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慢慢的流逝。秋茶采過沒有多久,冬天就來臨了,這年的冬天,雨季來得特別早,還沒進入陰曆十一月,簷邊樹梢,就終日淅瀝不停了。冬天不是採茶的季節,高立德停留在家的時間比以前更多了,相反的,柏霈文仍然奔波於事業,擴廠又擴廠,他收買了工廠旁邊的地,又在大興土木工程,建一個新的機器房。因為建築圖是他自己繪的,他務希達到他的標準,不可更改圖樣,所以,他又親自督促監工,忙得不亦樂乎,忙得不知日月時間,天地萬物了。在他血管中,那抹男性的、創業的雄心在燃燒著,在推動著他,他成為一個火力十足的大發動機。擁著含煙,他曾說:
「你帶給我幸運和安定,含煙,你是我的幸運,我的力量,我愛你。」含煙會甜甜的微笑著,她陶醉在這份感情中。努力吧!霈文!去做吧!霈文!發展你的前途吧!霈文!別讓你的小妻子羈絆了你,你是個男人哪!
但是,同時,柏老太太沒有放鬆含煙,她開始每日把含煙叫到她的屋子裡來,她要她停留在自己的面前,做針線,打毛衣,或唸書給她聽。她坦白的對含煙說:「你最好待在我面前,我得保護我兒子的名譽!」
「老太太!」她蒼白著臉喊。
「別說!」老太太阻止了她。「我瞭解你!我完全瞭解你是怎樣一種人物!」她不辯白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消逝,她有種疲倦的感覺,隨她去吧!她順從柏老太太,不爭執,不辯白,當霈文不在家的時候,她只是一個機器,一個幽靈。她任憑柏老太太責罵和訓斥,她麻木了。
她的麻木卻更刺激了柏老太太,她說她是個沒有反應的橡皮人,是不知羞的,是沒有廉恥的。不管怎麼說,含煙只會用那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望著她,然後輕輕的、輕輕的歎口氣,慢慢的低下頭去。柏老太太更憤怒了,她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被輕視了。因為,含煙那樣子,就好像她是不值一理的,不屑於答覆的。她開始對那些鄰居老太太們說:
「我那個兒媳婦啊,你跟她說多少話,她都像個木頭人一樣,只有在男人面前,她可就有說有笑的了。本來嗎,她那種出身……」對於這種話,含煙照例是置若罔聞。但是,有關含煙的傳說,卻不脛而走了。柏家是巨富豪門,一點點小事都可以造成新聞,何況是男女間的問題呢!因此,當第二年春天,開始采春茶的時候,那些採茶的女孩,都會唱一支小歌了:
「那是一個灰姑娘,灰姑娘,
她的眼睛大,她的眉兒長,
她的長髮像海裡的波浪,
她住在那殘破的灶爐之旁!
她的舞步啊輕如燕,
她的歌聲啊可繞樑,
她的明眸讓你魂飛魄蕩!
有一天她跟隨了那白馬王子,
走入了宮牆!走入了宮牆!
穿綾羅錦緞,吃美果茶漿,
住在啊,住在啊——那庭院深深的含煙山莊!」
這不知是那一個好事之徒寫的,因為含煙深居簡出,一般人幾乎看不到她的廬山真面目,因此,她被傳說成了一個神話般的人物。可喜的是這歌詞中對她並無惡意,所以,她也不太在乎。而且,另一件事完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帶給她一份沉迷的、陶醉的、期盼的喜悅,因為,從冬天起,她就發現自己快做母親了。含煙的懷孕,使霈文欣喜若狂,他已經超過了三十歲,早就到了該做父親的年齡,他迫不及待的渴望著那小生命的降臨,他寵她,慣她,不許她做任何事。而且,他在含煙臉上看到了那份久已消失了的光彩,他暗中希望,一個小生命可以使她健康快樂起來。但是,柏老太太對這消息沒有絲毫的喜悅可言,暗地裡,她對霈文說:
「多注意一下你太太吧!你整天在工廠,把一個年輕的太太丟在家裡,而家裡呢,偏巧又有個年輕的男人!」
「媽!」霈文皺著眉喊:「你在暗示什麼?」「我不是暗示,我只是告訴你事實!」
「什麼事實?」霈文懷疑的問。
「含煙有心事,」柏老太太故意把話題轉向另一邊。「她只是受不慣拘束,我想。」「你到底知道些什麼?媽?」霈文緊釘著問。
「你自己去觀察吧,」柏老太太輕哼了一聲。「我不願意破壞你們夫妻的感情,我不是那種多事的老太婆!」
