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爸爸說的,陸家的人不會被病折倒,我很快的就復元了。不過三四天的時間,我又恢復了原有的體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復得的愛情,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許多。我變得喜歡沉思,喜歡分析。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後,我把我所遭遇的,全歸罪於「那邊」。我發現我是更不能忘記「那邊」的仇恨了。只要一閉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夢萍、爾豪、爾傑的臉就在我眼前旋轉。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歷歷在目,舊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復仇的血液,我渴望有機會報復他們,渴望能像他們折辱我一樣去折辱他們。可是,在這復仇的念頭之下,另一種矛盾的情緒又緊抓住了我,這是我難以解釋的,我覺得我又有一些喜歡爸爸了,或者是同情爸爸了。難道他用金錢在我身上堆積起來,竟真的會收到效果?我為自己「脆弱的感情」生氣,為了堅強我自己,我不斷的強迫我往壞的一面去想,爸爸的無情,爸爸的鞭子,爸爸對媽媽的戕害……這種種種種的思想,幾乎使我的腦筋麻痺。
書桓也比往日來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獨自凝想,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猜測他是在想念如萍,而感到妒火中燒,我不能容忍他對我有絲毫的背叛,那怕僅僅是思想上的。一次病沒有使我從仇恨中解脫出來,反而把我更深的陷進仇恨裡去,我變得極端的敏感和患得患失了。我怕再失去書桓,由於有這種恐懼,「那邊」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壓力。書桓太善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負擔,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時候,我都可以領略到他內心對如萍的負疚。一天,他對著窗口歎氣:
「如萍一定恨透了我!」他喃喃的說。
我的心臟痙攣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妒嫉使我渾身緊張,我沉下臉來,冷冷的說:「想她?何不再到『那邊』去?」
他看著我,然後把我拉進他的懷裡,他的手臂纏在我的腰上,額頭頂著我的額,盯住我的眼睛說:
「你那麼壞,那麼殘忍,那麼狠心!可是,我卻那麼愛你!」
然後,他吻住了我。我能體會到這份愛情的強烈和炙熱,我能體會這愛情太尖銳,太緊張,太不穩定。這使我變得神經質,變得不安和煩躁。書桓不再提出國的事了,相反的,他開始進行一個報社的編譯工作,他不斷的說:
「結婚吧,依萍,我們馬上結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他怕什麼?怕不立刻結婚就會失去我嗎?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堅定嗎?怕對如萍的負疚壓垮他嗎?「那邊」,「那邊」,我什麼時候可以從「那邊」的陰影下解脫?什麼時候可以把「那邊」整個消滅?「依萍,明天起,我到某報社去做實習記者了。」一天,書桓跑來告訴我。「恭喜恭喜!」我說。「有了工作,我就決定不出國了。我知道你不願意我處處倚賴父親,我要先自立,然後我們結婚,怎樣?」
「好。」「依萍,婚後你願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還是分開住?」
「嗯?」我心裡在想著別的事。
「你願意另租房子嗎?」
「嗯?」「依萍,你在想什麼?」他走近我,注視我的眼睛。
「想——」我頓住了。「噢,沒有什麼。書桓,當記者是不是有許多方便?」「你指哪一方面?」「我想查一輛汽車的主人是誰,我知道車子號碼,你能不能根據這個查出那人的姓名和住址?」
「你——」他狐疑的望著我:「要做什麼?私家偵探嗎?」
「哦!」我笑了,轉開頭,不在乎的說:「是方瑜想知道。那車子裡是個流氓,曾經用車子攔她,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
