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幾天,雅晴都有些精神恍惚,總覺得自己的神志不能集中,內心深處,像有一道潛伏的激流,正在體內緩緩的宣洩開來。她仍然成功的扮演著桑桑,原來任何事情,都難在一個開始,一旦納入軌道,什麼都變得順理成章了。奶奶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懷疑過桑桑的真實性,即使雅晴有什麼和桑桑不同的小習慣,奶奶也會自然而然的把它歸之於:
「到底在外面住了三年呢!」
一句話遮掉了所有破綻,雅晴認為不可能再出錯了,除非是爾旋。爾旋確實越來越變得危險而不穩定了,他眼底經常流露出過多的感情,常常燃起一支煙,就對著雅晴呆呆癡望,一任那香煙幾乎燃到手指。以至於「桑桑」確實在小心的避開爾旋了。但是,她的人是避開了,她的心卻甜蜜的,像發酵的酒般冒著泡泡,每個泡泡裡都醉意醺然。
好在,爾旋的工作很忙。爾凱接收了父親遺留下來的大部份事業,一家成功的貿易公司和好幾家外國名廠的代理商。爾旋卻開了家傳播公司,包了好幾個電視台的節目和時段,因此,他不止上班的時間忙,連晚上和深夜,他都經常不在家,要不就是和客戶應酬,要不然就在錄影棚裡。爾凱的忙碌也不比爾旋差,但是,兄弟兩個顯然都有默契,他們盡量抽空回家,每晚總有一個是留在家裡的。他們都瞭解一點,奶奶的歲月已經無多,而竭力在爭取能相聚的每分每秒。
宜娟在三天後就和爾凱講和了,雅晴看得出來,軟化的不是爾凱,而是宜娟,她照舊來桑家,小心的討好奶奶,也討好「桑桑」,絕口不提「吉他事件」。蘭姑私下告訴雅晴,她已經對宜娟解釋過了,桑桑曾受過感情上的創傷,而不願再彈吉他。也在那次私下談話裡,雅晴問過蘭姑:
「當初桑桑引起家庭大戰時,你和奶奶是站在桑桑一邊呢?還是站在爾凱一邊?」
蘭姑沉默了片刻,然後抬頭坦白的回答。
「爾凱一邊。」「奶奶也是?」「是的。」「爾旋呢?」「也是。只不過不像爾凱那樣激烈。」
那麼,當初的桑桑,是處在孤立狀況下了。雅晴沉思著,她還想問一些細節,蘭姑已機警的避開了。怎麼,他們全家對這件往事,都如此諱莫如深呵!
這天晚上,奶奶又犯了心臟痛的老毛病,李醫生來打過針,告訴蘭姑沒有關係,老人需要休息。奶奶很早就睡了。爾凱和宜娟關在他的書房裡──在這家庭中,大約空房間太多了,爾凱和爾旋都豪華到除臥房之外,還在樓下各有一間書房。爾凱小兩口在書房中靜無聲響,大約在喁喁談情吧。蘭姑和紀媽早就成了閨中知己,都在廚房裡料理第二天的菜餚,一面聊著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爾旋──爾旋那晚偏偏不在家,他有應酬,晚上還要去攝影棚,安排一位影星上節目,他剛包下一家電影公司的全部宣傳工作。
雅晴忽然覺得很寂寞,很無聊。這是來到桑家之後,第一次有這種寥落感。她在自己的屋裡待了好一會兒,倚窗而立,她看到皓月當空,窗外月明如晝。依稀彷彿,她又聽到山裡傳來的梵唱和鐘聲……她一時興起,拿了一件蘭姑為她鉤織的紫色披肩,她下了樓,走到花園裡。
沒有人注意她。她在花園裡走了走,摘下一串蔦蘿,在梧桐樹下拾起一片心形葉片,有沒有人注意過,梧桐葉子是心形的?她想起《夢的衣裳》中的兩句: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那麼,桑桑或者注意過了?
