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雷老一直沒有回答過,所以原振俠又再一次提了出來。
雷老神情很尷尬,支吾了片刻,才道:「小毛說我是做夢,可是我不願自己騙自己,我知道那不是夢,是實在的事。」
雷老的這番話,聽來好像很複雜,其實也很簡單。他的意思是,一切發生的事,為他帶來了精神負擔和壓力,如果他自己也相信那是夢境,自然壓力也消失了。
可惜每一個醫生都告訴他那是夢,他卻偏偏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不但他的精神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連那些醫生也成了「屁醫生」。
原振俠這時,心中想,雷老和昌叔商量,昌叔一定會拒絕。因為昌叔要是答應了,至少就要原振俠,也到那個被雷老稱為「古墓」的地方去!
雷老可以一再進入夢境中的古墓,但是他用什麼方法,把原振俠也帶進去?
所以,原振俠把話說在前頭:「雷老,昌叔若是拒絕我幫忙,可想而知,麻煩不是很嚴重,要不要人幫忙都無所謂,你也不必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雷老一聽,立時現出極度不以為然的神情,而且有「你懂甚麼」的不屑。不過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悶哼了一聲,表示不滿。
原振俠感到沒有什麼可以再做的了,就轉身走向門口。在門口,他順口說了一句:「雷老晚安,鎖好門。」
雷老又「哼」了一聲:「我向不鎖門,誰要來,只管來好了。」
原振俠心中,只覺得好笑──像雷老這種時代的人,思想和行為,往往十分矛盾。
雷老很自豪地說他向不鎖門,那是表示他為人光明磊落(中國北方鄉下,屋子的門要打開,表示沒有什麼事見不得人),可是他又在房間的地上,布下了梅花八卦樁去防人,不是矛盾得很嗎?
原振俠倚在門框上,寫下了自己的地址和電話,告訴雷老:「你什麼時候出市區,可以在我那裡歇足。」
雷老居然十分知情識趣,甩手擰頭:「別客氣了!你們這種新派人,屋子裡說不定藏著女人,我老頭子去了,可不方便。」
原振俠聽了雷老的打趣話,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住所,雖然不大,可是出色的美女如黃絹,如海棠,如瑪仙,也都曾經留戀不去,不知有過多少甜蜜難忘,迴腸蕩氣的日子。可是如今,卻什麼也沒有了。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不禁大是悵然。本來,他還想雷老多說點經歷來聽聽──雷老百年來在江湖上的閱歷,義氣兒女之間的恩仇,必然有許多曲折離奇的故事。
可是這時,他想到自己生命中的三個女人,一個和外星人產生了真正的愛情,一個則乾脆變成了外星人。
另一個為了拯救一個在危機中的星球,在茫茫無際的宇宙之中飛馳。能在住所中陪伴自己的,只有酒和音樂。
他悵然之餘,感到自己的遭遇已經夠離奇的了,自然意興闌珊,沒有興趣再聽別人的故事了。
雷老送了出來,剛好阿財和幾個人走了過來。雷老吩咐兩個人送原振俠出去,因為荒山野路,一個人走路,多少有點危險。
而原振俠則自恃身手──他連遠離地球的「觀察地帶」都去過,又怎會在乎這一段山路?
再加上他的心情不好,不想再敷衍別人,所以一口拒絕。
倒是阿財,依依不捨地跟了他一段路。看到阿財興奮莫名,原振俠也代他高興。
這一晚,原振俠回到住所,已是深夜,又喝了好一會酒才睡去。
第二天到了醫院,那五官科主任就找了來問:「我叔公他──」
原振俠苦笑著搖頭:「我的看法,和精神病科醫生一樣,他是患了妄想症。本來也不要緊,可是他自己妄想,對不起他早年的一個救命恩人,這才嚴重。」
主任倒真的十分關心雷老,神情焦急,連連搓手:「那怎麼辦?」
原振俠笑:「走一步算一步,我已答應和他一起應付在夢境中的困難,希望可以有結果。」
主任連連歎息,忽然說了一句:「他不是我的親叔公,但他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父親是他從萬人坑中拉出來的!」
這句話,聽得原振俠不禁遍體生寒──「萬人坑」是大屠殺之後,處理屍體的方法。那是慘絕人寰的事,在亂世,多有發生,日本皇軍,就在中國各地,不知建立了多少萬人坑。
主任的這句話,可以說是有血有淚。原振俠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拍,表示同情。
一連幾天,原振俠的心情,都沒有平復。晚上抬頭向天,他倒寧願陰雲密佈,不然,滿天都是星星的話,他會試圖找出瑪仙,和她率領的那批愛神星機械人在什麼地方──當然必然失望,他找不到,那就更加失落。
那一晚,當他被門鈴聲弄醒的時候,他自然而然,看了看床頭的鐘,是凌晨二時。第一下門鈴聲就已弄醒了他,他睜開眼,坐起來,心中在想:誰?