「真的嗎?」書桓仔細的看著我:「好牽強的理由!你到底要做什麼?你還是告訴我真話好些。」
「你能不能查出來?」我有些生氣了:「能查就幫我查一查,不能就算了!我自有我要查的理由,你問那麼清楚幹什麼?」
「說實話,我沒辦法查。」他搖搖頭:「不過,我有個朋友,或者他可以查。」「那麼,你幫我查一下。」「很重要嗎?」書桓皺著眉問。
「並不很重要,但是我希望能查出來。」
「好,你把號碼寫給我!」
我把那輛川端橋頭所見到的小汽車的號碼開了出來,交給書桓,他看了看說:「希望你不是在做壞事。」
「你看我會嗎?」我反問。
「唔,」他笑笑:「靠不住。」
三天後,書桓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是:
「魏光雄,中和鄉竹林路×巷×號。」
「好了,」書桓望著我說:「現在告訴我,你要找出這個人來幹什麼?」「不幹什麼。」我收起了紙條。
「依萍,你一定要告訴我!」
「那麼,我告訴你吧,這人是雪姨的姘夫!」
「依萍!」書桓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有證據?」
「我只是猜想。」我輕描淡寫的說。
「依萍,」書桓抓得更緊,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視我:「依萍,你饒了他們吧!」「哈!」我抽出手來,走開說:「我又沒有怎麼樣,饒了他們?他們行得正又何必怕我,行得不正則沒有我,他們也一樣會遭到報應,與我何干?」
「那麼,依萍,你答應我不去管他們的事!」
「你那樣關心他們幹什麼?」我憤憤的問:「還在想念如萍是不是?」「依萍!」書桓默然的搖搖頭。
「好吧,我正要到那邊去,陪我去去如何?」我試探的問。
「不!」書桓立即說:「我不去!」
「怕見如萍?」我問。「是的,怕見如萍。」他坦白的說:「無論如何,我對不起如萍,我不該追了她,又甩掉她!」
妒火又在我胸中燃燒,我煩躁了起來。奇怪,我對書桓的獨佔欲竟強得超乎我自己的想像,就連這樣一句話,我都覺得受不了!我無法忍受他為如萍不安,這使我覺得他對我不忠。最起碼,如萍在他心中依然佔有一個位置,否則,他就根本不會對她負疚。這種思想牢牢的控制著我,我甩甩頭,向門口走去。「你到哪兒去?」「那邊。」「依萍,」他追了上來:「你想把剛剛得到的情報抖出來嗎?」「不,只是想看看爸爸!」我大聲說,不耐的瞪了他一眼:「用不著你為他們擔心,告訴你,書桓,我的力量還不足以粉碎他們!假如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尤其是你對如萍又不能忘情……」「依萍,」他打斷了我,皺著眉說:「你怎麼變得這樣小心眼?學得如此刻薄!」「我刻薄?」我挑起了眉毛。
「好了,好了,」他立即偃旗息鼓:「算我說錯了,我道歉,別生氣,小姐,最好我們別再吵架了。」
我嚥回了已經冒到嘴裡的幾句氣話,別再吵架了。真的,我們吵的架已經夠多了。我默默的走到玄關去穿鞋子,何書桓跟了過來,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我。我穿好鞋,看到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又對自己待他的態度感到抱歉,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那樣愛他,為什麼又總要挖苦他,挑剔他?弄得兩人都不愉快?於是,我把手按在他的手上,歉然的笑了笑:
「書桓,我很快就會回來。」
「你到底去做什麼?你父親又沒有派人來叫你。」
「病好了之後,還沒見到過爸爸,而且,我也想出去走走了,關了這麼久,多氣悶!」
他對我搖搖頭:「依萍,我知道你不會想念你爸爸的,你對他沒有這樣深的感情!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心裡一定有個壞念頭。依萍,你第一次的報復舉動差一點葬送了我們的愛情,請你聽我一句,別再開始第二次的報復。」
「你別說教,好不好?難道我不可以去看我父親?」
「當然,你可以。」他悶悶的說。
我注視著他,對他微笑了。把頭湊過去,我安慰的低聲說:「再見!乖乖的,幫我在家裡陪陪媽媽!」
「我知道你去幹什麼,」他依舊悶悶的說:「你想去看看雪姨她們的臉色,你又在享受你的勝利。」
「我的什麼勝利?」「你又把我搶回來了!」「哼!」我冷笑了一聲:「別把你自己估得太高,大家都要『搶』你!我可沒有搶你哦!」
「好了,又損傷了你的驕傲了!」何書桓說,把我拉過去吻我,輕聲說:「早些回來,我等你!」
