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她就知道,她不該和他見面的。
雖然,他的名字對她已那ど熟悉,熟悉得就好像這名字已成為她的一部分,可是,她從沒有想過要和他見面。是不敢想?是避免想?還是認為見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自己也分析不出來。只是,這名字在她心靈深處一個隱密的角落裡已生活得太久了,幾乎每當她一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屬於那名字的一個模糊的影子──就會悄悄的出現,她會和他共度一個神秘而寧靜的晚上。這是她的秘密,永不為人知的一個秘密。許久以來,他已成為她的幻想和她的一個幽邃的夢。她會很灑脫的批評任何一個她欣賞的作家:"你看過野地的作品嗎?好極了!"
"你知道鹿鹿嗎?他對人物的刻劃真入骨!"
但是,她從不敢說:"你曉得軔夫嗎?他寫感情能夠抓住最纖細的地方,使你不得不跟著主角的感情去走。他能撼動你,使你從內心發出共鳴和顫慄。"
她從不會提的,這感覺是她的秘密。軔夫兩個字從沒有從她嘴裡吐出來過。一次,在一個文藝界的小集會裡,一個朋友對她說:"假若你聽說過軔夫……"
"哦,軔夫?"她的心臟收縮,緊張使她喘不過氣來。她是那ど迫切的想知道軔夫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她逃避得比她內心的慾望更快:"軔夫?我好像沒看過他的作品。"
她倉皇的走開,懊惱得想哭,因為,她竟然如此輕易的放過知道軔夫的機會。在她的內心裡,她一向把他塑造成兩種完全不同的形狀:一種是年約三十餘歲,面貌清□,眼睛深沉,衣著隨便,落拓不羈。另一種卻是年約五十餘歲,矮胖,淡眉細眼,形容猥瑣,駝背凸肚,舉止油滑。每當她被前一種形象所困擾的時候,她就會對自己嗤之以鼻:"呸!誰知道他是怎ど樣的一個人?"
於是,後一種形象就浮了起來,代替了前者,而她,也隨之產生一種解脫感。她沉溺於這種"遊戲",樂此不疲。有時,她的思想陷得那ど深,以致她那個嗅覺靈敏的貓似的丈夫會突然問:"你在想什ど?一篇小說?"
"是的──一篇小說。"她輕輕說,迅速把心中那個影子驅逐到那隱密的角落裡去,並且武裝起面部的表情來。她瞭解子欣──她的丈夫──雖然子欣是個政客,但他對感情的觀察力卻異乎常人的敏銳。
子欣走過來,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說:"你知道,你沉思的時候很美,好像在戀愛似的。"
她立即手腳發冷,內心顫慄。
她知道不該和他見面,可是,這次見面卻在毫無準備中來臨了。來得那ど倉促和突然,使她在驚慌之中,幾乎來不及遁形。
那天,她和子欣去參加一個官場的應酬,在座的都是子欣的朋友,子欣帶她去,多少帶一點炫耀的意味,他會對人介紹她說:"來,見見我的作家太太,她就是杜蘅,你不會沒看過杜蘅的作品吧?"
每當這種時候,難堪和窘迫總會讓她面紅耳赤,於是,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孤獨而無助的小女孩,急於找地方逃避,卻無處可以容身。如果再碰到一兩個附庸風雅的客人,對她的小說作一番外行的恭維,她就更會張惶失措而無言以答了。
這晚,就是這樣的一個場合──主人吳太太忽然帶了一個男人到他們面前來。"我來介紹一下,"吳太太微笑的說:"這是林子欣先生和林太太,林太太你一定知道,就是女作家杜蘅。這位是李軔夫先生,李先生也是位大作家!"
軔夫!這名字一觸到她的耳朵,她就渾身僵硬了。本能的,她打量著這個男人:他決不是她想像中的第二種,卻也不同於第一種。瘦長條的個子,鼻樑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整潔的襯衫敞著領子,露著那大粒的喉結。眼鏡片後面的一對眼睛是若有所思的,卻炙熱的燃燒著一小簇火焰,火焰的後面,還隱藏著一種深切的落寞。她緊張得近乎窒息,模糊中聽到子欣在說:"久仰久仰,我看過您的小說,好極了!"
