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微笑了一下,眼光又溫柔又疼愛又親切又慈祥的停駐在雅晴臉上。「讓我告訴你,孩子。我早就猜到桑桑已經不在了,在你出現以前,我就猜到了。」她的聲音低柔,眼光有些迷濛起來。「當那兄弟兩個急匆匆的趕去美國,我就知道不對勁了,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兄弟兩個都放下工作,一起在國外跑的。而且,桑丫頭那副拗脾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兄弟倆從國外回來,編了一大套話告訴我,我也半信半疑,但是,從此,桑桑只寫信回來,而不打電話了。唉!你想,桑桑怎麼可能一連三年之間,連個長途電話都捨不得打呀?」
雅晴呆望著奶奶,心裡又迷糊又茫然又惆悵。她想著那兄弟兩個,想著蘭姑紀媽,他們千算萬算,畢竟有算不到的事情!「而且,」奶奶繼續說了下去。「我經過了太多的變故,太多的生離死別,我比任何人都敏感。寶貝兒,你奶奶雖然老了,並不糊塗。再加上,祖孫之間,天生有種血緣關係,有種心靈感應。我猜到她去了,不管是怎麼去的,她一定不在了。可是,孩子們既然那麼刻意的瞞我,我也就裝聾作啞,反正,奶奶也這麼一大把年紀了。總有一天,我也會去那兒,去和他們團聚。」「奶奶!」雅晴喊。「好,」奶奶笑了笑,握緊雅晴的手。「咱們不說那些傷感情的事。讓我告訴你吧,你那天猛然出現在我面前,確實把我嚇了好大一跳!你那麼像桑桑,說話、舉動、又哭又笑又鬧的勁兒……噢,孩子,你真的騙過了我,我以為我錯了,我的桑桑並沒有死,她回來了。哦,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哇!你怎麼演得那樣真呀?你怎麼會撲在我懷裡哭呀?」
「我沒演,奶奶,」雅晴認真的說:「我一見到您,那麼慈祥,那麼敦厚,那麼可愛的樣兒,我的眼淚就自然而然的來了,我是真的哭了。」「好孩子,」奶奶用手摸著她的頸項。「你是又善良又好心又熱情的女孩。只有你這麼好的孩子,才會接受這兄弟兩個荒謬的提議……」「還有蘭姑。」雅晴說。
「唉,蘭丫頭!」奶奶歎著氣,忽然一本正經的對雅晴說:「答應我,你以後要特別對你蘭姑孝順點兒,這孩子為了桑家的老的和小的,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犧牲了!」
「奶奶!」她再喊,心裡更迷糊了。
「我告訴你吧,」奶奶回到原來的話題。「你是騙了我一陣子,什麼吉他風波啦,什麼永遠不唱歌啦,哎,你真把老奶奶哄得團團轉。可是,後來,我越想越不對了,越想越不可能。但是,你又活生生是我的桑丫頭!我心裡知道總有些不對勁。然後,有一天,我在爾凱的抽屜裡發現一封信,一封他假裝桑丫頭寫給我的家書,一定因為及時發現了你,這封信也忘了毀掉。我不服氣了,再繼續找,於是,我找到了一些全是洋文的信件,我到了一趟台北郵局,請那兒一位好心的小姐幫我翻譯出來,所以,孩子,我都知道了,我的桑丫頭是真的不在了。」雅晴呆望著奶奶,眼裡頓時湧上了淚水。
「對不起,」她哽塞的說:「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惡意要來欺騙你的。」「別哭別哭」奶奶慌忙說,像她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用衣袖去擦拭著她的眼睛,一面急急的說:「你可不能掉眼淚,你如果掉眼淚,奶奶也要哭了哇!」
「好!我不哭。」她擦乾了淚痕,再望向奶奶。「你回家居然沒有說!」「唉!孩子們用了那麼多心機來讓我開心,如果我說穿了,會多傷他們的心呢!而且,說真的,我當時並沒有不開心,我反而很高興。桑桑去了,是我老早就懷疑的事,也是件不能改的事實……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如果去哀悼已經失去的人,不如把這份感情用來憐取眼前的人?」
