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三天沒有進我的房門,這三天我不知道怎樣度過的。清晨,我睜大了眼睛,等待著門柄的轉動聲,而每當門柄轉動,我心臟狂跳,眼睛因期待的瞪視而變得酸澀,門開了,永遠是捧著一束小雛菊的嘉嘉!不知何時,嘉嘉認為幫我換花和喂小波成了她的工作,她固執的做這兩項事情,絕不允許彩屏插手。嘉嘉離去,彩屏捧來早餐,對著牛奶杯,我瞠目凝眸,無法嚥下一口,卻讓眼淚滴進杯中,溶化進牛奶裡。皓皓的推門而入,常引起我一陣錯覺,等到看清楚了,失望使我五臟絞緊,熱淚盈眶。直到此時,我才瞭解了自己,真真正正的瞭解了自己,在我身邊的兩個青年中,我對中□的感情勝過了皓皓那麼多,那麼多,那麼多!但,中□卻不走進我的房間,不聆聽我的解釋,不體會我的深情!這使我在深切的失望中,還揉和了更多的痛心和恨意。恨他的固執,恨他的主觀,恨他對感情方面的穎悟力那麼低微!
第三天的黃昏,皓皓走進了我的房間,往我床緣上一坐,他審視著我,對我咧嘴微笑,他看來永遠那樣樂觀和灑脫!
「好了,憶湄,」他說:「你已經眼淚汪汪的望了三天了,你還預備為那塊木頭浪費多少感情?嗯?」「木頭?」我不解的說。
「嗯,木頭!我指的是徐中□!告訴我,憶湄,他到底有什麼讓你傾心的地方?他只會長篇長篇的說大道理,要不就像個書獃子般埋在各種書本中。他有什麼好處?說實話,他趕不上我的十分之一!憶湄,你如果愛他,還不如愛十分之一個我好些!」我噘噘嘴,沒說話。「你看,我跟你算一個賬,」皓皓大模大樣的說:「你就可以想清楚了。徐中□只抵得上十分之一個羅皓皓,那麼,假若有一個羅皓皓愛你,不是等於有十個徐中□愛你了嗎?」
我噗哧一聲笑了,這算什麼謬論?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從來沒聽說過比這個更荒謬的譬喻法!他看來非常之開心,注視著我的眼睛,他神采奕奕的說:
「你總算是笑了,憶湄,你十分傻!和我在一起快樂?還是和徐中□在一起快樂?他只會用許多大道理來圈住你,何曾用一點心機來使你快樂?憶湄,你怎麼選擇的,有時候我覺得你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但在愛情的選擇上,你實在是天下最笨的人!」我繼續保持沉默。「好吧,」皓皓握起了我的一隻手,用理所當然的態度說:「我今天想了想,考大學對你完全是不必要,我又不會讓你出去工作,對一個妻子而言,還是不兼作職業婦女為妙,我要你守在家裡,然後我寵你,照顧你,你所要做的,只是盡情的歡笑和享受!這些,大學的課程裡都沒有!」
「你在說些什麼?」我蹙眉說:「我一個字都不懂!」「唉!」他歎了口氣:「你的靈性都跑到那裡去了?我的意思是,我明年夏天大學畢業,我們明年秋天結婚,如何?秋天是結婚最好的季節,不冷也不熱……」
「皓皓,」我打斷他:「我不會嫁給你!」
他凝視了我幾秒鐘。「這樣吧,讓我們好好的談一談,」他把雙手抱在胸前,不慌不忙的說:「你之所以反對我,並非你愛上了徐中□,你根本沒有愛上徐□,你愛的是我,別插嘴,你聽我說完!你一開始就愛上了我,可是,你心裡有一個毒瘤,那就是我父親加給你的壓力!他一再反對你和我接近,使你覺得接近我就是一個過失。再加上,你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小東西,我父親收容了你,使你在心理上對羅家人有種抗拒,而徐中□和你的地位類似,難免生出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你誤以為這種感情是愛情,其實完全不是!你懂了嗎?你愛的是我!不是別人!至於我父親呢?他顯然是太喜歡你了一些,因此,竟怕我會傷害你——他早已認定我是個不堪造就的浪子!但是,不要緊,憶湄,他會慢慢想清楚的……天哪,憶湄,我想你是太容易吸引男人了!」「你錯了,」我說:「你父親很喜歡我,一種很正常的喜歡,我很喜歡你,也是種很正常的喜歡。但是,這些都不是愛情!」
「什麼是愛情?」「我對中□,和中□對我!」
「你糊塗透頂!」「我一點也不糊塗!」「那麼,你確定你在『愛』他?」「我確定。」「你確定你『不愛』我?」
「哦,皓皓,」我哀愁的望著他,不勝惻然。「我確定。」
他瞪著我不說話,呼吸急促而不穩定,胸膛在劇烈的起伏著。他把額前的頭髮往腦後一摔,挑起了眉毛說:
「好吧,如果是這樣,我也無可奈何!但是,憶湄,你怎麼知道你沒有弄錯?」「這是不會弄錯的事情!」
「那麼,愛情和友情有什麼不同?」
