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納教授緩緩道:“年輕人,如果說我這幾年來,一點研究成果也沒有,那也是不確實的,至少我已發現了八十三種新的細菌,是人類所還未曾發現的。”
我忙道:“那麼你的意思是說,所謂‘蠱’,只是細菌作祟,它可以看作是一種人為的、慢性的病,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蠱的問題就是如此?”
平納教授沉深道:“你這個問題,我實在很難回答,這正像你去問人:數學是什麼?二加二等於四,這是數學,但是微積分,也是數學,細菌在‘蠱’中,只不過是一個因素,實際情形,還要復雜得多!”
我苦笑了一下:“芭珠曾經對我下了心蠱,那麼,你的意思是,我的體內,現在有著某一種還未為人所發現的細菌在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可以這樣說。”平納教授回答著:“明天就可以證明給你看了,我已經搜集了八十三種蠱的細菌標本在,明天我抽你的血,在顯微鏡下,或者可以看到你的血中,有著某種細菌,那是科學研究的證明,也或者什麼都沒有。”
我苦笑道:“可是為什麼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為什麼細菌在我的體內不會繁殖?為什麼一等我變了心,這些細菌就會致我於死?難道細菌是有思想的麼?”
平納教授道:“細菌當然不會有思想,但是我認為這裡的人,對於人體內最神奇的組織,內分泌部分,有著極其深刻的認識。”
我呆了一呆:“和人體內分泌組織,又有什麼關系?”
平綱教授好一會不出聲,陷入沉思之中,他足足呆了五分鍾,才道:“內分泌最神奇,現在的醫學,已知道內分泌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情緒,反言之,一個人的情緒,也可以影響內分泌。”
我仍然不明白:“那又怎樣?”
“而內分泌又可以促成維生素的生長和死亡,某些人,常常因為內分泌的失常,而陷入永遠的營養不良狀態之中,這種例子,屢見不鮮。”
我有點不耐煩,攤著手:“教授,你仍然未曾觸及事情的中心!”
平納教授歎了一聲:“你別心急,孩子,我是在企圖使你明白整件事的真相——其實在我的心中,這也只是一個十分模糊的概念而已,所以為了使你明白,我不得不從頭說起。”
我苦笑道:“好,那我不打斷你了,你說到內分泌對人體內的維生素,有著促成或破壞的作用。”
“是的,由這一點看來,內分泌對於人體內的細菌或微小得看不見的病毒,也一定有某種作用,例如說,在某種內分泌加速活動的情形下,對某種細菌或病毒,便有加速繁殖的功效。”
我並沒有打斷教授的話頭,我只是緊皺著眉頭,用心地聽著。
“我假定‘蠱’是一種可以致人於死的細菌或病毒,但是這種細菌或病毒,卻只有在某種情形下,才會在人體之內,迅速地繁殖,在極短的時間內致人於死。由於這種細菌或病毒根本是人類還未曾發現的,所以一旦發作,也無從醫治。”
我有點明白平納教授的意思了,所以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平納教授又道:“譬如說,你已經被芭珠下了‘心蠱’,某一種細菌或病毒,已在你的體內潛伏著,但只是潛伏而已,直到你對一個女子變了心,你的情緒起了變化,影響到你的內分泌,而內分泌的變化,又使得那種病毒迅速生長,到達最高潮時,你的心髒,便受到嚴重的破壞,看來像是心髒病發作一樣!”
我不斷地深吸著氣,平納教授這幾年來在這裡對“蠱”進行研究,顯然不是白費光陰,因為,他已經對不可思議的“蠱”,提出了科學的解釋。
雖然他的解釋,還只是一種“假設”,但是這種假設,也已有極強的說服力,由此可知,平納教授是世界上第一個研究蠱,而且有了成績的人。
平納教授在停了一會之後,又道:“當然,蠱不止一種,有好幾種蠱的情形,是和‘心蠱”相類的,我相信那和內分泌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我問道:“那麼,其余的蠱,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其余的比較簡單,那是一種特殊方法時間控制。下蠱的人,毫無疑問在細菌學方面,有著極其高深而神奇的認識,他們可以算出細菌繁殖的速度,可能精確地算出,從下蠱的時候起,到細菌繁殖到足可以奪去生命的那一段時間,而在那一段時間內,如果你回來了,那麼他們就有解藥,可以使中蠱的人,若無其事。”
我苦笑著:“教授,這是不是太神奇一點了麼?”
平納教授立時同意了我的說法,道:“是的,極之神奇,神奇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但是那卻是事實!”
