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過了十分鐘之久,氣氛窩囊之至,猜王才歎了一聲,抬起頭來:「剛才我又把事情詳細想了一遍,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雖然未必一定成功,但那真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
溫寶裕立時道:「有什麼理由,這個辦法只有我能聽而衛斯理不能聽?」
猜王苦笑:「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不過這個辦法之中,有一些行為,要你參加,而當著他人說出來,會使你尷尬。」
溫寶裕怔了一怔,神情有點猶豫,我迅速轉著念,可是對於猜王的辦法,還是一點概念都沒有。
當然,我更無法想得到猜王要小寶去做什麼事,是只有小寶一個人才可以知道,連我知道了都會使小寶感到尷尬的。
不過,我看出,猜王降頭師的話,已使得溫寶裕堅持我要參加而變成了猶豫不決——或許是降頭師在那一剎那間,用了降頭術的原故。
這時,猜王用十分柔和的目光望著溫寶裕,又用十分柔和的聲音說著話,這種情形,和高深的催眠術相接近。他道:「小寶,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不論多麼密切,總有一點私人秘密的。你要做的事,完全沒有必要公開,公開了,你一定不肯做,何必因此壞了大事?」
溫寶裕的神情更猶豫,向我望來,居然問我:「你會生氣嗎?」
我猜在那一剎那間,我的臉色一定難看到了極點,要不然,溫寶裕不會像見了鬼一樣的害怕——他那樣問我,當然是想我照猜王的意思,避開一下,好讓他和獵王密談。在一聽得他這樣問我的時候,我真的十分惱怒,這種惱怒,也一定全在臉上表露了出來。
可是,在不到一秒鐘之間,我陡地想到,溫寶裕已經不再是孩子了,我和他的感情再好,也止於朋友的感情。朋友和朋友之間,自然可以有各自的秘密,任何人沒有權去要求一個朋友把所有的秘密完全告訴他的。
溫寶裕不再是小孩,他甚至可以說巳開始脫離少年期,進入了青春期,當然不能因為他想有一些秘密而去責怪他的。
一想到這一點,我立刻心乎氣和,而就在那時,溫寶裕已向猜王道:「不行,衛斯理不高興了,我不會做任何令他不高興的事。」
他說得十分肯定,堅決,那更令我感動,我忙道:「小寶,你錯了,我沒有不高興,你有權把個人的秘密不告訴人。你知道,我一直以為致力刺探他人秘密的行為,是人類許多卑劣行為之一。」溫寶裕看著我,我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相信他絕對可以知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他吁了一口氣,猜王降頭師也吁了一口氣。
我在這時,打開車門,走了出去。陳耳見我離開了車子,十分高興,來到了我的身邊,低聲道:「推測一一下猜王會對溫寶裕說些什麼?」
我攤開手:「降頭師的花樣太多了,我看無法作任何推測。」
我們一面說著,一面走開了幾步,在芭蕉葉的掩映之中,回頭看去,可以看到在車中,猜王一面做著手勢,正在和溫寶裕說話,溫寶裕用心聽著。
我雖說沒有刺探他人隱秘的習慣,但是好奇心極強烈,這時,我當然呀不到猜王說些什麼,而且,猜王是背對著我的。也正由於這樣,溫寶裕面對著我,他部種聚精會神的神憾,我看得十分清楚。
在那一剎那間,我陡然想到,我和小寶熟穩之至,他在聽了什麼話之後,有什麼反應,我可以在事先料個八九不離十。那麼,是不是也可以在他的反應之中,猜測他聽到了一些什麼話呢?