「皓皓,」我注視著他:「沒有你,我能照樣生存;沒有他,」我搖搖頭,淚珠在睫毛上懸然欲墜:「生命、歲月,全變得……」我猛烈的搖頭,語不成聲:「可怕!」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用一條手帕拭去了我的淚,他漂亮的黑眼睛中沒有了往日的嘲謔,顯得少見的深沉和懇摯。對我點了點頭,他歎息著說:
「但願你的眼淚是為我而流的。憶湄,我總覺得這中間有些不對,你彷彿應該屬於我,我們那麼相像,是純屬於同一種類!但是——唉!」他再歎息。「最起碼,憶湄,我還沒有死心,你願意再給我機會嗎?我是不太肯認輸的!」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做我的好哥哥,」我說:「我從沒有兄弟姐妹,一直盼望有個哥哥來保護我,愛護我!」
他從我床上一躍而起。
「我不想做你的哥哥,」他走向門口,打開房門,回頭對我再拋下了一句:「我已經有一個妹妹了,夠了!」
我目送他走出房間,闔上了房門。幕色在室內湧塞著,窗外已經是一片灰濛濛的顏色。下了床,我試著走了幾步,該感謝現代的醫藥,更該感謝羅教授為我找的好醫生,我已經可以勉強的踱步了。走到窗口,我在窗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迎著惻惻輕寒的秋風,我有些兒瑟縮。花園裡,嘉嘉的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但願這不是寫一段感情,否則,豈不過份淒涼!我又想到中□,中□,中□,中□……這會也是一場春夢,一片流雲嗎?
夜,漸漸的來了。夜,又漸漸的深了。我在窗前已坐了那麼久!今天是星期幾?似乎是中□有家教的日子,那麼他會在深夜返家,如果他看到我的房內還亮著燈光,他會不會進來看我?無論如何,我將等待!四周是這樣沉寂,整個羅宅似乎都已入睡,我側耳傾聽,秋蟲在花園中低鳴,夜風在小樹林的頂梢迴旋,風聲,蟲聲……除此之外,一無所有。站起身來,我扶著牆走向門口,打開房門,我伸頭對走廊中看了看,中□的房間裡沒有燈光,顯然他還沒有回家。我為什麼不到他的房裡去等他呢?如果他發現我帶著傷坐在他室內等他,他還忍心生我的氣?雖然這麼做未免有失自尊,但是,在愛情的前面,誰還能維持那份自尊?不管怎樣,我必須見到中□,我渴望向他解釋!
我有說做就做的脾氣,走出房間,關上房門,我扶著牆走向了中□的房間。扭動門柄,房門應手而開,我走了進去,想摸到牆上的電燈開關。但,黑暗中,一張椅子絆到了我受傷的腳,痛楚使我跌了下去,我呻吟了一聲,坐在地板上,揉著我的腳踝。我希望沒有弄出太大的聲響,以免驚醒了羅宅裡的人。但,突然間,我有種奇異的感覺,這黑暗的屋子裡有些什麼?我警覺的抬起頭來,就在我抬頭的那一剎那,有一片陰影從我的眼前掠過,同時,有種柔軟的綢質裙緣從我面頰上拂過去,那是一個女人!我全心悸動而驚懼了。中□的房內會有一個女人!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提起了膽子,我用震顫的聲音問:「你是誰?」事實上,那女人已經不在室內了。門是開著的,就當她的衣服拂過我面頰的那一瞬間,她已擦過我的身邊,隱進黑暗的走廊裡去了。這是誰?會獨自停留在這間黑暗的房子裡?羅太太?皚皚?還是小樹林裡那傳說中的幽靈?我打了個寒戰,背脊上涼颼颼的冒著冷氣。好一會兒,我就坐在地板上無法動彈,然後,我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而能辨識室內的桌椅及陳設了。這室內的佈置是我所熟悉的,除了我,我斷定不會再有別人了。扶著桌子,我站了起來,先把房門關上,再走到書桌前面,扭開了桌上一盞鵝黃色的檯燈,然後,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椅子上放著一個海棉靠墊,上面餘溫猶存,那麼,今晚上我所遇到的那個女人一定是人而不是鬼了,鬼不會有體溫,這是歷來說鬼故事的都強調的一點,她會是誰?百分之八十是皚皚,她在這黑暗的屋子裡做什麼?也是等待徐中□嗎?我的面孔發熱而妒意升騰了。
我孤坐了片刻,四周的寂靜包圍著我,百無聊賴之餘,我拉開了中□書桌的抽屜。立即,抽屜中有兩樣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一樣是一件水晶的胸飾,一朵水晶雕塑的小花,上面懸著塊小小的紙片,紙片上面寫著幾行細小的美術字,我湊近燈光細看,看到了下面的句子:
「願你像水晶般清瑩,卻不要像它那般寒凜!
