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把一個小手指塞進了嘴裡,輕輕的說:「爸爸,你買什麼給我們吃?」
唸唸立即附和:「爸爸,我要一塊大──大餅。」她誇張了那個「大」字。
「爸爸,媽媽呢?」真真問。
「媽媽消飯飯。」唸唸永遠把「燒」念成「消」。「唸唸要吃。」
「爸爸──」真真用手推拉著父親的手臂,哀求的喚。
「爸爸──」唸唸跟著喊。
嘉文跳了起來,他自己的肚子裡也在嘰哩咕嚕亂叫,餓得眼睛發花,嘴裡冒酸水。孩子們的哀呼撕碎了他,他逃避似的喊:「別吵!都給我閉嘴!」
真真的嘴唇癟了癟,眼圈發紅,她是十分容易受傷的。眨動著眼睛,她委屈的說:「我要媽媽!」說完,猛然「哇」的大哭了起來,一面叫著:「媽媽!我要媽媽!媽媽──」唸唸受驚嚇的看著姐姐,嘴一扁,也跟著大哭大喊:「媽媽!媽媽!媽媽──」「我的天哪!我的上帝!」嘉文用手蒙住耳朵,逃出了大門,站在門外,他瞪視著門裡哭成一對淚人兒似的孩子,又聽到那口口聲聲喚娘的聲音,心臟扭緊了,渾身都抽痛痙攣起來。門外很冷,寒風像刀子般的刮過他的面頰,捲進了小屋,桌上的蠟燭被冷風撲滅了。正哭成一團的孩子又受到黑暗的驚嚇和恐怖,就更加尖銳的大哭大叫:「媽媽!哇──媽媽──」「你們等著,」嘉文的聲音抖顫,被寒風吹散了,語不成聲。「你們等著,我去弄錢,一定弄來──一定。你們等著──等著。」
帶上房門,把一對小女兒關在黑暗的屋內,他踉蹌的奔向了大街,幾乎是不經思索的,他在街車的隙縫中橫衝直撞,終於來到一幢西式建築物的前面。站在那屋子的廊柱底下,他喘著氣,低頭望著寒傖的自己。他沒勇氣按門鈴,可是,孩子要吃的!伸出手去,他機械化的把手壓在門鈴上。
門開了,一位整潔的女僕狐疑的望著他,他有氣沒力的說:「我要見李處長。」
「你──貴姓?」女僕問:「有沒有名片?」
「沒有,我要見李處長。」
女僕的狐疑加深了。
「你等一下。」
門砰然關上,女僕進去了。好一會兒,門上的一個小方洞打開了,露出了李處長的一對眼睛。嘉文神經質的抽動著肩膀,莫名其妙的苦笑起來,喃喃的說:「李處長,我不是來搶劫的。」
門開了,李處長攔門而立,嚴厲的看著他:「你要幹什麼?」
「借我一點錢!我的孩子快餓死了!」他厚顏的說。
「你知道我幾乎被你拉垮嗎?為了你,我欠下三、四萬塊錢,你還有臉來向我開口?」李處長的眼珠凸了出來。
「我只要五十塊!」
「我告訴你,五角錢都不借!」
「不──借──」嘉文低低的重複著李處長的句子。「我的孩子要餓死了。」「你還是個男子漢嗎?」李處長聲色俱厲。「多好的一個家庭,被你弄到如此地步,你還有什麼臉做人?別向我伸手,嘉文,我不會給你一分錢!你的孩子要餓死了,你去工作呀!去賺錢呀!」
「我找不到工作。」他低低的囁嚅。
「找不到?去踩三輪車去!去擦皮鞋去!去賣獎券去!要不然,你就到街上去討飯去!無論做什麼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去養活你的孩子,我們一角錢也不借!」
「砰」然一聲,門關上了,李處長消失在門內。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兒,好久好久,才機械的轉過身子,一步一步的向街頭挨過去。孩子們飢餓之狀,猶在眼前,哭啼之聲,猶在耳畔,他不能回去。一小時後,他停在以前的協理門前,但是,卻為一個粗暴的男僕擋了駕:「協理不在家!」
他累了,倦了,餓了。風似乎越來越刺骨,寒冷凝固了他每一根血管。他拖不動自己的腳步,在深夜的街頭,也不知該何去何從。可是,他沒忘記孩子的哭聲,沒忘記應該弄些吃的東西回去。他走著,不斷的走著,他的腳變得有一百斤重了,一千斤重了,一萬斤重了……然後,他來到湘怡哥哥的家門前。
「看在湘怡的面上,」他乞求似的說:「請借我五十元!」
「是你?杜嘉文?」李氏氣勢洶洶的衝了過來:「你逼死了我們的妹妹,還要跟我們借錢嗎?你這個沒良心的流氓!我早知道你不是東西!只有我們那個傻妹妹會愛上你,弄得死都沒個好死!姓杜的,你小心點,我們沒要你賠款就算好的,你還來借錢!你不是有錢家的少爺嗎?不是有洋房汽車嗎?看看你,這個乞丐樣子,就是我那位妹妹選中的好丈夫呀!」
嘉文逃出了鄭家,整個大雜院裡的人都伸出頭來張望,李氏還在後面窮嚷窮叫,指給鄰居們看,數說著他的百般罪狀……他又回到大街上了,風比剛才更冷,夜比先前更寒,他的腳步比來時更沉重。俯視著自己,他看到一身的骯髒,一身的恥辱,和一身的罪惡。靠在一株電線桿上,他閉上眼睛,心底輾轉呼號:「湘怡,我怎麼辦呢?湘怡?」
湘怡沒有答覆他,也沒有人能夠答覆他。裹緊了大衣,他重新向前面走去,腦海裡在搜索著能借錢的任何一個人名。最後,像靈光一閃,他想起了老趙,這個人曾在賭桌上贏走了他的萬貫家財,雖然不是他一個人贏的,但他是那賭窟的老闆,他贏得了大部分。現在,他總可以借給他一百兩百吧?
