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她一聲:「有什麼話只管說,別鬼頭鬼腦。」
紅綾道:「一二三號和狄可找你,是因為你曾和四號有過聯絡,你的腦中,有四號設定的密碼——那是他們所掌握的唯一線索。」
我呆了一呆,我自然聽得出紅綾還沒有說出來的話。紅綾畢竟已不是女野人了,她多少也懂得了一些人與人交往的說話技巧了。
她沒有說出來的「潛台詞」是:「他們找你,只不過是把你當成餌,好把四號引出來,並不是因為你有什麼特殊的能力。」
我用力一揮手:「那當年四號和我聯絡,也是求我幫助找思想儀的部件。」
紅綾笑了一下——她笑得很純真,並無惡意:「但你幫不了他的忙!」
我畢竟大是沮喪——看來紅綾說得有理,可是我又不服氣:「狄可和一二三號都能測知我的思想,他們大可把那密碼測了去,自行和四號聯絡。」
紅綾大聲叫:「爸,那不是你的思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腦部被人做了手腳——」
我悶哼一聲:「你的語言能力倒越來越高了,連『做了手腳』都會說!」
紅綾過來,抱住了我的身子:「這都是爸媽教的!」
我沒好氣:「只怕是媽媽的媽媽教得更多!」
紅綾「嘻嘻」笑著,也不否認。我揚了揚眉:「狄可他們,若是真的能力如此高超,他們應該可以趁我在集中精神和四號聯絡時,跟蹤去找到四號的所在。」
紅綾聽了之後,並沒有立刻回答,像是正在思索什麼,曹金-問:「你只是想,怎麼跟蹤?」
我道:「不論我用什麼密碼把訊息發出去,只要訊息一離開了我的腦部,就必然有跡可循,也必然可以跟蹤,直找到四號的接收處。」
曹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我說的情形,其實只不過是一個概念而已,具體情形如何,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但紅綾卻聽得很是認真,她道:「有兩種情形,是狄可無法追蹤的。」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她解釋。
紅綾道:「第一種情形是,四號根本沒有打算接收你發出的訊號——他如果知道,狄可會跟蹤你的訊號而找到他的話,他就會那麼做,以保護他自己。在這樣的情形下,你發出的訊號,也就成了無主遊魂,沒有目的地,就算循跡跟蹤,也沒有用處。」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這種情形下,我再努力和四號聯絡,也不會有用。」
紅綾點頭:「是。第二種情形是,狄可根本沒有這個能力。」
我呆了一呆:「怎麼會呢?他有思想儀那樣進步的儀器,應該有這個能力。」
紅綾雙手用力一拍:「對了,第二種情形是:狄可根本沒有完整的思想儀!」
我「啊」地一聲,紅綾的這個分析,是我以前沒有想到過的。
這時,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應該「告訴」四號,狄可不能在我不同意的情形之下找到他。
但接著,我也苦笑,因為四號根本不接收我的訊號,我又怎能「告訴」他呢!
這情形,和兒童故事之中,在貓脖子上掛一個鈴,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立刻又想到,紅綾估計到了狄可沒有完整的思想儀,四號是不是也估計到了呢?
思想儀是一部奇妙之至的儀器,我所知的是,它由千百個部件所組成,每一個部件,都有獨特的神奇的功能(一旦「流落人間」,就是「法寶」)。
但是,它也有一個缺點——它的某些功能,必需整部思想儀齊全才能施展,缺一不可。
這種情形,相當特殊,以地球人的高科技儀器來說,當然每一個組成部分都十分重要,但也有些部件,可以省略,但思想儀則不然——這個特徵,是一二三號告訴我的。
所以,維持思想儀的完整,十分重要。
狄可毫無疑問,擁有思想儀,但,他擁有的思想儀,完整無缺嗎?
我知道所謂「思想儀」,不能顧其名而思其形,事實上,它的體積,龐大無比,類似地球上的一整座工廠,在宇宙航行中,失去了一些部件,是極為可能發生的事。
而且,我也聯帶想起了另一個問題:狄可曾說過,他們的宇航員,是四個人一組,四位一體。而狄可每次出現,都只是一個人,他的三個夥伴呢?
他的三個夥伴在哪裡?
