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動不動,那人的頭部伸出了洞,略為轉動了一下,我聽到他在深深吸著氣。那時,我還看不清他的臉面,只看到他的頭髮又長又亂,而且,鬍子也很長。
接著,那人的上半身也探了出來。那個洞穴並不是十分大,供一個人的頭鑽出來之後,已沒有甚麼空隙,那人的肩頭,是用一種十分巧妙的角度,斜著出來的。
他上半身完全出了洞穴,雙手撐著地面,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抬起頭來。
我根本離得他極近,幾乎伸手可及,所以,他一抬起頭來,立時和我打了一個照面。
他一看到了我,喉際發出了一下怪異莫名的聲音,身子陡地一縮,先像是想縮回洞去,但緊接著,他已改變了主意,以我絕料想不到的快速動作,一下子就自洞中,竄了出來,幾乎撞在我的身上,然後,一連打了幾個滾。幾乎還在滾動之中,就整個人彈了起來,向前疾奔而去。
這個人的動作如此之快,他自洞中竄出,看來就像向我疾撲了過來,我向後仰了仰身子去避開他,所以連開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等到我再定睛向他看去之際,那人至少已奔出了十幾步,奔跑速度極快,可是在奔出了十幾步之後,又陡然停了下來。真是奔得快,停得也快,一停下來之後,只見他慢慢轉過身,直視著我。
本來我已準備去追他,所以也在站起來,兩人的目光再度相遇。
就在這時,我意料不到的事又發生了,那人開了口,講了一句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話。
他道:「天,衛斯理,是你!」
我真正呆住了,一個居住在地洞中的穴居人,怎麼會叫得出我的名字?我張大口,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而那人則已向我走來,一面走,一面還在四面張望,像是想弄清楚除了我之外,是不是還有別人。我道:「只有我一個人,你是……」
我才問了一半,不等那人回答,已經看出他是甚麼人了,我尖叫了起來:「天,是你!齊白?怎麼一回事?你……」
那人是齊白,一點也不會錯,他是齊白。雖然我上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打扮入時,駕著林寶基尼跑車,一手摟著一個金頭髮的美女,而這時候,他看來十足是一個穴居人,但是我還是認出了他是齊白,世界上兩個專業的最偉大盜墓人之一。
我立時又道:「這裡是一個古墓的入口?」
齊白現出極其苦澀的神情來:「墓?只要不是我的墳墓就好了。」
我實實在在,不曾想到會在這裡遇上齊白,我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對他講,反倒變得不知講甚麼才好。齊白一把拉住了我:「進去再說。」
我呆了一呆:「到哪裡去?」
齊白指了一指那個洞穴,我苦笑道:「怎麼一回事?你住在地下?」
齊白突然焦躁了起來:「土撥鼠才住在地下,我沒有法子,只有這裡最安全,我如果露面,就會被殺死,像單思一樣。」
齊白提到了單思的死,使我感到了事態嚴重。齊白伏下身,向地洞中鑽去,一面道:「要鑽進去不容易,你努力一下,可以進來。」
我看著他進了地洞,也學著他,先將頭鑽進去,然後,斜著肩扁,吃力地擠。地道狹窄,有三四公尺長,人只好貼著泥土向前擠,然後,我跌進一個泥坑之中。
那個坑勉強可以供兩個人直著身子躺下來,坑頂上有兩根管子伸向上,土坑中有一些罐頭食物和罐裝飲料。齊白先進來,他著亮了一盞電燈,所以可以看清大坑內的情形。
我一進來,他就拉動了一根繩子,我聽到了一下聲響,猜想那是那塊長著灌木的士塊,又掩住了洞穴。然後,他轉過頭來:「這裡本來只是為了我一個人躲藏而設計的,你來了,空氣可能不夠……」
齊白指著管子:「這通向上面,你感到呼吸不暢時,可以就著管口呼吸。」
我又是奇訝,又是好笑:「多謝你設想周到,這裡一定是不准吸煙?」
齊白苦笑了一下,向我拋過來一罐啤酒,我口渴得可以,立時打開,連喝了幾大口,才道:「齊白,誰要殺你?」
齊白抹了一下臉:「就是殺單思的那些人。」
我道:「他們是誰?」
想起單思就在我身邊被射殺,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憤怒。齊白的面肉,抽搐了幾下:「他們在追殺我,可是再也料不到,我就躲在他們的附近,他們絕料不到我躲在這裡,衛,他們料不到,是不是?他們找不到我,是不是?」
他一面說,一面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搖著。
我看出他情緒激動,我將他講的話想了一想,他說「躲在他們的附近」,那是甚麼意思?