有了一線新的希望,他的腳步就輕快多了,走過大街,穿進那條暗沉沉的小巷,他找著那家被掩護得很好的賭窟。可是,門口的門房擋了駕。
「你不能進去,我們老闆交代的。」
「請他出來好嗎?我要和他講幾句話。」他低聲下氣的說。
老趙出來了,用那對斜吊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嘉文,叼著香煙的嘴角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的說:「怎麼,嘉文,好久沒看到你了。是不是又籌到了資本,要來玩一下?」
「我不是來賭的──」嘉文吞吞吐吐的說:「我需要一點錢用──大概兩百元。」
老趙一語不發的望著他,半天才說:「怎樣呢?」
「想向你通融一下。」
「哈哈,」老趙乾笑了兩聲:「兩百元有什麼關係,不過我今天手氣不順,已經輸了兩萬多,實在沒有錢來借給你了,你還是去和別的朋友借借看吧!」
「我──實在沒人可借了,」嘉文懇求的望著他:「就借我一百吧。」
老趙冷酷的搖搖頭。
「那麼,五十元!」
老趙再搖頭。
「三十!求求你,就借我三十吧!」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哀求的喊:「你從我手裡拿走了那麼多錢,把我弄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就向你借三十塊,你難道都不肯嗎?」
「笑話!」老趙的笑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層冰冷的寒霜:「賭錢的時候有輸有贏,你自己的運氣不好,怪得了誰?我又沒騙你的,搶你的,怎麼說我從你手裡拿走了錢呢?我輸的時候也有呀,我可沒說誰拿走了我的──」「我不是這意思,」嘉文急忙賠罪:「只是我需要一點錢,你就借我一點吧!」
「我告訴了你,我今天沒有!你去向別人借去!」
「幾十塊都不肯嗎?」
「幾塊錢都不行,借錢出去要倒楣的,我手氣正不好,你別煩我了!」
「那麼,我和你再賭一次!」嘉文咬牙的說。」你用什麼資本來和我賭?」老趙冷笑的問。
「用我的生命!」
「哈哈哈哈!」老趙縱聲大笑起來:「嘉文,你別傻氣了,你的生命值什麼錢?」
「我的生命是不值錢,」嘉文的眼睛冒著火:「我就向你借一點錢跟你賭!」「我沒興趣,」老趙說:「你走吧,嘉文!老實告訴你,你已經不是我們的對象了,我們早調查過你,你沒有一毛錢可以輸了,現在,你還是趁早走吧!」
「好,我明白了,」嘉文重重的喘著氣:「你們是一個騙局,你們騙走了我全部的財產,好,我明白了,」他掉轉了身子:「我要去告發你們,我要去檢舉你們!」
「慢著!」老趙攔住了他:「你是聰明人,別做傻事,警察抓不住我們的,你也知道,對不對?你別給我們找麻煩,賭錢的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可沒扯著你的耳朵逼你賭,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假如你給我們找麻煩的話,你也知道那個後果是什麼……」
老趙向身子後面看了一眼,於是,嘉文發現有兩個彪形大漢,正慢慢的走了過來,這兩人是嘉文熟悉的,在老趙賭錢的時候,他們總是斯斯文文的端茶倒水,侍候客人。嘉文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瞭解他們想做什麼。血向他的腦子裡衝去,他的眼睛發花,神志昏亂,體內每根血管都爆脹了。喘息著,他瞪著老趙,啞聲說:「你這個魔鬼!」
「你到現在才知道?哈哈!」老趙冷笑著:「是你自己要與魔鬼為伍呀!」
「我──我要你的命!」嘉文紅著眼睛,撲了過去。
「你試試看!」老趙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麼都看不到了,他已喪失理智,喪失思考,只想扼殺面前這個人,這個魔鬼,這個毀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獄使者。他撲了上去,用盡他渾身的力量。在他這一生中,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為了,他扼住了老趙的脖子,死命的扼著,把他所有的悲痛、恥辱、仇恨都壓在老趙的脖子上,直到他什麼都不覺得了,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身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陣時間,他似乎還朦朦朧朧若有所知,意識浮在白雲中,輕飄飄的忽遠忽近,他彷彿看到了湘怡,她離他那麼近,他幾乎可以觸摸到她。「湘怡!」他無聲的呼喚,他的湘怡。他沒想到可欣,或者他曾愛過可欣,但那是太遙遠以前的事了。
他在送醫院的途中死去,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民國五十二年,十二月。
這年的寒流來得特別早,十二月已經相當冷了,從月初開始,細雨就整日整夜的飄飛起來。雨季加上寒流,台北的冬天似乎並不可親,但是,對於甫從美國歸來的紀遠和可欣而言,卻是他們一生中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冬天。站在松山機場的大門前,望著一片霧濛濛的天和地,望著機場前那塊圓形的新栽草皮,望著來來往往的本國人民,喜悅和興奮使他們忘記了舉步。可欣拉著紀遠的手腕,大大的透了一口氣:「假若湘怡知道我們回來了……」
她沒有把話說完,和湘怡不通音訊已經五年多了,雖然寄了無數的信,但都被退了回來。然後,因為忙碌,他們也不再寫信了,直到動身歸來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們的歸期,而現在,他們站在松山機場的台階上,湘怡卻渺無蹤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沒收到這封信。雅真站在一邊,她老了,鬢邊已全是白髮,但比去國時還顯得健康些。膚色紅潤,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長了脖子,她四面張望著,喃喃的說:「我沒有看到杜家的人。」
「他們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查出他們的地址來。」紀遠說,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階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兩個小傢伙結實健康,長得一模一樣,引得好些旅客們駐足注視。
一輛黑色的小汽車疾馳而來,停在機場前面,從裡面走下一位四十幾歲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逕直走向紀遠,禮貌的問:「您是紀工程師嗎?」
「不錯。」紀遠點點頭。
「我是陳經理,我來接您。」
「噢,不敢當。」紀遠點了個頭,微笑的把可欣和雅真介紹了一遍,又按著兩個孩子的頭,要他們叫陳伯伯,這次紀遠回國,是接受國內××建築公司的聘請,膺總工程師的職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後,就把行李搬上了車子。紀遠全家上了車,陳經理愉快的說:「你們的家已大致佈置好了,公司代你們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們不滿意,可以另外再找,傢俱是內人給你們選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內人請你們全家到舍下便飯。」
「哦,真不好意思,讓你們為我們忙,」紀遠說:「我再也想不到,你們會連房子都幫我們準備好了!」
「我知道,你們全家回來,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個『窩』,所以我們就代你找了!」陳經理笑著。
可欣也笑了,這是個細心的人,這也是個充滿人情味的世界,她沒有多說什麼,但她的感激掛在嘴角上,閃在眼睛裡。噢!台灣,台灣,總算回來了。車窗外的樹木飛馳著,一幢幢的建築在後退,整潔的敦化北路,繁榮的南京東路……
台北的變化很大,計程車取代了三輪車的地位,當年荒涼一片的南京東路已建築了無數的高樓大廈,觀光旅社比比皆是,連那些女士小姐們,也似乎比往年時髦漂亮了!