看來,狄可對我隱瞞著的事情很多。
紅綾見我好一會不出聲,她又道:「如果狄可沒有完整的思想儀,那麼,他只有依靠你才能找到四號。」
我思緒相當紊亂:「是,他們都一再強調說,我腦中的密碼,是尋找四號的唯一線索。」
紅綾望著我,忽然之間,伸了伸舌頭,現出了極其古怪的神情:「爸,消除了你腦中的密碼,四號就不怕被人找到了!」
我同時也想到了:「探出我腦中的密碼,就可以找到四號了!」
我們兩人互望著,心中立刻又想到了同一個問題,可是紅綾也立刻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要立刻說出來,她輕推了曹金-一下:「你得到了什麼結論?」
我心想,曹金-有點憨態,未必想到什麼,卻不料他看來傻頭傻腦,只是他生性忠厚,並不代表他笨。他立時道:「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狄可掌握了衛叔,就可以找到四號。四號掌握了衛叔,就可以繼續藏匿。」
紅綾還不滿意:「這不是最後的結論!」
曹金-大手一攤:「先禮後兵,狄可他們,對衛叔還很客氣,但若是衛叔不徹底合作,他們可能另出手段。」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所作的分析,有條有理之至:「到那時候,四號若感到了威脅,也會有行動。」
紅綾進一步問:「會有什麼行動?」
曹金-看了我一眼,神情有點古里古怪:「我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方法才能使衛叔腦中的密碼消失或得到它,但是他必然有某些行動會違反衛叔自己的意願。」
他把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用如此文雅的句子表達出來,令我有啼笑皆非之感。
紅綾一個勁兒點頭,表示同意曹金-的分析。
我也同意,我明白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妙,發展下去,「違反我意願的事」必然會發生。
我也難以設想事情的發展會如何,是不是會把我固定在手術台上,用什麼激光光線射向我的腦部,以達到他們之目的?
我皺著眉,心中不快之至,這可以說是無妄之災——少年時的一些際遇,發展到現在,竟會生出那麼多事來。
紅綾歎了一聲:「我也想不出他們動手之後的情形會怎麼樣。」
我有一點懷疑:「要動手,他們為什麼不一上來就動手?」
紅綾立時道:「金-剛才說什麼來?先禮後兵?對了,狄可他們的本性不壞,不想強逼他人,把他人不願意的事付諸實現,但到了真正無法可施的時候,君子也就會變成小人了。」
我悶哼一聲:「本性不壞!」
紅綾道:「他們至今沒有對爸你怎麼樣!」
我歎了一聲,我曾經說過,所有能夠來到地球的外星人,本性都不應該太不堪,因為,他們既然發展了高度的科技文明,就必然有高度的精神文明。
沒有高度的精神文明作基礎,高級生物不可能有高度的科技文明——像地球人那樣,貪婪、自私、殘酷,匪夷所思的罪行還存在於人性的本質時,地球上必然充滿了仇恨、戰爭、殺戮,殘害和各種各樣的混亂。在這樣的精神文明狀態下,如何能孕育得出高度的科技文明來?在一個還有殺死女嬰的落後野蠻行為的星球上,高度的科技文明只是遙遠的夢。
紅綾見我陷入了沉思,她還以為我對她的說法不滿意,所以她補充道:「當然『本性壞』或『不壞』,都只是地球上的標準,他們自己或許另有標準,那就非我們所能定出的了。」
我用力揮了揮手:「先不說他們的道德標準,若是他們雙方面都想對付我——」
說到這裡,我難以為繼,因為狄可和一二三四號要對付我的話,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紅綾的眉心打著結:「只可惜不知道你腦中的密碼是怎麼一回事,不然,自行除去,就天下太平了!」
我呆了一呆——當然不是說我有辦法可以除去腦中的密碼,而是我想到,如果我有辦法,我是不是願意那樣做。
當然,除去了密碼,我再也沒有「利用價值」,自然天下太平。但是,我也失去了唯一可與四號聯絡的方法,這件事,也從此告一段落,再也難以繼續下去了。
這是我不願意發生的事!