「是的,你說過!」「記住這句話!在每個人的生命裡,都會失去一些的!記住它,對你將來也會有很大的幫助。」奶奶說得口都干了,雅晴端了杯水,送到她面前,讓她喝了兩口,然後,奶奶又說了下去。「事實上,真正穿幫的並不是你,最引起我懷疑的是爾旋,他行動古怪,整天那兩個眼珠子,就跟著你轉。哎,寶貝兒,奶奶是老了,人越老,經驗也越多了。那孩子是著了迷呢!幾時聽說過,哥哥會對妹妹著迷的呀?」
雅晴的臉發熱了。「奶奶,你什麼時候證實我是假的了?」
「九月中。」「噢,」她愣住了,「這麼說來,你老早老早就已經知道了?」
「是的。」雅晴揚著睫毛,定定的看著奶奶,心裡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這些日子來,她演戲,爾旋演戲,爾凱演戲,蘭姑和紀媽統統聯合起來演戲……她卻再也沒想到,這裡面戲演得最成功的,居然是奶奶!大家都沒騙倒老奶奶,而奶奶卻把每個人都騙了!她望著奶奶,看得發呆了。
「怎麼了?」奶奶推推她。「我在想……我們……都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
奶奶居然笑了起來。「讓我告訴你,裝糊塗比什麼都容易。」
「那麼,奶奶,為什麼你不繼續裝下去呀?讓我也得意一下,我演得好用功啊!」「寶貝兒,」奶奶收起了笑,鄭重而又誠懇的說:「我可以對他們再裝下去,讓他們開心,對你,我不能再裝了。奶奶有些知心話非跟你說不可,你也知道,我已經多拖了好些日子,我怕再拖不了多久,奶奶就沒機會跟你說了!」
「奶奶!」她再度驚叫。
「哦,是的,奶奶也知道,」她瞭解的看著雅晴。
「李醫生跟他們聯合起來騙我,其實,我心裡都有數!」
雅晴目瞪口呆,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讓我快些說吧!」奶奶拉著她的手。「否則,他們會懷疑奶奶為什麼把你留了那麼久。聽我說,寶貝兒,你有次生病了,爾旋有次撞車了,我不再追問你什麼。當你生病的時候,爾旋那個呆子就坐在你房門口扯頭髮……寶貝兒,我知道你遇到了萬皓然。那姓萬的孩子和我們桑家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以前是桑桑,現在是你。」
雅晴怔怔的坐著,不說話。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麼事情,是這個老太太所不知道的。
「你明白,桑桑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桑桑對我有任何要求,我幾乎是有求必應。只有一次,我反對了她,就是她和萬皓然的婚事。」奶奶深切的凝視著雅晴。「當年桑桑太小,她不能瞭解。現在呢,你也捲進去了。知道嗎?當年,我見過萬老太太。」「哦?」「我和萬老太太談了很久,我也見過萬皓然。你必須明白,萬皓然確實非常可愛,他有股魔力,他有男子漢的氣概,他會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是,會是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丈夫!」雅晴聽得癡了。「他是一隻鶴。一隻孤獨的鶴。你當然聽過鶴立雞群那句話,他和別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就比別人出色,這種男人,哪一個少女會不愛他呢?但是,他不會被婚姻拴住的,當他真正戀愛的時候,他不爭取,反而逃避,他怕愛情,怕婚姻……他從來沒有要娶過桑桑!我想,他也沒有要娶過你!孩子,」奶奶柔聲的問:「他向你求過婚嗎?」