願你有水晶的璀璨,卻不要有它的冷硬!」
這筆跡對我是太熟悉了,雖然沒有簽名及任何說明的文字,我仍然能一眼辨出寫這個字的人:徐中□!顯然,這件胸飾曾被當作一項禮物送給某一個人,而現在,受禮的人又將它還給了它的主人。除了這件胸飾之外,抽屜裡還有一張畫像。皚皚的畫像!微帶輕顰的眉梢,盈盈如水的明眸,垂肩的髮絲,和那略嫌瘦削的下巴。畫得那麼逼真,那麼傳神,那麼細緻!這是一張美麗的畫像,人美,用筆更美。在畫像的右下角,有中□的英文簽名,和完成的日期,這是一年前所畫的了。翻過畫像的背面,同樣的,寫著幾行字:
「但願有一天,我能畫下你的微笑!
但願有一天,你不這樣神情寂寥。
那時候,我會低低問你:
為你祝福,你可曾知道?」
這幾句話的旁邊,還寫著一行小字:
「中□繪於×年×月,為皚皚小病初癒之賀。」
我愣愣的呆了幾秒鐘,然後,我砰然的關上了抽屜,把那張畫像和胸飾一起關進了抽屜裡。現在,我能斷定今晚來過的女人是誰了,皚皚!為退還這兩樣東西?還是想提醒那個善變的追求者?中□,他是因為追求皚皚失敗了,才退而求其次的找到了我?本來嗎,我憑什麼和皚皚一爭短長呢?她比我美,比我沉靜,比我文雅,比我高貴……她有太多太多賽過我的地方,我卻妄以為中□是慧眼獨具,這豈不是有些狂妄嗎?我以為我有多少比別人強,而耐人發掘的優點?他會在皚皚與我之間,選擇了我而放棄了美麗無比的皚皚?他只是誤會,誤會追求皚皚毫無希望,所以他會來追求我!他忽略了皚皚的暗示,她的微藍,她的花「心」,她的——勿忘我!我猛的站了起來,桌子上有一面鏡子,反映出我的臉,亂蓬蓬的短髮,微褐色的皮膚,大而並不烏黑的眼珠——如中□所說,帶著些玻珀的顏色——兩道生得太低的眉毛,和短短的下巴。這就是我,像一隻貓的臉!誰會喜歡一個有貓臉的女孩子呢?對著鏡子,我喃喃的向鏡中那個自己說:
「孟憶湄,不要傻,你那麼平凡,那麼孤苦,那麼幼稚,你以為你真會使他傾心嗎?」
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我含淚走向門口,還來不及開門,我已經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中□回來了!我打開房門,和中□剛好面面相對,中□跨了進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看來意外而驚喜!「你的腳好了嗎?憶湄?」
「可以走了。」我點點頭。
「來,坐一坐。」「不,我要回房間去了。」我的語氣有些硬僵僵的。
「憶湄,在生氣嗎?」他低低的問:「我已經想明白了。」
他已經想明白了?但是,我卻想不明白了!他把我的臉扳向他:「你怎麼了?憶湄?」審視了我一會兒,他把語氣放得更加柔和:「告訴你,憶湄,我差一點搬出了羅宅,幸好我沒有太魯莽,今天下午,羅教授和我談了幾句話,他說得很簡單,但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
「他怎麼說?」我問。「他說你非常之可愛,可愛得像個小嬰孩,他眼光裡的你,並非十九歲,而只有三、四歲,他但願你是他的女兒!而且——」他頓住了。「而且什麼?」我追問。
「而且,他說——」他慢慢的用眼光在我臉上巡視:「他不反對我們的事,他指的是我們的戀愛,他說,我配你,比皓皓好得多,合適得多。」他歎了口氣:「憶湄!還在生氣嗎?讓一切的誤會、不快,全消失吧!我那麼愛你!」
我想掙開他的掌握,如果沒有皚皚,我願撲進他的懷裡,但我無法漠視他曾追求過皚皚的事實!我只是一個候補!假若他追求皚皚成功了,他還會對我加以絲毫的注意嗎?我轉開頭,稚氣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帶著些微哽塞,我用濃重的鼻音說:「放開我,我要回房間去了。」
他沒有放開我,卻把我的手腕握得更緊,用另一隻手握住我的下巴,他強迫我面對著他,他的臉色沉重了,眼睛嚴肅了,聲音顫動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搖搖頭。「我只是想回房間去。」我說。
