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羅定更是一點發展也沒有。他的生活正常,早上上班,中午在辦公室的附近午膳,下午放工回來,或者在家裡不出去,或者有應酬,或者自己出去散散步,看看電影,這種有規律的,刻板式的生活,寫出來,仔細想一想,實在很恐怖,但幾乎每一個人都這樣生活著。
第五天是星期日,我幾乎想放棄跟蹤了,可是除了在羅定身上著手之外,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所以仍然繼續跟蹤。那一天,我早上才起來,白素就開門迎進了一位訪客,郭太太。
郭太太的神情很匆忙、緊張,可是卻和小冰失蹤之後,我見過她幾次的神情,有點不同,她一見我,就立時道:「衛先生,我接到了他的一個電話!」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郭太太所說的「他的電話」,自然是小冰的電話。小冰失蹤已有那麼多天,事情是如此之離奇而又毫無頭緒,如今忽然他有電話來,這太令人興奮了!
我忙問道:「他在哪裡?」
郭太太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在電話中所說的話很怪,不過我認得出,那的確是他的聲音。」
我忙又問:「他說了些甚麼?」
郭太太取出了一具小型的錄音機來:「自從他出了事之後,我恐怕他是被壞人綁了票,所以每一個電話,我都錄音,請聽錄音帶,這電話,我是二十分鐘前接到的,他一講完,我就來了!」
我連忙接過錄音機來,按下了一個掣,錄音帶盤轉動,立時聽到了小冰的聲音。
毫無疑問,那是小冰的聲音,以我和他過十年的交情來說,可以肯定。
聲音很微弱,聽來像是他在講話的時候,有甚麼東西隔著,而且很慢,聲音拖得很長,音有點變,那情形,就像是聲音傳播的速度拉慢了,就像將七十八轉的唱片,用十六轉的速度放出來一樣。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那便是,就算是聲音有點變,那是小冰的聲音。
而且,他的話,聽來很清晰,他在拖長著聲音問:「你聽到我的聲音麼?你聽得到我的話?」
接著便是郭太太急促的聲音:「聽到,你在哪裡,你為甚麼講得那麼慢?」
接著又是小冰的聲音,小冰像是全然未曾聽到他太太的話,只是道:「你聽到我的聲音麼?我很好,你不用記掛我,我會回來的,我正在設法回來。」
郭太太的聲音帶著哭音:「你究竟在哪裡,說啊!」
小冰完全自顧自地說話,但是他繼續所說的話,倒和郭太太的問話相吻合,他道:「現在我不知道在甚麼地方,太怪了,一切都太奇怪了,請你放心,我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小冰的聲音,講到這裡為止,接著便是郭太太一連串急促的「喂喂」聲,然後,錄音帶上的聲音就完了。
我雙眉緊鎖著,一聲不出,又重聽了一片,郭太太含著淚:「他在甚麼地方?」
我苦笑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們當然更無法如道。」
白素也皺著眉:「我看,郭先生不是直接在講電話,好像是有人將他的話,先錄了音,然後,特地以慢一倍的速度。對著電話播放!」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將錄音機上,播送的速度調整,又再接下掣。
這一次,聽到的內容相同,小冰仍是在講那些話,不過,他聲音,聽來已經正常了,而郭太太的聲音則尖銳急促,可知白素的推斷很有理。
我又接連聽了兩遍,郭太太又問道:「他究竟在哪裡,為甚麼他不說!」
我心中也亂到了極點,但是總得安慰一下郭太太,所以我道:「不論他在甚麼地方,既然他一再說自己平安無事,你也別太記掛了!」
郭太太歎了一聲:「要是那只是有人放錄音帶,而不是他親自說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所以立時打斷了她的話頭:「現在,事情有兩個可能,一是有人脅制著他,如果是那樣,一定還有聯絡電話來,二是他真的有了奇怪的遭遇,那麼,我想他也會再一次和你聯絡」
