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良在發出了這個問題之後,望著每一個人,幾乎每一個人都迴避了他的目光,最後,杜良的目光,停在羅克的身上。
羅克也半轉過頭去,杜良叫著他的名字,羅克又轉回頭來。
杜良說道:「我們是最初的三個人,你意見怎樣,可以嗎?可以嗎?」
羅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反問道:「你呢?你認為是不是可以?」
杜良道:「我……我……我……」他在接連講三個「我」字之際,神情極其猶豫,顯然他心中對於是不是可以,也極難下決定。但是在剎那之間,他像是下定了決心,挺直了身子,先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我看不出不可以的道理,所以,我說,可以的。」
羅克像是如釋重負一樣,道:「你說可以,那就可以好了。」
杜良的神情極其嚴肅,道:「不行,沒有附和,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要極其明確地表現自己的意見。」
羅克僵呆了一陣,才道:「可以。」
杜良向羅克身邊的人望去,在羅克身邊的,就是那位第一個咕噥著,說可以挽救哥登生命的那個醫生,他道:「可以。」
杜良再望向一位遺傳學家,遺傳學家尖聲叫了起來,道:「不可以,那……那是謀殺!」
在遺傳學家身邊的兩個人,立時點頭道:「對,那……簡直是謀殺。」另外的人都表示「可以」。六個人說「可以」,三個人說「那簡直是謀殺」,當然他們的意見是「不可以」。
杜良歎了一聲,道:「我們之間,首次出現了意見上的分歧。」
那三個表示「不可以」的人,以遺傳學家為首,道:「如果少數服從多數一一」
杜良立時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不行,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每一個人都要極其明確地表示自己的意見,不能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辦法!如果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辦法,我也說不可以好了,事情仍然可以進行,是五對四,可以的佔多數,向我的心中,可以自恕:那不是我的意見,不,我們不用這種滑頭、逃避的方法,我們要確實樹立一個新的觀念。」
遺傳學家道:「我們討論的,是要取走一個人的生命。」
杜良道:「不,我門討論的,是要挽救一個人的生命,挽救一個偉大科學天才的生命。」
※ ※ ※
他們的敘述十分有條理,完全是照著當時發生的情形講述出來的。
當我開始聽聽到他們為了「可以」,「不可以」而發生意見分歧之際,一時之間,還想不明白他們是在說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
但是當我聽到了當時遺傳學家和杜良的對話之際,我陡然之間明白了。
剎那之間,我心頭所受的震動,真是難以言喻的。
我立時向哥登望去,哥登的神色,十分安詳,絕不像是一個有嚴重心臟病的人。
由此可知,當時九個人的爭論,最後是達到了統一的意見,是「可以」而且付諸實行,所以哥登才活到了現在,看來極健康。
我想說什麼,但是說不出來,我想發問,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發問才好,因為這其中,牽涉到道德,倫理、生命的價值、法律等等的問題實在太多,根本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而更主要的是,我知道根本不必問,他們自然會將當時如何達成了統一意見的經過告訴我的。
我只是急速地呼吸著,我真的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生理上,需要更多的氧氣。
※ ※ ※
在杜良的那句話之後,又沉默了片刻,羅克道:「我假定我們每個人,都已經切實瞭解到我們討論的是什麼問題了?」
遺傳學家苦笑了一下道:「還有問題。剛才,我說出了一半,杜良也說了一半。我們在討論的是,如何殺一個人,去救一個人。」
羅克道:「對,說得具體一些,我們的商討主題,是割取培育出來的那個人的心臟,將之移植到哥登的胸膛中去,進行這樣的一次手術,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那醫生說話有點氣咻咻,他道:「那個人的……一切和哥登一樣,心臟移植之後,根本不會發生異體排斥的問題,手術一定可以成功,而且那個人的身體,健壯的像牛一樣。」