我走出家門。這正是下午,太陽很大。我叫了一輛三輪車,直馳到「那邊」。是的,我又要開始一次報復了,我已經得到雪姨的秘密,還等什麼呢?他們曾那樣欺侮過我,折辱過我,壓迫過我,我為什麼要放過他們?站在院子裡,我嗅著那觸鼻而來的玫瑰花香,復仇的血液又開始在我體內奔竄,使我有些興奮和緊張起來。
客廳中很安靜,這正是午睡時間,大概其他的人都在睡午覺,客廳裡只有爾豪一個人,(難得他居然會在家。)正在沙發椅中看報紙。看到了我,他的臉色變化得很快,馬上顯得陰沉暗郁,冷冷的望著我。我走進去,旁若無人的把手提包放在沙發椅子上。爾豪按捺不住了,他跳了起來,怫然的說:「依萍,是你?你居然沒病死?」
我一愣,立即笑了起來,想起那一晚,他曾怎樣嘲謔我,使我感到一份報復性的愉快。怎麼樣?書桓到底回到了我的身邊!他的憤怒讓我覺得開心,我神采飛揚的挑挑眉毛說:
「我非常好,你們一定也過得很好很愉快吧?」
「當然,」爾豪說:「我們這裡沒有人裝病裝死。」
我有些生氣了,但我仍然在微笑。
「如萍在家嗎?我特地來找她的,」我怡然自得的說:「我預備十月結婚,考慮了很久,覺得還是請如萍作女嬪相最合適,如果她在家,我要和她商量商量!」
我這一棍夠厲害,爾豪頓時漲紅了臉,他伸著脖子瞪著我,像只激怒的公雞。好不容易,他才壓制著怒氣,吐出三個字來:「不要臉!」「不要臉?」我笑了,憤怒使我變得刻薄:「這屋子裡倒是有個很要臉的女孩子,正躺在醫院,為了打掉沒有父親的孩子!」爾豪的臉色由紅轉青,停了半天才點點頭說:
「依萍,你的嘴巴夠厲害,我承認說不過你!但是,別欺人太甚!」說著,他轉身向屋子裡走去,走到客廳門口,又轉回頭來,慢慢的加上一句:「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知足一點吧!」
我望著他隱進屋裡,不由自主的愣了愣。但,接著我就擺脫了他所加予我的那份微微的不安,大聲的叫:
「爸爸!在家嗎?我來了!」
爸爸幾乎立刻就出來了,夏天他總喜歡穿長衫,一件府綢長衫飄飄灑灑的,滿頭白髮,再加上那支煙斗,他看來竟有幾分文人的氣質。在不發怒,而又不煩惱的時候,他的面色就慈祥而緩和。我找不到挨打那天所見到的殘忍凶暴了,現在,在我面前的是個安詳的老人。他望望我,滿意的笑笑:
「不錯,復元得很快。」
我坐在爸爸的對面,心中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我要不要把雪姨的秘密告訴爸爸?我要不要再去搜集更多的證據?凝視著爸爸那皺紋滿佈的臉龐和泰然自若的神態,我又一次感到心情激盪。爸爸!他是我的親人?還是我的仇人?報復他?打破他原有的安詳歲月?在他慈祥的目光下,我竟微微的顫慄了。為什麼他要對我好?但願他仍然像鞭打我那夜一樣,那麼,我不會為了要報復他的念頭而感到不安……
「依萍,你愛音樂?」爸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
「唔。」我哼了一聲。「音樂有什麼好?」爸爸盯著我。
哦,爸爸!他是在找話和我談嗎?他是想接近我嗎?難道他真的像何書桓所分析的,在「討好」於我?我要報復這樣一個老人嗎?我?「殘忍、狠心、壞!」這是何書桓說的,我真是這樣嗎?為什麼我學不會饒恕別人?我望著他,意志動搖而心念迷惘了。「你在想什麼?」「哦,我……」我正要說話,雪姨從裡面屋裡出來了。她顯然是聽到了我的聲音而跑出來的,從她蓬鬆不整的頭髮和揉縐的衣服上看,她的午睡是被我所打斷了。她筆直的向我走了過來,我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她豎著眉,瞪大了眼睛,其勢洶洶的站定在我前面,指著我:
「好,依萍,我正想找你,你倒來了!我們今天把話說說清楚,如萍什麼地方惹了你?你要男朋友街上有的是,你不會去找,一定要搶如萍的未婚夫?好沒見過世面!別人的男人,你就認定了!你沒本事自己找男人,只能搶別人的是不是?」我愕然的望著雪姨,看樣子,我今天是來找罵挨。雪姨的話仍然像連珠炮般射過來:「你有迷人的本領,你怎麼不會自己找朋友呀?現在,你搶了如萍的男朋友,就跑到這裡來神氣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們如萍規規矩矩,沒你那一套尋死尋活撒癡撒潑的玩意兒,我們正正經經……」「雪琴!」爸爸忍耐不住了:「你吵些什麼?」
雪姨不理爸爸,繼續指著我說:
「你真不要臉,你要拉男人,為什麼不到街上去拉,拉到我們這兒來了……你根本就是個小娼婦……老婊子養出來的小婊子……」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訝更勝過憤怒,有生以來,我還沒有聽過這麼粗野下流的話,雖然我知道雪姨的出身低賤,但也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麼沒教養的話來。我還來不及開口,爸爸就大吼了一聲:「雪琴!你給我住口!」
