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靠著酒吧櫃,遊目四顧,想看看達寶是不是就在附近。游泳池畔的人十分多,達寶那一頭金髮,十分容易辨認,如果他在視線範圍之內的話,我一定可以看到他。
我看了幾分鐘,酒吧櫃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酒保拿起電話,聽了一聽,現出一種奇異的神情來,將電話交給了白素。
我立時湊過頭去,白素的神情也有點緊張,我們立時聽到了達寶的聲音:「兩位,你們真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多事的人。」
白素沉靜地道:「先別批評我們,請露面和我們談話,不然……」
達寶打斷了她的話頭:「我不準備單獨和你們見面,請按照地圖上的指示,到帕拉塔卡來。」
我大聲叫道:「那是甚麼鬼地方?」
達寶道:「很遙遠,也很難到達,但你們一定要來,那地方在巴西中部,要穿過一些原始森林,和不少印第安人的村落,如果你們不肯來,那也就算了。」
我放凶聲音:「哼,達寶,你們的秘密……」
達寶又一下子打斷了我的話頭:「你或許已知道了大部分事實,但是你必須明白,這並不對我們構成任何威脅,恐嚇我們,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道:「沒有用?不然,你會打電話給我們?」
達寶歎了一口氣:「你不明白,你真的一點也不明白,我們完全是兩類人……」
我「啊炳」一聲:「講對了,我體內沒有葉綠素,也不怕做石灰水試驗。」
白素一聽我這樣說,忙在我耳際低聲道:「衛,別這樣說!」
達寶在電話那邊,靜默了片刻,才道:「我個人絕不主張和你見面,反正,不論你怎樣公佈你的發現,不會有人相信你,你自己想想,誰會相信你發現了第二種人?」
我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是的,就算我知道了第二種人的全部秘密,公佈出
來,有誰會相信?那也就是說,我的威脅,事實上全無作用。
而在這樣的情形下,達寶還和我們聯絡,那可知他沒有甚麼惡意。
一時之間,我不禁講不出話來。
達寶的聲音又響起:「我個人的主張是完全不理會你,但是表決的結果,大多數人,表示願意和你談談,衛先生,如果你想見我們,那就請你停止無聊的威脅,到我們指定的地方來。」
白素沉聲道:「在那裡,你們全體和我們見面?」
達寶卻沒有再回答,只是悶哼了一聲!而且,立刻掛上了電話。我忙按下掣,接總機,追問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當總機告訴我,電話是從酒店的一間房間打出來之際,我幾乎撞倒了四五個人,衝回酒店,上電梯,奔到那房間門前,看到房門大開著,服務生正在收拾房間,達寶已經不在了。
在我頹然之際,白素也來了,她望著我,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搖著頭。
我知道她是在嘲弄我這種愚魯的動作,只好自嘲道:「我希望能夠追到他。」
我一面說,一面還揮著手,白素道:「你忘了,就算你和他面對面,他要走,也有他的本事。」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們似乎有特快消失的本領。看來,如果要對他們這種第二種人瞭解更多的話,只好到那個叫帕拉塔卡的鬼地方去!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開了地圖,地圖上有詳細的行進路線,還有幾行註解,建議我們,多帶些通過原始森林所應有的裝備。
我和白素都知道,達寶曾說到那地方去,要「經過一些原始森林」,轉來輕描淡寫,其中可能包括了不知多少凶險。
所以,對於達寶的提議,我們不敢輕視,花了兩天時間準備,然後出發。
我和白素,對於南美洲的森林,並不陌生,曾經進入過好多次,可是每一次所經的地方都不同,遭遇自然也不盡相同。