雅晴搖頭。「你瞧!這就是他!老實說,我很欣賞那孩子!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一個女人能拴住這匹野馬!這種性格,也是相當讓人服氣的。好了,寶貝,我長話短說,」她把雅晴更近的拉到自己面前。「你會走進桑家來,你會讓我叫了你這麼久的寶貝兒,你會姓了咱們家的姓,你會叫了我大半年的奶奶,你會──讓我那個傻呼呼的孫子坐在你房門口扯頭髮──總算你和我們桑家有緣。孩子,我今天給你掛了一塊有『桑』字的金牌,我跟你說了這麼多,只是想問你一句話:你肯不肯真正做我們桑家的人?」雅晴滿臉通紅,低低的喚了一聲:
「奶奶!」「你知道,我很害怕嗎?」奶奶說。
「怕什麼?」她不解的。
「萬皓然。」奶奶坦率的說了出來:「怕他在你心裡的份量超過了爾旋……會嗎?」「奶奶!」她低下頭去,有些羞澀,有些矯情。
奶奶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仔細看她。
「你真像桑桑。」「我保證,奶奶,」她含糊的說:「我不會像桑桑那樣做傻事,我畢竟不是桑桑。」奶奶的眼睛亮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奶奶的聲音低啞而溫柔。「我打心眼兒裡愛你疼你,當你生病那段日子,我真是急壞了。哎,寶貝,不是我做奶奶的誇自己的孫兒,相信我,爾旋會做一個好丈夫。我看著這孩子長大,從沒見過他這樣失魂落魄,他一向也是驕傲的,也是有個性的,我還怕他永遠討不到老婆呢!但是,他對你,哎!」奶奶深深歎息。「他那麼愛你,這份愛也值得珍惜吧!」「奶奶!」她的臉更紅了。她輕輕把面頰靠在奶奶胸前。「我珍惜的,我一直很珍惜的!」
「那麼,你要真正做我們家的人了?」奶奶問,微笑起來,似乎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奶奶老了,對人世已經沒有什麼希求了,但是,如果知道你會嫁給爾旋,我想,我就再也沒什麼遺憾了!」「奶奶!」她責備的喊,面頰紅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不要這樣說,不要講那些喪氣話,讓我告訴你吧,我為萬皓然動過心,可是,我想,我一直愛著爾旋。您放心!」她壓低聲音:「我會嫁他的!」「說清楚一點,」奶奶興奮的:「別忘了奶奶的耳朵已經聾了呀!」「奶奶,」雅晴提高了一些聲音,熱烈的低喊:「你的耳朵根本不聾,你的眼睛看得比誰都清楚,你的心智明白,你的腦筋是第一流的……不過,你一定要逼我再說一次,我就再說一次:你是我的好奶奶!我答應你,我會嫁給他的,嫁給桑爾旋!行了嗎?我的老祖宗?」
奶奶笑了。那笑容又幸福,又滿足,又欣慰,又快活,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了。三天以後,奶奶在睡眠中與世長辭,唇邊還帶著笑容,眼角還充滿了笑意。夢的衣裳29/3015
葬禮已經過去了。奶奶被安葬在陽明山的公墓裡。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生命就是這樣,永遠在一代又一代的替換。從葬禮上回來後,雅晴就在房間裡,把她的皮箱攤開在床上,她開始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到箱子裡去。她房裡有架小電視機,打開電視,她讓螢光幕上的戲演著,她並不看,只埋頭做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她的戲已經演完了,她該回去了。她住了手,忽然陷入某種沉思中。是她的戲嗎?不,是奶奶的戲演完了。或者,每個人都一生下地,就開始扮演自己的角色,直到死亡,角色才算演完。奶奶,她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一個大時代中的小女人,像大海中的一個小泡沫,沒有人注意它的升起,也沒有人注意它的消失。在我們這個時代裡,有多少這種默默而生,默默而去的人呢?