「可是,你一定知道什麼!」霈文的固執脾氣發作了。柏老太太態度的曖昧反增加了他的疑心,他暴躁的說:「告訴我!媽!」「不,我什麼都不知道,」老太太轉開了頭。「只看到他們常常握著手談天。」「握著手嗎?」霈文哼著說,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他的眼睛瞪得好大。「這也沒什麼,」柏老太太故意輕鬆的看向窗外。「或者,這也是很普通的事,立德既然是你的好朋友,當然也是她的好朋友,現在的社交,男女間都不拘什麼形跡的。何況,他們又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興趣?」「一個喜歡玫瑰花,另一個又是農業的專家,一起種種花,除除蟲,接觸談笑是難免的事情,你也不必小題大作!我想,他們只是很談得來而已!」
「哦,是嗎?」霈文憋著氣說,許許多多的疑惑都湧上了心頭,怪不得她心事重重,怪不得她從不離開含煙山莊!怪不得她總是淚眼汪汪的!而且……而且……她曾要求去工廠工作,她是不是也曾努力過?努力想逃避一段軌外的感情?他想著,越想越煩躁,越想越不安。但是,最後,他甩了甩頭,說:「我不相信他們會怎樣,含煙不是這樣的人,這是不可能的!」「當然,」柏老太太輕描淡寫的說。「怕只是怕,感情這東西太微妙,沒什麼道理好講的!」
這倒是真的,霈文的不安加深了。他沒有對含煙說什麼,可是,他變得暴躁了,變得多疑了,變得難侍候了。含煙立即敏感的體會到他的轉變,她也沒說什麼,可是,一層厚而重的陰霾已經在他們之間籠罩了下來。
當懷孕初期的那段難耐的、害喜的時間度過之後,天氣也逐漸的熱了。隨著氣候的轉變,加上懷孕的生理影響,含煙的心情變得極不穩定。而柏老太太,對含煙的態度也變本加厲的嚴苛了。她甚至不再顧全含煙的面子,當著下人們和高立德的面前,她也一再給含煙難堪。含煙繼續容忍著,可是,她內心積壓的郁氣卻越來越大,像是一座活火山,內聚的熱力越來越高,就終會有爆炸的一日。於是,一天,當柏老太太又在午餐的飯桌上對她冷嘲熱諷的說:
「柏太太,一個上午沒看到你,你在做什麼?」
「睡覺。」含煙坦白的說,懷孕使她疲倦。
「睡覺!哼!」柏老太太冷笑著說:「到底是出身不同,體質尊貴,在我做兒媳婦的時代,那有這樣舒服?可以整個上午睡覺的?」含煙凝視著柏老太太,一股鬱悶之氣在她胸膛內洶湧澎湃,她盡力壓制著自己,但是,她的臉色好蒼白,她的胸部劇烈的起伏著,她瞪視著她,一語不發。
這瞪視使柏老太太冒火,她也回瞪著含煙,語氣嚴厲的說:「你想說什麼嗎?別把眼睛瞪得像個死魚!」
含煙咬了咬嘴唇,一句話不經考慮的衝口而出了:
「我有說話的餘地嗎?老太太?」
柏老太太放下了飯碗,憤怒燃燒在她的眼睛中,她凝視她,壓低了聲音問:「你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含煙輕聲的,但卻有力的、清晰的說:「在你面前,我從沒有說話的餘地,你是慈禧太后,我不過是珍妃而已!」高立德迅速的望向含煙,她的反抗使他驚奇,但,也使他讚許,他不自禁的浮起了一個微笑,用一對欣賞而鼓勵的眼光望著她。這表情沒有逃過柏老太太的視線,她憤怒的望著他們,然後,她摔下了筷子,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轉過身子,昂著頭,一步步的走上樓去了。她的步伐高貴,她的神情嚴肅,她的背脊挺直……那模樣,那神態,儼然就是慈禧太后。目送她走上了樓,高立德微笑的說:
「做得好!含煙,不過當心一點兒吧!她不會饒過你的!你最好讓我對霈文先說個清楚!」
「不要!立德!」含煙急促的說:「請你什麼話都不要說!你會使事情更複雜化!」
於是,高立德繼續保持著沉默。但是,這天下午,霈文匆匆的從工廠中趕回來了,顯然是柏老太太打電話叫他回來的。他先去了母親的房間,然後,他回到自己的臥室,面對著含煙,他的臉色沉重而激怒。含煙望著他,她知道柏老太太對自己一定有許多難聽的言詞,她等待著,等待著霈文開口,她的表情是憂愁而被動的。