不過,描敘在路上的經過,沒有多大意義。帕拉塔卡是一個小地方,經過的原始森林也不是「一些」而是延綿幾百公里。
當我們歷盡艱險,終於到了帕拉塔卡,大有恍若隔世之感。那小鎮市聚居的全是印第安人,我們一到,就有一個穿著當地傳統服裝的婦人,向我們迎了上來:「達寶先生說,你們前五天就該到了。」
我悶哼了一聲:「有了一點意外,耽擱了一些時間。」
我輕描淡寫的「小意外」,包括我和白素兩人,雙雙踏進了一個泥沼之中,若不是恰蒙焓炙及處,有一根枯籐的話,早已沒頂,和那天晚上,被一群食肉蠅包圍,差點成了兩副白骨等等事情在內。
那婦人又道:「請穿過鎮市,向前走,你會看到一道河,他在河邊等你。」
我「哦」地一聲,那婦人上下打量我和白素兩人:「千萬別在河裡洗澡!」
她大概是看到我們兩人太骯髒了,所以才會提出這樣的警告來。
當然,我知道她的警告不是虛言恫嚇,那河中,多半有著牙齒鋒利之極的吃人魚。
那婦人說完,自顧自走了開去。我苦笑道:「看來,他們聚居的地方,還要更荒僻。」
白素道:「當然是。」
我搖著頭:「他們的人數不會少,怎麼能住在地球上不被人發現?」
白素忽然笑了起來,我瞪著她,她道:「你的話,使我想起了一個暴發戶,買了高倍數的望遠鏡,想著月球上的太空人的故事。」
我悶哼了一聲:「一點也不好笑。」
過了小鎮,又穿過了一片田野,前面可以看到高疊的山峰,峰頂還積著皚皚的白雪,不多久,便到了河邊,一到河邊,就看到草叢之中,一艘獨木舟駛了出來。
那艘船的外形看來像獨木舟,但是它分明裝有極先進的動力設備,我們也看到,在船尾操縱船前進的那個人,一頭金髮,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一眼就看出,那人正是達寶。
船迅速傍岸,達寶向我們作了一個手勢,我和白素輕輕躍上了船,達寶向我們微笑,我想起那十多天來的經歷,心中不禁有氣:「你倒回來得很快。」
達寶的笑容十分可愛:「別忘了我們的遺傳之中,有一半是植物,通過原始森林,總比你們容易些。」
我哼了一聲:「對,食肉蠅不會啃吃木頭。」
達寶居然極具幽默感:「對,我們的肉,纖維粗而硬,不好吃。」
我被他的話逗得笑了起來,船急速地向前駛出,陽光燦爛,我目不轉睛地望著達寶,打量著他,想在外形上,看出他和我們有甚麼不同。但是看來看去,他也是一個英俊的金髮歐洲人,一點也沒有甚麼不同。
達寶顯然也看到我在打量他:「外形上,我們沒有任何不同。」
我攤開手:「可是內在,我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物。」
達寶道:「是的,內在完全不同,包括生理組織和思想形態。」
我實在忍不住悶媯指著他的胸口:「你們……沒有心臟?」
達寶笑道:「當然有。」
我道:「那麼……」
達寶道:「我們的外形,和你們一樣,全是為了適應地球的生活環境,億萬年進化而來的。地球上的生活環境既然如此,自然不會有變化。就像是每一個肥皂泡,都是圓的一樣,因為在空氣的壓力和肥皂泡的表面張力兩大因素影響之下,肥皂泡不可能是方形或三角形的。」我明自肥皂泡一定是圓形的道理,達寶這樣說,倒十分恰當地說明了環境和生物外形的深切關係。
白素道:「可是你剛才提到內部的生理組織……」
達寶道:「最根本的組織是細胞,我們的細胞,和你們的細胞不同,具有動物和植物的雙重特徵,但由眾多細炮組成的器官,外形一樣。」
我「哦」地一聲:「就像是一艘船,用木頭造,或用玻璃纖維來造,外形一樣,但是材料不同。」
達寶笑了一下:「很恰當的比喻。」
我又道:「可是思想形態方面的不同……」
達寶在見到我們之後,一直笑容可掬的,可是這時,一聽得我提起這個問題來,他就現出了一陣苦澀的神色來,好一會,才道:「這個問題,我現在向你解釋,你也難以明白……」
他講到這裡,又頓了一頓,才又道:「等你到了目的地之後再說如何?」
我心中雖然疑惑,但是達寶一露面,就表現得十分誠懇,我實在沒有道理去逼他,是以只好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我心中的疑問實在太多,一個問題他暫時不想回答,第二個問題早已衝口而出:「你們每一個人都有著化身?」