想到這裡,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在一旁的紅綾,竟然可以揣知我的思路歷程,她鼓起掌來:「好啊,當然不輕易放棄,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她找到了兩句成語,大是高興,就在她的掌聲之中,忽然有一個輕柔動聽的聲音傳來:「我以為你們會急壞了,所以趕著回來,看來我弄錯了。」
一聽到這聲音發自我的背後,我反手一抓,已握住了一隻手。
紅綾更加拍手:「媽,我們早知道你去見誰了,還急什麼?」
我把身後的白素拉了過來:「急過了,那時你沒有看見。」
紅綾一下子撲到了白素身上,把她抱得緊緊的,大聲叫:「急得人三魂悠悠,七魄蕩蕩,都不知怎生是好!」
紅綾的這種說話腔調,自然是學自溫寶裕,但也是當時的實情,我補充:「我就是在她情急之下,立刻從陰間回來的!」
白素像是對我這句話很重視,她用一種很關切的目光望向我,我立刻把經過的情形,簡略地向她說了一遍——本來,我們應該先向她詢問她的經歷,但她既然是和母親相會,當然不會有什麼驚險,遲一些問也不要緊。
在我說了之後,紅綾又急著把我們的分析,說了出來,她神情焦急,顯然是在為我的「夾縫」處境而擔心。
白素吸了一口氣:「媽突然把我找去,為的也是這件事——」
她說到這裡,向我望來,我大是驚訝:「我的事怎會驚動了岳母大人,她怎知我有事?」
白素皺著眉,並不以為我誇張的語氣很幽默。她道:「狄可在地球上努力,他的三個夥伴,在其它各處努力,目的都是為了找尋失蹤的第二十九組人員。」
我吞了一口口水,白素口中的「其它各處」,那是真正的「上窮碧落下黃泉」,指的是宇宙各處。他們的尋找行動,一定驚動了許多星體上的高級生物,成為宇宙中的一項大新聞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已經身為外星人的陳大小姐,自然也會知道。
奇怪的是,地怎知事情和我有關?
白素接下來的話,立刻解決了我的這個疑問,她道:「由於這件事已引起了廣泛的注意,所以大眾矚目,狄可和他同伴的通訊,有一些被別人截了下來,並且被譯出了其中的意義,有三個音節,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可能是一個地球人的名字,但是媽卻一聽就知道了,這三個字是——」
我苦笑:「衛斯理。」
白素點頭:「媽雖然成了仙,但若是有人要對她女婿不利,她還是不會袖手的。」
我拍打著自己的腰際:「有這樣的岳母大人撐腰,那真是天塌下來也不怕了!」
白素白了我一眼,繼續道:「狄可他們的通訊之中,提到了在你腦中,有一組密碼,是唯一的線索。最好的方法,是你肯真誠合作,利用這種密碼作聯絡,他們就可以利用你腦能量的發射過程,追蹤到目的地,但是你一直不肯那樣做,或做得不誠心。」
我承認:「是的,我對狄可硬要把在躲避中的同類找出來……很有點反感,所以並不誠心。」
白素沉聲道:「所以,他們考慮採取第二個方法!」
白素的神態凝重,我只覺得好笑,拍著自己的頭:「他們準備怎麼樣,把我腦子剖開來,找尋那組密碼?」
白素冷冷地道:「一點也不幽默!」
我吃了一驚——白素一向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她如今的神態,如此凝重,決不會是故意來嚇我的。我立即想到,她才和她母親會過面,會不會是我那位「成了仙」的岳母大人,曾給她什麼暗示來?
外星人之間,互通消息,是很尋常的事,那麼,我是真正身在險境了。
我吸了一口氣:「是不是有什麼風聲?」
白素看我的神情,就可以知道我已料到了發生了什麼事,她道:「在地球上,狄可他們,沒有能力把你腦中的密碼取出來。」
一聽這話,我和紅綾,同時發出了一下悶哼聲,因為我和她都曾推測,狄可「先禮後兵」,但現在知道,並非如此。
狄可的先「禮」,是無可奈何的。
白素續道:「可是,若要把你弄回他們的星體去,卻又大費周章,有很大的困難——」
我想起在「陰間」所見,部分的思想儀已龐大如工廠,如要把我帶走,也不應該是難事,他們的宇宙飛行能力,應該十分高超才是。
白素歎了一聲:「把你帶到他們的星體去,自然不是什麼難事,問題是要在長期的宇宙飛行中,維持你的生命,這就很困難了,因為他們的飛船中,沒有維持一個地球人生命必需的設備,而且,也怕你無法承受旅途中的種種變化。」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們的能力如此高超,攝人靈魂如探囊取物,把我的靈魂拘了去,慢慢在其中找尋,也就是了。」
白素卻回答得十分認真:「靈魂是人的記憶組,只要是你的記憶,他們都可以得到,可是那組密碼根本不是你的記憶,你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們要你的靈魂又有何用,所以必須在你腦中去找!」
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怎麼找?」
白素吸了一口氣:「把你幾億個腦細胞,拆開來一個一個地找,看是藏在哪一個之中。」
我又驚又怒,脫口道:「他們能還原嗎?」
白素竟然作了一個怪臉:「不知道。」
我深吸了一口氣,令自己定下神來:「這些訊息,全是令堂告訴你的?」
白素點頭:「是,不過真正的內容,可怕得很,他們向各方面求助,要解決一個難題:把一個兩公斤左右重量的地球人生命體,作長期的宇宙航行,而令得這生命體的生命,得以很好的維持。」
聽到這裡,我不由自主,發了一陣抖。
這些外星賊子太可惡了!