雪姨把臉轉過去對著爸爸,她的目標一下子從我的身上移到爸爸身上了。她立即做出一股撒賴的樣子來,用手叉著腰,又哭又喊的說:「我知道,你現在眼睛裡只有依萍一個人,我們娘兒幾個全是你的眼中釘,你不給我們錢用,不管我們吃的穿的,大把鈔票往她們懷裡塞……依萍是你的心肝,是你的寶貝,是你的親生女兒!爾豪、爾傑、如萍、夢萍全是我偷了人養下來的……」我聽著這些粗話,在受辱的感覺之外,又有幾分啼笑皆非。偷了人養下來的?無論如何,總有一個是偷了人養下來的。爸爸站了起來,他顯然被觸怒了,豹子的本性又將發作,他凶狠的盯著雪姨,猛然在茶几上重重的拍了一下,桌上的一個茶杯跳了跳,滾在地下打碎了。爸爸吼著說:
「雪琴!你找死是不是?」
雪姨愣了一下,多年來畏懼爸爸的習慣使她住了口,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下去,她用手蒙住臉,開始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討厭我們,乾脆把我們趕出去,把她們娘兒倆接來住好了!這麼多年,條茶水水,湯湯飯飯,那一樣不是我侍候著,她們母女兩個倒會躲在一邊享福,拿著錢過清淨日子,做太太小姐,只有我是丫頭下女命……到頭來還嫌著我們……」她越說越傷心,倒好像真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更加抽抽搭搭不止了:「這許多年來,饑寒冷暖,我哪一樣不當心?哪一樣不侍候得你妥妥貼貼?結果,還是住在外面的人比我強,如萍一樣是你的女兒,病了你不疼,冷了你不管,連男朋友都讓別人拉了去……你做爸爸的什麼都不管……」
「好了,好了,」爸爸忍耐的皺攏了眉說:「你說完了沒有?」
雪姨的訴說停止了,仍然一個勁哭,哭著哭著,大概又冒上氣來了,她把捂著臉的小手帕一下子拿開,聲音又大了起來:「人家爾豪給如萍介紹的男朋友,都要訂婚了,這小娼婦跑了來,貪著人家是大人物的兒子,貪著人家有錢有勢,硬插進來搶!搶不到就裝神弄死,好不要臉的娼婦,下賤透了,揀著能吃的就拉……」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這種粗話氣得我面紅耳赤。怪不得以前大家同住的時候,每次她叉著腰罵媽媽,媽媽都悶不開腔。有次我問媽媽,為什麼不罵回她,要忍著氣讓她罵。媽媽對我笑笑說:「假如和她對罵,那是自貶身份!」
這時,我才能瞭解媽媽這句話,別說和她對罵是貶低了身份,現在我聽著這些下流話都感到降低了身份,不禁大大懊惱為什麼要跑來受這一場氣。望著蠻不講理的雪姨,我竭力按捺著揭穿她一切醜行的衝動,轉過身子,我想走出去。雪姨卻忽然一下子衝到我面前,扯住了我的衣服,披頭散髮的哭著喊:「你別跑!我們今天把帳算算清楚!」
看到她這副撒潑的樣子,我還真給她嚇了一大跳。這時,爾豪、爾傑,和如萍都已聞聲而至。下女阿蘭也在門邊探頭探腦,雪姨仍然拉著我的衣服不放,嘴裡滿口粗話說個不停,我擺脫不開她,又氣又急,只得喊:
「爸爸!」爸爸走了過來,把他的大手放在雪姨拉住我的那隻手上,用他特有的權威性的聲音說:
「雪琴,你放手!」雪姨不由自主的放開了手,接著就大哭了起來,叫著說:
「好啊!你們父女兩個現在是一條心,合起來欺侮我們,我們這裡還怎麼住得下去?爾豪、爾傑、如萍,你們還不走?這裡哪有你們的份兒,人家是親骨肉,我們是沒有人要的……哦,哦,哦!」如萍怯兮兮的走上來了,蒼白的臉浮腫虛弱,眼睛黯淡無神。她偷偷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一愣,她的眼光是那樣哀苦無告。然後她拉著雪姨說:
「媽媽,算了嘛,給別人聽了不好……」
「好呀!」雪姨的怒氣又轉了方向,回手就給了如萍一耳光,跳著腳大罵:「你這個沒一點用的死丫頭,連個男人都抓不住,都快吃到口了又給別人搶了去……」
爾豪到底是個大學生,聽到雪姨說得太不像話了,終於忍不住也走了上來,拉住雪姨的胳膊說:
「媽,回房去休息一下吧,這樣吵又有什麼用呢?」
「你們都給我滾!」雪姨像發了瘋一樣,叫著說:「我今天跟這個小娼婦拚定了!」說著,她竟然對著我一頭撞了過來。我可從沒有應付潑婦的經驗,她逼得我簡直忍無可忍了,我一把抓住了她,但她仍把我胸口撞得發痛。我氣極了,氣得頭發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著說:
「你別逼我!你再撒賴我就什麼都不管了!何苦一定要逼得我把你的底牌全抖出來!」