遺傳學家道:「可是那個人……他會怎樣?他的心臟被移走……會怎樣?」
杜良的聲音聽來有點冷酷,道:「我們都知道一個事實,沒有任何人心臟被取走之後,還能活下去。」
遺傳學家道:「那麼,我們就是殺了這個人。」
杜良大聲道:「可是這是挽救哥登的唯一途徑。」
杜良大聲叫嚷之後,各人又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羅克才以一種十分沉重的聲音道:「我看我們要從頭討論起,哥登培育出來的那個人,是不是一種生命?」
遺傳學家以一種相當憤怒的神情望向羅克,道:「你稱之為『那個人』,人,當然是生命。」
羅克道:「我這樣稱呼,只不過是為了講話的方便,實際上,哥登對他有一個編號,是實驗第一號了。好了,我們是不是都認為實驗第一號是一個生命?」
遺傳學家首先表示態度道:「是。」
他不但立即表示態度,而且還重複地加重了語氣,道:「當然是!我們和他一起,生活了很久,誰都可以知道他不但是一個生命,而且是一個人,和你、我一樣的人。」
杜良道:「實驗一號完全沒有思想。」
遺傳學家道:「白癡也是人,有生存的權利,不能隨便被殺害。」
杜良顯然感到了極度的不耐煩,他脹紅了臉,道:「好,那麼讓哥登死去留著這個白癡,這樣做,是不是使你的良心安寧一些。」
遺傳學家也脹紅了臉,不出聲。一個醫生道:「我們在從事的工作,極其需要哥登,而實驗一號,可以用幾年時間培育出來,十個八個,都可以,我想這事情,用不著爭論了。」
遺傳學家和另外剛才表示「不可以」的兩個,都低歎了一聲。其中一個道:「看來,對於生命的觀點,要徹底改變了。」
遺傳學家道:「是的,我們要在最根本的觀念上,認為通過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根本不是一種生命,可以隨意毀滅,才能進行這件事。」
杜良和羅克齊聲道:「對,這就是我們的觀念。」
接下來,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杜良問道:「好了,贊成的請舉手。」
六個人很快舉起了手,遺傳學家又遲疑了一片刻,也舉起了手,其餘兩人也跟著舉手。
杜良站了起來道:「從現在這一刻起,我們為全人類豎立了一個嶄新的觀念。這個觀念,隨著時代的進展,一定會被全人類所接受,但是在現階段,這個觀念,卻和世俗的道德觀相牴觸,和現行的各國法律相牴觸,所以我們非但不可以公開,還要嚴守秘密,各位之中,如果有做下到的,可以退出,退出之後,也一定要嚴格保守這個秘密。」
大家都不出聲,過了片刻,杜良道;「沒有人要退出?好,那我們就開始替哥登進行心臟移植手術。」
所有的人全站了起來,從那一刻起,幾乎沒有人講過什麼話,就算有人說話,絕對必要的話,都是和手術進行有關的。
由於有著各方面頂尖人才的緣故,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全世界進行心臟移植手術的人,再也沒有一個比哥登復原得更快,不到一個星期,哥登幾乎已經和常人一樣,可以行動了。
而他新移植迸體內的心臟,是一顆強健的新心臟,年輕得至少還可以負擔身體工作五十年。
※ ※ ※
哥登望著我,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道:「因為那是我自己的心臟,根本不存在排斥問題。」
我的思緒極混亂,儘管我集中精神,聽他們敘述當時的情形,可是我耳際,仍然「嗡嗡」作響,當哥登向我望來之際,我道:「我……只想問一個問題。」
羅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可以任意發問,我道:「那個人……那個……實驗一號,他……」
一個醫生道:「他是在麻醉過去之後,毫無痛苦地死亡的。」
我語音乾澀,道:「我看,『死亡』這個詞也有問題,你們既然不承認他是一個生命,又何來死亡?」
杜良皺了皺眉,道:「我早就說過,我們樹立的新觀念,是很難為世人接受的。」
我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在我閉上眼下之際,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年輕、健康的人,被麻醉了,躺在手術床上,然後,在他身邊的第一流外科醫生,熟練地操著刀,剖開了他的胸膛,自他的胸膛之中,將他的心臟取了出來,移進了另一個人的胸膛之中。
這個躺在手術床上,當然立即死亡的人,本來是不存在的,死了,也不會有人追究,可以說根本不算是什麼。
但是,世上哪一個人是本來存在呢?這個人,不論他的編號是什麼,他實在是一個人,他是被謀殺的。可是,卻由於他的死,而使另一個人活了下來。活下去的人活了下來可以很快地又培育出這樣的人來。
這究竟是道德的,或是不道德的?