我講到這裡,向妻子望了一眼:「你陪郭太太回去,陪著她。」
白素點了點頭,和郭太太一起離去,我又聽了幾遍,立時出門,和傑克見了面。
我們兩人,一次又一次聽著那電話的內容,我心中的疑問,也在這時,提了出來,我道:「如果那是事先的錄音,為甚麼要用慢速度播出來?」
傑克道:「如果不是錄音,那麼,一個人很難將自己的聲音改變,放慢來講,和將音波的速度改變,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
我心中隱隱感到,這件事,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可是我卻甚麼也捉摸不到。
上校苦笑著:「希望他多打點電話回家去!」
我也只好苦笑著,這自然是調侃的說法,不過,這個電話雖然使我困惑,至少小冰沒有死,這令我高興。
我又和上校談了一會,突然,我身邊的無線電對講機,響起了「滋滋」聲,我取了出來,拉長天線,就聽得聲音,那是跟蹤羅定的人報告:「羅定全家出門,上了車,好像準備郊遊。」
我不假思索:「跟著他!」
傑克上校搖了搖頭:「你還想在羅定的身上,找到線索?」
我攤了攤手:「除此以外,難道還有別的辦法?」
傑克歎了一口氣:「羅定當日出事之後,被送到醫院,醒轉來之後,他那種恐怖之極的神情,和他立時說出了他在電梯中的遭遇,這一切,都不可能是他在說謊了!」
我皺著眉,不出聲。
上校又道:「還有小冰,照你形容的來看,他當時竟慌亂得一個人駕車離去,要不是他真有極其恐怖的遭遇,怎會那樣?」
我徐徐地道:「是的,我並不是否定這一點,我只是認為,羅定未說實話,羅定在那座大廈的電梯中,有著極其可怕的遭遇,或者,他完全改變了他的遭遇,而另編了一套謊話,又或者,他不盡不實,隱瞞了一部分事實!」
上校無可奈何地道:「好的,只好由你去決定了,現在,至少知道郭先生還在人間!」
我喃喃地道:「是的,可是他在甚麼地方?為甚麼他在電話中不說出來?還是被人囚禁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上校搖頭道:「我否定你後一個說法,他絕未提到被囚禁,只是說,他處於一個十分奇怪的境地中!」
我沒有再說甚麼,實在是因為沒有甚麼可說的,根據目前我們所知的一切,甚至於無法作任何假設!
我離開了上校的辦公室,在接下來的一小時之中,我不斷接到有關羅定行蹤的報告。
羅定全家到郊區去,這是一個像羅定這樣的家庭,假日的例常消遣,所以我只是聽著,一點也未曾加以特別的注意。
直到一小時之後,我開始覺得羅定此行,有點不尋常,我接到的報告是,羅定的車子駛進了一條十分荒僻的小路,他們好像是準備野餐!
使我突然覺得事情不尋常的是:這一條山路,是通往「覺非園」去的。
我立時請跟蹤的人,加倍注意,二十分鐘之後,我又接到了報告,羅定一家大小,就在覺非園附近的一個空地野餐,看來仍無異樣,也未發現有人在注意他們。
而五分鐘之後,我接到的報告,令我心頭狂跳,報告說,羅定像是若無其事地走開去,但是在一離開了他家人的視線之後,他就以極快的速度,奔到覺非園的門口。
負責跟蹤羅定的人,說得很清楚,羅定一到了覺非園的門口,立時有人打開門讓他進去。
我在聽到了這樣的報告之後,心中的興奮,實在難以形容,這種情形一個事實:羅定和覺非園主人王直義之間有聯繫!不但有聯繫,而且,還十分秘密!要不然,他就不必以全家郊遊來掩飾他和王直義的見面!
我在接到這報告後的第一個決定是:趕到覺非園去!
但是我隨即改變了這個決定,因為怕這樣做,反而會打草驚蛇。
跟蹤者的答覆,很令我滿意,他說在羅定進去的時候,他已將情形偷拍下來了。
我緊張地等待進一步的報告,羅定在覺非園中,只停留了十分鐘之後,我就接到了他離開覺非園的報告。
十分鐘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但是,從走進覺非園的大門起,十分鐘的時間,卻實在做不了甚麼,我去過覺非園,我知道,從大門口,走到建築物,也差不多要這些時間了,唯一的可能是,羅定要見的人,就在大門後等著他!