在這裡附近,我立時想到了那堆建築物和那兩個將我趕走的人。
看到齊白這樣害怕、緊張,我只好安慰他道:「找不到,當然找不到,誰會想到大名鼎鼎的齊白躲在地底下,像……」
我怕傷害他的自尊心,所以沒有再向下講去,齊白聲音十分苦澀:「沒有甚麼關係,我的確像一隻土撥鼠。你是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我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對了,這裡是甚麼地方?」
齊白陡地睜大了眼望著我,剎那之間,神情古怪之極。
我問道:「你這樣望著我幹甚麼?」
齊白又「咯」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你……從一個沙井中來?」
我點頭:「那個沙井……」
齊白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呼吸變得十分急促:「沙井在二十九點四七,三個神秘的白衣人,你被沙扯了下去,坐在一張椅子上,然後……」
這次,輪到我打斷了他的話頭:「是,看來我的經歷,和你經歷一樣,我也到過那地道,那甬道,那巨大的抽氣扇,在那附近,看到了一隻你遺下來的工具箱。」
我一面說著,齊白臉上恐懼的神情一直在增加,他甚至挪動了身子,緊縮著,靠在地洞的一個角落。
等我的話告一段落之際,齊白尖聲叫了起來:「天,你沒有通過那抽氣扇吧?」
我道:「經過了,那是一間機房,真怪,我以為我該在一座古墓中。」
齊白髮出了一下可怕的呻吟聲來,說道:「天,你……再向前去了?」
我搖頭道:「沒有,我想可能錯了,沒有必要再向前去。」
齊白的反應,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直跳了起來,根本忘記了他自己是在一個地洞之內,以致他的頭「砰」地一聲,撞在洞頂上。
他一面撫著頭,一面道:「謝天謝地,你運氣比我好。」
我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又問道:「這裡是甚麼地方?」
齊白定定地望著我,並不出聲,這使我很惱火,我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這裡是甚麼地方?」
齊白轉過頭去:「我不知道。」
我陡地一伸手,抓住了他的頭髮,將他的臉,硬轉了過來,齊白怪叫了起來,我道:「齊白,別對我說謊,你像鼬鼠一樣躲在這裡,卻不知道這裡是甚麼地方?快告訴我。」
齊白用力拍開我的手:「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不告訴你,總可以吧。」
我怒道:「為甚麼?」
齊白雙手捧住了頭,用力搖著,陡然之間抬起頭來:「別問,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在甚麼地方?你也沒有經過那個機房?那是你的運氣,你不見得喜歡為了逃避追殺而躲在地洞中,那就別問了。」
我對齊白的態度感到奇訝莫名,但是想到單思的死,和他這時的處境,我又知道事情絕不簡單,我吸了一口氣:「這沒有用,齊白,我一定要離開這裡,會見到人,他們會告訴我我在何處。」
齊白喃喃地道:「我有辦法,我有辦法……」
我道:「好,我不問這個問題,我們從頭開始,我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問你,你事情是從你開始的,你寄了兩卷錄音帶給我。」
齊白道:「是,寄到你手中了?我求求你,為你好,你別再問任何事!將一切全都忘掉,就像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對你絕對有好處,以後,再也別去想它,甚至於不當它是一個夢,就當它是一件絕未發生過的事情。」
我笑道:「你明知我不能這樣,你還是老老實實,一步一步將事情的經過告訴我!你那兩卷錄音帶中所錄的聲音……」