「我有什麼底牌,你抖好了!你抖好了!」雪姨一面叫著,一面又要對我撞。我急了,大聲的喊了出來:
「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把爸爸的錢弄到哪裡去了,我還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魏光雄……」
雪姨像觸電一樣,突然鬆了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面退,一面退,一面張大了眼睛,愕然而又恐怖的望著我,那神情像是一個耀武揚威的猛獸,突然發現它咆哮的對象竟比自己強大好幾倍,在恐怖之餘,還有更多的張皇失措。她的態度引起了爸爸的疑心,他警覺的問:
「依萍,你知道些什麼事?」
雪姨一震,頓時尖叫了起來:
「她撒謊!她造謠!她胡說八道!她根本就是瞎說,我今天非和她拚命不可……」看樣子她又要對我沖了,事情已經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橫,報仇就報到底吧!我一面舉起手來準備招架她,一面竭盡所知的嚷了出來:
「爸爸!你不要再信任她!她把你的錢都養了別人,一個叫魏光雄的男人,爾傑根本不是你的兒子……」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雪姨就撲到了我的身上,她的手指對準我的眼睛抓了過來,我大吃一驚,偏開了頭,同時,爸爸的手又落在雪姨的肩上,就那樣一拉一扯,雪姨身不由主的鬆開了我,被爸爸捏得大叫,我就勢向門口躲去,雪姨哭喊著說:「她是造謠的呀!我偷人是她看到的嗎?證據在哪裡?老天在上,我雪琴要是有一分一厘的差錯,就天打雷劈!要那個不要臉的拿出證據來!」
「證據?」我說:「看看爾傑吧!他那副長相就是證據!你不滿足的話,我還有更多的資料呢……」
雪姨大叫一聲,退到了牆角,她那美麗的眼睛現在不美了,驚懼和惶惑使她的瞳孔張大,她定定的望著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終於使她怕我了。張開嘴,我還預備說話,她立即神經質的喊:「叫她停止!不要讓她說下去!……」
爸爸對雪姨走了過去,他的眼睛突了出來,然後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矯捷真活似他的外號——黑豹。接著,他的兩隻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著牙,從齒縫裡說:「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膽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樣,我今天要你的命!」爾豪衝上前去搶救他母親了,我知道雪姨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因為爸爸到底是個老人,而爾豪正年輕力壯,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經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著它燃燒和爆炸了。於是,趁他們亂成一團的時候,我悄悄的走出了這幢充滿了污穢、罪惡和危機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裡,何書桓果然還在家中等我,給我開了門,他笑著說:「唔,很守信用,果然去了馬上就回來了,離開了一個半小時,想過我幾次?」我沒有情緒和他說笑話,走進玄關,我疲倦的坐在地板上,頭倚著牆,閉上眼睛。我已經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我並沒有預期的那種報復後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姨一大堆髒話和這種骯髒事情所引起的噁心感和另一種空空洞洞的感覺。何書桓摸摸我的面頰說:
「病剛好,就要曬著大太陽往外面跑,現在怎麼樣?又不舒服了?」「沒有不舒服,」我睜開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說:「我剛剛從一個骯髒的地方回來,現在很想到一個乾淨的地方去換換空氣,你有沒有興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們給你氣受了,是不是?」何書桓問。