達寶「哈哈」笑了起來:「這是我們繁殖的方法,本來你們對這種繁殖法是一無所知的,但終於有人研究出來了,單相博士就是你們之中傑出的人物之一,還有美國的胡高博士……」
白素「啊」地一聲:「無性繁殖法!」
達寶道:「是。首先你們發現的,是植物無性繁殖法,如今,已進步到動物的無性繁殖法,培養一顆細胞,可以達到出現另一個完整、複雜生命的目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各自吸了一口氣。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同時想起達寶溫室中那些「怪植物」來。
我性急,先問道:「在你的溫室中,有一個苗圃,裡面有四棵……」
達寶糾正我的話:「是四個,不是四棵。」
我再吸了一口氣,想問甚麼,但是由於心中的駭異太甚,竟至於問不出口來。
達寶道:「那是取自我身上單一的細胞,培育了四個月之後的情形。」
我失聲叫了起來:「天,他們……他們……不是植物,是嬰兒!」
達寶低歎了一聲:「你對於生命的界限,還是分得太清楚,植物和嬰兒,一樣是生命,我早已對你說過,你總是不明白。」
我不由自主在冒著汗,伸手抹了一下:「那麼,我摘下了其中的一塊來……」
達寶道:「那個生命,被我毀滅了,事實上,我因為急於離去,三個生命全被我毀滅了,你倒大可不必內咎。」
我像是呻吟一樣:「天,可是他們……有根,在泥土中,他們……」我一面說,一面不由自主,向達寶的雙腳之下望去,看看他的腳下,是不是也長著根。
達寶看到我的古怪神情和動作,「哈哈」大笑起來:「在胚胎的發育過程中,早期,我們的胚胎,有著明顯的植物性。這就像你們的胚胎,早期有尾巴,幾個月之後就消失了一樣,你想在我腳下找根,就像我想在你身後找尾巴一樣,當然只好失望。」
我勉強笑了一下,我的心中,其實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完全是另外一種生命形式,這是令人的思緒極度紊亂的一件事。
白素皺著眉:「人我們這種人的繁殖方式,是產生一個或多個完全不同的人,外形和思想方面,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間,或者有點相同,但決不會完全一樣。你們的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外形是完全一樣的,思想方法……」
達寶望著船尾濺起的水花:「這個問題,牽涉的範圍很廣,和衛先生剛才那問題一樣,我想還是等到適當的時機再向你們解釋的好。」
我不知道為甚麼,白素顯然也不知道,何以一接觸到思想這一方面的事,達寶便不願立即回答。我只好又問道:「你們消失,何以如此快?我明明聽見你們早半分鐘還在交談,忽然之間就失去蹤影,你們消失用甚麼方法……」
達寶笑著,道:「根本沒有消失,那是一種偽裝的本領,我們就在灌木叢之前,蹲著,看起來和灌木一樣……」
我大聲道:「不可能,人裝得再像,也不會像樹……」
可是我說到一半,就突然停下來。那種說法,只是對我們而言,他們不同,他們有一半是植物,我見過在溫室之中,他們雜在植物之中,就像是植物一樣的情景,甚至連顏色都像。
一想到這裡,我只好歎了一聲,不再說下去。
這時,小船已轉入一條支流,離山很遠了,那支流是一條山溪,水流十分湍急,小船逆水而上,速度一點也不減低。
我向前看去,巍峨的山峰,就在眼前,小船分明要循著這道山溪,直向山中駛去。我道:「你們一直聚居在這樣隱蔽的地方?」
達寶道:「是的,自從我們失敗,而且知道沒有勝利的機會,就一直這樣。」
我聽得大惑不解:「失敗?甚麼失敗?」
達寶盯著我,好一會,才道:「你總會明白……」
他講了這樣一句之後,忽然話鋒一轉:「中國有一篇記載,叫桃花水泉開始處的記載,你當然知道。」
我見他又避而不答,心中有氣:「甚麼桃花水泉開始處,從來沒聽說過。」