花園裡靜悄悄空蕩蕩的,很無聊!她走向大門,打開邊門,她走出了「桑園」。順著腳步,她往「桑園」後面的小徑走去,這條路爾旋帶她走過,可以直通湖畔,也可以繞到山上的小廟。她裹著披肩,夜色涼如水,夜色確實涼如水!她慢慢的,並沒有一定的目標,只是順著小徑往前走,路邊有許多野草,草叢裡,流螢在閃爍著。她不知不覺就走到湖邊來了,地上很乾燥,連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氣,小徑兩邊有合抱的大樹,叫不出樹名,卻落了一地鬆脆的樹葉。她踩著那樹葉,又軟又脆,作聲,給了她一種又靜謐又溫馨又恬然的感覺。好極了,這樣的夜,這樣的湖水!
然後,她發現了一棵梧桐樹,又高又大的梧桐樹,她好驚奇,因為台灣的梧桐樹是很少的。於是,她想起蘭姑告訴過她的話,他們建造桑園時,保留了原來的一些樹木,那麼,這棵梧桐和桑園裡的梧桐是同樣很早就存在了。她走到梧桐樹下,樹下鋪了一層落葉。梧桐是最會落葉的樹。她站在那兒,雙手交叉的抱在胸前,拉著披肩的角。她看著湖面,月光在湖上閃亮,像許多閃光的小飛魚,在水面跳舞,她看得出神了。無意間,她抬起頭來,想看月亮,卻一眼看到聳立在湖對面的「桑園」,她怔了怔,從她所站立的這個角度,卻正好看到桑家樓上面湖的窗子,有一扇窗內亮著幽柔的、淺紫色的丕她幾乎可以看到那紫色的窗簾,在風中搖曳。她呆望著,輕蹙著眉梢,她的思想在飛馳著;腦海裡閃過一些閃丕又很快的熄滅了。梧桐樹、窗子、心形葉片、夢的衣裳……她面前好像放著一盤七巧板,她卻拼湊不起來,只知道一件事,從這個角度,從這棵梧桐樹下,可以看到自己的窗子。那麼,從她的窗口,是不是也可以看到這兒呢?不。她看過,湖的對面只是一片幢幢樹影,如果沒有光源,你絕對不可能看到湖對面的東西!何況,她也沒必要去找湖對面的一棵梧桐樹!
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
她正癡立在那梧桐樹下,任何預感都沒有,忽然間,她聽到身後有某種聲音,她還來不及回頭,就覺得自己的身子被兩隻強而有力的胳膊牢牢的抱住了。她想喊,來不及了,那胳膊巧妙的把她轉了個方向,她連對方是個什麼人都沒看清楚,就覺得有兩片火熱的嘴唇,像燃燒般緊貼住了她的。她想掙扎,對方只輕輕一推,她就倒在那鬆軟的落葉堆中了,她趁倒下的片刻,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這襲擊自己的人物,想尖叫救命,但,對方發出了一聲熱烈的的低語:
「桑桑,你終於來了!」
她及時嚥下了已到喉嚨口的尖叫。那男人對她壓了下來,她被動的睜大眼睛只看到對方那狂野的眸子,閃著某種野性的、炙熱的、燃燒著火焰似的光。這光使她驚懼,使她心慌,使她緊張而失措。那兩片嘴唇重新貼住了她的。她感到他呼吸的熱氣吹在自己臉上,他的嘴唇帶著強力的需索,她想閉緊牙關,可是,她做不到。他的吻不像爾旋,爾旋細膩溫存,他卻是粗獷激烈而狂暴的。她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像著火似的燃燒起來了,連思想都燒起來了,因為她根本不能思想了……但是,他猝然放開了她,抬起頭來,他用手一把拂開她額前的短髮,把她粗魯的移到樹葉陰影的外面,讓月光直射向她,他冷冰冰的開了口:
「你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桑桑?」
她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但是,那人用雙手壓住她的雙手,使她躺在那兒根本無法移動,他緊盯著她,聲音粗魯狂暴而憤怒,他再重複了一句:
「你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桑桑?」
她明白這是誰了。事實上,在她被襲擊的那一剎那,她就應該知道這是誰了。她開始恢復思想,只是,還沒有完全從那震驚中清醒過來。「放開我,萬皓然。」她說。
「不。」他壓緊她。那對燃燒的眼睛裡充滿了怒氣和野性,他像個被激怒的野獸,他似乎想吃掉她。他磨著牙齒,使她初次瞭解什麼叫「咬牙切齒」。他從齒縫裡迸出一串話來:
「你戲弄我,你這個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面前,故意讓我看到你,你引誘我到這兒來等你,你卻遲遲不露面,好不容易,你來了,你終於來了,一個冒充貨!」