我的思緒真正混亂到了極點。
這種情形,猜想杜良、羅克等九個人在商議的時候,一定也有同樣的心情,我向他們望過去,像羅克,杜良他們,立即決定「可以」的那幾個人,他們的思想,是不是正確呢?
從現實的觀點來看,當然沒有什麼不對,「實驗一號」死了,哥登活了下來,用同樣的方法,可以使每一個人的生命得到有限度的延續,可以使許多現代醫藥為之束手無策的疾病,變成簡單而容易治療。像陶啟泉的心臟病,阿潘特王子的腸癌等等,甚至,整個內藏都可以通過外科手術,加以調換。
「實驗一號」對哥登而言,只不過是一個後備。像是汽車有備胎一樣,原來在使用中的車胎出了毛病,後備車胎就補上去。
如果「實驗一號」根本不是一個人,只是一組器官,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可「實驗一號」卻又分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在我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表示意見才好之際,杜良道:「不容易下結論,是不是?我早已說過,這種新觀念,不容易為人接受。」
我悶哼了一聲,道:「尤其是這種所謂新觀念被人用來當作斂財的工具之際,更不容易接受的。」
杜良也悶哼了一聲,道:「你不能因此苛責我們,不錯,我們因之得到了大量的金錢,現在,我們醫院積存的財富之多,高於任何一個基金會,甚至超過了羅馬天主教廷,我們可以利用這些金錢,來展開我們的研究工作。」
我的思緒仍然十分混亂,無法整理出了一個頭緒來,但是我還是有足夠的機智,道:「大量的金錢,是用許多生命換來的。」
杜良冷冷地笑著:「我想你這種說法是錯的。自從我們替哥登進行了心臟移植手術,而他又迅速復原之後,我們發覺,我們所進行的實驗,本來是想使人的生命,通過另一個新的自我的產生而延續,這個目的未能達到,但是也不能算是完全失敗,至少我們可以使人的生命,作有限度的延續,這實在一大發現。這個發現,是哥登在完全痊癒之後,提出來的。」
杜良向哥登作了一個「請」的手勢,請哥登繼續講下去。
哥登道:「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臟病完全好了。本來是現代醫藥中的一個盲點,被我們突破了,有許多絕症,可以用這個方法來醫治,於是我們就開始訂出一項大規模的計劃。」
※ ※ ※
計劃十分龐大,先訓練了一批人,完全採用訓練特務的方法來訓練,訓練那幾個人成為機警、行動快疾的特種人員。
然後,再搜集世界各種超級大人物的名單,和他們的起居,生活習慣。等到弄清楚了之後,就派出受過訓練的人員去。
受訓人員所要做的事,其實並不困難,只要使被選定的目標,受一點傷,流一點血就可以了。這樣的一點輕傷,任何人一生之中,都難以避免,也不會在意。困難的只是超級大人物一般來說,都不容易接近,一旦接近,幾乎都能達到目的。
於是,各種各樣接近超級大人物的方式被採用,晉見阿潘特王子時,冒充日本購油的代表。
得到了超級大亨的血液細胞之後,就以最快的方法,妥善的保存著,送到勒曼療養院來,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培育成人。通常來說,只要五年時間,培育人就成長了,成長為和超級大亨一模一樣的一個人,成為他們的後備。
這些後備人,被豢養在勒曼醫院的密室之中,受到最好的照顧,使他們成為身份極健康的人,以備隨時需要,起他們的後備作用。
後備人都是沒有智力的,有時,他們也會逃出來,當年丘倫在湖邊看到齊洛將軍,其實,就是齊洛的一個後備人。
超級大亨只知道自己離奇地受過一次輕傷,有的甚至根本以為那是一個小意外,他們絕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後備人。一直到他們的健康發生了問題,患上了不可救治的重病,像陶啟泉那樣——
當哥登講到這裡的時候,我陡然揮了揮手,道:「等一等。」
哥登停了下手,望著我,我道:「我有兩個極其嚴重的問題要問。」
哥登的神情充滿了自信,一副任何問題他都可以回答的神氣。我吸了一口氣,道:「第一個問題是:超級大亨的病,是不是你們故意造成的?例如陶啟泉先生的心臟病。」
哥登淺笑了一下道:「當然不是,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是一種罪行。」
我「哼」地一聲,道:「那你怎麼知道他會得心臟病?又怎會知道阿潘特王子會有癌症?」
哥登道:「我們不知道。我們只是培育了他們的後備,等著,等到需要的時候,就用得著了。」