我們兩人,又好一會不出聲,平納教授才又道:“孩子,現在你明白了麼?我想,我即使再過十年,再下十年功夫,也不見得能提出一個完整的報告。”
我忙道:“事實上,你現在的假設,已經使我不虛此行,我相信葉家祺的確是因為變心,由情緒影響了內分泌,是以才會猝然致死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頭:“所以,你千萬要小心些。”
我勉強笑了一下:“教授,如果我現在,去進行驗血的話,我當然可以被查出,在我的血中,有著一種不知名的細菌存在的了,是不是?”
平納教授道:“在理論上來說是如此,而事實上,我對你說‘細菌’,只不過是為了講述的方便而已,那事實上不是細菌,是極小極小的一種病毒,那幾乎是一種不可捉摸的東西,顯微鏡下也看不見,真不明白他們何以對之有如此深刻的研究!”
我沒有再說什麼,我們兩人,默然相對,後來,又在一種極其迷惘的心情中,睡著了。第二天,平納教授帶我參觀了他的工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工作設備。並不簡陋,而十分完善。
那是他進入苗區之際,已然存心對“蠱”作深入的研究的緣故。而他在進人中國苗區之前,他曾在新加坡停留過一個時期,觀察過三個“怪病人”。
那三個怪病人就是中了蠱的,所以他對“蠱”的概念,早已形成,他自然也是有准備,才進入苗區的。
他給我看八十三種“病毒”中,通過他的顯微鏡,可以拍攝下來的三十多種照片,我並不是這方面的專家,當然看不出什麼名堂來,要他逐個向我解釋。
在他的解釋中,我才知道了在八十三種“蠱”中,“心蠱”還不是最神妙的一種。有的酋長,帶了他的部下來,要求下“叛蠱”,如果他的部下,對他叛變的話,那麼,“蠱毒”就立時發作。
還有一種,是懲罰對神靈不敬的“蠱”,更有一種,是懲罰偷竊的,林林總總,難以盡述,光是時間控制的“蠱”就有好幾十種之多,多到記不清。
而每一種“蠱”的“培養劑”都不同。
大體說來,每一種“蠱”都以一種蟲做它的“培養劑”,有的是蜘蛛,有的是蠍子,還有許多,是見也未曾見過的怪蟲,有一種可以控制時間最久的“蠱”,可以在三年之後發作,它的“培養劑”看來像一片樹葉。
但是那卻不是樹葉,事實上,那是一只像樹葉的蛾。而且,也不僅是蟲,而且還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內髒,例如“心蠱”的“培養劑”,就是一種雀鳥的心。
平納教授也指給我看那種雀鳥,那是一種十分美麗的小鳥,羽毛作寶藍色,鳴叫聲十分動人,若是說那種雀鳥的心髒,可以培殖一種細菌,而這心髒又可以經歷許多年,仍保持鮮紅色,而那種細菌又可以使人在對情人變心時死去,那麼除非這個人曾和我有同樣的經歷,否則實在無論如何不會相信。
我在那整整的一天中,聽平納教授講解有關“蠱”的一切,如同在做一個惡夢,我只是不斷地苦笑。最後,到了傍晚時分,平納教授才向我提出了一個極之嚴重的問題來:“你不是淮備在此長住吧?”
我怔了一怔,然後才回答他道:“當然不,我要走的,而且,我想明天就走,因為我來這裡的目的已達,我已知道‘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了!”
平納教授有點悲哀地望著我:“我想你不能夠出去,我們對於他們的秘密,看得十分嚴重,你既然來了,想要出去,就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不禁呆了半晌,抬頭向外望去,晚霞滿天,整個山谷,全在一種極其異樣的氣氛之中,要翻過山嶺離開這個山谷,幾乎沒有可能,而如果想由唯一的通道出去,那當然不能偷出去,而必需與他們講明才是。
我想了一想:“教授,我想和他們講明,我要離去,他們或者不致於不答應。”
平納教授搖著頭:“你的機會只是千分之一,但是你不妨向他們試講一下——”他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側耳細聽,我也聽到了一陣鼓聲。
那一種鼓聲,十分深沉,一下又一下敲擊著,令人不舒服到了極點,平納教授道:“他們在召集族人了,我看,這次召集的目的,和你有關。”
我道:“那麼,你算不算他們的族人之一呢,你在這裡,已經有好幾年了,難道你還不是他們中的一分子麼?”