她搖搖頭,明知道奶奶的去只是遲早的問題,她仍然滿懷酸楚。在這一刻,她才更深的體會到,自己有多深的愛著奶奶,事實上,在她見奶奶的第一面時,她就已經愛上這個滿懷創傷,卻仍堅強屹立的老人。她愛她,她真的愛她……把衣服堆在床上,她默默的拭去頰邊的淚水。
樓下還有很多客人,李醫生夫婦、宜娟的父母、和一些爾旋父執輩的朋友們,正在客廳裡談著話,談一些久遠以前的過去,一些老太太的善舉,一些歷史的陳跡。爾旋、爾凱、蘭姑、紀媽、宜娟……都在客廳裡招呼著。雅晴重新從衣櫥裡取出衣服,沒有人注意她的離開,大家並不太熱心於從美國歸來的小妹妹。明天,爾旋可以很自然的告訴那些親友們,小妹又回到美國念碩士去了。不久,大家就會把桑桑完全淡忘了。這社會就是這樣的,人人都忙,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劇和悲劇,再也沒時間去注意別人家的事情。小桑子,她也只是滄海一粟而已。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來,奶奶是多麼堅強!小桑子、寶貝兒、桑丫頭……她卻明知道眼前是個冒牌貨!為了讓爾凱爾旋蘭姑紀媽高興,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隱藏在內心深處,將計就計的跟著大家演戲,甚至,她並沒有因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愛她一點。當她生病時,她照樣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身邊。奶奶!奶奶!奶奶!她心裡在低喚著,下意識的看看窗外的天空,湖對面的樹林後面,正有一縷炊煙在裊裊升起。她望向天上的白雲,奶奶,你在天有靈,會不會想到,現在最強烈的想念著你的人,是那個在你生命最後的六個月中,闖進來的陌生女孩。有人敲門,她來不及回答,門開了。爾旋走了進來。他一面進門,一面說:「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樓來了……」
他忽然住了口,呆呆的望著床上的衣服和皮箱。「你要做什麼?」他問。
「戲演完了,曲終人散,我也該走了。」她淒苦的說,仍然在想著奶奶,想著那最後的一個耶誕夜,大家跳「狄斯可」,奶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他們取悅了奶奶,還是奶奶取悅了他們?爾旋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把箱子用力闔上。
「你發瘋嗎?」他急促的說:「這兒就是你的家,你還要走到哪裡去?」「不。」她著他:「我必須回到陸家去。」
「你還是要回來的,是不是?」他盯著她。「我們何必多此一舉?本省人說,結婚要在熱孝裡,否則要等三年。大哥已經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這件事了。我們也速戰速決吧,怎樣?」
「不管怎樣,我要先回到陸家。」
他走近她,注意到她的淚痕了。
「你又哭過了。」他憐惜的說,伸手撫摸她的面頰。「今天,你比我們誰都哭得多。」「我很愛哭。」她說,把頭埋進了他的肩膀裡,淚水又來了。「噢,爾旋,你們不知道奶奶有多偉大,你們不知道!」她熱烈的喊著。「傻瓜!」爾旋的鼻子也酸了,聲音也啞了。「我們不知道嗎?我們總比你知道得更多!否則,也不會安排你來我家了。」他忽然推開她,正色看她:「雅晴,你有沒有想過,冥冥中的命運到底在安排些什麼?我們的相遇相戀,完全因奶奶而起,嚴格說起來,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覺中,給我們牽了紅線了。」
「在有知有覺中,」雅晴低哼著:「她又何嘗不在牽紅線呢?」她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你在說什麼?」他問。
「沒有說什麼,」她慌忙說:「我只是想奶奶,我好想好想她,想起以後再也聽不見她叫寶貝兒、桑丫頭、小桑子……我就覺得心都扭起來了。」
「雅晴!」他又憐又愛又感動的低喚了一聲。
然後,在那相同的悲切裡,在那彼此的需要裡,在那相惜相憐的情緒裡,他們又擁吻在一起了。一個細膩的、溫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獻,是彼此的憐惜,也是彼此的熱愛……。而雅晴,她更深切的在獻出自己的心靈──為了奶奶。她深信,奶奶在雲端裡俯視著他們,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幾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眉端眼角的每條皺紋中……房門驀然被衝開,宜娟喜悅的呼叫聲同時傳來:
「桑桑!你願不願意當我的伴娘……」
她驟然停口,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室內。雅晴慌忙和爾旋分開,也睜大眼睛望著宜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解釋。然後,宜娟的身子往後退,嘴裡喃喃的說著:「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我……真沒想到你們這麼……這麼病態,你們……你們應該都關到瘋人院去!」
說完,她掉轉身子,就瘋狂的往樓下奔去。雅晴愣了愣,才回過神來,她喊著說:「爾旋,你還不去拉住她!她以為我們是精神病了!以為我們兄妹在……」