「是我給了他們氣受,這一下,真夠他們受了。書桓,你知道我的哲學:你不來惹我,我決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來招惹我,那就別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的!」「你把雪姨的秘密說出來了?」何書桓盯著我問。
「不要再提『那邊』了,好不好?他們使我頭痛,我現在真不願意再去想『那邊』,書桓,幫幫忙,別問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我勸你別再出去跑了,你的氣色很不好,應該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唇說,研究的望著我。
「什麼時候你變成個嚕嚕囌囌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煩的說:「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你還是在家裡陪陪媽媽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書桓忍耐的說。
我們向媽媽招呼了一聲,走了出去。叫了一輛三輪車,我們向中和鄉進行。何書桓和方瑜沒有見過面,但他們二人都早已從我口中熟悉了對方。車子過了川端橋。我不由自主的向竹林路張望,竹林路×巷×號,那姓魏的房子在什麼地方?但,我不能再想這些事了,暫時,讓姓魏的和「那邊」一起消滅吧,我但願能獲得心靈的寧靜與和平,我不能再管這些污穢黑暗的事了。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來開的門,手上握著一大把畫筆,頭上包著一塊方巾,穿著她那件五彩斑斕的工作服,一股滑稽樣。我說:「嗨!這是一副什麼裝束?倒像個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頭上,愉快的說:
「快進來坐!我剛洗過頭,正在畫畫呢!依萍,你忘了介紹,但是,我猜這位是何先生吧!」
「是的。」何書桓對她點了個頭:「那麼你該就是方瑜小姐了?」「一點不錯!」方瑜叫著說,領頭向榻榻米上跑,我們跟了上去。三間屋子,都零亂得夠受,滿地紙屑、書本、筆墨……方瑜的弟弟妹妹們滿屋子亂竄,奔跑著捉迷藏,紙門都露出裡面的木頭架子,但,他們顯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剛走進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大嚷著說:
「陸姐姐!你說給我買糖的,每次都忘記!」
「下次買雙份!」我說。
一走進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們家中歡樂氣息的感染,剛剛那幕醜劇迅速的在我腦中淡忘,我不由自主的輕快了起來。方瑜把我們延進她的臥室,在他們家,是沒有「客廳」這一項的。進去後,她七手八腳的把畫布畫具等向屋角一塞,騰出兩張椅子給我們坐,我推開了椅子,依照老習慣席地而坐,何書桓也學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兩杯白開水給我們,笑著說:「白茶待客,最高貴的飲料。」
然後她皺著眉看看我,說:
「怎麼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還說呢!我病了半個月,你都沒來看我!」
「病了?」她驚異的說:「你這個鐵打的人也會病倒!」接著,她看看何書桓說:「與你有關沒有?」
何書桓有些不自然,對於方瑜率直的脾氣,他還沒有能適應呢!我調開了話題說:「方瑜,你現在是標準的天主教徒了,怎麼反而不看聖經呢?」「我現在在看這本書!」方瑜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丟在我的身上說。我接過這本書,看標題是:
「巫術,魔術,及蠱術。」
「哈,」我抬高了眉頭說:「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術來了,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方瑜盤膝而坐,深沉的說: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類,人類是很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一無所用,有的時候又法力無邊。這本書裡說起許多野蠻民族用巫術報仇,看了真會使人毛髮悚然。我不信這些東西,但它又令人相信……我覺得人類很可怕,他們會發明一些希奇古怪的東西,用在戰爭及殘害別人的事情上,這世界上如果沒有人類,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見得吧!」何書桓說:「所有的動物界,都要戰爭的!」
