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件怪事,有兩個人親身經歷。
可是,兩個人所說的,卻又絕不相同。
這就令得怪事變得怪上加怪。
不是想把事情拖慢來說,而是事實上,若不是從頭說起,反倒不容易明白,只有愈看愈心急,倒不如從一開始說起,比較容易明白。
首先,從溫寶裕離開說起。
不管溫寶裕多麼不滿意,他還是陪著他的母親,去了旅行。在臨走之前,他一面愁眉苦臉,—面又興高采烈,到處找人介紹目的地的熟人給他。其中包括要原振俠醫生介紹史奈大降頭師,要我介紹被我謄為東南亞第一奇人的青龍,等等。
雖然人人告訴他,他想見的那些人,都行蹤不定,而且,不見得很喜歡見外人,而且,也提醒他,他和他母親在一起,那些人,個個身份古怪,和許多詭異神秘的事聯在一起,任何一個,被本來就性格大驚小怪、誇張臭名的溫太太知道了他們的來歷,只伯早超過了肥胖標準的溫太太會受不了這種刺激。
可是溫寶裕一意孤行,他大聲抗議:「雖然說陪母親去旅行,是做兒子的責任,但做兒子的至少也應該有權找一點快樂,不然,做兒子的在整個旅程之中都悶悶不樂,母親怎會高興?」
大家都很喜歡溫寶裕,聽他講得那麼可憐,自然也只好盡量滿足他的要求。乎日一直和他在鬥嘴的良辰美景,甚至在聽他說得可憐時,提出來:「如果需要,我們可以跟了去保護你。」
她們的提議,令得溫寶裕長歎一聲:「不必了吧,一個女人已經夠麻煩了。」
良辰美景本待大怒,可是溫寶裕愁眉苦臉的神情,又十分令人同情,所以她們也就只好鼓了氣不出聲。
溫寶裕一定,連帶我的屋子,也靜了下來,不然,他幾乎每天都來大放厥詞一番,也夠吵耳的。
第四天,我和白素在閒談,白索忽然笑了起來:「溫家母子不知相處得怎樣?」
我笑道:「放心,小寶其實很有分寸,不會做太過分的事,他想見的那些人,我看一個也不會見到,等他回來之後,多半可以聽到他說他母親見到了人妖就昏過去的故事,真要是見到了降頭師、那會是悲劇了。」
白素忽然搖了搖頭:「真可惜,溫太太實在是一個美人,不過真的太胖了。」
(我們在這樣說的時候,絕想不到,若不是溫太太的體重,這宗怪事可能不是那樣發生的。)
(我們全無目的地閒談,卻又和遠在千里之外發生的事有聯繫,說宇宙萬事萬物,都有看不見摸不著的聯繫,看來真有點道理。)
我想到最近一次見到這位溫家三少奶的情形,也不禁搖頭:「早幾年,如果她肯下決心,還有得救,現在,看來她有決心爭取成為中國最胖的女人了。」
正說著,電話忽然響了起來,白素先拿起電話來聽,一聽之下,神情就古怪之極,我立時坐直身子——看到白素這種神情,我就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白素已把電話遞給我,同時要壓低了聲音:「某地警察局打來的。」
我已嚇了一跳,我們正在談論溫家母於,他們正在某地,某地的警局就來了電話,這說明了什麼?
