不要臉!你無恥!你下流!」他揮起拳頭,一拳打到夏磊下巴上。夏磊後退了一步,靠住樹幹,他抬頭迎視著夢華,忽然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所有混沌的局面都打開了。他深深吸口氣,斬釘斷鐵的,堅定有力的說:「夢華,我沒有欺負你妹妹,我是愛上她了,完全無法自拔的愛上她了!就算要遭到全世界的詛咒,我也無可奈何,我就是這樣不可救藥的愛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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