他舉起手來,在她的驚愕與完全意外之下,他毫不思索的給了她狠狠一個耳光。她被打得頭偏了過去,面頰上火辣辣的作痛,眼睛裡直冒金星。這是她這一生裡第一次挨耳光。立刻,憤怒、驚恐、委屈、疼痛……使她把所有的理智都趕跑了,她大叫了起來:「你這個瘋子!你憑什麼打我?放開我!我不是你的桑桑,我沒有安心要在你面前冒充她!我只是倒了十八輩子霉,會無意間走到這兒來!你放開我,你才是混蛋!難道因為我不是桑桑,你就可以打我?那麼你去打全天下的女人?放開我!」她狂怒的掙扎,狂怒的叫:「你這個莫名其妙的瘋子,你這個野人!你這個笨蛋……」他仍然壓著她,但是,他的濃眉緊鎖著,似乎在「思索」她的話。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恨……他壓住她的那隻手似乎有幾千斤的力量,她就是掙不開他。在狂怒和報復的情緒下,她側過頭去,忽然用力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大驚,慌忙縮回手,又甩又跳。她乘機跳起身子,回頭就跑,她才起步,他一把拉住她的腿,她摔下去了,他把她用力拖回到身邊,她氣得簡直要發瘋了。
「你幹什麼?」她怒聲問:「我已經承認我不是桑桑,你為什麼不放我走?」「坐下來!」他命令的說,聲音裡竟有股強大的力量。彷彿他是專司發令的神擔貳■來的命令就?容人抗拒。他不拉她了,卻拍拍身邊那落葉堆積的地面,一面審視自己的手臂。她看了一眼,那手臂上清楚的留下了自己的齒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你相當兇惡,」他說,聲音冷靜了,冷靜得比他的凶暴更具有「威力」。「看樣子,你比桑桑還野蠻。」
她坐下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坐下」。因為他的「命令」?因為他是「萬皓然」?因為他渾身上下迸射出來的那股奇異的力量?因為他是「桑桑」的男友?因為他是一個故事的「謎底」?因為他披著件「夢的衣裳」?總之,她坐下了,坐在那兒氣呼呼的著他。「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咬了我一口,」他說,聳了聳肩。「我們算是扯平了。現在,你好好的告訴我,你怎麼會來到桑園?怎麼變成了桑桑?」她了他一眼,現在,月光正斜射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非常清晰,他有張輪廓很深的臉,好像一個雕刻家雕出的初坯,還沒經過細工琢磨似的。這是張有稜有角的臉,線條明顯的臉。眉毛又粗又濃,鼻子挺直,下巴堅硬……他的眼神相當凌厲,幾乎有些兇惡……她吸了口氣,轉了轉眼珠。夢的衣裳14/30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還沒從憤怒中恢復過來。而且,她還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轉頭看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特殊的光,一種讓她害怕的光,那樣森冷而獰惡,她幾乎感到背上在發冷
「你最好告訴我!」他簡單的說,那種「威力」充溢在他眉梢眼底和聲音裡。「否則,我也有辦法讓你說!」「我……」她再吸了口氣,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根本無力於反抗。「我被桑家兄弟找來,冒充幾個月桑桑,因為老太太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她簡短的說。
「她居然沒看出來?」他不信任的。
「她幾乎半瞎了。」他點了點頭,銳利的看她。一瞬也不瞬,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那麼,桑桑呢?還在美國?」
她覺得自己的膝蓋在發抖,很不爭氣,她確實在發抖。她迎視著這對深刻的眼光,想著剛剛那強暴而炙烈的吻,她不知道如果她說出來了,他的反應會怎樣。
「為什麼不說?」他催促著,不耐的。
「她死了!」她衝口而出,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個人催眠了。他會讓她說出所有的實話。「三年前就死了。」
他瞪了她一會兒,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怎麼死的?」他從齒縫裡問。
「他們告訴我,她在美國切腕自殺的。」