我接過電話,就聽到了一個相當急促的聲音:「衛斯理先生?我是陳耳,曾經見過你,育龍介紹過我。」
我迅速轉著念,立刻想起了這個人來——和這個人的相識過程,是另外一個故事,和這個故事全然無關,反正不必提起。陳耳是一個高級警官,在該地的警界的地位相當高,曾有一個時期,是該國皇室要人的衛隊的負責人。
他高大,黝黑,漂亮,在槍法和武技上,都有過人的造詣,而且精明靈活,是最值得相識結交的一類人,我只見過他一次,就對他印象十分深刻。
所以我忙道:「陳警官,有什麼事?」
陳耳立即道:「有一個育年人,叫溫寶裕,他說是你的朋友?」
我在接過電話的同時,按下了一個掣鈕,所以白家也可以聽到陳耳的聲音。一聽到陳耳那麼說,我和白素互望一眼,神情苦澀,心中所想到的是:糟糕,小寶闖禍了。
在那個國家那種地方,有許多風俗上的禁忌,在別的地方,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那裡,就可能是彌天大禍,所以我和白京都十分焦急。
我忙道:「是,是好朋友,他……怎麼了?」
陳耳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又道:「那麼;他說的話,可以相信?」
我呆了一呆,這個問題,卻不好回答。我和溫寶裕之間,有著深厚的感情,毫無疑問,但是那並不代表任何人都可以相信溫寶裕所說的話,溫寶裕有時,胡說八道起來,簡直是誰相信了他所說的一個字,誰都會倒霉。
我遲疑了一下,陳耳已急不及待:「他說的話,不是很靠得住?」
我歎了一聲:「那要看什麼情形。不過他不論做了什麼,或者你們認為他闖了禍,他都不會是一個故意破壞法律的人。」
陳耳沉吟了極短時間:「事情有點怪,這位溫先生和一個極胖的女人在一起,在事情發生之後,警方有需要溫先生協助之處,那個胖女人卻在警署尖叫,她要是再叫下去,我們這裡所有的玻璃,都要被震碎了。」
陳耳才講到這裡,在電話中,就傳來了一下刺耳之極的尖叫聲——我一點也不以為陳耳的形容誇張,因為我也要以極快的反應,把電話的耳筒拿開,以免這種尖叫聲,傷害到我的聽覺器官。
我心中又是焦急,又覺得十分滑稽,母子二人旅行,竟然會演出大鬧警署的活劇,唯恐天下不亂的溫寶裕,這時應該大感刺激了吧。
我急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請你簡單明瞭告訴我,同時,我建議,給溫女士服食,或注射適量的鎮靜劑。」
陳耳苦笑:「衛先生,事情真的無法在電話裡說得明白,最好你能來一次。」
我悶哼一聲:「這算什麼要求?」
出乎意料之外,我突然聽到了溫寶裕的聲音,他先對我說:「求求你,你真的要來一次。」然後,他又提高了聲音,當然是在對她母親說:「媽,你別再尖叫好不好?再叫下去,我們伯一輩子也離不開這裡了。」
情形十分紊亂,可以推測的是,溫家母於,都在警局,而且看來並沒有失去自由,只不過發生了一些意外,霄要他們留在警局,溫女士是托大慣了的,自然用尖叫表示不滿和抗議,為了這種情形,我自然沒有必要去見他們。
正當我要一日拒絕時,陳耳又道:「衛先生,溫先生目擊了……或者說經歷了一宗兇殺案,案中的死者,是一個重要的人物——」
他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而且還有這個人的頭銜。
我一聽之下,就呆了一呆,向白素望去,看到她和我一樣,皺著眉,在那一剎那間,我們都知道,事情十分麻煩了。
那個人的名字和頭銜,不是很方便照實寫出來。而且,就算寫出來,在別的地方,人家也未必知道這是什麼人。只有在指定的環境、特殊的勢力範圍之內,這個人才是頭等重要人物,離開了這個特殊環境,他也只不過是一個豪富而已,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勢力。
總之,這個重要人物出了事,必然會有很多人;跟著奠名其妙倒霉。陳耳剛才說什麼?說溫寶裕「經歷了一件兇殺案」,這事可大可小,看來我真得走一次了。
由於這個死者的地位是如此特殊重要,溫寶裕的母親看來除了尖叫之外,不會有別的辦法,那裡的文明程度,在世界各地排榜,大抵不會在前三名之內,弄得不好,真可能如溫寶裕對他母親所說的那樣,一輩子都離不開了。
我一想到這裡,不禁緊張起來,忙道:「陳警官、溫寶裕會被懷疑和兇殺事件有關?」
陳耳的回答,十分模糊,道:「他一直不肯講實話,這使我們很為難。衛先生,他一說和你是好朋友,我已經盡量幫他。」
陳耳道:「可是你知道,死者的地位如此重要,就算我是全國警察總監,都沒有辦法一直幫他下去,他要是落到了軍方的手裡……」
我聽到這裡,更是感到了一股寒意,忙叫了起來:「喂,你們那裡,應該有法律的。」
陳耳苦笑:「事關太重大,法律,怎能阻得住手握大權的人胡作胡為?」
陳耳說得再實在沒有,我鼻尖不由自主沁出汗來——小寶這回惹的麻煩實在太嚴重。我看到白素向我作了一連串的手勢,我忙道:「請你叫溫寶裕來,我想和他講幾句話。」
在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又聽到了一下尖銳無比的叫聲,和陳耳以憤怒無比的聲音在吼叫:「這胖女人要是再發出一下尖叫聲,就把她的嘴唇用釘子釘起來。」
同時,也聽到溫寶裕在抗議:「我當你是一個文明國家的警官,你怎麼能對一位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士,發出這種野蠻卑鄙的恐嚇?」