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再也不願轉回頭去,同時笑著對陳耳道:「不妨來猜一猜,現在,降頭師在說的事,一定極嚴重,你看小寶的神情,咦,他為什麼忽然抓起耳朵來了?一定是降頭師說了一些令他敏感和不安的話。對了,你看小寶,不斷變換坐的姿勢,一定是降頭師的話,令他不安之極了。」
陳耳同意我的分析,一直「啊啊」應著。而突然之間,只見溫寶裕陡然想站直身子一在車廂中自然無法做到這一點,所以他又被逼坐了下來,但這個行動,也證明他心中的震驚,至於極點。我和陳耳互望了一眼,我知道溫寶裕的性格,要令他如此吃驚,一定事情本身,非同小可,整件事,到現在,都詭異奠名,猾王要溫寶裕去幫的事,也可能怪誕之極,那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接著,又見溫寶裕不住搖頭,搖手——任何人都看得懂這兩種身體語言是代表著拒絕。可是猜王還在不斷地說著,相隔雖然遠,也可以看得出,溫寶裕陡然臉紅了起來,一張俊臉,愈漲愈紅。
可是他這時的神情,卻十分古怪。人在突然之間,大量血液湧向頭部,就會臉紅,臉紅的原因,不外是偵怒、興奮、害羞,等等。這時溫寶裕的神情,竟然是害羞。
我大是訝異:「降頭師說了些什麼話,竟然令得小寶害羞了?」
陳耳苦笑:「不可思議之至,不過看他的表情,也像是很高興。」
我點頭:「真是奇哉怪也,可是他仍然不住在搖頭,表示拒絕,咦,他想幹什麼?」
溫寶裕這時,身子向後一縮,陡然打開了車門,連滾帶跌,離開了車於。
在他滾跌出車子的同時,我也聽到了他的叫聲,他叫得十分急促,聽起來有點淒厲,由此也可知他的內心,是何等焦急。
他在叫:「不,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你怎麼能想出這樣的方法來?絕不可以,我一定不會答應,絕對不會答應。」
他出了車子之後,一直在叫著,甚至沒有機會站起來,也或許是由於他震驚太甚,一時之間,顧不得站起身,他在地上滾動了幾下,看來極其狼狽。
一看到這等情形,我自然立時向前進去,可是我才跨出半步,陳耳在我的身後,用力拉住了我,他顯然比我更早一步知道將會有什麼事發生。
果然,就在這時,只聽得猜王降頭師發出一下怒吼聲,胖胖的身子,自車廂中出來,一步就跨到了溫寶裕的面前。
溫寶裕反手撐在地上,仰臉看著他,他則居高臨下地盯著溫寶裕,兩人之間強弱懸殊,可是溫寶裕還在叫:「不,我不答應。」
猜王惡狠狠伸手指向溫寶裕,我一看這情形,溫寶裕可能要吃大虧,所以我用力一掙,掙脫了陳耳,一面叫:「喂,他不願做的事,你不能強迫他去做。」
猜王看來動了真怒,他並不望向我,只是揚手向我一指,喝:「你站住,別出聲。」
我倒真的在那一剎那間,怔了一怔,原因很簡單,是因為我有記憶以來,還沒有什麼人向我這樣呼喝過,以致我聽來陌生之極,要想上一想,才知道那樣的呼喝,代表著什麼意思。
我弄明白了猜王呼喝的意思,自然不會停下來,仍然繼續向前奔,猜王指向我的手,迅速縮了回來,並且立即在他的腰際,輕拍了一下。
(接下來發生的事,可以進入任何的神怪小說和神怪電影之中。)
(事實上,現實生活中許多怪異的事,都超過小說中的描述。)
(著名的武俠小說家金庸,在見到了現受中國國防部觀察研究的異人張寶勝的種種特異功能之後,感歎說:武俠小說中寫的武功,往往被人譏嘲為不可能,要是在小說中寫人能穿牆而過,能發高溫燒東西,不被人罵死?可是實際上,就有這樣的異人,會這樣的異能。)
(金魔小說「笑傲江湖」之中有一個小情節:西湖梅莊中的黑白子,把手指浸在一盆水中,令得這盆水結冰,使令狐沖能喝上冰凍葡萄酒。)
(曾有一個批評家,引用實用科學的觀點,對這小情節大加批評,結論自然是「不可能」。)
(如果異人張寶勝的異能之一,是人體發出的熱度,可以達到紙張的燃點,那麼,黑白子的這種異能,也就沒有什麼不可能。)
(異人張寶勝的每一種異能,用實用科學的觀點來看,都屬於不可能。可是這不是爭論可不可能的問題了,事實明明白白擺在那裡,只證明了人類的實用科學解釋不了那些異象。)
(實用科學不能解釋的事極多極多。)
(記述在這個故事中的降頭術,就是實用科學無法解釋而實際存在的異象之一。)
猜王降頭師的手才在腰際一拍,「嗖」地一聲響,陽光之下,就閃起一股燦爛之極的彩影,就要再給我看上十遍,我仍然會以為那是忽然之間,有什麼法寶,自他的身上飛了起來。