哥登道:「汽車的行李箱中有後備胎,沒有人知道它會替換四隻原來車胎中的哪一隻。但是四隻在使用中的車胎,一定會有一隻變壞的。」
我皺著眉道,「這樣說來——」
哥登打斷了我的話頭,道:「足球隊都有後備隊員,也沒有人會知哪一個正式的球員會出毛病,後備放在那裡,用得到,就用,用不到,也沒有損失,因為我們已累積了相當的經驗,要培育一個後備人並不是什麼難事。」
我明白了哥登的意思,心頭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道:「這樣說來,你們培育的後備人——」
哥登向在場的所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徵求各人的同意,然後,他才道:「我們已培育成的後備人,正確的數字是五百二十七個,過去幾年,每年平均可以用到二十六個,近兩年,有增加的趨勢。」
他望著發呆的我,又道:「你知道,超級大人物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他們要付出比普通人更繁重的腦力和體力勞動,雖然他們有最好的醫生在照料他們的健康,但是有許多疾病,患病率十分高,尤其是以心臟病為多。而心臟病,是最容易醫好的一種。」
我伸手輕敲著自己的額角,道:「像陶啟泉先生——」
哥登道:「就以他為例,來看看我們行事的方式,陶先生是亞洲有數的豪富,他的健康一直出了問題,是瞞不住人的,消息一傳出,我們就進行活動。」
他們的活動,十分有程序,也不性急,如果目標所患的疾病,是現代醫學能夠醫治的範圍之內的,我們根本不會出面。
等到肯定了目標的疾患,現代醫學無能為力之際,他們就出面了。出面的方式有許多種,但是目的只有一個:和目標直接見面,交談。羅克和陶啟泉見面的方式,就是冒充了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啟泉是確知自己患了絕症的人,可是世界上是沒有一個人,尤其是豪富,甘心接受這個事實。不論他們平時對金錢看得多麼重,到了死亡的關口時,他們也會願意拿出大量的金錢,甚至是他們財產的百分之九十九,來換取他們的生命。
而且幾乎毫無例外地,當他們一旦得知自己可以活下去之際,他們都會立刻簽署財產轉移的文件。
在這裡,我發了一個小問題:「簽署財產轉移的文件?他們怎麼肯?他們全是聰明人,要是簽了之後,醫不好病那怎麼辦?」
羅克「呵呵」笑了起來,道:「感謝貴國人,為我們解決了這個難題。」我真的不明白羅克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只好瞪著眼睛望著他,羅克道:「在貴國通過考試而錄用官員的時代,有一種舞弊的方法,叫作『購買骨的關節』,是不是?」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道:「叫『賣關節』,就是要應試的人,將選定的幾個人,寫在試卷上。考官一看,就知道那是付錢的主兒,就會取錄他。」
羅克道:「是啊,這些應試的人,他們付錢的方式,是怎樣的?」
一聽得羅克這樣講,我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應試而買關節的人,通常是寫一張借條,借條後的具名,寫明「新科舉人某某具借」。如果關節不靈,中不了舉,不是新科舉人,當然不必還錢,這種事,略具歷史學識的中國人都知道。
我自然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大人物簽署的文件,文件上的日期,一定是他們自知到那時必定已經死亡的。像陶啟泉明知只有一個月命,叫他簽一份一年之後的文件,他當然肯。如果醫得好,到時他心甘情願地履行文件中所承諾的一切,如果醫不好,這文件,當然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晤」了一聲道:「聰明的辦法。」
羅克道:「是,完全是自願的,而且在大多數的情形下,我們全是科學家,並不善於經營,所以我們所要求的,只是這個病人的每年收入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這現病人的錢實在太多,利用他們太多的錢,我們來發展科學研究,我看不出有什麼壞處來。」
我歎了下聲,的確,那沒有什麼害處。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更嚴重。
我在考慮應該如何提出這個問題來,羅克已經催道:「你剛才說有兩個問題,還有一個是什麼?」
我緩緩地道:「你們一再強調,後備人是沒有思想,沒有意識的,由於他們是培育出來的,不能算是一種生命,是不是??」