「媽!媽!你看!那輛車子好滑稽哦!」小威興奮的大嚷大叫,指著一輛三輪車:「那個人坐在上面會不會摔下來?」
「還有那個!」小武指著輛手推板車喊。
「別叫了,像鄉下人進城啊!」可欣低聲的說,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悅裡,一切都那麼可愛,一切都那麼親切!紀遠和陳經理已經聊開了,談公司的情況,談台北的變化,談國外的生活……可欣聽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層逐漸洶湧高漲的喜悅浪潮裡。見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訴她什麼呢?嘉文不知道改變了多少?應該成熟了,穩重了,是個大男人了。
他還會恨她和紀遠嗎?湘怡還會介意她對嘉文的影響嗎?還有杜沂,他和雅真這段故事的完結篇會是什麼?孩子們呢?真真和唸唸一定很漂亮,因為她們有很漂亮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還有沒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沒消息了,五年,足以發生許許多多事情呢!
車子到達了目的地,兩個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車,好奇的張望著他們的新居。陳經理開了大門,首先觸進眼簾的,是一個面積廣大的花園,原來的主人一定很愛花木,院子裡一片綠蔭蔭,葉片被雨洗亮了,光潔清爽。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間臥室和一間大客廳,已粗具規模,都有了若干傢俱,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適了。可欣高興的四顧著,不住的向陳經理道謝。陳經理沒有久坐,知道他們新搬來,一定有許多東西要整理,叮囑了吃晚飯的事,就告辭了。
陳經理走了之後,紀遠脫下大衣,往沙發裡一坐,深呼吸了一下,已開始在享受「家」的溫暖了。兩個孩子前前後後的奔竄,打開每間房子的門去「探險」。雅真也到處打量著,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廳裡的電話,走到電話機旁邊,她拿起聽筒,遲疑了一會兒,紀遠說:「想打給杜家?他們不會再用原來的號碼了,你不妨先查查電話號碼簿。」
可欣在茶几底下找到了電話號碼簿,查了半天,納悶的說:「沒有嘉文的名字,也沒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號碼簿,她說:「姑且撥撥以前的號碼看,我還記得。」
紀遠嘴邊掠過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對嘉文的號碼記得那麼清楚,就也衝著紀遠微笑。這麼多年來,「往事」仍然是他們彼此嘲謔的好資料。電話撥通了,她剛剛「喂」了一聲,對方就問:「什麼地方?」
「什麼?」她愣了愣。
「你們不是叫車嗎?」
「你是那兒?」可欣問。
「××計程車行!」
「有沒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的問。
「沒有!」
電話掛斷了,可欣看了看紀遠。
「不對了,是家計程車行。」
「我猜到不會是的,他們多半搬了家,也換了電話。」紀遠說,走到可欣身邊,從她手裡拿過電話聽筒:「讓我來試試看,我有辦法。」
他查了查電話號碼簿,就撥了一個電話到杜沂的銀行裡,電話立即接通了,紀遠說:「請杜總經理聽電話。」
「杜總經理?」接線小姐詫異的說:「我們的總經理姓謝,不是姓杜。」
紀遠皺皺眉,這是怎麼回事?