傍晚時分,跟蹤人員替換,羅定也回到了區,照片很快洗了出來,照拍得極好,是連續性的,有六張是表示羅定進覺非園的情形,有六張是他離開覺非園時候所攝下來的。
從連續動作的照片來看,羅定簡直是「沖」進覺非園去的,他奔跑向覺非園的大門,在他推門的一剎那,門好像是虛掩著在等著他。
我猜想羅定的行動之所以如此急促的原因,是因為他瞞著他的家人,他不可能無緣無故離開他正在野餐的家人太久,但如果只是十幾分鐘的話,就無關緊要。
看羅定出來的情形,低著頭,好像有著十分重大的心事,一連幾張,皆是如此。
我的心中,升起了一連串的疑問,羅定和王直義,為甚麼要秘密會晤呢!我(假定他到覺非園去,是為了要見王直義)。
羅定和王直義之間,可以說毫無聯繫唯一的關係是:羅定在那幢大廈之中,有著奇異恐怖的遭遇,而這幢大廈,是王直義造的。
我無法想像羅定何以要與王直義見面,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去找羅定。
可是,羅定對我極之反感,而且,看來他有決心要將秘密繼續隱瞞下去,就算我將這些照片,放在他的面前,證明他曾去過覺非園,他如果又編一套謊言來敷衍我,我還是毫無辦法。
我考慮了很久,小冰的偵探事務所中,職員全下班了,我先用無線電對講機問了問,羅定回來之後,一直在家中沒有出去。
我拿起了電話,撥了羅定家的號碼。
我決定作一個大膽的行動,只要我的假設不錯,羅定有可能會上當,我也就能知道很多事實。
我假定的事實是:羅定是去見王直義的。
電話響警了片刻,有人接聽了,我從那一聲「喂」之中,就聽出來接聽電話的,正是羅定。
我壓低聲音,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很蒼老、低沉,我道:「羅先生,你下午見過王先生,現在,王先生叫我打電話給你!」
羅定不出聲,我想他一定是在發征,我也不催他,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又有甚麼事?我見他的時候,已經講好的了!」
我的假定被他的話證實了!
我連忙又道:「很重要的事,不會耽擱你太久,我要見你,他有很重要的話,要我轉達,不方便在電話裡說,請在半小時後,在九月咖啡室等我,你沒有見過我,我手中拿著一本書。」
我不容他有懷疑或是否定的機會,立時放下了電話。
我的估計不錯,他下午去見王直義,那麼,我也可以肯定,他一定會來!
我打開小冰的化裝用品櫃,在十分鐘之內,將自己化裝成一個老人,然後,我到了九月咖啡室。
我之所以選擇這間咖啡室,是因為那是著名的情侶的去處,燈光黝暗,椅背極高,一則不會有別人注意,二則羅定也難以識穿是我。
因為我所知幾乎還是空白,我需要盡量運用說話的技巧,模良可的話,來使羅定在無意中,透露出事實,羅定不是蠢人,燈光黑暗,有助於我的掩飾。
我坐下之後,不到五分鐘,就看到羅定走了進來,我連忙舉著書,向他揚手,羅定看到了我,他逕直向我走來,在我對面坐下。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在那一剎間,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打破僵局才好,幸而羅定先開了口:「你們究竟還要控制我多久?」
我心中打了一個突,羅定用到了「控制」這樣的字眼,可見得事情很嚴重!
我立時決定這樣說:「羅先生,事實上,你沒有受到甚麼損害!」
羅定像是忍不住要發作,他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是也可以聽得出他的憤怒,他道:「在你們這些人看來,我沒有損失,可是已經煩夠了,現在,我究竟是甚麼,是你們的白老鼠?」
他又用了「白老鼠」這樣的字眼,這更叫我莫名其妙,幾乎接不上口。
我略呆了一呆,仍然保持著鎮定:「比較起來,你比姓郭的好多了!」
我這樣說,實在是很冒險的,因為要是小冰的遭遇和羅定不同,那麼,我假冒的身份,就立時實被揭穿。所以在那片刻間,我極其緊張。
羅定忙然地瞪著我:「我已經接受了王先生的解釋,他已經犯了兩次錯誤,我不想作為他第三次錯誤的犧牲者,算了吧!」
他這句話,我倒明白「兩次錯誤」,可能是指陳毛和小冰,而犯這兩次錯誤的人,是「王先生」,那就是說,一切事情,都和王直義有關,這實在是一大收穫。
我立即想到,我現在假冒的身份,是王直義的代表,那麼,我應該對他的指責,表示尷尬。
所以,我發出了一連串的乾笑聲。
羅定的樣子顯得很氣憤,繼續道:「他在做甚麼,我管不著,也不想管!」
我略想了一想,就冷冷地道:「那麼,你又何必跑到鄉下去見他?」
我注視著羅定,看到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好一會不說話,然後才喃喃地道:「是我不好,我不該接受他的錢!」
當我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我不禁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王直義曾付錢,而羅定接受了他的錢!
王直義為甚麼要給錢呢,自然是要收買羅定,王直義想羅定做甚麼呢?