他死死的看了她好幾分鐘,這幾分鐘真像好幾百個世紀。然後,他轉開了頭,望著湖面。再然後,他把頭埋在弓起的膝蓋裡,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變成了化石。
她望著他的背脊,那寬厚的背脊,幾乎可以感覺他那結實有力的肌肉,他的頭髮又濃又黑又密,他的身子僵硬,雙手緊緊的抱著膝。他就這樣坐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她有些心慌,有些害怕,然後,她想逃走了。不知怎的,她怕這個人,怕他身上那種威力,怕他的狂熱,怕他的猙獰,也怕他的冷漠。她移動了一下身子,剛剛想站起來,她就聽到了他的聲音,短促的、命令的、壓抑的聲音。由於他的頭仍然埋在膝上,他的語音有些低悶,但卻相當清晰:
「請你走開!」「好的。」她說,站起了身子,她本來就想走了。她想,能從這怪物身邊走開是件她求之不得的事了。
但是,她沒有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曉得她忽然就折回到這男人面前,她跪下來,什麼都沒想,腦子裡幾乎是片空白,像是一種直接的反應,一種本能,她伸出手去,非常溫柔非常溫柔的把他那滿頭亂髮的腦袋攬進了懷裡。她用自己的下巴貼著他的鬢邊,她的嘴唇貼著他的耳朵。
「你為什麼不哭」她低聲說:「如果你哭一次,會舒服很多,為失去一個最心愛的人掉眼淚,並不丟臉。」
他猛然抬起頭來,似乎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中了心臟,他面孔發白而眼睛血紅,他的臉色猙獰而可怖,額上青筋暴起,嘴唇發青。「滾開!」他低吼著。「是。」她低語,從他面前站起身子,她轉身欲去,他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他仍然坐在那兒,微仰著頭,凝視她。他的眼光裡並沒有悲切和愁苦,只有一抹深刻的陰鷙和某種固執的剛強。
「你很像她。」他說,聲音穩定而清楚。
她點點頭,不用他說,她也知道,否則,她怎能冒充桑桑。「你知道是誰害死了桑桑?」他咬牙問。
「是她的家人,她的大哥,他們不該狠心的拆散你們!」她從內心深處說了出來。「不。」他又在磨牙齒。「是我。」
「你?」她困惑而不解。
「我不該讓她陷那麼深,我不該讓她愛上我,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展下去……」他盯著她,忽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陸雅晴。」她用舌頭潤著嘴唇,喉嚨裡又乾又澀。「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雅晴,」他念著她的名字,又一遍說:「你很像桑桑,非常像。」「我知道。」「你不止長得像她,你的個性也像。兇猛的時候是只豹,溫柔的時候是只小貓。你善良熱情而任性,只憑你的直覺去做事,不管是對或是錯。」
她不語。「所以,雅晴,」他的語氣變了,變得深沉而迫切。「永遠不要去熱愛別人,你付出越多,你的痛苦越深,愛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它有時比恨更能傷人。」他鬆開了手,眼光恢復了他的冷漠和堅強:「現在,你走吧!回到桑家去!」
她站著不動,傻傻的看著他。
「你為什麼還不走?」他怒聲問。
「這兒不是你買下來的地方吧?」她說。
他掉頭去看湖水,不再理會她,好像她已經不存在。「桑家為什麼反對你?」她問。
「去問他們!」他悶聲說,頭也不回。
「我問過,他們說因為你父親是個挑土工。他們認為門不當戶不對。」「誰說的?」他仍然沒回頭。
「桑爾凱。」「桑爾凱!哼!」他冷哼著。「這就叫做君子,這一家人都是君子,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幫我掩飾!」
「掩飾什麼?」他回過頭來了,定定的看著她。
「我父親不是挑土工,如果是挑土工,他們也不會在乎。我父親是個殺人犯,被判了終身監禁。」
「哦?」她瞪大眼睛張大了嘴。
「而我──」他冷笑了,眼角流露出陰狠與冷酷:「我從小受夠了歧視,我是個不務正業的流氓,我只有一項特長……」「彈吉他!」她接口。他瞪著她。「你知道得不少,你該走了。」他冷冷的說:「你再不走,桑家全家都會出動來找你,奶奶不會願意知道,桑桑又和萬皓然──那個殺人犯的兒子混在一起!」