「那麼,原來那位杜總經理呢?」
「我不知道!」這接線小姐顯然是新來的。
掛斷了電話,紀遠看著可欣聳了聳肩,說:「大概杜伯伯已經離開××銀行了。」
雅真慢慢的走了過來,她聽到了整個打電話的經過,坐進椅子裡,她輕聲說:「我們出國七年了,七年中的變化一定很多,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這兩天心神不定,有種不祥的預感,或者,他們遭遇了一些什麼……」
「媽,」可欣打斷了母親:「不會的,他們不可能遭遇什麼,您別多愁多慮,頂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齡結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兒女,忙得沒有時間寫信……」
「杜沂不會沒時間寫信的。」雅真低低的說,說給自己聽。
「或者他另外結婚了,不好意思寫信!」可欣衝口而出的說。說了就後悔了,只得把頭轉開,裝作不在意。
雅真看了女兒一眼,笑了。
「真的,這倒有可能性!」她說,站起身來,準備去開箱子。六十歲的人了,還像小兒女般多情,豈不可羞?為了掩飾自己突然感到的窘迫,她開始整理他們的新居。
「算了!」紀遠也站起身來:「胡思亂想的瞎猜有什麼用?我們還是整理東西吧,今天把家先佈置好,安定下來,明天我去杜家舊居問問,看他們搬到那裡去了?如果問不出來,也可以去銀行裡,找杜伯伯的舊同事打聽一下,反正,總會找出他們的下落來,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家,整理好了。緊接著的三天,紀遠夫婦就忙於各方面的宴會和應酬,簡直抽不出一點時間來。第四天,新請的女傭阿菊上任,紀遠和公司裡的人也都見過了,公司給他一星期的假斯來安置家務,他們才算能喘一口氣。早上,紀遠出門的時候,帶著個含意頗深的笑,注視著可欣,可欣明白他的意思,抿著嘴角,她說:「別那樣神秘兮兮的,希望晚上你能帶著湘怡回來。」
「不帶嘉文嗎?」紀遠扶著門框,調侃的說。
「帶來嘛,給他看看你頭髮裡面那道被花盆打的傷痕!」
紀遠的手從門框上滑下來,落在可欣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可欣的身子就倒進了他的懷裡,他的唇貼住她的,帶著種嶄新的熱情和壓力,兩道黑眉毛掩護下的眼睛,依舊和當年一般的灼熱逼人。
「在沒有找到他們之前,我要告訴你一句話。」他低聲的說,盯著她的眼睛:「我──」「你什麼?」
「我愛你。」
一句古老的話,幾千年來不知被人重複過多少次了。但是,可欣的面頰湧上一股紅暈,頭腦裡掠過一陣暈眩的快樂,已有許久許久,她沒有聽紀遠說這三個字了。七年半的婚姻生活不是一段短時間,一切神秘的已變成熟知,新穎的已成為陳舊,不再有誘惑,不再有波動,也不再有試探和研究的興趣,加上工作的忙碌,機械化的生活,磨光了幾許「情調」!這三個字又重新有了它的刺激和吸引力。可欣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唔,再說一遍。」
「我愛你。」
「再說一遍。」
「我愛你。」
「再說──」「別傻了!」他放開她,吻吻她的面頰,困惑的望著她:「你像個小新娘,我不相信你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他欲走又停。」你猜怎麼,可欣,我對嘉文仍然有點酸溜溜的,很怕有一天,你會懊悔你的選擇。」
「傻話!」可欣輕輕的說,把滿含笑意的眼睛轉開,她喜歡他那點「醋意」,這使她明白自己的「份量」。
紀遠走了,可欣回到屋裡,一面指導著阿菊處理家務,一面沉湎在和湘怡重聚的幻想中。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忽憂忽喜。雅真卻很寧靜,一心一意的給兩個外孫補習國文,他們都該進小學一年級了,還不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在雅真心中,杜沂這麼久不通音訊,一定有了變故,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又結婚了,這也未為不可,到底不是年輕人了,各種風霜和波折都遭遇得夠多,人也變得鎮靜和淡泊了。何況,她從不認為會和杜沂有怎麼樣的結果,許多時候,有個缺陷比完全的完美還好些,她樂意於享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的感情(數十年如一日),和自己這份缺陷。
午後四時左右,紀遠打電話回家,說不回來吃晚飯了,他的聲調有些特別,向來冷靜的他,似乎碰到什麼問題,顯得有些激動。
「你找到嘉文他們的新居沒有?」可欣迫不及待的問。
「還沒有,我到原來的地方去過,也問過鄰居,據說,杜家四十八年就不住在那兒了。我又去看了杜沂的老同事,一位姓李的,本來是處長,現在已升任業務處經理,和他談了很久……」他的語聲中斷了。
「怎樣呢?」
「等我回來再詳談吧,我還要去繼續打聽一下。或者我得到的消息並不確實……」
「你得到什麼消息呢?」
「再談吧!我想去……可欣,你記得湘怡哥哥的住址嗎?我想去找找湘怡的哥哥。」
「我記不清了,好像他在××機關做事。住址是廈門街,你知道我以前根本很少到她哥哥家去的。」
「好,我去機關裡打聽。」
「早點回來哦,我急於聽你的消息。」
「我知道。」
放下電話,可欣感到一陣怔忡和心跳,會有什麼事呢?嘉文和湘怡?為什麼紀遠的語氣顯得那麼嚴重?或者他們的感情很壞,離婚了,湘怡又改嫁了,所以紀遠要到湘怡哥哥家去打聽。無論如何,情況並不簡單,也並不樂觀。但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你不用走來走去,」雅真望著女兒:「總之,他們不會從地面上隱沒的。」晚餐之後,紀遠遲遲不歸。小威和小武又在模仿西部牛仔了。「砰砰砰!」「砰砰砰!」假槍假刀的聲音鬧得人頭昏腦脹。假若是女孩子就好了!可欣收拾著他們散了一地的玩具時,不由自主的想著。她渴望見到真真和唸唸,但是,她們在那兒呢?
深夜,孩子們睡了,屋子裡就出奇的寧靜。紀遠仍然沒有回來,也沒有來電話。可欣和雅真面面相對,幾百種臆測,幾千種想像,卻誰也不想說出來。隨著時間過去,兩人不祥的預感都越來越重,最後,可欣不耐的說:「這個紀遠,怎麼回事?也不打個電話回來!」
「別急,他一定有消息了,恐怕不是電話裡說得清楚的。」
可欣靠進沙發裡,她不斷的想像著湘怡,胖了?瘦了?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嘉文呢?當年那歡笑的一群,如在目前,還有那卡保山的狩獵!卡保山,那滿山紅葉,別來無恙否?但願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馬,去重訪卡保山!十年?有十年了嗎?算算看,真的,已經整整十年了。可是,那月夜下的山和樹,那長夜的期待,還和昨天的事一樣。紀遠背著負傷的嘉文,越過岩石,涉過激流,走過峭壁……一次打獵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但願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紀遠更幸福,但願!假如有個童話中的仙女,給她一個願望的話,她就只有這麼一個願望了!