「含煙,你是怎麼回事?」柏霈文終於開了口。聲音是低沉的,責備的,不滿的。「你怎麼可以對媽那樣?她關懷你,對你好,而你呢?含煙!你應該感恩啊!」
含煙繼續望著他,她的眉峰慢慢的聚攏,她的眼睛慢慢的潮濕,但她沒有說話,一句話都沒說。
「含煙,你變了!」霈文接著說:「你變得讓人不瞭解了!我不懂你是怎麼了,你有什麼心事嗎?你對柏家不滿嗎?我對你還不夠好嗎?含煙,說實話,你最近的表現讓我失望!」
含煙仍然望著他,但,淚水緩緩的沿著面頰滾落下來了,她沒有去擦拭它,她一任淚珠奔瀉,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閃著淚光,閃著不信任的光芒。帶著悲哀,帶著委屈,帶著許許多多難言的苦楚。霈文緊鎖著眉頭,含煙的神情使他心軟,可是,他橫了橫心,命令的說:
「擦乾眼淚!含煙,去向媽道歉去!」
含煙輕輕的搖了搖頭。
「去!」霈文握住了她的肩膀,站在她的面前。她正坐在床沿上,仰著頭望著他。他搖撼著那肩膀,嚴厲的說:「你必須去!含煙!」「不!」她終於吐出了一個字。「含煙!」他憤怒的喊。「立刻去!」
她垂下了頭,用手蒙住了臉,她猛烈的搖頭。
「不!不!不!」她一疊連聲的說。「別逼我,霈文,你別逼我!」「我必須逼你!」霈文的臉色嚴肅。「母親是一家之長,我不能讓人說,柏霈文有了太太就忘了娘,你如果是一個好女人,一個好妻子,也不應該讓我面對這個局面,讓我蒙不孝之名!所以,你必須去!」他的聲音好堅定,好沉重。「聽到了嗎?含煙,你無從選擇,你必須去!」
含煙抬起頭來了,她再度仰視著他,她的聲音空洞,迷惘,而蒼涼,像從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
「你一定要我這樣做?」她問,幽幽的,她的眼光透過了他,落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
「是的!」霈文說,卻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含煙的神情使他有種不祥之感。「那麼,我去!」她站起身來,立即往門口走去,一面自語似的說:「但是,霈文,你會後悔!」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緊盯著她。
「你是什麼意思?」她望著他,緩緩的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掙脫了他的掌握,她走出了門外。她的身子僵直,她的臉色蒼白而一無表情。她徑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門前,推開了門,她直視著柏老太太,用背台詞一樣的聲音,清清楚楚的說:
「我錯了,老太太,請你原諒我。因為我出身微賤,不懂規矩,冒犯了你,希望你寬宏大量,饒恕我的過失。」
說完,她不等柏老太太的回答,就立刻轉過身子,走回自己的房間,她只走到了房門口,就被一陣子突來的暈眩和軟弱打倒了,她蹌踉了一下,倉促間,她想用手扶住門,但沒有扶住,她仆倒了下去,暈倒在門前的地毯上面。
霈文大喊了一聲,他衝過來,抱住了她的頭,直著嗓子喊:「含煙!含煙!含煙!」
她一無所知的躺著,頭無力的垂在他的手腕上。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呼吸微弱,霈文的心臟收緊了,絞痛了,冷汗從他額上沁了出來。他蒼白著臉,抱起她來,仍然一疊連聲的喊著:「含煙!含煙!含煙!」
整棟房子裡的人都被驚動了,高立德也從他房裡衝了過來,一看到這情況,他立即採取了最理智的步驟,他衝向樓下客廳,撥了電話給含煙的醫生。這兒,霈文把含煙放在床上,他焦急的搖撼著她,掐著她的人中,用冷毛巾敷她的頭,一面不停的喊著:「含煙!醒來!含煙!醒來!含煙,我心愛的,醒來吧!含煙!含煙!」他吻她的面頰,吻她的額,吻她那冷冰冰的嘴唇。但她毫無反應,她那張小小的臉比紙還白,烏黑的兩排長睫毛無力的垂著,在眼瞼下投下了兩個弧形的陰影。
醫生來了,經過了一番忙碌的打針,安胎,診斷,然後,醫生嚴重的說:「最好別刺激她,讓她多休息,否則,這胎兒會保不住的。」