「你在怪我,在恨我,在生氣,是不是?」他低聲下氣的說:「憶湄,別對我責備太苛,你想想,我怎能目睹你倚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在感情的領域裡,我承認我非常之自私,我不能容忍你的感情有一絲絲,一點點,一微微的外流,憶湄,嫉妒是很大的過失嗎?是不能原諒的嗎?」
我已經不怪他的「嫉妒」,我已原諒了那次誤會,事實上,我從沒有為他的這次嫉妒行為而怪過他!可是,現在的問題已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我可以原諒他的嫉妒,卻無法處置自己的嫉妒!何況,這之中牽扯的問題還不止嫉妒,還有我那份可憐的自尊!用力的掙脫了他,我一語不發的向走廊中走去,我步履蹣跚,必須扶著牆才能走穩,他立即追上了我,很容易的又捉住了我,帶著幾分被壓制的惱怒,他粗聲的說:
「憶湄!你這個固執而不講理的小東西!我這樣向你解釋,你還不能諒解嗎?」「放開我!」我低低的喊。
「不!」「放開我!」我抬高了聲音。「不!」「放開我!」我大叫。他把我用力一拉,我正站立不穩,過份持久的站立和步行已使我受傷的腳吃不消,再經他這樣一拉,我就完全撲倒了下去。他的胳膊承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重新站穩之前,他已用力的箍住了我,同時,他的嘴唇壓住了我的嘴唇。我有種被侮辱似的感覺,掙扎著,我奮力要從他的臂彎中解脫出來,我越掙扎,他箍得越緊,我生氣了,憤怒的喊:
「徐中□!你如果是個男人,不要和我比體力!」
「我就和你比體力,」他固執的說,仍然箍住我不放,「因為你任性得完全不合道理!你倒說說看,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回去看看你書桌的中間抽屜!」我說。
「我書桌中間抽屜裡有些什麼?」
「你自己去看!」「你跟我一起來,如果有誤會,我們馬上講清楚,假若再像這樣嘔上三天氣,我一定會發狂了!」
「我不去!」「你一定要來!」「我不要去!」我大叫著。
一扇房門「砰」的開了,羅皓皓穿著睡衣跑了出來,站在我們面前,他做作的打了一個大哈欠,伸伸懶腰,聳聳肩膀,不耐煩的說:「天哪,憶湄,你遇到強盜了嗎?」
「哼!」中□在鼻子裡重重的哼了一聲,沒好氣的說:「羅皓皓,你最好回到你的屋子裡去,少管閒事!」
「咦,」皓皓裝出一副驚訝萬狀的樣子來:「原來是你呀,家庭教師!你這是在教憶湄那一門功課!柔道嗎?」
「少管閒事!你懂不懂?」中□惱怒的喊:「我和憶湄談我們的話,與你無關!」「談話?」皓皓又聳了聳肩。「看樣子,你們談得過份『有聲有色』了!」他看看腕表:「現在是午夜十二時二十五分,你們這種『轟轟烈烈』的談話,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談?否則,整幢屋子都要被你們談話所『震動』了!」他停住,對我深深的鞠了一躬,紳士派的伸出手腕,演戲似的說:「孟小姐,我有沒有榮幸送你回房間?看樣子,你的腳已經過份疲勞了!」
我把手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但,同時,中□的手也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他放得一定很不「柔和」,皓皓咧了咧嘴,立即車轉身子,面對著中□,一時間,他們二人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火藥味迅速的在空氣中瀰漫開來。燈光從兩扇開著的門裡透出來,照射在兩張臉上,中□是極度的憤怒,皓皓卻帶著他特有的滿不在乎,可是,緊張和怒氣卻寫在他的眼睛裡。露了露牙齒,他似笑非笑的說:
「家庭教師,你想要賜教幾招武功嗎?」
「我告訴你,」中□憤憤的說:「我看不慣你那副裝腔作勢的鬼樣子!請你別再干涉憶湄的事,否則……」
「否則怎樣?」皓皓挑戰的昂了昂頭。