深夜十二點半,紀遠回來了,他看來疲倦而乏力,眼睛暗淡,臉色灰白。握著可欣的手,他嚴肅而低沉的說:「我要和你單獨談談。」
雅真看看他們夫婦,已經明白事情不妙,她沒有多問什麼,就一聲不響的退回了自己的房裡。紀遠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用一對懇切而哀傷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的妻子。
「你有勇氣接受打擊嗎?可欣?」
可欣的嘴唇失去了顏色,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
「告訴我吧!」她低低的說。
紀遠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幾年前的剪報,默默的遞給可欣。可欣看到被紅筆圈出來的一段社會新聞,標題是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賭徒的下場!」
下面的小字標題是:「深宵小巷演出血案富家子弟刀下喪生」再下面,還有兩行更小的字:「疑凶趙某某已落網並破獲龐大賭窟」可欣一語不發,表現得出乎意外的冷靜,她慢慢的看完了整個新聞的內容,才抬起頭來,靜靜的注視著紀遠。紀遠又遞了另一張剪報給她,是這件案子的宣判,趙某處了終身監禁,從犯都分別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新聞的標題是兩句頗發人深省的話:「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趙某某再回頭已百年身」放下了報紙,可欣輕聲的問:「湘怡呢?」
「也死了,在嘉文之前四個月,是自殺的。」
可欣垂下了頭,好半天,她一動也不動。紀遠攬著她,感得到她身子的顫慄,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另一個壞消息也透露出來:「杜伯伯死得較早,是死於中風。」
可欣震動了一下,坐進沙發裡,用手托著頭,她一語不發。什麼都完了,整個的杜家!她所有的幻想,重逢的快樂,歡樂的一群,卡保山重尋紅葉……什麼都沒有了!她的好友,她無日或忘的朋友們……什麼都沒有了!她坐著,闔上眼簾,一股熱氣從她胸部向上升,凝結成一團硬塊,哽在喉嚨裡,她費力的要把那個硬塊壓下去。紀遠的手溫暖的握著她,低聲說:「如果你想哭,就哭出來吧!」
可欣緩慢的搖了搖頭,她的理智已經接受了這項事實,感情卻還沒有接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能用勉強的聲調,呻吟的問:「孩子們呢?嘉齡呢?」
「嘉齡下落不明,她在杜伯伯死後就離開了杜家,據我收集的資料,他們在賣掉房子以後就三餐不繼了,嘉文輸掉了全部財產,逼得湘怡自殺,他自己死後還負債纍纍。孩子們──我打聽不出確實的下落,湘怡的哥哥已經搬家了,聽說,兩個孩子都在孤兒院,我準備明天去台北的幾家孤兒院調查一下。」
可欣又沉默了,她從沒想到杜家會有如此悲慘的下場。她沉默了很長久很長久,當她再抬起眼睛的時候,儘管臉色蒼白,但眼裡並沒有淚。挺了挺脊樑,她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們只有兩個孩子?」她問。
「是的,真真和唸唸。」
「我們找到她們,把她們接回家來,我一直想要兩個女孩子。」可欣輕輕的說:「至於嘉齡,我們可以登個尋人啟事,她已經二十八歲了,多半已經結了婚。不過,我們一定要找到她。」她從沙發裡站起身來,安靜的說:「現在,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
紀遠注視著可欣的背影,許多時候,他覺得可欣堅強得令人心折。那挺起的肩膀穩定而勇敢,彷彿可以肩負全世界的重量。望著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門口,他的眼眶發熱而潮濕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流淚的原因,是為了杜家可悲的命運?還是為了可欣可感的堅強?
第二天是奔波的一日,紀遠經過了許多周折,終於打聽到湘怡哥哥的住址,湘平已經調任課長,分配到一幢較好的宿舍,生活環境應該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但是,李氏在七年間,又連生了三個子女,食指浩繁,經濟情形也就相當拮据了。在鄭湘平那兒,紀遠總算獲得了杜家由盛而衰,由衰而敗的全部經過,湘平感慨的說:「嘉文死後,兩個孩子真可憐極了,本來,我們應該領來養育的,但是,我們自己的孩子都養不好,怎麼能再增加兩個呢?最後,還是把她們忍痛送進了孤兒院,兩個小女孩,長得乖巧玲瓏。唉!」
紀遠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們的情形,確實不可能再負擔兩個小孩了。要了孤兒院的地址,他匆匆告辭,急於去找尋那兩個小孩,臨走的時候,湘平又叫住了他:「紀先生,我知道你們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嘉文死了之後,遺物裡有一包湘怡的日記,和杜沂的詩稿文稿,如果你們有興趣保留,可以拿去,放在我這兒是沒用的。」
「好的。」
紀遠取得了這包東西,離開了鄭家。
孤兒院很快就找到了,那是個設備還很不錯的公立育幼院。但,因為天氣嚴寒,衣物缺乏,孩子們一個個都不勝瑟縮。紀遠立刻見到了真真和唸唸。
一時間,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真真有張倔強而聰明的小臉,以一種木然的眼光望著他,薄薄的帶著份敵意,抿得緊緊的小嘴唇,有種不妥協的神情。唸唸比她的姐姐漂亮,彎彎的眉毛下有對柔和的眼睛,她一定遺傳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氣。紀遠把兩隻手分別的壓在她們的小肩膀上,溫柔的說:「孩子們,我來帶你們回家去!」
轉過頭,他對站在一邊的院長說:「我能立即帶她們走嗎?我要領養這兩個孩子。」
院長搖搖頭,說:「我們很歡迎有人能領養她們,但我們需要調查一下你們的家庭,還要辦理若干手續。」
「你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紀遠說,他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可欣,要她帶有關的證件來。又打電話請來陳經理夫婦,讓他們給他的家庭作證,鄭湘平也趕來了,他們在三小時之內,辦妥了領養的手續,這可能是這育幼院裡辦得最快的一次領養手續了。辦完之後,那院長點著頭說:「你們的熱情實在使我感動,尤其你們才剛剛回國。」
「你不知道我們和她們父母的關係!」可欣低聲的說,用她的大衣裹住兩個孩子,把她們圈在她的臂彎裡。她望望真真又望望唸唸,含淚說:「你們是我的女兒了,我會用我的全生命來愛你們!」把真真額前的短髮拂到腦後去,她仔細打量著那張表情僵硬的小臉龐。「你出世的時候,除了醫生護士之外,是我第一個抱你的,你知道麼?」她低問,把兩個孩子緊緊的擁在胸前。沒想到當日產房裡答應湘怡的一句話,竟成讖語!