遲了。他們已經聽到,宜娟在神經質的大叫著:
「爾凱!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們……他們……他們在親熱……」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個魯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爾旋,爾旋立即做了個最後的決定,他返身拉著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樓梯口去,站在樓梯口,他對樓下的人鄭重宣佈:
「讓我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這位是陸雅晴,因為她有些像桑桑,我們請她來哄了奶奶大半年……」
樓下一片嘩然。在喧嘩、驚奇、與紛紛私語中,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著手掌,笑了起來:
「怪不得!」他大聲說。
「什麼怪不得?」他太太在問。
「我一直覺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說呀。這年頭流行整容,鼻子墊高一點兒,下巴弄尖一點兒,化妝再改變一點兒……人就換了樣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來,我給她打針,發現她有塊很明顯的胎記不見了。我心裡就納悶,這年頭,怎麼整容整到這個位置來了?……如果胎記在臉上,除去還有道理,在……」
「咳咳咳,」李太太慌忙咳嗽,拍著李醫生的肩:「你也老了,看把人家孩子臉都說紅了!還不住口呢!」
紀媽用手蒙著嘴,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跟著,更多的人笑了出來。連爾凱也笑了出來,蘭姑也笑了出來。喪禮後的悲劇氣氛已蕩然無存,室內洋溢著驚奇與喜悅。雅晴的臉一直紅到脖子上。心想:好哇!你們兄弟們千算萬算,要我背家譜看照片看幻燈片,複習再複習。你們卻不知道桑桑屁股上有塊胎記!在大家含笑的、好奇的、驚異的注視與打量中,她覺得自己快變成一件展覽品了。大羞之下,她轉身就跑,爾旋回頭要追,追以前,居然沒忘記對大家再交代了一句:「還有,我和這位陸小姐已經訂婚了,歡迎各位來喝喜酒!」大家哄然了。又笑又鼓掌又叫好。這不是辦喪事的日子。這簡直是宣佈喜事的日子。或者,奶奶的意思就是如此吧!雅晴想著,心裡又溫暖又酸楚,卻已不再悲哀。她確信,奶奶不會希望大家悲哀的,假若她能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相信她也會加入一角。噢!她確實加入了,雅晴想,她何曾離開過呢?她的精神,她的影響力,她的影子,不是一直在桑家每個角落裡嗎?她衝進了房間,小電視機仍然開著,螢光幕上,有個美麗的女歌星在唱《流水年華》。流水年華,年華似水,總有一天,這歌星也將變老,變得和奶奶一樣老,滿頭白髮,滿臉皺紋。那時,剩下的只有回憶。那時,你也能像奶奶一樣灑脫嗎?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堅強嗎?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充滿了愛心和體貼嗎?她看得出神了,想得出神了。然後,由歌星身上,她想到自己:陸雅晴,你有一天也會老,當你年老的時候,別忘了奶奶是怎樣的!
爾旋關上房門,把樓下的喧鬧和歡笑聲關住了。他走過來,從她身後抱住了她的腰,把下巴貼在她耳邊,他低聲問:
「這電視就這麼好看嗎?」「不要鬧!」她忽然說,背脊陡然又僵直了。螢光幕上,有個久違了的人出現了。依然是滿頭亂髮,依然是一身隨隨便便的服裝,依然一臉的桀驁不馴,依然有閃亮的眼睛依然有那份孤獨與高傲,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一把吉他。有種遺世獨立的超然,有種飄然出塵的韻味,有種堅定自負的信念,有種「鶴立雞群」的出眾………那是萬皓然!節目主持人在報告了:
「今天,我們非常意外而榮幸,能請到最好的吉他歌手萬皓然,到我們的節目中來!大家都知道,萬皓然有編曲作詞、即興而歌的天才,深受一般年輕朋友的崇拜,他的歌有鄉村歌曲的意味,有校園歌曲的風雅……這種天才,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主持人還說了些什麼,雅晴已經聽不見了。她只是瞪視著萬皓然。然後,主持人下去了。場景也換了。萬皓然坐在一架水車的前面,那水車在不停的轉動,一葉葉的木片運轉著,運轉著,像在運轉時間,運轉命運,運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萬皓然抱著吉他,坐在那兒,四周有輕微的煙霧,把萬皓然烘托在煙霧中。「我要為各位唱一支我自己寫的歌,」萬皓然柔聲說:「這支歌是為了紀念一個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然後,他開始唱了:
「水車它不停不停不停的轉動,夢的衣裳30/30
將那流水不停不停的送進田中。
荒蕪的田園得到了灌溉,
禾苗兒不停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我曾有多少多少多少不同的夢,
都早已被命運的輪子輾碎播弄,
有個女孩從陽光中向我奔來,
送我一架水車要我好好珍重!