「它們戰爭的目的,只是為了生存下去,人類戰爭的目的卻複雜極了,自私心可以導致戰爭,慾望可以導致戰爭,一丁點的仇恨也可以導致戰爭……所以,人類是沒有和平的希望的!」方瑜用悲天憫人的口吻說。
「好了,方瑜,你的話題太嚴肅了,簡直像在給我們上課,我對人類的問題不感興趣!」我說。對她的話有些不安。
「你應該感興趣!」方瑜盯著我說:「你就是個危險分子!依萍,我告訴你一句話:解決『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愛!」我代她說下去,聲調是諷刺的:「當一個人打了你左邊的臉,你最好把右邊的臉也送給他打,當一個人殺了你母親,你最好把父親也送給他殺……」
方瑜笑了。說:「依萍,你永遠是偏激的!來,我們別談這些殺風景的話,我提議我們到圓通寺去玩玩去!你們有興趣沒有?現在是三點半,到那兒四點鐘,玩到六、七點鐘回來吃飯,正好,走不走?」「好!」我跳起來說:「帶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鐘後,我們就一切收拾停當,向圓通寺出發了。乘公路局汽車到底站,然後步行了一小段路,就開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們腿底下繞來繞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綠色薄綢裙子,像個小青蛙。一面跑著,一面還唱著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來順唱歌,河裡石頭滾上坡,
我從舅舅門前過,看見舅母搖外婆。
滿天月亮一顆星,千萬將軍一個兵,
啞巴天天唱山歌,聾子聽見笑呵呵。」
我們也笑得十分開心,何書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異的友情來,我發現何書桓非常愛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聲的笑著,好像也成了個孩子。只一會兒,他和小琦就跑到我們前面好遠了。方瑜望著他們,然後微笑的回過頭來對我說:「依萍!他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
「介紹給你好嗎?」我笑著說。
「只怕你捨不得。」我們繼續走了一段,方瑜說: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唇,抬頭看了看天,天上堆著雲,白得可愛。我迷惘的說:「人,真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問題都看得太嚴重,你記得我那個糖的比喻嗎?如果你想求心靈的平靜,應該先把一切愛憎的念頭都拋開。」我不說話,到了圓通寺,我們轉了一圈,又求了簽,我對簽上那些模稜的話根本不感興趣。玩了一會兒,太陽逐漸偏西了,我們又繞到後山去,在荒煙蔓草的小道中走著,山谷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聽著小鳥啁啾,望著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陽,以及遠處的裊裊炊煙,我心底竟湧起一種奇怪的,空蕩蕩的感覺。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觸。看到我坐下來,何書桓也拉著小琦坐了下來,方瑜仍然迎風而立,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和頭髮。凝望著遠方的茫茫雲天,一瞬間,我竟感到心境空靈,神清氣爽。