把孩子帶上了計程車,可欣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嘉齡,現在要找的是嘉齡了!」
回到家裡,一對孿生子立即圍了過來,好奇的研究著他們的新姊妹。雅真接受打擊的力量比可欣更強,知道杜沂全家的遭遇後,她始終沒有表現出什麼悲痛來,但是,當她見到真真和唸唸後,眼淚卻一湧而不可止。等到夜靜更深,她再在遺物中看到杜沂臨終那首詩:「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掛?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剪燭終宵話……」的時候,她就更是淚不可止了。
嘉齡在何方?
嘉齡在何方?
嘉齡在何方?
報上的尋人啟事,已經刊登了整整半個月,嘉齡仍然音訊全無。紀遠向各方面打聽,找尋曾和嘉齡來往過的朋友,甚至托警局代為查訪,可是,嘉齡就像從地面隱沒了,消失得無蹤無影。紀遠和可欣是不會放棄希望的,報上的啟事繼續刊登。查訪也一直沒有停止,但,耶誕節來了,陽曆年也過了,嘉齡的蹤跡依然杳無可尋。
連日來,紀遠走在大街上,已經習慣性的要對年輕女性都多看幾眼,或者會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他腦子裡的嘉齡,依舊是十八、九歲時的樣子,所以,對十八、九歲的少女,他就特別敏感一些。因此,這天,當公共汽車站上的一個少女不住的對他注視時,他就禁不住要心臟猛跳了。
但是,這決不是嘉齡,這少女很年輕,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穿著一件樸素的黑大衣,懷裡捧著一大疊書,不知是那個大學裡的學生,長得清秀文靜,有一對很靈活的、似曾相識的眼睛。紀遠暗中納悶,這少女彷彿在那兒見過,但,他出國這麼多年,這是不可能的!他正想走開,那少女卻突然開口了:「紀大哥!你是紀大哥,對嗎?」
紀遠怔住了,接著,他就像發現新大陸般跳了起來,忘形的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小辮子!是你嗎?你長得這麼大了,我都認不得了!」
「而且沒有小辮子了!」小辮子摸摸自己燙得短短的頭髮,興奮的笑著說:「你什麼時候回國的?這麼久一封信都不寫來,我祖母一直記掛著你!」
「阿婆好嗎?我起先太忙了,沒時間寫信,後來給你們寫了信,也沒收到回信。」
「我祖母已經去世三年了。」小辮子的笑容收斂了。「她死於肝硬化,在醫院裡住了半年。」
「噢。」紀遠歎息了一聲,拉住了小辮子的手臂:「我們找一個地方坐坐,談一談,好不好?你現在要去那兒?」
「去上課,我在師大讀書。既然碰到你,我今天就不去上課了。」
在附近一家咖啡館,他們坐了下來。要了兩杯咖啡,他們彼此打量著對方。紀遠回憶著當年那個調皮搗蛋的小女孩,實在有些不相信就是今天這個文質彬彬的大學生。好一會兒,紀遠才問:「你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不,」小辮子搖搖頭:「早就不住在那兒了。我們的房子是違章建築,後來都市計劃,房子受命拆除,我們就連地都賣給了政府,現在,我們房子的地方已蓋了一幢最豪華的觀光旅社了。」
「你現在住在那裡?」
「和幾個同學合租了一間房子,很小很擠,標準的冬冷夏熱。」
「你的經濟情形不好嗎?」紀遠關懷的問。
小辮子的臉微微紅了一下。
「本來房子和地得到一筆錢,但是,祖母住醫院的費用,和後來辦喪事的費用付掉之後,就沒有什麼錢了,那時我還在讀中學,苦撐了幾年,考上師大,才算比較好些了。我現在,公費可以勉強夠我用,等放了寒假,再找個家教的工作,就會好得多了。」。
紀遠深深的望著小辮子,沉思的用小匙攪著咖啡。小辮子微笑的抬起頭來,說:「談談你吧!紀大哥,你在國外怎麼樣?過得很不錯嗎?你的太太呢?有幾個小寶寶?」
她的一連串問題使紀遠失笑了,放下咖啡匙,他的臉正了正,懇切的說:「幫你介紹一個工作,去不去?只要利用你課外的時間就行了,管膳宿,月薪五百元。」
「什麼工作?」
「教四個小孩唸書,三個小學一年級,一個小學二年級,兩男兩女。」
「你是說家庭教師?」
「是的,去不去?」
「這樣的待遇似乎太優厚了,對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小辮子猶豫著。「只是──這是什麼家庭呢?為什麼出這樣高的待遇請家庭教師?」
紀遠微笑著,含蓄而溫和的望著面前的少女。
「是我家,教我的孩子。」
「噢,」小辮子驚異的張大眼睛。「紀大哥!」
「來吧!小辮子,」紀遠鼓勵的說:「我家的地方很大,空下好幾間臥室沒人住,而且,四個孩子也真需要一個有經驗的人來教教他們,可欣是最怕寂寞的,一定會歡迎你,如果你跟我們住在一起,我保證你會生活得很快樂。」
小辮子垂下了眼簾,當她的睫毛再揚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眶裡已充滿了淚,點點頭,她輕聲說:「要請家庭教師是假的,給我找個安身的地方是真的,對嗎?紀大哥?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願意去住。祖母死了以後,你不知道我多寂寞!而且,我相信祖母有知的話,她會贊成我去的。她一直那麼喜歡你,說你像我那個被日本人征去當兵,一去不回的爸爸。當然,」她又加了句:「你的年齡只能當我的紀大哥。」
就這樣,小辮子遷入了紀家,而且,立刻和可欣成了好友,又和孩子們建立了一份很良好的關係。七歲的真真始終有種反叛性,不大肯和人接近,小辮子融解了她。笑容逐漸湧現在真真和唸唸的面頰上,童稚的歡樂恢復了,何況,可欣又那樣竭盡全力的去照顧這兩個小女孩,小辮子熱心的教他們唸書,教他們遊戲,教他們「愛」。在這樣的環境下,沒有一個孩子還能「孤立」自己。於是,一天,真真主動的走到可欣面前,第一次喊她「媽媽」。把她的小手放在可欣的膝上,她用發現大新聞的口氣說:「媽媽,我知道怎麼分別小威和小武了,小威的頭髮邊上有一顆小痣。」
「真的嗎?」可欣發生興趣的問,故意不在意她所稱呼的那聲「媽媽」──她一直拒絕喊可欣作「媽媽」。
「真的,只有一點點大。」
「你怎麼看到的呢?」
「我幫他梳頭呀!他的頭髮總是亂七八糟的!」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她已經要照應比她小的弟弟了。
孩子們交朋友是容易的,孩子們和大人的親近也是容易的,沒有幾天,這個家庭已和洽得不能再和洽了,到處都有歡笑,到處都有溫情,只是,嘉齡仍然不知流落何方?