那股彩影來勢快絕,幾乎是直撲向我,我反應極快,立時後退,彩影在我面前只有半公尺處落下,我這才看清,彩影就是猜王腰際那條怪蛇。
怪蛇由於陡然竄過來時,速度實在太快,快過了人的視網膜十五分之一秒捕著物體的能力,所以看起來,成了一股彩影。
怪蛇一落下,姿勢仍然是尾先點地,蛇身筆直地挺向上,蛇頭所在的位置,恰好和我一樣高,匝離又近,蛇信在吞吐之間,幾乎可以碰上我的身子。
在這時候,陳耳叫了一聲:「猜王大師。」
我估計他那一下叫喚,是在看到怪蛇竄出時發出來的.可是等到聲音發出,怪蛇已經擺定了姿勢,陳耳也看出,猜王只是想阻止我前去,並沒有縱蛇咬人的意思,所以他也不再叫,只是在我的身後,不住地喘著氣。
有這樣的一條怪蛇在我面前,小寶的處境又大是不妙,猜王放出了蛇,難保沒有進一步行動。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沒有再回頭去看陳耳。
怪蛇幽光閃閃的眼睛盯著我,我也盯著怪蛇,蛇是爬蟲類,我是靈長類,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我一點也不覺得我這個萬物之靈能佔得了什麼上風。
不論是什麼蛇,「七寸」都是致命的弱點,我的視線,自然也盯在怪蛇的「七寸」上。那怪蛇競像是會感到不安,它頭部不住地擺動,看來像是想逃避我目光的盯視。
我估計,距離如此之近,如果我一出手,有可能一下於就緊捏住怪蛇的「七寸」。
可是抓住了之後的後果如何,我自然也要考慮。
首先,隔得近了,我可以看到,蛇背上,自頭至尾,都有細小密集的尖刺,人的皮膚必然不能抵禦這種尖刺的攻擊。
就算我一出手就可以抓住怪蛇的七寸,我也必需有十分堅韌的手套,來保護我的手和手臂。
而現在,上哪兒去弄這樣的手套去?
看來,突然之間,被一條怪蛇阻住了去路的這種處境,雖然令人尷尬,而且十分不愉快,但只怕也只好接受這個事實。
我心念電轉,只是極短的時間,猜王的聲音已傳來:「對不起,你再過來,只會壞事,所以一定要阻你一阻。」
我沉聲道:「你把蛇收回去,只要小寶沒有事,可以堅持他自己的主張,我就不過來。」
猜王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輕輕「噓」了一聲,怪蛇立時極快地回到了他身上。
我忙道:「小寶,站起來,這樣子倒在地上,成什麼樣子?」
溫寶裕這時,看來也從極度的震驚之中,定過神來,他一躍而起,喘著氣,臉色變白,他仍然在堅持他自己的意見:「不,我絕不答應。」
猜王面色鐵青:「你不做,我找別人去做。」
這時,他們兩人從車內到了車外,講話的聲音又十分大,自然我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我一聽得猜王那麼說,心想事情解決了——他要小寶做一件事,小寶不肯做。他說小寶不做,他會叫人去作。那麼,事情和小寶沒有關係了,豈不就是解決了?
可是,溫寶裕聽得猜王這樣講,非但沒有放下重擔的輕鬆,反倒緊張得連額上的青筋都綻了起來,尖聲叫:「不行,你怎能叫別人去做?誰也不行,根本不行。」
他在說到「根本不行」之時,雙手用力揮動著,雙眼之中,流露著又是憤怒,又是害怕,又是委曲的神情,甚至淚花亂轉。
我一時之間,被溫寶裕的這種神態,震駭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因為我素知溫寶裕的性格,不是事情緊急之極,他決不會有這樣的神態。
陳耳走過我的身邊,一面走,一面道:「溫先生,大師已經不要你去做什麼,就不關你的事了,你如何可以阻止大師去進行他要進行的事。」
陳耳的話,雖然說得不是很客氣,但是那卻正是我要說的話。所以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等著,看溫寶裕如何回答。
溫寶裕的反應,仍然奇特,剎那之間,他整個人就好像是一桶炸藥,而陳耳的話就是火,使得他陡然爆炸了起來,他雙腳一併,跳起老高,聲嘶力竭地叫,不斷揮手,頓足,槌胸,扯發,和把腳下的泥土,踢得四下飛揚,以表示他心中的極度憤怒。
他叫的是:「你知道他的辦法是什麼?他……他……真正豈有此理,怎麼可以想出這樣的辦法來,別說喪天害理了,稍有良知的人,也不會用這種方法,簡直只有降頭師才想得出來——」
我聽到這裡,實在忍耐不住,大喝一聲:「說了半天,他的辦法究競是什麼?」