齊白重又抱住了頭:「那時,我不知道事情如此可怕,我想你一定會有興趣,但現在,情形完全不同了,你還是別再提起的好。」
我笑著:「曾有人出高價來向我收買你發現的東西……」
我才講到這裡,齊白又現出恐懼莫名的神情來,失聲道:「天,他們找到了你?」
我道:「那幾個人並不可怕,他們冒充拍賣公司的人,但是我卻知道了他們的真正身份,真莫名其妙,原來他們是太空總署的人。」
我說到這裡,齊白陡地探出頭,將口對準管子,用力吸了幾口氣,看他的樣子,像是離了水的魚兒。
我又道:「他們一共是六個人,真巧,他們到埃及,卻在一次飛機失事之中,全喪生了。」
齊白的臉變得煞白:「天,他們決心保守秘密,不惜一切代價,要保住這個秘密不外。」
我不明白齊白這樣講是甚麼意思,齊白陡地叫道:「別再問下去,你知道得太多,他們就會殺你滅口。」
我心中的疑惑,至於極點:「究竟是甚麼秘密?」
齊白喘了幾口氣,看他的神情,像是已決定了甚麼,向我探過頭來。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以為他一定要告訴我究竟是甚麼秘密了,所以我也向他靠近去。他的口唇顫動著,我聽不清他在講些甚麼,靠得他更近些。我再也想不到齊白這王八蛋,會出這樣的詭計,他並不是準備告訴我秘密,而是準備在我絕不提防的情形下暗算我。
我靠近去,準備聽他說話,他突然揚起拳來,在我的後腦上,重重一擊。
以前我介紹齊白,忘了介紹他還是一個技擊高手,這一擊,恰沒髦幸害,而且該死的齊白,下手是如此之重,令得我的頭向下一垂,昏了過去。
這一次,我又不知自己昏了多久,等到我漸漸又有了知覺之際,我企圖挪動身子,但是卻不能動,我立即發現,我在一個極其窄小的空間中,而且,立即弄清楚,那窄小的空間,是一具棺材。
我躺在一具棺材之中。
不但如此,而且我的手、足和腰際,全被相當寬的皮帶箍著,只能作些小的移動,而我的口部,則貼著一塊膠布,我用力抬起頭來,撞在旁邊的木頭上,發出一下並不是十分響亮的聲音。
我撞了又撞,大約是七八下之後,外面傳來了幾下敲打的聲音,我努力想發出點聲音來,但是不過是喉間的一些「唔唔」聲。
外面的敲打聲又傳來了幾下,我再用頭撞著棺木的壁,發出聲響,聽到外面傳來了人聲,一個人在道:「糟糕,他醒來了。」
另一個人道:「怎麼會?我們注射了足夠的麻醉藥。」
第一個人道:「齊白早告訴過我們,這個人和別的人不同,要多下些麻醉藥。」
第二個人道:「多下點?那會令人致死。這人要是死了,齊白會將我們的頭蓋揭開來,看看我們的腦子!」
他們在討論著,使我明白了我目前的處境,是齊白一手造成的。
這時,如果我能出聲的話,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發出叫聲來。我真不知道是倒了甚麼楣,那三個神秘的人物,已經令得我夠狼狽的了,如今好,我索性像是死一樣躺在棺材中。
我又撞了兩下頭,外面聲音傳來:「對不起,先生,我們知道你醒了,但是你必須昏迷過去,我們受人所托,一定要令你在昏迷狀態中,將你運到安全的地方。」
我無法表示自己的意思,過了一會,那兩個人像是又商量了一會,眼前陡地一亮,棺蓋被揭了開來。
棺蓋一揭開,我立時聞到了一股魚腥味,我在一個船艙中,那可能是一艘漁船。在棺材邊,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拿著注射器。
我真是怒不可遏,用盡了我的氣力掙扎,但結果是除了頭部的左右擺動之外,一點也無法有別的動作,而注射器上的針,已經刺進了我的手臂。
我只好眼睜睜地望著那兩個人,其中一個道:「真對不起,齊白吩咐下來的事,誰也不敢違背。」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麻醉藥很快發生作用,我又昏了過去。自從那次昏了過去之後,我沒有再醒轉來我的意思是,我被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前,沒有再醒轉來。