陳耳喘著氣:「如果你能叫這位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士,發出比較合乎她身份地位的聲音,我就允許你和衛斯理通話。」
溫寶裕歎了一聲:「我不能,不過我仍然要和衛斯理講話。」
這時,我不知道陳耳採取了什麼措施,或許,他真的派人取了大針來,並且穿上了線,在溫女士的身邊伺候,因為接下來的時間裡,至少在電話裡沒有再聽到那種可伯的尖叫聲。
我聽到了溫寶裕的聲音,他一開口就道:「真倒霉,那個大胖子,就在我身邊中了箭,誰知道他是那麼重要的人物,這裡的人。全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了。」
我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溫寶裕大聲歎氣,我也可以聽到他的重重頓足聲(或許是一拳打在什麼地方的聲音),他大聲道:「真的不明白,攪七捻三,一塌糊塗,事情複雜之至,求求你,還是來一次吧,這裡有理說不清,我明明什麼都照實說了,他們偏偏說我不合作。」
我迅速轉念,我要去,最快要六七小時才能到達,在這段時間中,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已想了幾個有勢力和有能力保護溫家母子的人物,我說得十分清楚:「小寶,你聽著,我盡快趕來。在我沒有到之前,你要堅持留在警局,要求陳耳警官保護你們的安全。要是軍隊方面,或是死者的私人衛隊想要你到他們手裡去,絕不能答應。」
我一口氣說到這裡,白素湊了過來:「如果有別方面的武裝力量一定要搶人,讓他們攻打警局好了,你也可以在混亂中逃走。」
白素一向遇事鎮定,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可是這時,她顯然十分清楚溫家母子的處境,極之危險,他被牽涉在一椿那麼重要的人物的兇殺案之中。
兇殺案可能有複雜之極的政治內幕和軍事陰謀,小則和一個國家的政權軍權的轉變有關,大則和整個東南亞、亞洲地區的形勢變化有影響。
在這種錯綜複雜的情形下,若是幕後的那種勢力,不想把事情擴大,那麼,通常的做法,就是隨便指一個人是兇手,然後再令這個「兇手」不明不白地死去,這種事,在西方,在東方,都曾發生過。
要是溫家裕競然成了這樣的犧牲者,那真是可怕之極了。
白素的話才住口,溫寶裕可能對他自己的處境之危險,還不是十分瞭解,居然還笑了一下:「我自己趁亂逃走容易,我母親她老人家的體型,我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令她在混亂中逃走。」
我叱道:「少廢話,你立刻請陳警官和該國儲君聯絡,一聯絡上了,再進一步聯絡史奈降頭師,請他們保護你,真要是變生不測,能保護你的,只有他們兩個了,你可以聲稱是原振俠醫生的好朋友。」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他也覺得事情相當嚴重了:「是,我知道.我身上還有原醫生給史奈大師的信。」
在這時,我聽得陳耳加了一句話:「天,你這小傢伙究竟是什麼來頭?怎麼天下的重要人物,你全都認識?」
我趁機提高了聲音:「陳警官,在我趕來之前,請你保護他們母於的安全,並且告訴所有想有不測行動的人,史奈大降頭師,必然會保護他們母於兩人。」
白素對我的話表示同意,連連點頭。我們都知道,若是有什麼陰謀詭計要實行,抬出太子、皇帝來,都未必可以阻止得住,但是再凶悍的人,在那裡,也不敢得罪一個降頭師,尤其是史奈大降頭師。
陳耳答應著,他又叮囑:「你要趕快來,事情真的很怪,怪得很。」
我苦笑:「我也不是解決怪事的專家,別把希望全寄托在我的身上。」
陳耳歎了一聲:「要是你也解決不了,那不知怎麼才好了?」
他在說了這句話之後,忽然又說了兩句話,顯然不是對我說的,他說:「回答乃璞少將,這件事由警方處理,再告訴他,三個在場的人之中,最主要的一個是遊客,一個極不平常的遊客,是史奈大師的朋友。」
在聽他說了那幾句話之後,電話已掛上,我和白家互望了一眼,都知道那個「乃璞少將」必然不是等閒人物,可知軍方也已經開始行動了。
我向樓上奔去,一面向白素道:「聯絡機場,要是有班機快起飛,請通過任何卑鄙的手法,讓我可以搭上飛機,最快趕去。」
等我提著手提包下樓時,在白素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有好消息:「四十分鐘之後有班機起飛,你不必太趕路,大抵不會遲到。」
我拉了她的手,一起向外走去,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都由她來駕車,以免我心急慌忙,會生意外。
一宣到飛機起飛,都十分順利,當飛機在半空中時,副機長過來告訴我:「衛先生,你一到,就有高級警宮接你,他們要我先通知你。」
我點了點頭,那年輕的副機師又盯了我幾眼,才試探著問:「你是大人物?」
我歎了一聲:「小之又小,小到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不被一些蠢問題騷擾。」
副機師碰了釘子,紅著臉走了開去。
我一直心神不寧,雖然表面看來,我像是在閉目養神,可是思緒翻騰,不能寧貼。我不知道事情的經過情形究竟如何,雖然我已指出了史奈大降頭師來——他的地位,相當於國師,要是小寶真的牽涉在內,一樣麻煩之極。
我更不明白的是,溫寶裕母子二人是遊客,遊客所到的地方,應該和軍政要人所去的地方,涇渭分明,互相不發生關係的。以死者地位之顯赫,出入至少有十個八個保鏢在保護,怎麼會那麼輕易被人兇殺?