在溫寶裕暴跳如雷時,猜王只是陰森森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我一問,溫寶裕不再跳罵,大口喘氣,指著猜王:「問他,我事先答應了他,不向任何人轉述他說過的話。」
我皺了皺盾,甚至懶得望向猜王,因為我想,猜王一定不肯說的——他要是肯說,早就說了。
可是,事情真出乎意料,猜王竟然立時開口,聲音很平靜:「我的辦法是,叫藍絲去冒充那個女子,讓她到史奈大師那裡去。」
猜王的話,說得十分乎靜,可是我一聽,登時像有一窩蜜蜂鑽進了我的肋中,我滿腦滿頭甚至整個人的每一部分,都可以感到不絕的嗡嗡聲。
在這種情形下,自然無法再用正常的思考程序來想問題。我所想到的一切,都雜亂無章,而且是一下於湧出來,而不是有條有理地想出來的。
我首先想到的是,難怪溫寶裕的反應那麼奇特。
他和苗女藍絲相識雖然只有半天,可是這一雙青年男女之間,一見面就進射出火花,火花已經化為烈火,正在燃燒著他們年輕的心靈,這一點,誰都可以看得出來。溫寶裕在聽到了猜王的提議之後,自然會反對。
因為照猜王的辦法去實行,首先想到的是,藍絲會遇到極大的凶險。
猜王的辦法,是叫藍絲去冒充那個女子,而史奈大師非得到那個女子不可的原因是,那女子是作為煉製鬼混降的媒介。
那女子之所以能成為鬼混降中的媒介,是由於她曾在強人死前,和強人有過身體上的親密接觸。
以史奈大師的神通,藍絲去假冒那女子,一定一下子就被戳穿,而被揭露之後的後果,可想而知。
我一想到這裡,總算有了頭緒,我忙道:「猜王大師,你的辦法行不通,史奈大師一下於就可以拆穿這種假冒。」
猜王一字一頓地道:「完全照我的辦法,他至少要在一小時之後才拆得穿,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打算在最後關頭,才令她出現,七天期限一過,強人真正成了死人,誰也不能挽救。」
他在說到「完全照我的辦法去做」時,又向溫寶裕望了一眼,而溫寶裕又立時漲紅了臉。
我留意到了這種情形,知道其中一定還有我所不知道的蹊蹺在。但這時我心中的疑團已經太多了,在沒有解決一部分之前,更引進新的疑團,只怕我的身子會被大量疑團擠碎。
我做著手勢,大聲道:「一步一步來,逐個問題來解決,先不說冒充,若是那個女子真的到了史奈大師那裡,史奈會把她怎麼樣?」
猜王閃過了一絲尷尬的神色:「那是最深奧的降頭術,只有史奈一個人才知道。」
我追著問:「剛才你說道,那女子是降頭術中的一個媒介,通常作為媒介的情形怎麼?」
猜王苦笑:「太複雜了,或許要用到頭髮,或許要用到血液,甚至拘出靈魂,什麼樣的可能都有,也有的只要輕碰一下。」
我的聲音低沉:「這樣說來,就算藍絲假冒的身份不被拆穿,她也是凶多吉少的了?」
猜王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可以這樣說。」
我立時想說話,但猜王已搶在我的前面:「藍絲極自願進行這個計劃,因為雖然事情有不可測的凶險,但作為一個降頭師,如果能有機會和史奈在一起,經歷鬼混降的練術過程,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溫寶裕悶哼了一聲:「值得用生命去搏?」
猜王連眼也不眨一下就回答:「值得。」
溫寶裕再悶哼一聲,欲語又止。
我道:「既然藍絲姑娘十分願意,那你的辦法,可以實行,和溫寶裕又有什麼關係?」,
猜王望向溫寶裕,溫寶裕轉開頭去不看他,我道:「小寶,說啊?」
溫寶裕怒道:「我說不出口,他那種辦法,簡直不是……不是……」
他找不出形容詞來,猜王卻接上去:「也是藍絲要求的,她說——」
溫寶裕雙手掩著耳,大叫起來:「別說了。」
猜王壓低聲音:「你還有幾天時間可以考慮,我現在要聯合幾個降頭師,盡一切能力,去拖延幾天,不讓史奈找到那女子,一定要在最後關頭,推藍絲出去,史奈才會因為時間緊迫而鬆懈,我們才有成功的機會。」
他話一說完,竟然頭也不回就走,我還來不及叫他,他又回過頭來,指著溫寶裕:「你不答應,我就去找別人,任何人。」
這句話,他已經說過一次,這次重複,溫寶裕的反應,依然強烈,大叫:「不可以。」
可是猜王卻已不顧他的反應如何,極快地向前走去,轉眼之間,就進了一簇密林之中,看不見了。
這時,我心中疑惑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