真的!她驚覺的看看天空,月亮都偏西了,夜色已經好深好深了,她確實該回去了。但是,她就是不想走,她覺得有好多的困惑,好多的不解,好多的問題,她要問他,她要跟他談──桑桑,談他們的戀愛,他們的吉他,他們的歌──《夢的衣裳》。張著嘴,她還想說話,他已經驀然間旋轉身子,大踏步的走了,踩著那父父的落葉,他很快就隱進了密林深處。她在湖邊又呆站了片刻,聽著風聲、樹聲、蟲聲、蛙聲,和水底魚兒偶然冒出的氣泡聲,終於,她知道,那個人確實走了,不會再回轉來了。她拾起地上的披肩,很快的向桑園奔去。回到桑園,爾旋正在邊門處焦灼的等著她。一眼看到她,他冒火的把她拉進花園,懊惱而急促的說:
「你瘋了嗎?深更半夜一個人往外跑?你不怕碰到壞人,碰到流氓?晚上,這兒附近全是山野,你以為是很好玩的是不是?」她一句話也不說,逕直走進了客廳。客廳裡空空蕩蕩的,顯然全家人都睡了。她想往樓上走,爾旋伸手拉住了她,從她頭髮上摘下一片枯葉,又從她披肩上再摘下一片枯葉,他瞪視著手心裡的枯葉,問: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想談今晚的事,不想談萬皓然。你們一直不肯談這個人,你們一直避諱談桑桑的愛情,現在我也不談,她想著,一語不發,轉身又要往樓上走。爾旋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腕,把她直拉進他的書房,關上了房門,他瞪著她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想說,但是她卻說了:
「我遇見了萬皓然。」
他大大一震,迅速的揚起睫毛,臉色變了。
「哦?」他詢問的。「怎樣呢?」
「他把我當成桑桑,」她說,不明白為什麼要說出來,她的喉嚨仍然又乾又澀。「他強吻了我,發現我是個冒牌,他打了我一耳光,我咬了他一口。」
他的臉色變白,他的眼珠黑幽幽的盯著她。然後,他一轉身就往外走,她抓住了他。
「你去哪兒?」她問。「去找萬皓然。」他僵硬的說。
「找他幹什麼?」她立即接口:「我已經跟他談過了,我告訴他桑桑死了。他不會來揭穿我,你們──對他的認識太少,他絕不會來揭穿這一切,他也不──怨你們。」
他死盯著她,他眼裡明顯的流露出恐懼和擔心。
「你──怕什麼?」她問。
「失去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然後,他俯下頭來,想找她的嘴唇。她閃開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改變了她,她很快的說:「你不算得到過我,對於你沒得到的東西,你也根本談不上失去!」她打開門,飛快的衝出去了。夢的衣裳15/308
一清早,雅晴才下樓,就發現爾旋坐在客廳裡等著她。奶奶還沒起床,紀媽在擦桌子,蘭姑把從花園裡剪下來的鮮花,正一枝枝插到花瓶裡去。爾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正在看剛送來的報紙。表面上看來,這一天和往日的每一天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雅晴卻可以嗅出空氣裡某種不尋常的緊張,說不定,他們已經開過一個「凌晨會議」,因為大家的神情都怪怪的,都沉默得出奇。她才走下樓梯,爾旋立刻熄掉了手裡的煙蒂,他跳起來,不由分說的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說的往花園裡拖去,一面回頭對蘭姑說:「蘭姑,紀媽,告訴奶奶,桑桑搭我的車子進城去買點東西!」她往後退縮,想掙出這隻手。爾旋緊拉著她,一口氣把她拖向了車庫,他輕聲而懇切的說:
「給我一點時間,有話要和你談!」
她無言的上了車,心裡有些不滿,她不喜歡這種「強制執行」的作風。車子開出了桑園,開到馬路上,向台北的方向疾馳。雅晴看看爾旋,他緊閉著嘴,眼睛定定的注視著前方的道路,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他既然不說話,雅晴也不想開口。車子進入市區,停在爾旋的辦公大樓前面。
她又走進了爾旋那間私人辦公廳,在這兒,他們曾經開過好幾次會,來決定雅晴能否冒充桑桑。他們來得太早,外間的大辦公廳裡,只到了寥寥可數的兩三個職員,其中一個為他們送上了兩杯茶,爾旋就把房門緊緊的關上了。他燃起了一支煙,心神不寧的在室內踱著步子。雅晴沉默的站在那兒,沉默的瞪著他。「好了!」半晌,她開了口:「你說有話說,就快些說吧!」
他停下來,凝神看她。