平納教授道:“當然不是,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個綠眼睛,生金毛的怪物,他們也不知道我在這裡做什麼,如果他們知道我的工作,是要將他們的秘密公諸於世的話,那麼,我早已死於非命了!”
這時,鼓聲已漸漸地變得急驟了起來,我看到猛哥在向前走來,猛哥來到了平納教授的工作室的下面,昂起頭叫道:“衛先生,請你下來,我父親要見你。”
我爬下了竹樓,跟著他向前走去,一路上,我好幾次想開口,詢問他我要離開,是不是有此可能,但是他卻只是埋頭疾行,不給我和他講話的機會。
我覺得他是故意躲避著我,難道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心意?
越向前去,鼓聲越是響亮,而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下來,我看到前面火光閃耀,點燃著幾個十分大的火堆,圍著那堆火,已坐著不少人。
有一隊“鼓手”,正在□□地敲著幾面老大的皮鼓。我和猛哥一到,鼓聲便靜了下來,我看到猛哥的父親,用十分莊嚴的步伐,向前走來,走到了最大的一堆火旁,伸手指住了我,大聲講起話來。
他講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以為他是在對我進行著一項什麼儀式,是以我忙向身邊那猛哥問道:“我應該怎麼樣去配合你父親的動作才好?”
猛哥冷冷地道:“你只要站著,不動,那就足夠了!”
猛哥的態度忽然如此之冷,這使得我不勝訝異,我只好不出聲,而他的父親,一直指住了我,在不斷地說著,他所說的自然是和我有關。
猛哥的父親,足足講了二十分鍾之久,才向我招了招手,我雖然聽不懂他的話,但是他做的手勢我卻是看得懂的,我立時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來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他又粗又大的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在那剎間,只覺得肩頭上,突然一陣發癢。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縮了一縮,而在我一縮之前,他那手也移開了,我連忙向自己的肩頭看去,一看之下,我不禁呆住了,在我的肩頭上,有一只僵死的蜘蛛,那蜘蛛是灰白色的,有著黑條紋。
更令得我全身發痺的,是那蜘蛛所有的腳。全都扎透了我的衣服,而碰到我的肌肉,我的腦中,立時閃電似,閃過了一個“蠱”字,我不由自主,驚叫了起來!
這時,猛哥也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幾乎要粗魯地拉住他胸前的衣服,但是那時我的身子卻因為恐懼而僵呆,以致我無能為力,我只是瞪著他:“你……父親做了些什麼?你告訴我,你快說!”
猛哥卻道:“你快向我的父親致謝。”
我怪叫了起來,道:“我向他致謝?為什麼?他在我身上下了蠱,我還要向他致謝,他向我下了什麼蠱,你快告訴我,快拿解藥給我,快!快!”
我不知被人下了什麼蠱,我自然驚惶,我終於揚起了手臂來,抓住了猛哥的手,猛哥道:“你應該向我父親致謝的,他的確在你的身上下了蠱,但那是他看出你不能成為我們的一分子之後才做的事情。”
我仍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你說明白些。”
猛哥道:“這表示你隨時可以離開這裡,到你最喜歡去的地方去。但是,在二十年之內,如果你洩露秘密,向人道及我們的一切的話,那麼,你的蠱就會發作,你的喉部就會被無形的東西塞住,你不能出聲,不能進食,你將受極大的痛苦而死亡!”
我呆呆地站著,哺哺地道:“二十年……我記得了。”猛哥道:“你最好牢牢地記得!”
他握了握手,鼓聲重又響了起來,他帶著我離開了那曠地,回到了我的住所之中,我燃著油燈,仔細地觀察看我的肩頭,卻什麼痕跡也找不到!
“故事”講完了,但是有幾件事,卻是必須補充一下的。第一、在二十年之內,我的的確確,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過我在苗區的遭遇,甚至有人問我是不是認識葉家祺,我也搖頭否認,因為我怕蠱毒發作。而現在,已經超過二十年了,所以我才不再怕。
第二、猛哥形容我如果不替他們保守秘密的話,我的“蠱毒”發作時的情形,其症狀和“喉癌”相當接近。這更使我想到,“蠱”和“癌”之間,可能也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第三、葉家祺當然是假名。這個故事披露到一年時,我接到一封信,指責我即使用假名,也不應該再舊事重提,信並沒有署名,措詞也是哀傷多過指責,我知道這封信不署名的理由,是發信人不想我知道是誰寫這封信的。但是我卻已知道信是誰寫的,還有什麼人,能和我一樣對這件事表示如此哀痛呢?讓我們都將這件事完全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