達寶一聽得我這樣回答,現出極其詫異的神色來,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低聲道:「桃花源記。」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哦,桃花源記,對不起,是有這樣一篇記載,一個著名的文學家所寫的一種他認為理想的社會,純粹是想像。」
達寶望著我:「從來也沒有人想到過,這篇記載是真有其事的?」
我瞪著眼:「當然有人想到過,不過那地方找不到了,很多人去找過,失敗了,『後遂無問津者』,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麼?」達寶道:「當然明白,以後沒有人再去找這篇記載流傳了上千年,奇怪的是,其中有一個問題,你們一直未曾去深究。」
我想開口,白素又輕輕碰了我一下:「請問是甚麼問題?」
她問得十分謙虛,不讓我開口,多半是為了怕我問出甚麼蠢問題。
達寶道:「根據記載,是幾家人家,躲到了那個地方去,一直住了下來。如果是這樣的情形,長期的近血緣繁殖,會使後代變成白癡,哪裡還有甚麼理想社會可言。」
我的眼瞪得更大,這算是甚麼問題,我已經幾乎想將這句話衝口而出了,但是卻忍了下來,因為在剎那間,我想到了達寶提出來的這個問題,的確十分嚴重。桃花源中的那些人,最早的血緣關係簡單,除非不結婚生子,不然,下一代不可避免,全是近血緣交配,到後來,會產生甚麼樣的後果,醫學上早已有定論。
達寶為甚麼會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來呢?我還在想著,白素已然道:「你的意思是說,那一群人,和你們一樣……」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在那個隱蔽的地方的那群人,他們……他們……」
達寶道:「是的,就像我們如今居住在深山之中一樣。」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向前指著。我剛才說話說出了神,根本未曾注意身外的環境,等他伸手一指,我抬頭一看,才吃了一驚。
小船仍然在山溪的急流中逆流而上,可是山溪已變得十分窄,水也更急,兩旁高聳的峭壁,就在眼前,近得幾乎伸手就可以碰得到。
而就在我一吃驚之際,小船陡地一轉,衝進了一道瀑布,小船衝過的速度極快,以致我們的身上,竟然沒有甚麼濕。
一衝進了瀑布,是一個大山洞,相當黑暗,水聲轟然,小船仍在前進,我不知道說甚麼才好,白素向我湊近來,在我耳際低聲念道:「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我實在不知道是生氣好,還是笑好,白素的心情看來比我輕鬆得多。
航行約莫十多分鐘,眼前豁然開朗,山溪的水勢也不再那麼湍急,又變成了一道河流,四面山峰高圍,是一個小山谷。
在那小山谷的平地上,沿著河,有許多式樣十分優雅的房舍,最高的也不過三層,有的大,有的小,在一幢最大的建築物之前,是一個十分平整的廣場,廣場中心,是一個極大的噴泉。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壯觀的噴泉,那股主泉,足有三十公尺高,粗可合抱,水聲轟發,在下來的時候,令得噴泉下的水池,濺起無數水花,幻出一道又一道的小小彩虹,好看之極。
在那股大噴泉之旁,是許多小噴泉,每股也有十公尺高下。最妙的是,在每股噴泉上面,都頂著一棵像是水浮蓮那樣的植物。力道一定經過精密計算,植物就在噴泉的頂上開枝散葉,隨著噴泉的顫動而擺搖,可是卻又並不落下來。
植物的根,就在噴泉之內,看來又細又長,潔白無比,一直下垂著。這種利用噴泉的水,以「水耕法」來養育植物的方式,我以前從來也未曾見過。
整個小山谷,極度怡靜,使人心胸平和。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深深吸著氣。剎那之間,我們心中都有同一個感覺:如果世界真有世外桃源的話,那麼,這裡就是。
世界上多的是風景美麗的地方,我也曾到過不少,但從來也沒有一處,使我感到如此舒適和鬆弛。我和白素互望著,又向達寶望去。
達寶也正在望著我們,我道:「這裡……」
達寶道:「這裡,暫時是我們的地方,甚麼時候會失去它,全然不知道。」