我把水車不停不停不停的踩動,
看那流水將荒蕪的沙漠變成田 。
夢兒又一個一個一個重新甦醒,
就像那禾苗兒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歌聲重複了兩次,然後停了。萬皓然的頭低俯著,鏡頭推向水車,水車在不停不停的轉動,配合著水聲的琮琮。雅晴的眼眶濕了,她從沒聽過他唱得這麼動人。即使在「寒星」,他也沒有唱出這麼多的感情,和這麼深刻的韻味。在一陣瘋狂的掌聲以後,萬皓然抬起頭來了,他的眼睛閃亮如星辰,他的臉上有著陽光,他撥弄著吉他,在弦聲裡,他開始說話:「許多人以為做夢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尋夢就更加荒唐了。可是,我們誰沒有夢呢?曾經有人對我說,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的生命也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唱了剛剛那支歌,送給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的朋友們,也送給願意追求夢想或不願意追求夢想的人。現在,我要為各位再唱一支歌,也是關於夢的。歌詞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寫的,歌名叫《夢的衣裳》!」他又開始唱了: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錦緞,歡笑是它的裝潢,柔情是它的點綴,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萬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他唱完了,他的頭從吉他上抬起來,眼睛炯炯發光,現場觀眾掌聲雷動。他一直等掌聲停了,才靜靜的站了起來,挺直了背脊,深刻的、從容的說:
「如果你們喜歡我的歌,那是因為我披著一件夢的衣裳,這衣裳會讓每個人發亮發光,希望你們,也都能有屬於自己的那件夢的衣裳!」觀眾又瘋狂的鼓掌了。鏡頭拉遠,畫面淡出,另一個歌星出來了。雅晴伸出手去,關掉了電視。她回過頭來,眼睛濕漉漉的,她看著爾旋。「爾旋,你知道嗎?他已經成為了一顆『巨星』!」
他面容感動,眼光卻深深的停駐在她臉上。
「我想,」他沉吟的說:「是你送了他一架水車,是嗎?」
「是。」她坦率的回答。
「你不怕我吃醋?」「你已經有了水車!」「在哪裡?」「這裡!」她把自己投入他懷中。
他抱緊她,感動而震撼。「你送他的,絕不是同一架吧?」他提心吊膽的問。
她笑了,把頭埋在他懷裡,她輕聲嘰咕:
「奶奶說你會是個好丈夫,我看,你會是個又多心,又嫉妒,又愛吃醋的丈夫!」「你在嘰咕些什麼?」他推開她的身子,看她的臉:「我聽不清楚。」「沒什麼。」她微笑著,望向窗外的天空。「我在想桑桑和她那件夢的衣裳!唉,好一句夢的衣裳!你知道嗎?我也有一件夢的衣裳,用青春、歡笑、柔情……編織出來的衣裳!」
「是嗎?」他問。「是的!」「你的那件衣裳在哪兒?」
她故作驚訝狀的抬頭看他。
「怎麼?你沒看見嗎?我早就把它送給了你,現在,不正好端端的披在你肩膀上嗎?」
他笑了,擁她入懷。夜色正緩慢的布開,夜霧從窗口湧進來,在室內靜悄悄的瀰漫徘徊。晚風穿過樹梢,奏著和諧的樂音,像支美好的歌。這樣的夜晚,該是尋夢的好時間吧!不管你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不管你願意尋夢,或者不願意尋夢!每個人總有一件夢的衣裳,在那兒閃閃發光。──全書完──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五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二日初度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