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夢凡,就在康家那巍峨的大門裡。
夏磊跟著康秉謙,一路上換車換馬換轎子,走了將近一個月,才走到北京城。這一路的火車汽車馬車人力車,對他全是新奇,而城市裡的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但是,這些新奇的事事物物和父親的死亡比起來,仍然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他在整個旅途中,都十分沉默,也從不肯喊康秉謙為「乾爹」。他強硬、冷漠,咬牙忍受著內心的孤苦,把自己整個心靈,封閉在一道無形的圍牆以內,不讓任何人走進這道牆。但是,他走進了康家的圍牆。
忽然間,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幻境般的大花園裡,確實讓他眼花撩亂。從不知道,住宅可以擁有這麼多的房間。眼前的假山、湖泊、樓台、亭閣、水榭、小橋,和那曲曲折折的長迴廊,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他還沒有從這份驚愕中清醒過來,就又被康家那簇擁而至的人所驚呆了!一個家庭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呢?大家從各個角落奔過來,叫老爺的叫老爺,叫大人的叫大人,叫名字的叫名字,叫爹的叫爹,……一時間,站著的,跪著的,倒頭就拜的……把小小的夏磊看得目瞪口呆。而康秉謙,卻推著夏磊,不停的說:
「小磊,這是你乾娘,小磊,這是你眉姨娘,這是胡嬤嬤,這是康勤、康忠、康福……這是夢華……這是銀妞、翠妞、老李……」夏磊還什麼人都鬧不清楚,就被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擁進了懷裡,一陣幽幽的清香竄入鼻內,皮膚接觸的是綾羅綢緞的酥軟,眼光接觸的是珠圍翠繞的美麗,耳內聽到的是慈祥無比的溫柔:「哦!這就是我們恩公的孩子了!小磊,我是你乾娘,我會好好的疼你!我會好好的憐惜你……你放心,從此你就是我們家裡的少爺了!」夏磊三歲失去親娘,以後就沒和女性接觸過,這樣被擁在一個女人的懷中,真是渾身不自在。他扭動了一下肩膀,硬生生掙扎出了康太太——詠晴的懷抱。
詠晴呆了呆,抬頭看秉謙:
「老爺啊,你平安回來就好!以後再也不要遠行了!你實在把我們全家都嚇得魂不守舍啊!」
「是啊!是啊!」幾百個聲音在接口:「我們早燒香,晚燒香,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老爺啊……」
「老爺鴻福齊天,遇難呈祥,轉危為安,我們大家給老爺磕頭道賀……」一地丫頭、老媽子、家丁、僕傭、隨從,全磕下頭去。
夏磊真的眼花撩亂,糊里糊塗了。
「爹……」一聲清脆無比的呼喚,拉長了尾音,帶著真摯的思念和孺慕的崇拜,嬌嬌嫩嫩的傳了過來。夏磊聞聲抬頭,只見一個穿著紅色繡花衣裳,戴著一身珠珠串串,梳著兩條大髮辮的小女孩兒,沿著那迴廊狂奔而來,身上的珠珠串串發出叮叮噹噹的細碎聲響,頭上的簪飾搖搖顫顫……康秉謙張開了雙手,喜悅滿佈在他風塵僕僕的臉上,他憐愛至極的喊了一聲:「夢凡!」「爹爹!」夢凡撲進秉謙的懷裡,臉上又是淚又是笑。「爹爹!我知道你會回家的!康勤說你失蹤了,可是,我就知道你會回家的!娘哭,眉姨哭,哥哥哭……大家哭,我就是不哭,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一定會回家的……」
清清脆脆的聲音,嘰嘰呱呱的說著。
「還說呢!」九歲的夢華挺身而出。「不哭不哭?是誰半夜跪在祠堂裡求爺爺奶奶保護呢?是誰跑到樺樹林裡去偷偷哭呢?」「哥哥,」夢凡把埋在秉謙懷中的頭抬起來,細著嗓音說:「你好討厭喲!」大家笑了,康秉謙也笑了。
「來!夢華,夢凡,」康秉謙拉過自己的一兒一女,又拉過夏磊來:「這是你們的磊哥哥,他比你們兩個大一點點,以後,你們就叫他磊哥哥!小磊!」他回頭看夏磊:「這是夢華和夢凡!」夏磊瞪著眼,一語不發的看著夢華和夢凡,這樣漂亮的孩子,夏磊從來沒有見過。夢華戴著小帽,腦後拖著辮子,唇紅齒白。夢凡「夢凡眉目如畫,眼睛水汪汪的,夢凡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兒。「爹,」夢凡推推秉謙:「他怎麼剪了辮子?」
「他一直住在東北的山上,他爹……沒時間給他梳頭,所以剪了辮子!」「他爹呢?」夢凡急急問。
「他爹死了!他從此是咱們家的孩子了!」
「哦……」夢凡哦了一聲,又拉長了細細的嗓音,一個字裡,包含著幾百種同情。「來!」秉謙抬頭看著一大群的丫環僕傭。「你們大家聽著,夏磊是我的義子,從此和夢華夢凡平起平坐!你們來見過磊少爺!」丫環僕傭等驚訝、好奇的看著夏磊,往前一步,一字排開,全體跪下。「見過磊少爺!」夏磊大吃一驚,從沒見過這等陣仗。他連退了兩步,逼出一句話來:「我不是少爺!」「哦,爹爹,」夢凡小小聲說:「原來他會說話!」
他瞪了夢凡一眼。搞了半天,你把我當啞巴不成?