當他走到門前的時候,門鈴第二次響起。原振俠就打開了門,一面以手掩口,打了一個呵欠。
他這個呵欠只打了一半,張大了口,就合不攏來了。站在門口,門一打開之後,離得他很近的,是一個身型頗為高大的中年人。膚色黧黑,皮膚粗糙,一望而知是日曬雨淋,戶外的體力勞動者。
原振俠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可是打了一個照面,原振俠已感到自己認識這個人。
最令原振俠驚訝的是,門外的川堂,本來燈光相當明亮的,這時卻像是自己戴上了一副超級遮光的墨鏡一樣,變得十分朦朧黑暗。
在離得較遠處,更像是有兩團黑霧,在黑霧之中,影影綽綽,像是有兩條虛浮不定的人影,怪異莫名。
原振俠對當時的驚異,倒不陌生。若干時日之前,有類似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一樣的外星人,找上門來之時,他也產生過這種驚異之感。
他立時知道那中年漢子是什麼人了,可是卻又極不願意承認。他想到的是:我睡著了,我在做夢,我一定要從夢境中走出來。
可是,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夢,是事實!
同時,他已然明白了雷老堅決說,他的遭遇不是做夢的原因,因為那確然不是夢。
要判斷他人的經歷是不是夢境,相當困難;但是要知道自己的經歷是不是夢,卻再也容易不過。
原振俠知道,這時,站在自己面前,那個結結實實的中年壯漢,是雷老口中的昌叔。那看來被黑霧罩著的兩個人影,是他的「鬼跟班」──雷老所說的全是事實,不是他的妄想。
在驚呆之中,原振俠出不了聲,那中年壯漢先開口:「是原大夫嗎?我是陳昌。」
他說的是一口長江以北平原上的土腔──原振俠這才知道昌叔姓陳。
一個他幾乎可以肯定只存在於夢境的人,忽然出現在眼前,而且在他的身後,還跟了兩個「鬼跟班」,這事情不但詭異突兀,而且匪夷所思。所以,原振俠的神情,不免大是古怪。
陳昌的神情,也有點不好意思,他又把剛才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原振俠這才連聲道:「是,是!請進來,請進來!」
他身子讓了一讓,陳昌就走了進來──那兩個在黑霧中的黑影,居然也向門口移來。
原振俠的神情更是異樣,他不由自主,向那兩個人影,指了一指。昌叔居然也立即明白了原振俠的意思,是不想那兩個,看來如同幢幢鬼影的不知名物體,跟進屋來。
所以,昌叔轉過身去,向那兩個人影,急速地做了好幾個手勢,看起來像是一陣手語──原振俠精通流行的「手語」,但這時他卻無法看得懂,昌叔在「說」些什麼。
那兩個裹在黑霧中的人影,也還以同樣的手勢。門外的川堂,在-那之間,變得更昏暗──並不是燈光忽然弱了,而像是有一陣煙霧湧了過來,把光線都遮住。
很快地,看出去,外面已是灰濛濛地一片。這時原振俠為了要讓陳昌進來,他已後退了一大步,陳昌又站在門口,他也不能走出去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原振俠已轉回身,跨進屋來,並且順手把門關上。
門一關上,門內和門外,就成了兩個世界。門外的情形如何,再也看不到了,而門內則燈光明亮,很是清朗,一點也不受外面那種黑霧氤氳的影響。