忽然間,圓通寺的鐘聲響了,四周山谷響應,萬籟合鳴。我為之神往,在這暮色晚鐘裡,突然有一種體會,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這一刻,一切纏繞著我的復仇念頭,雪姨,老魏,爸爸,……全都離開了我。我感到自己輕飄飄的,虛渺渺的,彷彿已從這個世界裡超脫出去,而晃蕩於另一個混沌未開的天地裡。……直到鐘聲停止,我才喘了口氣,覺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獲。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的陷進了沉思中。茫然的為自己的所行所為感到一陣顫慄,我無法猜測「那邊」現在是一副什麼局面、雪姨雖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權利揭露她的隱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靈嗎?真有操縱著一切宇宙萬物的力量嗎?那麼,天意是怎樣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著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斷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書桓和小琦。何書桓和小琦正對坐在草地裡,兩人在「打巴巴掌」,何書桓在教小琦念一個童謠:
「巴巴掌,油餡餅,
你賣胭脂我賣粉,
賣到滬州蝕了本,
買個豬頭大家啃,啃不動,
丟在河裡乒乒砰!」
念完了,他們就大笑著,笑彎了腰。方瑜也笑了。這世界是多麼美好呀!我想著。沒有雪姨來責罵我,沒有爸爸鞭打我,沒有如萍和我爭男朋友,沒有雪姨和老魏的醜行……這世界是太可愛了,我願意笑,好好的笑,我正是該歡笑的年齡,不是嗎?但是,我竟笑不出來,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正捆著我,牽制著我。我是多麼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黃昏時分,我們下了山,回到中和鄉,何書桓請客,我們在一家小館子裡大吃一頓。然後,何書桓又買了一大包糖給小琦,我們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門口,才告別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書桓慢慢的散著步。何書桓顯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緒不定。堤邊,到處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手挽著手,肩並著肩,訴說那些從有天地以來,男女間就會彼此訴說的話。我也想向何書桓談點什麼,可是,我的舌頭被封住了。我眼前總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臉來。如萍,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經看過我一眼,我想我永不會忘記這一眼的,這一眼中並沒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傷慘切,而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凜然。
我們走下了堤,沿著水邊走,水邊的草叢中,設著一些專為情侶準備的茶座。有茶座店老闆來兜生意,何書桓問我:
「要不要坐坐?」我不置可否。於是,我們選了一個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輕聲說:
「現在,告訴我吧,依萍,你到『那邊』去做了些什麼?」
我皺起了眉,深深的吸口氣說: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邊』?讓我們不受壓迫的呼吸幾口空氣好不好?為什麼『那邊』的陰影要一直籠罩著我們呢?」
何書桓沉默了,好半天,我們誰都不說話,空氣凝結著,草叢裡有一隻紡織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的蕩過了一隻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靜謐的夜色中蟄伏著太多不靜謐的東西,我們的呼吸都不輕鬆平靜。好久之後,他碰碰我說:「看水裡的月亮!」我看過去,波光動盪中,一彎月亮在水裡搖晃著。黑色的水起著縐,月亮被拉長又被揉扁。終於,有雲移了過來,月亮看不見了。我閉上眼睛,心底的雲翳也在慢慢的擴張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