我聽出在達寶的話中,充滿了傷感的意味,或者說,是一種極度的無可奈何。白素忙道:「那怎麼會,這裡那麼美麗。」
達寶的神情多少有點苦澀,他望著噴泉幻出來的虹影:「中國的蘆溝橋,何嘗不美麗,可是侵略者的炮火,就從那裡開始。」
我和白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弄不明白達寶何以作了一個這樣的比喻。而達寶在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已經將小船的速度減慢,很快就在一個碼頭上,停了下來,作了一個請上岸的手勢。
我和白素上了岸,四周圍靜到了極點,除了噴泉所發出的水聲之外,幾乎沒有別的聲響。這時,我的心情,雖然在一種極舒暢的境地之中,但是多少也不免有點疑惑。因為我處身在一個極度陌生的,甚至不可想像的環境之中,接下來,會發生一些甚麼事,全然不可測知。
為了使氣氛變得輕鬆些,我一上岸,就笑著向達寶道:「我以為會有盛大的歡迎。」
達寶苦笑了一下:「不會有。事實上,是否讓你們到這裡來,曾有過極其劇烈的辯論,只是極小數字的多數表示贊成,我本人就反對,但是少數服從多數,一直是我們之間的原則。」
我攤手道:「為甚麼?原來我們是破壞者?」
達寶望了我一眼,欲語又止,白素道:「不要緊,你想說甚麼,只管說好了。」
達寶轉過頭去:「不單你們是,你們都是。」
他的話說得相當含糊,我還想再問,但是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不讓我開口。達寶又說了一句:「請跟我來。」
我和白素跟著他向前走去,白素低聲道:「他們,我的意思是,他們那一種人,都視我們這一種人為敵人。」
我點了點頭,明白了達寶剛才那句話之中,第一個「你們」,是指我和白素兩人而言,第二個「你們」,則指所有的人而言。
白素頓了一頓:「或許也可以說,我們和他們如果對敵的話,他們一定不是對手。」
我皺起了眉,望著白素。白素忽然歎氣,而幾乎是同時,走在我們前面的達寶,他顯然聽到了白素的話,也歎了一口氣。
這表示他們兩人,幾乎在同時,想到了同一件、值得令他們發出歎息聲的事,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們為甚麼而歎息。
我向白素投以詢問的眼色,白素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在這時,一幢建築物之中,走出了幾個人來。我看全是熟人。走在最前的是奧昆,跟著的是白遼士、文斯、連能,最後的一個人,一出建築物,就張開嘴,哈哈大笑著,向我走過來,他雖然出得最後,可是卻走得最快。這個人,我雖然知道他在這裡,可是一到就能見到他,也很出於我的意料之外,他不是別人,正是馬基機長。
馬基的神情,看來極其愉快,滿面紅光,和我第一次遇見他,在街頭醉得面青唇白時,和我再次見到他,在拘留所中那種呆若木雞的情形,簡直完全換了一個人。
他一面笑著,一面向我奔過來,到了我的面前,就用力握住我的手,搖著:「想不到吧?」他說著,向白素望去:「我也有想不到的事,想不到你這小子的妻子,那麼美麗!」
我被他那種快樂的情緒所感染,在他肩頭上打了一拳:「你甚麼時候變得油嘴滑舌起來了?」在講了這一句話之後,我壓低了聲音:「馬基,你的處境怎樣?」
不論他看來是如何快樂,馬基來到這裡,總是被「他們」強擄來的,為了關心他,我不能不有此一問。
馬基聽了,仍是呵呵笑著:「在這裡講話,不必壓低聲音。我很好,很好。一生之中,從來沒有那麼好過,這是以前想也想不到的好。」
他一再強調他如今很好,而且看來,他那種發自內心的快樂,也絕不像假裝出來,我實在沒有理由懷疑。他又轉向白素,握著白素的手,去吻白素的手背。奧昆等幾個人,都微笑地望著他。
奧昆這個人,我自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有著敵意,在機場的那幕,更是不愉快之至,但這時,他的微笑也絕不是假裝出來,他首先向我走來,伸出了手。我和他握著手:「真對不起,我令你放棄了副總裁的職位。」