當我又有了知覺,我首先聽到的是海濤聲和風聲。長期受麻醉,令得我頭痛欲裂,我勉力睜開眼,掙扎著站起,發現是在一個沙灘上,不遠處有些燈光。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仍然只好向有燈光的地方走去。身子十分虛弱,摸了摸下頦,鬍子很長,至少有五六天未曾剃過。
腳高腳低向前走了一陣,漸漸接近燈光,一陣熟悉的聲響,傳了過來。我陡地一呆,那種聲響,並不是幻覺。我也已經可以看到前面是幾間簡陋的屋子,有聲音傳出,那是打麻將的聲音。當我再走得近一些,看到那些屋子原來是小商店。
在看清了他們的招牌之際,我已經可以肯定一點:我回到了我居住的城市,我回家了。
在舒舒服服洗了一個熱水澡之後,精神恢復,也將我離開之後的經歷,大約地講給了白素聽。白素用心聽著,從頭到尾,她只發表了一次意見:「動物會搬遷,野生的植物絕對不會搬遷。」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我遇到齊白的那地方,應該是北美洲。
我苦笑了一下,在林上,思緒一片混亂,躺了下去,我的後腦碰到了枕頭,預期是柔軟的好享受,誰知道出乎意料之外,竟然發出了「砰」地一聲響,同時傳來了一陣疼痛。
我怪叫一聲,坐了起來,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情,只是瞪著眼,望著白素。
白素現出又是抱歉,又是好笑的神情:「真對不起,我……」
這時,我也轉過頭來,去看枕頭,這才看清,在枕頭上,是一塊方整的玻璃磚。
這塊玻璃磚,我並不陌生,就是在我書房中發現的那塊。我咕噥著:「這不是存心害人麼?」
白素將那塊玻璃磚取了起來:「真抱歉,衛大俠的後腦是不是腫了?」
我假裝十分生氣,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得倒了下來:「腫了,要你賠!」
白素掠了掠發:「你不在的時候,我覺得這塊玻璃很怪,就將它放在枕邊,注視它。」
我笑道:「玻璃就是玻璃,有甚麼好看?」
白素並不立時回答,只是皺著眉,想了片刻:「不同,這玻璃真的很怪,裡面好像有一點東西。」
我更覺得好笑:「那是一塊完全透明的玻璃,裡面要是有東西……」
我才說到這裡,就住了口。
因為這時,白素將那塊玻璃放在我的眼前,將一盞燈移近了些,令得燈光從玻璃的後面,透射過來。就在這時,我看到那玻璃之中,現出了許多變幻不定的青綠色的線條。真是一種相當異特的現象,那些線條,若隱若現,捉摸不定。白素道:「看到沒有,裡面有東西。」
我「唔」地一聲:「我認為只是光線通過玻璃時的折光現象。」
白素將燈更移近些,我看到在燈光照耀下,那些線條,像是組成了某種圖案,但是看起來,仍然是虛幻而不可捉摸。
白素道:「看到沒有,它們會隨著光線的強弱而起變化。」
我道:「如果是光線的折射現象,那麼自然會變。」
白素放下了玻璃,直視著我,我立時道:「你想到了甚麼?」
白素說道:「齊白的第二卷錄音帶中,有著連續不斷的玻璃碎裂聲?」
我嗯地一聲,不知道白素想說明甚麼,白素又道:「這塊玻璃在你的書房中,只有單思到過你的書房,那一定是他留下來的。齊白到過那墓室,單思可能也到過,至少,單思知道齊白的一切行動。」
我不耐煩地揮著手:「那和這塊玻璃又有甚麼關係?」
白素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這塊玻璃,就是從那個墓室中來的。我認為其中有著極大的秘密。我以為你錯失了一個極佳的機會。你應該在經過那個巨大的抽風扇之後,再向前去。」
對於白素的指責,我當然不服氣:「為甚麼還要繼續錯下去。」
白素緩慢而堅定地道:「在你見到了齊白之後,你還是這樣想?」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答不上來。齊白就在那建築物的附近,掘洞躲藏,充滿恐懼,而且,我到過的地方,他曾經到過。
那難道說,我並沒有到錯地方?