他們沉默了片刻,哥登才道:「意思是這樣,可是修辭上還可以商榷,例如說他們根本是實驗室中的產品,培育他們的目的,就是當作後備。」
我提高了聲音,道:「對這一點,我有異議,他們可能不是全無智力和思想,至少他們會逃亡。而且,當他們逃亡之際,被你們派出來的人捉回去的時候,他們也會掙扎,他們要自由。」
我說得十分嚴肅,以為我的話,一定可以令得他們至少費一番心思,才能有所解答。可是,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話,惹來了一陣輕笑。
羅克道:「第一,他們不是逃亡,而是在固定的行動訓練中,工作人員疏忽,讓他們走了出去。其實,即使是最無意識的生物,在遭到外來力量改變固有行動之際,都會有自然掙扎行動的。」
我還想說什麼,哥登已道:「衛先生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疑問,是由於他對後備生活情況不瞭解,我提議索性讓他去看一看,他就會明白。」
杜良皺著眉,道:「其實,那並不好看——」
我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即使不好看,我也要看。」
※ ※ ※
那情形真的一點也不好看,不但不好看,甚至令人感到極度的噁心,噁心到我實實在在,不想詳細將「後備」的生活情形寫出來,只準備約略寫一寫。
他們的外形,全是人,而且,當我乍一看到他們的時候,著實嚇了一大跳,世界上任何一次重要的會議,都不會有那麼多的大人物集中在一起。
然而,他們全是大人物的後備,是準備在大人物的身體出毛病之後「用」的。他們的一切,全要由他人照顧,包括進食,排泄在內。
我只好說,我看到的「後備」,都受到十分良好的照顧,這種生命是不是真是生命還是不算是生命,令得我也迷惑了起來。
杜良他們,將秘密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我對他們十分感謝,我心中的謎團,也全部解開了。可是如果要我完全同意他們的觀念,我卻也做不到。我是不是要反對他們的行動,我也下不了決斷。一句話,我是完全迷惑了。
當我要離開之際,杜良帶我到一間手術室之中,取出了一柄鋒利的小刀來,向我示意著,我不由自主伸出手來,讓他在我的手指上,輕輕割了一下,讓一滴血,滴進了一個小瓶之中。
我在這樣做的時候,自然明白,這一小滴血,他們可以將之成功地培育出一個後備的我來,一旦我的身體器官有了什麼不能醫治的疾病,或是損傷,這個後備,就可以挽救我的生命。
我不禁苦笑。人類對於生命的價值觀,是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如果一旦我有需要用到「後備」之際,我是先考慮自己的生命,還是後備的生命?那時我就會想,後備算什麼,只不過是我身上的一個細胞而已,身上每天都有不知多少細胞在死亡。
在我最後離開醫院之際,我又和丘倫見了一面。那當然不是丘倫,而是丘倫在臨死之前一剎那間,他們取了丘倫身上的細胞培育而成的一個「後備」。
不過情形不同的是,丘倫已經死了,永遠不會有用到後備的情形出現,這個後備,也就只好毫無意義地生存下去。
杜良、羅克和哥登送我到門口,他們三人低聲商議了一下,才由杜良發言,問道:「你對我們在進行的工作,有什麼最簡單的評論?」
這個問題,根本不必他來問我,我自己已經問過自己不知多少次了,那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因為我對這件事的看法,極其迷惑,聽謂嶄新的觀念,我完全模糊,談不到接受或拒絕。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道:「我只能說,我無法作出任何評論。」
羅克點頭道:「晤,這個反應很正常。」
我本來已經向前走的,忽然之間,我站定了腳步,道:「如果忽然有一天,自實驗室中培育出來的人,忽然有了思想,那怎麼辦?」
哥登道:「那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目標。」
我吸了一口氣,道:「你們不覺得,如果真有了這樣的一天,不會是人類的災難?」
哥登、杜良和羅克三個人的神情,十分怪異,像是我所提出來的事,絕對不會發生一樣。
杜良道:「那怎麼會?不會有夭翻地覆的變化,不會——」
我搖頭道:「別太肯定了,科學家們,別大肯定了。變化,可能就是天翻地覆的災禍。」
三個人都不出聲,神情明顯地不以為然。我也不再和他們爭辯下去,因為這是未來的事,誰又能對未來的事,作出論斷?