快要過舊歷年了,天氣出奇的冷,接二連三來了幾個寒流,又加上一直在下雨,氣候壞到極點。這樣的氣候下出門旅行,似乎不是什麼輸快的事情。但是,紀遠卻對這旅行抱著極大的興趣和希望。他終於接到情報,說嘉齡在台中一家舞廳中化名獻唱,他立即趕往台中,好在台中沒有雨,可是,也冷得相當夠受。
晚上,紀遠來到了那家名叫藍星的舞廳,這不是第一流的舞廳,佈置得非常粗俗,暗沉沉的燈光,霧騰騰的空氣,加上一些廉價的香水味,舞池裡人影幢幢,不斷的扭動旋轉,音樂瘋狂的響著,充滿了世紀末的情調。他找了一個位子坐下,立刻有兩個舞女舞到他面前來,他搖搖頭,慢慢的燃上一支煙。
侍者走了過來,他叫了杯橘子水,對侍者輕輕講了幾句話,侍者狐疑的望著他,然後走開了。沒多久,侍者陪著舞廳的經理過來了,紀遠拉開身邊的椅子,和那經理交換了一張名片。經理不解的問:「你請我來有什麼事嗎?紀先生?」
「我來打聽一個名叫銀妮的歌女,聽說她在這兒獻唱。」
「是的,」經理微笑了:「你喜歡她?」
「她很受歡迎嗎?」紀遠答非所問。
「說實話,並不怎麼受歡迎,」那經理坦白的說:「她很固執,愛唱的歌才唱,不愛唱的就不肯唱。她的年紀也大了點,現在,比她年紀輕,什麼都肯唱的歌女很多……」經理嚥住了,覺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紀先生問她做什麼?」
「她的真姓名叫什麼?」
「她姓杜,我們就叫她銀妮小姐。」經理說:「她是被高雄××舞廳介紹來的,我們和她簽了一年合同。」
「合同滿了沒有?」
「我知道了,」經理自作聰明的說:「你想請她去唱歌,是嗎?合同還沒滿,錢倒都給她預支光了,我並不反對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償還欠的錢。」
「一共欠了多少?」
「一概一萬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紀遠掏出了支票簿,說:「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據找出來嗎?我要馬上帶她走,我希望沒有什麼牽纏。」
「呃,」經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辦,她這樣一走,臨時沒人接替……」
「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賠償你五千元,怎樣?」
經理錯愕的望著紀遠,不知道這是那兒跑來的「大頭」?
對於銀妮,他們早就不滿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色相,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幾個「藝術歌曲」,天知道,到這兒來的客人還有什麼藝術的?再加上她那份壞脾氣,動不動就砸東西罵人。假若不是因為她欠了太多的錢,他們早就要請她走路了。現在,忽然從天上掉下來這樣一個人,願意為銀妮清償債務,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基於江湖義氣,他又躊躇著說了句:「這位小姐並不是很好惹的,紀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嗎?」
「你放心吧!」紀遠微笑的說。
經理進去了。這兒,紀遠再燃上一支煙,望著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結束,燈光忽然亮了起來,紀遠本能的一震,嘉齡出來了!嘉齡,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紀遠依舊認得出來。她不再是往日的那個小女孩了,紀遠帶著沉痛的心情,望著她那張脂粉堆積著的臉龐。才二十八歲,應該也不會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那職業化的笑容裡,每個笑痕中彷彿都擠得出淚水來。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裝裹著她,那裸露的肩頭應該不勝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經理說她不受歡迎,青春似乎對她特別吝嗇,那張當年煥發的臉龐已換上了疲倦和蒼涼,看不出絲毫的光彩。對滿座的客人機械化的點了個頭,她開始唱一支「綠島小夜曲」。她什麼都變了,只有歌喉依然圓潤動聽,婉轉輕柔。紀遠不禁聽得呆住了。
一曲既終,場子裡響起幾聲疏疏落落的掌聲,不給人讚美的感覺,倒帶著點諷刺的意味。經理走到紀遠的身邊,把嘉齡的合同和借據交給他,說:「她還要唱一支歌,讓她唱完吧!」
紀遠點了點頭,大略的看看那些資料,就簽了一張數字很可觀的支票給經理,說:「我希望不再有什麼麻煩。」
「哦,當然,當然,紀老闆。」經理一疊連聲的答應,把紀遠不知當作那家新開夜總會的老闆了。
嘉齡又開始唱起一支歌來,紀遠忍不住的大大震動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聽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廳裡,也是嘉齡唱出來的。那時杜宅賓客盈門,觥籌交錯,嘉齡尚不解人間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這支歌曲。和今日置身舞廳,蒼涼的吐出那一個個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斂氣,聽著嘉齡哀婉的歌聲: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船兒美麗,夢兒旖旎,穿過海洋,渡過河川,來來往往無牽絆!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憧憬已渺,夢兒已殘,美麗的小船,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
經過風暴,涉過險灘,盛滿時光,載滿苦難,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