可是,我應該到一個墓室去偷盜屍體,一共是七十四具,而不應該在一個「一級軍事秘密機關」的地下室。
我立時理直氣壯地將這一點提出來。
白素歎了一聲:「一開始,我們就犯了一個錯誤,鑽進了一個牛角尖,走不出來。我們一直以為那是一座古墓,卻沒有想到,墓室,並不一定是古墓,屍體也可以在現代化的建築中。」
我張大了口,一時之間,出不了聲。
白素說得對,我一直以為齊白進入的,病毒要我進入的,是一座古墓。但是,為甚麼一定是古墓?屍體可以放在任何地方。任何放置屍體的地方,都可以稱之為墓室。
墓室,當然可以在現代化的建築中。
但是,偷取放在現代化建築物中的屍體,又有甚麼用處?那三個神秘之極的人物,看來神通廣大,他們自己為甚麼不去?
我愈想愈亂,只好苦笑道:「拜託,別再節外生枝,事情夠茫無頭緒的了。」
白素道:「正因為我們一直想錯了,所以才會紊亂。」
我只好攤手:「你能理出一個頭緒來?」
白素道:「讓我想一想,因為我才知道你的經歷,而你又說得十分簡略。」
我沒有再說甚麼,接下來的時間中,白素就不斷向我提出問題,問我的經歷。關於那三個神秘人物,尤其當白袍被扯脫後的情形,以及我在地洞中遇到了齊白之後的事,問得特別詳細。
足足一小時後,她不再發問,緊抿著嘴,思索著,又過了十多分鐘,白大小姐總算開口了:「那三個要求病毒去墓室盜的人,有許多怪異之處,足可以假設他們並不是地球人。」
我翻著眼:「不必假設,我可以肯定。」
白素道:「既然他們是不可測的生物,來自不可測的星球,他們所要到手的屍體,就有可能,是他們同類的屍體,而不是……」
白素才一講到這裡,我就忍不住揚起手來,「拍」地一聲,在自己的頭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我沒想到這一點!
這是十分重要的一點,一聽到死,就想到人的屍體!
白素的思路縝密,她想到了所謂「屍體」,有可能是「他們同類的屍體」,那是甚麼樣的身體?「他們」是甚麼樣的,我根本沒有機會見到,我所見到過的「他們」,從頭到腳,都罩在阿拉伯的白色長袍之下。如今想起來,「他們」給我唯一的印象,是「他們」的眼睛,那種有著貓眼一樣暗綠色光芒的眼睛。
我望向白素,繼續聽她分析。白素思索了片刻:「假定,有一批外星人的屍體,落在地球人的手裡,由於某種原因,他們自己沒有能力弄回來,他們不知道根據甚麼資料,知道了病毒是盜墓專家,所以去請他幫忙,這不是很合理麼?」
我不禁苦笑了起來:「人和人之間的瞭解,太困難了。」
白素一時之間,不明白何以我會有這樣的感歎,我站了起來:「根據你的假設,我倒可以推測他們去找病毒的心路歷程。」
白素哦地一聲,不置可否。我道:「他們知道這些死人藏在某一處地方,而又知道在地球上,埋藏死人的地方稱為墓,而最擅於在墓中將物件偷出來的是病毒,如此這般就找到了病毒。」
白素歎了一聲:「他們找錯人了。」
我道:「也不見得,病毒自己不出手,將任務派給了齊白,齊白已經可以成功」
我才請到這裡,就陡地停了下來。根據推測,齊白到過墓室,而我去過的那個甬道,那個有著巨大抽氣扇的地下室,正是那個墓室,我沒有被送錯地方,需要我去偷盜屍體的墓室,正是在那個建築物之中!