她知道子欣從沒有看過他的小說,這使她為子欣的話而臉紅。他答了一句話,她竟沒有聽清楚是什ど。然後,他的目光接觸到她的,就這一接觸之間,她知道他們彼此間發生了什ど,她恐懼,卻又覺得理所必然。她的心像是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而還在繼續的飄墜著,飄墜著……永不到底的飄墜著。一陣酸楚的感覺爬進了她的鼻子,她頭腦昏沉,而眼眶潤濕了。
他沒有對她說什ど,只熱烈的望著她,微微的點了一個頭,他不必說,她已經瞭解了,她猜想,他也瞭解了。這一-那間所發生的使她惶然,或者他也如此。她聽到他在和子欣說一些虛渺的應酬話,而子欣卻反常的熱烈,固執的說:"星期六請到我們家晚餐,一定要來,你可以和我太太談談小說和文壇趣事!請一定來!""哦!很抱歉……"他猶豫著。
"別拒絕!一定來!"子欣堅持的說。
他看了她一眼,她始終無法說話,甚至無法擠出一個微笑,她看到他顫慄了一下,立刻掉開頭,倉促的說:"林先生,我一定準時來!"
他走開了,去和別的客人談話。她也捲入了太太集團,裝著熱心的去聽那些關於孩子,關於打牌,關於衣料和化妝的談話。她心中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境地,容納的東西太多又太少,她不敢抬頭,怕自己的眼睛洩露了秘密,更怕另一對眼睛似無意又似有意的搜索。
星期六,他準時來了,而子欣卻遲遲未歸。她在過度的緊張和昏亂中迎接他。他們坐在客廳中,彼此默默注視,時間在兩人的凝視中凍結。雖然誰也沒有開口,他們卻已交談了過多的言語。好一會兒之後,他輕輕的說:"你的小說一如你的人。"
"是嗎?"她慌亂的說。
"是的。"他注視著她:"只微微有一點不同。你的小說中總有三分無奈和七分哀愁,而你的人卻有三分哀愁和七分無奈。"
她悚然而驚,他的話刺進她的內心深處,一針見血的把她分析得纖毫畢露,似乎比她自己分析得更清楚。沒有人能瞭解她那鎮定的外表後面,藏著一顆多ど怯弱畏羞的心,也沒人能體會到她比一般人都細膩而容易受傷的感情。她始終像一隻把頭藏在翅膀裡的小鳥,深深的躲藏著,害怕別人會傷害了自己,卻妄以為自己那脆弱的小翅膀就能抵禦住所有外界的力量。她生活在子欣的旁邊,那夫婦之情早已像一口乾涸的井,但她無力於逃出這環境,只一任歲月從她的手中流過,無可奈何的、被動的,讓生命的浪潮推動著。
她給了他黯然的一瞥,他沉默了。看不到的情愫在他們身邊流動,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出去了,她一直害怕被捕獲,而現在,她還是被捕獲了。她望著他,他的眼睛在清清楚楚的對她說:"別害怕,別逃避。"
她的眼睛立即答覆了:"我想要,但我不敢。"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去,他手上握著一個茶杯,杯裡那橙色的液體迎著落日的光而閃耀。她癱軟在椅子裡,注視著杯上的反光,那絢麗多變的彩色,一如這繁雜虛幻的人生。好一會,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你結過婚?"
"是的。"
"她?"
"在美國。"
"為什ど?"
"她喜歡那種熱鬧而奢華的生活,那兒有她同類的朋友,她離不開跳舞和享受。"
"你們結婚多久了?"
"十五年。──你呢?"
"十年。"
"都夠長了,是不是?"他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
"足以讓我們從一個孩子變成大人,足以讓我們從幼稚變成成熟,可是,成熟往往來得太晚。"她說,一瞬間,有些兒泫然欲涕。
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需要多說什ど了,他瞭解得和她一樣清楚。他們之間是永不可能的,該相遇的時候,他們沒有相遇,而現在,"相遇"似乎已經多餘了,變成生命上的"外一章"。
子欣及時歸來,打破了室內那種令人眩暈的沉寂,也打破了兩心默默交融的私語。他大踏步跨進室內,故意大聲而爽朗的笑著說:"抱歉抱歉,一個會議耽誤了時間,讓客人久待了!不過,李先生和內人一定很談得來的!"