「你相當不友善,」他說:「為什麼?我做了什麼事情讓你生氣嗎?」「我不喜歡像個手提袋一樣被人拎來拎去!」她悶悶的說,心裡也湧上了一陣困惑,她知道這理由有些勉強,卻自己也不瞭解,為什麼對爾旋,忽然間就生出某種逃避的情緒。你對他認識還不夠深,她對自己說,你要保持距離,你要維持你女性的矜持,不要讓他輕易就捉住你……何況,他是你的二哥!「讓我們來談談萬皓然,好不好?」桑爾旋忽然站在她身邊,開門見山的說,他的一隻手溫和的搭在她的肩上。
「你們不是一直避免談他嗎?」她問。「你們不是認為我沒必要知道這段故事嗎?你不是『保證』萬皓然不會成為我們這場戲中的障礙嗎?為什麼你又要談他了?」
「我們錯了,行嗎?」他悶聲說,噴著煙顏「最起碼,我承認,我錯了。行嗎?我們一開始就該告訴你有關萬皓然的一切,而不該隱瞞許多事情!」他把她推到沙發邊,聲音放和緩了,他柔聲說:「坐下吧,雅晴。」
她坐下來,端著茶杯,很好的綠茶,茶葉半漂浮在杯子裡,像湖面的一葉小舟。湖面?她又記起那湖水,那梧桐,那落葉,那粗獷狂野的吻……
「雅晴!」他喊。「嗯?」她一怔,抬起頭來,彷彿大夢初醒。
「你心不在焉。」她振作了一下,啜了口茶,挺直了肩膀。
「我在聽。」她說:「你要告訴我萬皓然的事。」
「……是的。」爾旋沉吟著:「萬皓然和我同年,我們曾經是小學同學,又是中學同學。」
「哦?」她集中精神,有興趣了。
「他的父親並不是一個工人,我們騙了你。」
「我知道,」雅晴接口:「他是個殺人犯,判了終身監禁,關在牢裡。」他驚奇的抬起頭來,詫異的看她:
「誰告訴你的?」「萬皓然。」他咬了咬牙眉頭微蹙了一下。
「看樣子,你們昨晚談了很多?」
「並不多。」她坦白的說:「除了這一點,我並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他仔細看她,點了點頭。
「你瞧!」他說:「這就是萬皓然,他從不隱瞞自己的一切。他父親是在他六歲那年犯案的,本來,他父親也做得很好,是家小工廠的主持人,學問不錯,人也長得英俊瀟灑,可是,他出了事,連帶把萬皓然的前途也全毀掉了。」
「那案子一定是件……不得已的案子吧!例如,他被壞人迫害,被敲詐,他一時無法控制,就失手殺了人。或者,他陷入了圈套……」他深深的看了她一會兒。
「你對《警網雙雄》、《檀島警騎》……這類影集一定很迷吧?」他說:「事實上,這不是個好故事,沒有圈套,沒有壞人,萬皓然的父親愛上了一個酒女,在爭風吃醋中,他殺掉了他的情敵和那個酒女,警方判決是蓄意殺人。最不可原諒的,他家裡有個很漂亮的太太,有個六歲的兒子,和才滿一歲的女兒。」「噢,萬皓然還有個妹妹?」
「是的,她叫萬潔然,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爾旋靠在桌背上,望著她。「萬家一出事,家產、工廠、朋友……全都沒有了,他們全家搬到內湖的工廠區,一間違章建築的木屋裡,萬皓然的母親給那些工人洗衣服……來維持一兒一女的生活。於是,萬皓然成了我們的鄰居。」
「你們都看不起他,因為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不要說『你們』,我和萬皓然一直很陌生,我們不同班,從來沒有機會成為朋友或是敵人。但是,萬皓然確實在歧視和屈辱下長大,他沒有朋友,他受盡嘲笑……這養成了他憤世嫉俗仇恨一切的個性,不到十二歲,他已經被送進少年組管訓了好幾次,十五歲,他長得又高又大又結實,他學會了唱歌,彈一手好吉他。十八歲,他用拳頭去闖天下,他被高中開除,闖了一大堆禍,包括──使一個十六歲的小女生懷了孕……」「我不相信!」雅晴打斷了他。「你把他說成了一個地痞流氓!但是,他不是的,他有感情有思想有深度,你們沒有一個人嘗試過去瞭解他!」爾旋住了嘴,他注視她,好深切好深切的注視她,他的眼神怪異而臉色陰沉,半晌,他歎了口氣,低沉而沙啞的說:
「你真的像桑桑!這句話,桑桑也對我說過!」
「所以他愛桑桑,所以他對桑桑不能忘情,因為桑桑是惟一一個不歧視他而瞭解他的人。但是,你們扮演了上帝,你們拆散了他們!逼死了桑桑。你曾經說,萬皓然已經結婚了,事實上,萬皓然並沒有結婚,對不對?」
他繼續盯著她。「不錯,萬皓然沒有結婚。」他沉聲說:「你到底要不要聽那個故事?」「好,」她忍耐的握著茶杯。「你說吧!」