當我在發呆的時候,我就算想講幾句話敷衍著他,也無從說起,幸而這時,羅定自己可能心中也十分亂,他並沒有注意我有甚麼異樣,又道:「錢誰都要,而且他給那麼多!」
我吸了一口氣,順著他的口氣:「所以,羅先生,你該照王先生的話去做,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啊!」
羅定的神色,變得十分難看:「我照他的話去做?要是他再出一次錯誤,就錯在我的身上,那麼,我要錢又有甚麼用?」
我聽到這裡,心中不禁暗自吃驚。
我一面聽羅定說著話,一面猜測著他話中的意思,同時在歸納著,試圖明白事實的情形。
我歸納出來的結果,令我吃驚,我從羅定所講的那些話中,多少已經得到了一點事實。第一,王直義曾給羅定大量錢,而王直義給錢的目的,不單是要求羅定保守甚麼秘密,而且,還要求羅定繼續做一種事,而這種事,有危險性。
這種事的危險性相當高,我可以知道,如果一旦出錯,那麼就像陳毛和小冰一樣,就算有再多的錢,也沒有用了。
我也可以推論得出,今天王直義和羅定的會面,一定很不愉快,羅定可能拒絕王直義的要求,所以,我假冒是王直義的代表,約見羅定,倒是一件十分湊巧的事,可以探聽到許多事實。
我一面迅速地想到了這幾點,一面冷冷地道:「那麼,你寧願還錢?」
羅定直視著我,樣子十分吃驚、憤怒,提高了聲音:「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是王先生示意你的麼?別忘了,他的秘密還在我的手裡!」
我心又狂跳了起來,王直義有秘密在他手裡,我的料斷不錯,我早就料到,羅定一定隱瞞著甚麼,現在,我的推測已得到證實,他的確有事情隱瞞著,他知道王直義的某種秘密,但是未曾對任回人說過!
我心中興奮得難以言喻,正在想著,我該用甚麼方法,將羅定所知的王直義的秘密逼出來。
然而就在這時候,在我的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深沉的聲音:「羅先生,就算我有秘密在你手中,你也不必逢人就說!」
我一聽,立時站了起來,那是王直義的聲音!
我才站起來,已有手按住我的肩頭,我立時決定,應該當機立斷了,我右臂向上疾揚了起來,拍開了按在我肩頭的手,同時疾轉過身來。
我一轉身,就看到了王直義。
雖然我知道,就算讓王直義看到了我,也不要緊,但是,我還是不讓他有看到我的機會,我在轉身之際,已然揮起了拳頭,就在我剛一看到他之際,拳已經擊中了他的面門。
那一拳的力道,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但是也足夠令得王直義直向下倒下去。
而我連半秒鐘都不停,立時向外衝出去,當我出了門口之際,才聽得咖啡室中,起了一陣騷動,我疾步向前奔出,我想,當有人追出咖啡室的時候,我早已轉過街角了。
我之所以決定立即離去,因為這樣,我仍然可以保持我的身份秘密。而只要他們不知道我是甚麼人,明天我就可以用本來面目去見羅定,再聽羅定撒謊,然後,當面戳穿他的謊話。
我相信在這樣的情形下,羅定一定會將實情吐露出來。這是我當時擊倒王直義,迅速離去時的想法。
我認為這樣想,並沒有錯,至於後來事情又有意料之外的發展,那實在是我想不到的事。
我回到了家中,心情很興奮,因為事情已經漸有頭緒了。
任何疑難的事情,開頭的頭緒最重要。有的事,可以困擾人一年半載,但是一旦有了頭緒,很可能在一兩天之內,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這一晚,我很夜才睡著,第二天早上,打開報紙,我本來只想看看,是不是有咖啡室那打架的消息,當然沒有,這種小事,報上不會登。
然後,我看了看時間,羅定這時候,應該已經在他的辦公室中了。
我打電話到羅定的公司去,可是,回答卻是:「羅主任今天沒有來上班!」
我呆了一呆:「他請假?」
公司那邊的回答是:「不是,我們曾打電話到他家裡去,他太太說他昨晚沒有回來。」
我呆了一呆,忙道:「昨晚沒有回來?那是甚麼意思,他到哪裡去了?」
公司職員好像有點不耐煩:「不知道,他家裡也不知道,所以已經報了警。」
我還想問甚麼,對方已然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電話,將手按在電話上,愣愣地發著呆。羅定昨天晚上,沒有回家!
經過連日來的跟蹤,我知道羅定是一個生活十分有規律的人,他一晚不回家,那簡直是無法想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