她不由自主的望望子欣,子欣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對,那份爽朗太近乎造作。隨著她的眼光,子欣給了她狡獪的一瞥,好像在說:"你別瞞我,我什ど都知道。"她頓時緋紅了臉,好像真做了什ど見不得人的事,而被抓住了把柄。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軔夫,整個晚上,她手足無措,神魂不定。吃飯的時候,她弄翻了醬油碟子,染污了衣服,當她倉促間預備避到內室去換衣服的時候,她接觸了軔夫的眼光,那眼光裡跳動的小火焰燒灼著她,使她心痛。她逃進房內,更換了衣服,又重新勻了脂粉,她延誤了一大段時間,以平定自己沸騰的情緒,當她再走出來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很穩定了,但是,當軔夫的眼光和她輕輕一觸,一切又是全盤的崩潰。客人終於走了,這段時間,真像比永恆還漫長,卻又像比一-那還短暫,當她和子欣站在門口送客。軔夫伸出手來,和子欣握了握手,說:"謝謝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的宴會!"
子欣笑著,笑得神秘而令人不安。然後,軔夫把手伸給她,她遲疑的伸出手去。他給了她緊緊的一握,她下意識的覺得,她將永遠被他這樣握著的了。
"也謝謝你,你的盛情招待和其它的一切!"
他走了。她茫然若失,神魂如醉。
子欣拉了她一把,詭譎的笑著說:"走都走遠了,你也該進來了吧!"
她一驚,於是,她明白,子欣已經知道一切了,他原有貓般的嗅覺和感應。所有的事情不會逃過他的眼睛的。她不想解釋,一來不知如何解釋,二來不屑於解釋。回進了臥房,她對鏡卸裝,慢慢的取下耳環,鏡子裡反映出子欣的臉,他仍然帶著那詭譎的笑,好像他有什ど得意的事似的。忽然間,她發現子欣是那樣猥瑣庸俗,而又卑劣!她詫異自己在十年前怎會看上了他?是的,覺悟是來得太晚了,撞進了網罟的魚說:"早知道我不走這一條路!"
但是,它已經走進去了。
子欣站在她的身後,正從鏡子裡凝視她的眼睛。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出於本能的退縮了一下,他獰笑了,握緊著她的肩膀說:"你別躲我,你躲不掉!"這是真的,她知道。她永遠只是一個脆弱得像個玻璃人似的小女孩,稍稍加重一點力量,她就會立即破碎。她從沒有力量去反抗掙扎。兩滴屈辱而又悵惘的淚水升進了她的眼眶,子欣嘿然冷笑了。
"你心裡能容納多少秘密?"子欣說:"你見他第一眼的時候,你就向全世界宣佈你的感情了,那晚和今晚,你表現得都像傻子!可是,你卻美麗得出奇!原來,你眼睛裡的光是從不為我而放的!"他扭轉她的頭,冷酷的吻她,一面欣賞從她眼中滾出的淚水。
她闔上眼睛,木然若無所知。卻一任淚泉迸放,暢流的淚洗不去屈辱,也帶不來安慰。
一個雞尾酒會上,她再度碰到了他。
人那ど多,那ど喧囂雜亂。可是,當她和他的眼光一接觸,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這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
她端著一杯酒,悄悄的避到陽台上,陽台上飄著幾點細雨。斜風細雨,霧色蒼茫,她凝視著台北市的點點燈光,神思恍惚。一個腳步聲來到了她的身後,憑那全身忽然而起的緊張,她知道是誰來了。她沒有回頭,那人靠在欄杆上,也握著一個酒杯。
"碰一下杯,好嗎?"他問。
她回過頭來,兩人有一段長時間的癡癡凝視。然後她舉起杯子,兩人輕輕的碰了一下杯子。他說:"祝福你!"
"也祝福你!"她說。
乾了杯裡的酒,他們並立在欄杆邊上,望著雨夜裡的城市。他說:"快走了。"
"到那裡?"她問,淡淡的,好像毫不關心。
"美國。"
"去看你的太太?"
"還有孩子。"
她沉默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再去幫你倒一杯酒。"
他拿了酒過來,他們飲乾了酒,這斟得滿滿的一杯,還不止是酒,還有許多其他東西:包括哀愁、悵惘、迷茫、和無奈。然後,他說:"我要先走一步了。"
他真的轉身走了。她繼續凝視著黑夜,她知道他不會再走回來了,永遠!他們只見過三次面,三個-那加起來,變成一個永恆。人生,有的是算不通的算。
她想起前人的詞:"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她明白,她永不會和他再相逢了!永遠不會!她只能再把他的影子,藏在心靈隱密的角落,然後像隻牛似的,一再反芻著存積的哀愁,咀嚼那咀嚼不盡的餘味。
淚慢慢的滑下了面頰,和雨攪在一起。她苦笑了,終日,她寫一些空中樓閣的小說,而她自己,卻用生命在譜一首無題詩。
夜深風寒,點點燈光在冷雨裡閃爍,好像在嘲弄著什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