我又想到,事情一定才發生,因為新聞傳播還未曾來得及報道,也或者是有鑒於死者地位顯赫,所以要暫時封鎖新聞?
而更使我憂慮的是,這種事,發生在理性文明的國度,雖然轟動,總還可以照現代文明的方式來解決,而在那個國家,傳統的、迷信、怪誕的、軍事的種種影響太本,事情會向哪一個方向發展,全然無法作出理性的預測和猜度。
才一下機,就有人高叫我的名字,停機坪旁的空地上,停著一輛警車,我的名字是用警車上的擴音設備叫出來的。我向警車走去,兩個警官跳下車,迎向我,向我敬禮,態度十分恭敬。
等我上車之後,兩個警官才向我道:「衛先生,似乎全世界的要人都在等你。」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他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們補充說:「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麼多人集中在警局,光將軍就有好幾個,各種軍種都有,還有特務系統的,有的直接來自皇宮,好傢伙,每一個人都有手下帶來,要不是來了猜王,看來這些人會把警局掀翻了。」
這兩個人講話有點無頭無腦,我又問:「猜王又是什麼人?」
他們吸了一口氣:「猜王是降頭師,是大國師史奈的得力助手。」
我一聽得他們這樣說,就大吁了一口氣,知道溫寶裕的求救已經生效,那個叫猜王的降頭師,當然是史奈派來的。
史奈派出了他得力的助手,看來原振俠醫生的面子不小。
我心定了一半,順口問:「那麼多人集中在警局,目的是什麼?」
一個小伙子道:「都想知道案發時的情形怎樣。」
我揮了一下手:「不是說,至少有兩個目擊者嗎?」
警官回答:「是,可是怪就怪在這裡,兩個人在場,說法卻全然不一樣。」
我聽到這裡,不禁呆了一呆。這句話,很難使人理解,這也正是這個故事一開始時提到的兩句話——是不是要從頭說起才能明白?現在,故事已經漸入佳境了。
我想了一想,才道:「我不是十分明白,兩個人在現場,看到的情形,必然是一樣的,除非有人故意說謊,想隱瞞事實。」
兩個警官道:「是啊,事情那麼重大,又有在現場的目擊者,結果兩個人說的話不同,叫警方如何向上頭交代?陳警官頭痛極了。」
我一揚手:「他不應該頭浦,他應該相信我的那個小朋友的話。」
兩個警官聽得我這樣說,用一種十分怪異的目光望定了我,分明表示我的提議不可靠。
我有點惱怒:「你們別看他年紀輕,他有極豐富的神秘生活經驗,而且,他和貴國一點關係也沒有,根本不知道死者是誰,沒有理由胡說八道。」
兩個警官互望了一眼,支支吾吾了片刻,才道:「這……我們也不敢肯定,只是……事情有點怪,唔,衛先生,你的大名,我們久仰了,你聽了之後,或者會有確當的結論。」
我心中大是疑惑,因為看他們的神情,聽他們的話,競像是溫寶裕作為一個目擊者,所說的話,是全然不可信的,怎麼會有這種形。
我又問:「不是說有兩個目擊者嗎?另外一個人是什麼身份,他們又說了什麼?」
兩個警官神情猶豫:「衛先生不必心急,到了警局,自然知道了。」
我悶哼了一聲,心中充滿了疑惑,也無法作任何設想,因為究競情形如何,我一點也不知道,所以只好生悶氣,索性不再問。
約莫四十分鐘之後,車子駛達目的地。
那是一幢相當大的建築物,車子才一停下,就可以感到氣氛的特異,可以知道在建築物中,正有極不尋常的事在發生。
除了警員和警官之外,有穿著各種不同軍種制服的軍人在來回巡邏。在圍牆外的街角上,甚至赫然有兩輛褪了炮衣的坦克車在。
在這種國家裡,兩輛坦克車,有時,可以輕而易舉地造成一場政變了。
我在下車的時候,忍不住大大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