醫生走了之後,霈文仍然守在含煙的身邊。柏老太太只來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她認為含煙的暈倒完全是矯情,是裝模作樣,因此,她對她更增加了一份嫌惡,多會施手段的小女人!她顯然又讓霈文神魂顛倒了。
好久之後,含煙才醒了過來,她慢慢的張開眼睛,一時間,有點兒恍恍惚惚,她似乎是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霈文深深的注視著她,他憐惜的擾摩著她的面頰,她的頭髮,她那瘦瘠的小手。眼淚湧進了他的眼眶,他輕聲的叫:
「含煙!」她望著他,想起經過的事情來了,翻轉了身子,她用背對著他,把頭埋進了枕頭裡,她什麼話都沒說。這無聲的抗議刺痛了他,他看著她的背脊,以及她那瘦弱的肩膀。她一向是多麼柔順,為什麼變得這樣冷漠了?他痛心的想著。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輕的撫弄著她的頭髮,低聲的說:
「別生我的氣,含煙,我也是無可奈何啊!我知道婆媳之間不容易相處,但是,誰教我們是晚輩呢?」
她繼續沉默著,躺在那兒動也不動。霈文心中的痛楚在擴大,他隱隱的感到,含煙在遠離他了,遠離他了。他摸不清她的思想,他走不進她的領域,他們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為什麼呢?他沉痛的思索著。難道……難道……難道真是為了高立德?他想著當她暈倒時,高立德怎樣白著臉奔向客廳去打電話請醫生,事後又怎樣焦灼的在門口張望……他的心變冷了,他的手指僵硬的停在她的頭髮上。就這樣,他在那兒呆坐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然後,他站起身來,一語不發的走出了房間。含煙看著他出去,淚濡濕了枕頭,她仍然一動也不動的躺著,但是,在她的心底,那兒有一個裂口,正在慢慢的滴著血。霈文下了樓,高立德正坐在客廳中看晚報,看到了他,高立德放下報紙,關懷的問:
「怎樣?她醒了嗎?」霈文瞪著他,你倒很關心啊!他想著。走開去倒了一杯茶,握著茶杯,他看著高立德,慢吞吞的說:
「是的,醒了。」高立德注視著他。「霈文,」他忍不住的說:「待她好一點,你常不在家,她的日子並不好過!」霈文的眼光直直的射在他的臉上。
「你的意思是什麼?」他悶悶的問。
「我想——」高立德沉吟的說:「你母親並不很喜歡她。」
哦,你倒知道了?霈文緊緊的盯著他。原來是你在挑撥離間哦!你想在我們家扮演什麼角色呢?他放下了茶杯,慢慢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立德!以後,請你把心神放在茶園上,不要干涉我的家務事!」
高立德跳了起來,憤然的看向霈文,霈文卻拋開他,逕自走上樓去了。高立德氣怔了,好久好久,他就這樣憤憤的對樓梯上瞪視著。接著,一連好幾天,含湮沒有下床。霈文和含煙之間,那層隔閡的高牆已經豎起來了,他們彼此窺測著對方,卻都沉默著,不肯多說話。含煙更憔悴,更蒼白了,對著鏡子,她常喃喃的自語著:「你快死了!你已經沒有生氣了,你一定會死去!」
於是,她歎息著,她不甘願就這樣死去,這樣沉默的死去!這樣委屈的死去!她走下了樓,那兒有一間給霈文準備的書房,但是,霈文太忙了,他從沒時間利用這書房。她走了進去,拿出一疊有著玫瑰暗花的信箋,她決心要寫點什麼,寫出自己的悲哀,寫出自己的愛情,寫出自己的心聲。於是,她在那第一頁上,寫下了一首小詩:
「記得那日花底相遇,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輕輕私語:『要你!要你!要你!』
記得那夜月色旖旎,你問我心中有何秘密?
我向你悄悄私語:『愛你!愛你!愛你!』
但是今夕何夕?你我為何不交一語?
我不知你有何希冀,你也不問我心底秘密,
只有杜鵑鳥在林中唏噓:
『不如離去!不如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