兩公斤!
那是我身體的哪一部分?當然是人頭!
我的臉有些發麻,悶哼了一聲:「其實他們若是只運送我的腦子,半公斤就夠了。」
白素口唇動了一下,但是卻沒有說什麼,實在是因為地想說的話太血淋淋了,多年夫妻恩愛,她再也說不出口。可是紅綾卻說了出來——絕不是她沒有父女之情,而是她性子直,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沒有任何保留和忌諱,她道:「總要有容器的,最現成的容器,就是——」
白素喝了一聲:「女兒!」
紅綾一怔,這才把最後的「人頭」兩字,生生地嚥了下去,沒有說出來。
我怒極反笑:「他們準備什麼時候下手來割我的人頭?」
白素沉聲道:「他們會再來和你商量!」
一聽到了白素這樣回答,我是真的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這實在太可笑了,成語形容絕不會成功的事,有「與虎謀皮」——和老虎商量要剝它的皮,老虎怎麼會答應?而如今居然有人要和我商量,取我的人頭,這不是太可笑了嗎?
白素也不阻止我,由得我笑,紅綾和曹金-又跟著我笑。我們都一起指著白素,奇怪她居然可以忍住了不笑。
白素非但不笑,而且還歎了一口氣:「其它的外星人,都會盡力去幫助他們。」
我不再笑:「為什麼?是因為在外星人的眼中,一個地球人的人頭,根本不算什麼?」
白素皺著眉:「不是,是宇宙間,有一個大家都默認的法則——」
我「哼」地一聲:「我以為宇宙浩淼,廣闊無比,最是自由自在了,卻也有甚麼法則!」
白素不理會我的話,自顧自說下去:「各個星體上的高級生物,一旦有了宇宙航行的能力,也就有了這個法則,那就是,宇宙航行者,不能背叛他所屬的星體。若是背叛了,宇宙間所有的力量,都會聯合制止這種行為。」
我聽了白素的話,想說什麼,可是卻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事情比我的想像,還要嚴重許多倍!
我以為只是狄可和一二三號要對付我,而現在的形勢是,所有外星人都會對付我,因為我腦中有追尋違反了法則者的唯一線索。
看來,這下子衛斯理真的是人頭難保了!
我在駭然之餘,竟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的脖子摸去,白素立時抓住了我的手,她也臉色煞白。
宇宙之間,何以會有這樣的法則,也很容易理解——要是派出去的宇宙航行員,個個有去無回,音訊全無,那麼宇宙航行還有什麼意義!
這種情形,在地球人的大海航行中也曾出現過,海上航行的法則極其嚴厲,背叛是極嚴重的罪行,屬於十惡不赦之列。
至於這種法則也存在於宇宙航行之中,對地球人來說,是遙遠的將來的事,但對已有宇航能力的外星人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需要!
我呆了一會,才道:「想不到我成了宇宙要人了!」
白素苦笑:「真正要對付你的,還只是狄可他們,其餘的外星人,只是幫助他們而已。」
我張開雙臂,輕抱了白素一下:「多謝令堂,她至少不會幫狄可,還把你召了去,通風報信,好叫我知道自己的處境。」
紅綾很是不平:「爸不會任人擺佈。」
我大聲道:「放心,當然不會。」
曹金-顯然一時之間,還感覺不到事情的嚴重性,所以他只是低著頭,沒有說什麼。
白素這才說到了正題:「媽說,你的情形很不妙,最好的辦法,是你和四號聯絡,要他自行出面,了結此事,你才能脫了關係。」
我揚眉:「若是四號不想出面,我不會強逼他——他有權維持個人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