奧昆笑道:「那算甚麼,再也別提,來,請進來,請進來。」
我和白素,在他們的帶領之下,進了那建築物,裡面十分素雅舒適,穿過了一個廳堂,進入了一個像是會議室那樣的大房間。
建築物之中,到處都種著植物。我說那間大房間「像是會議室」,是因為通常來說,會議室的氣氛,多少帶一種嚴肅、爭論的味道,但是進入了這間大房間,卻絕沒有這樣的感覺,反倒令人覺得極其和諧,像是在這裡,根本不會有不能解決的問題。
房間中已經有七八個人在,一看到我們進來,都站了起來,奧昆提高了聲音:「各位,衛斯理先生、夫人!」他說著,率先鼓掌,房間裡的各人也鼓掌。奧昆接著,一個個介紹他們的名字。
我不將他們的名字一一記述出來,那沒有意義。而我這時,也知道了這房間中的人,看起來雖然和我們一模一樣,然而他們是另一種人,和我們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人。在這樣的情形下,照常理來說,我應該有極度的戒備心,但是當時,我全然沒有這樣的感覺,就像是置身於一群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之間。我起初還在想,或許是由於這些人的神情,都十分誠懇、和善。但是我立即否定了自己這種想法。任何人的一生中,都可以遇到面上神情和善、誠懇的人,也幾乎是任何人,都會有會被這種神情的人在背後刺上一刀的經驗。我所以全然毫不戒備,完全是另一種原因。在當時,我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覺得心情上既然如此輕鬆,何必戒備?
各人寒暄一番,坐了下來,有人送來了一種極其清甜可口的飲料,和一盆一盆香甜的點心,奧昆首先道:「衛先生和衛夫人,對於我們是甚麼人,已經瞭解得相當清楚」
白素道:「不,其實一點也不瞭解,一切只是我們的推測,達寶先生和我們說了一些,但還不能說瞭解得很透徹。」
奧昆略靜了一會:「決定了請你們來,我們同時也決定了對你們兩位,不再對我們的秘密作任何保留。」
我道:「謝謝你們對我們夫婦的信任。」
奧昆揮了揮手:「我們十分願意信任任何人,雖然我們因之而吃了不知多少虧,甚至於瀕臨全體覆滅,但是對於兩位,我們還是願意信任,絕對願意。」
我本來還想說一兩句客套話,可是又怕再說錯,心想不如讓白素說的好,誰知白素甚麼也不說,又只是輕輕歎了一口氣。
奧昆喝了一口那種飲料:「我們是另一種人,是地球上出現得最早的高級生物,在我們進化到差不多和現在一樣的時候,地球上有各種動物、植物,但是,人遠遠未曾出現,只有一些哺乳類動物,才堪稱是高級生物……」
我聽到這裡,不禁立時站了起來,揮舞著手,想說甚麼,但是不知說甚麼才好。白素在我身邊,輕輕拉了我一下,我只好又坐了下來:「對不起,我無意打斷你的話,但又在太驚訝了。」
奧昆道:「這不能怪你,因為地球上的人,一直以為只有一種,不知道早在他們進化成人之前,已經早有了另一種人。」
我喃喃地,像是在夢囈一樣道:「你們……是怎樣進化來的?」
奧昆苦笑了一下:「進化的程序如何,已經無法知道,就像你們純動物人,也不知道自己如何進化成人。何況,我們的文化,發展到最燦爛的時期,就因為純動物人的出現,而不斷遭到了浩劫,以致許多文化上的成就,早已散佚,無法追尋。」
我用力在頭上拍著,又大口喝著那種在感覺上可以令人頭腦清醒的飲料:「這樣說來,你們是由於不能適應環境……」
奧昆搖頭道:「不。」
他否認了之後,停了片刻,才又道:「請聽我作最簡單的循序敘述,好不好?」
我只好點頭,表示同意。
奧昆用手指輕敵著桌子:「事實上,我們極能適應地球的自然環境,地球的氣候,對我們來說,十分適合,我們不怕冷我們的外形,和你們完全一樣,即使作解剖,也分不出甚麼不同,所不同的,是細胞結構,那要在顯微鏡下才看得出。當然,我們的細胞結構,保存了某些植物的特性,有葉綠素,能自己製造維生素丙,呼吸的反循環,氧和二氧化碳交替,等等,但這些都在外形上不能分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