我望著白素,白素道:「所以當時,你不再向前走,退了回來,是一個錯誤。」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那是甚麼機構?一個地球上的軍事機構,保存著一批外星人的屍體,又有甚麼用處?」
白素居然立時道:「我知道那是甚麼機構,那是某國太空總署屬下一處秘密研究所,或者是秘密基地。」
我想了片刻:「我可以接受那地方是在北美洲,可是為甚麼一定是太空總署的秘密基地?」
白素道:「那六個自稱是拍賣公司的職員的人……」
我點頭道:「不錯,他們真正的身份,是太空總署保安人員。」白素又道:「他們在埃及境內,墜機死了。」
我眨著眼,白素吸了一口氣:「重複一遍齊白聽到了他們死訊之後所說的。」
我剛才已經對白素講過一遍,齊白當時一聽到我提及那些人的身份,立時呼吸困難,將口對準了通氣管。然後,他叫道:「天!他們決心保守秘密,不惜一切代價,要保住這個秘密不外。」當時,我全然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現在我已經有點知道了。齊白當時又曾叫過:「你知道得太多,他們會殺你滅口。」
我現在明白了,照齊白的說法,那六個人,被殺了滅口,單思也是因為知道得太多才被殺。殺單思的武器,普通人絕無法持有,如果是某國太空總署,持有這樣新型的武器,那就一點也不稀奇。
本來茫無頭緒,如今,已經有若干小方塚可以串連起來,我迅速地轉著念,想將這些環節湊在一起,但愈是心急,愈是捕捉不到其中的要點,急得不斷搔頭。
白素提醒我道:「想想在飛機上,那些人本來怎樣對待你,而後來又怎樣不將你放在心上。」
我迅速想了一遍,我講了一句「寶貴的古物」,一切就全變了。他們出高價向我收買鬼才知道是甚麼東西,那是齊白弄到手的東西,我當然自以為那是寶貴的古物。
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決不是甚麼古物,而是現代到不能再現代的東西。
所以,「寶貴的古物」這句話一出口,那六個人就知道他們要的東西,根本不在我的手上。
事情果然和太空總署有關,不但有關,那才是一切事情的根源!
一想到這裡,我陡地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望著白素,過了好半晌,我才道:「真的來了。」
白素也道:「真的來了。」
在我和白素的話中,在「真的來了」之上,都省略了「他們」兩個字。而「他們」,當然是指地球以外的高級生物:外星人!
到目前為止,堅信地球以外另有高級生物的人雖然愈來愈多,但還僅止於相信,在心理上,都將之當作時間和距離極其遙遠的事,絕沒有突然之間拉近到就在眼前的心理準備。
雖然世界各地,不斷有著不明飛行物體出現的報告,也不斷有個別和外星人接觸的報導,但是,所有人心理上,也仍然將之當作是遙遠將來的事。
在時、空上都是遙遠將來的事,一下子移到了眼前,所造成的心理震撼之大,實在可想而知。
我一想到這裡,吞了一口口水:「他們決心要保守秘密,不讓世人知道外星人已經來了。」
白素也道:「是的,決心保守秘密,甚至連自己人也不惜殺了滅口。」
我的手心冒著冷汗:「有多少人確切知道?」
白素苦笑了一下:「誰知道,或許不超過十個人,更有可能,不超過五個人。」
所有的事,本來毫無頭緒,直到這時,才算是漸漸有一些輪廓:唯有這樣的推測,才能解釋一切謎團。
我停了片刻之後,緩緩地道:「我們一步一步來,首先,假定有一些外星人,到了地球,曾經和地球人有過接觸,後來死了。」
白素表示同意:「應該補充的是,和外星人有過接觸的,是高層人員,我的意思是,是某國的高級軍事人員,或者是某國的太空署的人員。」
我點頭:「外星人到達地球的事實,在極度保密的情形下進行,當他們死了之後,他們的屍體被妥善密藏,曾和外星人接觸的高層人員,也下定決心,要使這件事永遠成為秘密。」