羅克道:「你會將所知的講給海文小姐聽?」
我搖頭道:「不會,除了我的妻子白素之外,不對任何人講。海文小姐那裡,我會用另外一個故事去騙她——」我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才道:「只怕至少要有好幾年的時間,我才能忘記後備人的那種眼光,那麼迷惘、無助,像是他們內心的深處,知道自己的命運一樣。」
杜良歎了一聲,說道:「朋友,那是你主觀的像像,我相信全然是你主觀的印像。」
我只好苦笑,除了相信他之外,我實在不可能再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 ※ ※
海文那邊,我編了一個故事,她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反正沒有再追究下去,我幾乎像逃亡一樣,離開了瑞士。
在機場,沙靈來送我,我用最誠懇的聲音對他道:「老朋友,請相信我,一切……都不是正常,但也不是我們的能力所能阻止的——別發問,只要相信我就好了。我所說的沒有能力,是因為根本在已發生的事情上,感到迷惑,全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事情之故。」
沙靈用一種極度迷惑的神情望著我,但我們畢竟是老朋友了,他相信了我的話,沒有再問下去。
我口家之後,對白素說起了全部經過,從白素偶然的神情看來,我知道她也難以下結論,心中和我同樣地感到迷惑。
半個月之後,陶啟泉精神奕奕地自他的私人飛機上走下來,接受著歡迎人群對他的歡呼,我在他回來之後的第三天,他主動要見我,我看到他坐在寬大的、微軟的安樂椅中,向我投以嘲弄的眼光,道:「誰說錢不能買命?我早就說過,錢是萬能的。」
我只好苦笑,陶啟泉向前俯了俯身,道:「你答應了他們,什麼人也不告訴,是不是?」
我有點無可奈何,道:「是。」
陶啟泉又坐直了身體道:「我很感激他們,他們要求的並不多,我準備加倍給他們,表示我的感激。」
我冷冷地道:「這是你們雙方的事。」
我起身告辭,陶啟泉送我出來,拍著我的肩,道:「當你面臨生死之際,你才知道,他們的工作是如何之偉大。」
我沒加辯論,因為,自始至終,我只感到迷惑,根本說不上是贊成還是反對。
事情到這裡,已經可以說宣告結束了,只有一個小小的餘波,值得記述一下。
阿潘特王子在回國之後,大約三個月,他就發動了一項政變,使他成為該國的元首,也就是說,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統治地區的石油收益。
阿潘特要取得這樣的地位,當然是為了他要支付勒曼醫院百分之二十的石油收益。
政變中死了不少人,這似乎是由於勒曼醫院的要求造成的,但是世界上不斷有這種事在發生,也不能完全責怪勒曼醫院。
在以後的日子中,我很留意超級大人物生病的消息。勒曼醫院依然也不出名,誰也不會留意這樣小地方的一家小醫院。
一直到一個大人物收了傷,傷得十分重,中了幾槍,但是不到一個月,這個大人物又精神弈弈出現在公眾面前之際,我知道,這又是勒曼醫院成功的一個例子。我不禁歎了一口氣,心中依然迷惑。
勒曼醫院中進行的事,究竟應該怎樣下結論,只有留待歷史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