「胡嬤嬤,」詠晴拿出女主人的氣勢,開始分派了。「你以後就侍候著磊少爺!把清風軒那間大臥房收拾起來,給他住吧!至於衣裳,只好先穿夢華的,再讓裁縫來做!現在,先帶他去洗個澡吧!」「是!」胡嬤嬤應聲而出,去牽夏磊的手。「走吧!」
夏磊抽回了自己的手,非常僵硬的跟著胡嬤嬤而去。
那晚,夏磊坐在他那大臥房的炕床上,完全不想睡覺。柔軟的床褥,繡花的被面,雕花的床沿、潔白的衣褲……一切一切,都太陌生了,太不真實了。連胡嬤嬤,那整潔清爽,面目慈祥的中年女傭,也是陌生的。
「磊少爺,想不想吃點什麼呢?」胡嬤嬤柔聲問。
「不!」「那麼,要不要看什麼書呢?」
「不!」「去花園裡逛逛、玩玩呢?」
「不!」胡嬤嬤沒轍了。剛到康家的夏磊,似乎只會說「不」字。胡嬤嬤望著夏磊,兩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在這時候,門口有聲音在響,兩人同時往門邊看去。小夢凡站在門外,伸個頭往裡面偷看。
「哈!夢凡小姐!」胡嬤嬤找到了救星一般:「你來和磊哥哥聊聊天吧!他大概是想家,又不吃又不睡的,我拿他真沒辦法喲!」夢凡再伸頭往裡看,忽然間,她跨過門檻,小跑步的跑到了床邊,很快的把手中一件軟呼呼的東西往夏磊懷裡塞去,說:「我把我的『奴奴』送給你!有了『奴奴』,你就不會想家了,你可以和『奴奴』一起睡,把你心裡的話,都說給他聽!」「奴奴?」夏磊詫異的看著手中毛絨絨、黑忽忽的東西,驚愕極了。「這是什麼東西?」「是狗熊娃娃呀!」狗熊娃娃?聽都沒聽過的詞兒,太奇怪了。他瞪著手裡的狗熊,原來城裡的人,和假狗熊一起睡覺?太奇怪了!他抬眼看夢凡,夢凡滿眼睛的笑,對那假狗熊投去不捨的一瞥。忽然間,他有些體會出來,她對這「奴奴」是多麼珍惜難捨的。一句「我不要」已經到了嘴邊,不知怎的竟嚥回去了。伸手摸模那充滿「女孩子氣」的玩具,居然也在那假狗熊身上,摸到了一些溫暖。第二天早上,全家坐在康家餐廳裡吃早飯。
夏磊面對滿桌子的菜餚,再一次目瞪口呆。怎麼可能呢?早餐就有木須肉?炸小丸子?還有熱騰騰的包子、餃子、面餑餑、小窩窩頭?和許多叫不出名目來的各色小點心!詠晴和心眉兩位夫人,忙不迭的給夏磊碗裡挾菜:
「嘗嘗這蒸餃,是香菇餡呢!」
「這是棗泥酥,甜的!」
「要不要來碗炸醬麵,叫廚房裡去下?」
「這蔥油烙餅,要趁熱吃!」
「怎麼不吃呢?動筷子啊!」
「還有碗呢?端起碗來喝點粥呀!」
夏磊被動的拿起筷子,端起碗,望著碗裡堆得像小山般的菜餚,忽然間思潮泉湧,喉中梗起了一個硬塊。他「匡」的放下碗筷,跳起身來,拔腳就往屋外跑去。
「怎麼了?怎麼了?」詠晴不解的嚷著。
「讓他去吧!」秉謙看了一眼胡嬤嬤:「讓他到後面樺樹林裡去透透氣吧!只有那兒,和他的東北有一點點像!」
夏磊奔進了樺樹林。四顧無人。夏磊抬頭看樹,看天,看曠野,看曠野外的短松崗,和遠處綿延不斷的山峰。他再也壓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他放聲狂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一面叫,一面奔跑,每碰到一棵樹,就對那棵樹拳打腳踢。他瘋狂的奔竄,瘋狂的大喊,最後,停在一棵巨大的樺樹前面,他捶著樹幹,捶到拳頭破了皮。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磊哥哥!你做什麼?你嚇死我了!」
夏磊一驚抬頭,夢凡捧著一盤包子點心走進樹林,被夏磊如此強烈的情緒發洩,嚇得手一鬆,包子饅頭蒸餃窩窩頭散了一地。夢凡急急奔上前來,去拉夏磊的胳臂:
「你不要什麼?你才不要呢!不要這樣!不要捶那個樹幹,你看,你的手流血了!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嘛!」
夏磊望著夢凡,十歲的孩子,再也藏不住滿腔的傷痛,心裡的話,不能不說了:「我不要這樣啊,我不甘心啊!剛才,吃飯的時候,我只是想……我爹,從來沒吃過那麼好的菜……我很想,留下來給爹吃……」話哽在喉中,說不下去,淚,就奪眶而出了。
八歲的小夢凡呆呆看著夏磊,似乎眼淚是有傳染性的,她眼眶一紅,淚水也滴了下來。
「可是……磊哥哥,」她輕聲說:「我爹,他愛你,像你爹一樣啊!」
說著,她就抓起夏磊流血的手,鼓著腮幫子,拚命對那傷口吹著氣。從小,夏磊在山中奔奔跑跑,幾乎經常受傷。但他從來不知道用嘴吹氣可以止痛。但,小夢凡所吹的氣,確實收到止痛的療效——不止手上的傷,心口的傷也在內。
在以後的歲月中,夏磊常常回想,夢凡,大概就在他那懵懂的年紀裡,就這樣進駐了他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