白素深深吸氣:「是。」
我苦笑:「為甚麼?為甚麼要保守秘密,不讓世人知道外星人確實已經來到?」
白素沉默了片刻:「如果我是決策人,我也會那樣做。」
我望著她,等她說出原因來。
白素歎了一聲:「外星人到地球,一直只是人類幻想,忽然成了事實,在地球上生活的每一個人,都會感到極度的震驚,由這種震驚而引起的混亂,會達到何種程度,無法估計,所以,必須嚴守秘密。」
我對白素提出的這個理由,大表反對:「我看不出為甚麼會引起混亂。」
白素道:「當然會,外星人來了,所有的人抬頭望向天空,就會發現地球其實是不設防的,我們地球人沒有絲毫能力來抵禦外星人的侵入……」
我一揮手,打斷了白素的話頭:「等一等,為甚麼外星人來到,一定是『侵入』?這是人類的劣根性,任何變動一發生,首先考慮到的,便是自身的利益會不會被侵犯,現狀是不是會改變。一聽到外星人來了,就使用『入侵』這樣的字眼。為甚麼他們不能只是來旅行、來拜會、來表達同是宇宙的生物的友善?」
我說得漸漸激動了起來,白素道:「或許是由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直以來太惡劣了,所以無法想像有根本不懷惡意的外星人。」
我提高了聲音:「更主要的是,人太低能和愚昧了。外星人能來到地球,他們的智慧,必然在地球人萬倍以上,地球人由於自卑,所以才產生了種種醜惡的想法。讓全世界的人知道外星人來了,又有甚麼不好?當然會引起一個時期的震撼和混亂,但是也可以使地球人的頭腦,冷靜下來。至少可以使地球人知道,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實際上不是甚麼萬物之靈,在整個宇宙,我們只是低級生物,就像是地球上的人和蟻的對比。」
白素喃喃地道:「或許……不至於相差如此之遠?」
我冷笑道:「也差不多了。我們看到蟻在爭奪食物,覺得十分可笑,其實,人還不是一樣?為了得失,人類也做了多少蠢事!肯定另有高級生物來到,可以使一直沉醉在得、失糾纏中的地球人頭腦醒一醒,看看自己,在有了文明以來的幾千年中,做了多少蠢事。」
白素苦笑道:「是的,我同意,可惜,不惜一切代價要保守秘密的人不同意。齊白闖進了秘密的墓室,他要躲在地洞中逃命,單思知道了秘密,遭到了經過周密佈置的殺害。而那六個保安人員,也被滅口……」
我打了一個寒噤:「齊白甚麼都知道,難怪他聽到我沒有繼續向前去,就說我的運氣比他好,而他也知道,如果我繼續追究下去,會有極度的危險,所以才將我打昏過去,通過他的關係,將我放在棺材中,運了回來。」
白素的聲音很低沉:「可憐的齊白,他不知怎麼樣了?還躲在地洞中?」
我已經有了決定,大聲說道:「當然不是辦法,我要去找他出來,和他一起,向全世界人揭露這件事。」
白素皺眉道:「你有甚麼證據?到現在為止,一切全是我們的推測。」
我揮著手,剎那之間,我已想到了兩個辦法。我道:「有兩個辦法,一、是逼太空總署的負責人,向全世界公佈這件事。二、是將那些外星人的屍體偷出來,給全世界人看。」
白素看了我半晌:「第一個辦法好像比較溫和一點,但是你準備怎麼進行?我看你沒有可能見到太空總署的負責人。」我想了一下:「那負責人是……」
白素道:「前幾天,報上還有他的新聞,他是泰豐將軍。」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對,去找他,約了齊白一起去。」白素點頭道:「嗯,我們三個人,想要見他,他雖然是一個頭等要人,想來一定無法拒絕。」
我只感到興奮莫名:「明天就走。」
白素道:「不,先花一點時間,盡量收集一下某國太空總署的資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