經年累月,飄泊流連,白日苦短,夜來苦寒,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憧憬已渺,夢兒已殘,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歌聲結束,嘉齡低低的彎下腰來,對聽眾們鞠了一躬。轉過身子,她迅速的走向後台。紀遠拋下了站在一邊的舞廳經理,也向後台走去,倉卒中,他似乎還聽到經理在討好的說:「這是她最愛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藝術!」
紀遠來到後台,正趕上嘉齡從前面退下來,她低垂著頭,顯得不勝疲倦。紀遠迎了過去,在她的意識還沒有回復以前,他已經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憐兮兮的肩膀。他輕聲的說:「你累了,嘉齡,我來接你回去。你該到一個港灣裡,好好的避避風浪了。」
嘉齡愕然的抬起眼睛來,一看到紀遠,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曾在報上看到紀遠和可欣找尋她的啟事,儘管那啟事無比的吸引她,她卻沒有勇氣把這有著罪惡和墮落的痕跡的身子,帶到紀遠和可欣的面前。這麼多年來,她掙扎過,奮鬥過,墮落過──一直在聲色場中打轉。現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視著紀遠,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眼睛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朦朧……淚珠滑下了她的面頰,新的淚珠又湧了上來。紀遠的胳膊繞住了她的肩頭,擁著她,他說:「讓我們回去吧,叫一輛計程車直回台北,四小時以後,我們就可以到家了。」
「我──」嘉齡囁嚅著。「我還有合同和一些債務。」
「放心吧,都已經幫你弄清楚了。」
「還有──我的衣服。」她想轉身去取衣服。
「別管它了!」紀遠說:「你還會有新的衣服,舊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
就這樣,他們上了計程車。
「我墮落過,曾經有個孩子,害小兒麻痺症死了。」嘉齡輕輕的說,急於想托出自己最壞的一面。
「我都知道,」紀遠打斷了她,事實上他並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現在都過去了。」伸頭看看車窗外的天空,高漠的穹蒼裡,幾點寒星在閃耀著。他微笑的說:「明天會有太陽。」
車子發動了,向台北的方向疾馳而去。
故事寫到這裡,應該可以結束了。不過,把時間延後半年,在紀家,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
這是星期天,一清早,嘉齡就知道家裡要招待客人吃午飯。早上,是可欣和嘉齡兩個人一起上的菜場,她們買了一條活的鯉魚,又買了螃蟹和海參。回到家裡,可欣親自下廚,指導阿菊如何如何下鍋。小辮子忙著把四個孩子打扮得整整齊齊,真真唸唸都是一頭長髮,繫著大蝴蝶結,小威小武穿上白襯衫、西服褲,神氣活現。紀遠也失去一向的鎮靜,不時在房裡繞出繞進。到十點多鐘,紀遠出去了。十一點鐘,他打了個電話給可欣,可欣聽完只是笑,雅真坐在一邊,也望著可欣微笑,彷彿他們都有種默契和瞭解。到十一點半,紀遠和客人都沒來,可欣突然想起忘了買點花來插瓶,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她對嘉齡說:「嘉齡,去幫我買一束花來,到花店去買,要幾朵百合,幾朵鬱金香,和幾朵黃玫瑰。」
嘉齡去了,一連跑了好幾家花店,都買不到鬱金香,使她懷疑可欣是故意要調走她的,最後,她總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裡買到了兩朵鬱金香。拿著花回到家裡,一走進門就覺得家中的氣氛有些不對,瀰漫著一層看不見的喜悅和興奮。
她才跨進客廳,迎面有個男人站在那兒,因為她高舉著花束,那男人顯然誤會了她那把花的意義,他順手接過了花,對她溫柔而誠懇的微笑著:「嘉齡,謝謝你。」他輕聲的說。
嘉齡愣住了,張大了眼睛,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那熟悉的微笑,那熟悉的瘦長身材,那熟悉的一字眉!她張開嘴,半晌,才歡呼的叫:「是你!胡──胡──糊塗鬼!」
一屋子都爆發了歡笑。大家欣然入席,彼此舉杯祝福。安排這次見面,使紀遠和可欣大費苦心,蒙在鼓裡的嘉齡這時才知道胡如葦是上午十時半剛抵達松出機場的。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回國來當副教授。比起以前,他看來穩重而成熟了。「如葦,」可欣望著他:「為什麼一直沒結婚?」
「我還在等待。」胡如葦輕聲的說,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飯後,大家聚在客廳裡,歡笑是無止無休的,許多故事都發生了,過去了。屬於以前的已再抓不回來,屬於未來的還可以創造。大家笑著談著,但是,當話題不期而然的轉到嘉文和湘怡身上時,大家就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只有花園裡面小辮子正在教孩子們唱一支歌,歌名是「拉□行」,歌聲裡充滿歡樂和喜悅:「前進復前進,大家□在手,顧視掌舵人,堅強意不苟……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無涯終可至,南北或西東……」
「一支很好的歌,」紀遠打破了沉默。「或者人生是一條船,有著漫長而疲倦的航行,但是,『意志』是自己的舵手,航行的方向,只在於舵手的穩定與否而已。」
或者是的。全房間沒有人答話,每人都陷在自己的思想裡。人生是一條船,怎樣的船?怎樣的航行?怎樣的方向?何處是港口和邊岸?何時能停泊和休息?……有許許多多人生的問題,都不是任何人所能答覆的。
孩子們的歌聲依然在繼續著:「步伐我既整,舵也掌得穩,行程要有方,涉險要能忍……」
──全書完──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