「否則我要打落你的牙齒!」中□大吼,激怒使他臉色發白,眼珠向外凸出。我從沒有看到他動這麼大的火氣,又這樣的不能自制過。皓皓仍舊帶著他那滿不在乎的味兒,挑著眉梢,用低沉的嗓音說:「你不妨試試看!別人的事我懶得管,憶湄的事我就是要管!憶湄是我們羅家的客人,是你徐中□的什麼人?嗯?家庭教師,你不覺得你才管得太多了嗎?」
徐中□瞪大了眼睛,沉重的呼吸著,然後,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憶湄是我的未婚妻!」
「哦?」皓皓斜睨了徐中□一會兒,掉頭來望著我,問:「憶湄,你是嗎?」徐中□也迅速的盯著我,用稍稍急促的口氣說:
「告訴他!憶湄,你是嗎?」
我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兩人間劍拔弩張的形勢使我緊張,我急於想出一個辦法來緩和一下空氣。但,他們兩人都盯著我,似乎問題的關鍵全懸在我的一句答案上,我口吃的,囁嚅的說:
「我……我……」「憶湄!」中□不耐的喊:「你是怎麼回事?」
「憶湄!」皓皓也喊:「你不用受他的威脅!」
「閉起你的嘴!」中□對皓皓喊。
「閉起你的嘴!」皓皓喊了回去。
「砰」然一聲悶響,我眼前一亂,也不知道是誰打了誰,只知道他們已展開了戰鬥,出於一種本能,我驚呼了一聲,而他們之間已快速的交換了好幾拳腳。走廊中又是一扇門砰然而開,羅教授毛髮蓬亂的那顆巨大的頭顱伸了出來。在一陣希奇古怪的詛咒之後,羅教授揉著眼睛,咆哮的喊:「這是什麼玩意兒?這是什麼玩意兒?」
就那樣幾跳,他已經站在我們面前了,看到了我,他似乎更加詫異,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他愕然的說:
「是你?憶湄?你的腳已經好了嗎?怪不得這樣『驚天動地』呢!」轉過頭去,他對那兩個已停戰的武士說:「你們在幹什麼?表演拳擊嗎?」他不同意的搖著他巨大的頭:「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給我全體回房間去!」
「哼!」中□哼了一聲,對羅教授冷冰冰的說:「羅教授,我先說一聲,你們羅宅的家教我不幹了,您另請高明!我明天就捲鋪蓋離開這兒!」說完,他扭轉頭就走。但,羅教授咆哮的喊了一句:
「慢著!中□!站住!」
中□站住了。「你不幹了,憶湄的大學怎麼辦?」他盛氣凌人的說:「年輕人,你是這樣不負責任的嗎?虧你有滿肚子的大道理!你愛干也得干,你不幹也得干,憶湄考不上大學我敲斷你的腿!說走就走,那有那麼容易的事?廢話!你們全回房間去,憶湄的腳好了,明天也恢復上課!好,全給我滾開!」
徐中□顯然被羅教授的一頓臭罵罵得有點昏了頭。他愣了兩秒鐘,說:「羅教授,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非留在羅家不可!」羅教授大叫著說:「你想走,除非是你發了神經病!」
「我?」中□愕然的說:「我發了神經病?天知道這屋子裡是誰有神經病!」說著,他轉過身子,悻悻然的向他自己的房間走去。「憶湄!」羅教授突然又發現了我,怒吼著說:「你以為你的腳很結實是不是?半夜三更滿屋子閒蕩!我看你的神經也出了問題!」我一愣,好,又罵到我頭上來了。噘起嘴來,我在喉嚨裡輕輕的嘰咕了幾句,一面向房間裡退去,羅教授沒有饒過我的嘰咕,他叫著說:「你在說什麼鬼?憶湄?」
「我說,」我站住,大聲講:「假若我的神經也出了問題,是受了你們羅家的傳染!」
羅皓皓縱聲大笑了起來,在這夜色中,他的笑聲在整幢樓中發出了迴響。羅教授被激怒了,暴跳的喊:
「你這是幹什麼?笑什麼?神經病!發瘋!」
羅皓皓笑得更加厲害,一面笑,一面也走向他的房間,在笑聲中,他高聲的念:「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房門闔上了,在闔上的那一剎那,他又拋下了四個字的註解:「神經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