「萬皓然提前入伍當了兵,從軍隊裡回來,他曬得更黑,身體更壯,性格更堅定,吉他彈得更加出神入化。他去一家小俱樂部彈琴唱歌,風靡了無數的女孩子。如果他好好的向娛樂事業上走,他可能已經成為一顆超級巨星。但是,他沒有。他從來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連續工作兩個月以上,他不敬業,不愛工作,他認為工作本身,就是一個『監牢』,只要他賺夠了吃飯錢,他就開始游手好閒……不,雅晴,別打斷我。我無意於攻擊萬皓然,他有他的哲學,他的人生觀,他的生活方式。我們根本無權說他是對或是錯。在另一方面,他侍母至孝,他不許他母親再工作,他奉養她,早上給她的錢,晚上又拿走了………因為他自己用錢如水,他母親只得瞞著他,仍然給人洗衣服。」「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當桑桑和他戀愛之後,我們不能不調查他。」
「好吧,說下去!」「桑桑十六歲那年認識了他。他教桑桑彈吉他,教她唱歌,教她認識音樂,教她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桑桑迷上了吉他,迷上了音樂,迷上了歌唱,最後,是瘋狂的迷上了萬皓然。」
雅晴專心的傾聽著,專心的看著爾旋。
「桑桑高中畢業,就向全家宣佈,她要嫁給萬皓然,這對我們全家來說,都是一顆不大不小的炸彈。我們反對萬皓然,並不完全因為他的家庭背景,主要是,他和桑桑是兩個世界的人,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桑桑是被寵壞的小公主,萬皓然是桀驁不馴的流浪漢,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怎麼可能幸福?但是,桑桑執迷不悟,在家裡又哭又叫又鬧……說我們對他有成見,說我們歧視他,說我們不瞭解他……就像你剛剛說的。」他停了停,雅晴默然不語。
「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奶奶說話了。她說:去找那男孩子來談,我們要瞭解他,幫助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給他,我們最起碼該給他機會。於是,有個晚上,我和爾凱去到萬家的小木屋,去找萬皓然,那一區全是違章建築,又髒又亂又人口密集,我們的心先就寒了,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這種地方來。好戲還在後面呢,我們找到了那小子,他正和一個工廠裡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沒關好門,我們推門進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雅晴睜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氣。
「我不相信!」她簡單的說。
他注視著她,眼底有層深刻的沮喪和怒氣。
「不相信?去問萬皓然!」他低吼著。「這傢伙有一項優點,他從不撒謊!去問他去!」
雅晴頹然的垂下了眼睛望著茶杯。
「後來呢?」她低問。「我當場就和萬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來,兩個人打得天翻地覆,然後,我問他,怎麼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談婚嫁,一方面和別的女人睡覺!大哥也氣瘋了,他一直在旁邊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後,萬皓然大笑了起來,他笑著對我們兄弟兩個說:『老天!誰說過要娶你妹妹?她只是個夢娃娃,誰會要娶一個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這樣稱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只是個會做夢的小娃娃,有件夢的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沒有對桑桑認真。然後,他說了許許多多話,最主要的,是說,這是個誤會。他說,他不過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過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個太太!他又說:『你看我像個會結婚的人嗎?只有瘋子才結婚,結婚是另外一種監牢,我有個坐牢的父親已經夠了,我不會再去坐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