如果說,門外的川堂因為有鬼,而變成那麼詭異,那可以肯定,陳昌是人而不是鬼。因為他的身上,並沒有黑霧一樣的「鬼氣」。
陳昌走了進來,仍不忘向原振俠拱了拱手,很是客氣:「真不好意思,竟就這樣來打擾大夫。這裡有一件小玩意,請大夫把玩。」
他說著,就伸開手掌,托了一隻玉蟬過來。
在不是很強烈的燈光之下,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的那隻玉蟬,才一映入眼簾,原振俠就覺得寶光隱隱,非同小可。待陳昌的手伸到近前,原振俠定睛看去,只見那玉蟬刻工古樸有趣,玉質晶瑩,有兩道較粗,但是其紅奪目的玉紋。
最妙的是,兩道鮮紅的玉紋,自蟬的雙目起,沿著蟬翅下來,把蟬的外形勾得栩栩如生。而且,還有許多其細無比的紅紋,分佈在蟬翼之上,宛若真蟬翼上的紋理。
毫無疑問,那是稀世之寶。原振俠一時之間,也不禁看出了神,他呆了一會,才道:「無緣無故,怎好受你這麼重的重禮?」
他說著,也已移開了視線,仔細地打量起和自己面對的這個人來。
由於他已經知道,對方的來歷如此奇特,所以才不必講究禮貌,就目不轉睛地打量。確然,農民由於生活辛苦,看起來總比實際年齡為老。原振俠的第一個印象是,那是一個中年壯漢,這時看仔細了,他其實最多三十歲左右而已。
這時,陳昌道:「大夫別客氣,這種小玩意,我那裡多的是。你隨便拿去玩,這一件算是還有趣。」
他說著,就已把那玉蟬,硬放到了原振俠的手中。原振俠也自然而然,握了一握。
原振俠雖然久經風浪,上天入地,不知有多豐富的經歷。但是午夜時分被人吵醒,來的是這樣一個人物(還帶了兩個「鬼跟班」!)而且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自然不免有點緊張。
人一緊張,手部和足部就會發冷,那是正常自然的反應──原振俠的手,本來也很冷,可是那玉蟬才一入手,就有一股溫暖的感覺,自掌心直傳了過來。
原振俠吃了一驚,心知這玉蟬必定是一個寶物,自己不識貨,所以只感到它的玉質好,紋路巧而已!而中國人送禮給人,不論這禮物多麼名貴,甚至是他傾家蕩產弄來的,也決不自誇,反倒十分謙虛。像陳昌剛才的那兩句話,介紹這玉蟬,也只是輕描淡寫,說了一句:「還算是有趣」而已。
原振俠知道自己的性恪,物慾並不強烈。可是此際,一握住了那玉蟬,他才知道一句最普通的成語的真正含意:愛不釋手。
他握著玉蟬,讓發自玉蟬的那股暖意,流向全身。陳昌又笑了起來:「何況,也不是無緣無故,我有事情,要求大夫。」
他一口一個「大夫」──那個北方話中對醫生的尊稱,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心想要推也推不掉。這玉蟬可愛之至,要是能掛在瑪仙的頸上,襯著她雪白的肌膚,那只怕是人間最美麗動人的景像了。
他想得有點出神,直到陳昌連咳了兩三下,他才算回過神來。
陳昌再道;「原大夫已聽小豬兒說過了,唉!他大號叫什麼?總是改不過口來。」
原振俠笑:「他叫雷九天,有一個很響亮氣派的外號,叫『雷動九天』。是一個大大出名的武術大家,大人物,了不起。」
陳昌揚了揚眉,有不相信的神情,喃喃說了一句:「真個那麼了不起!」
原振俠沒有搭腔,這時,他思緒還是相當亂。他想到陳昌說這玉蟬,他那裡多的是。
玉蟬的用處是殉葬。中國人把玉蟬放在死人的口中殉葬,已有幾千年歷史,取其蟬鳴不絕之意──蟬這種生物,終其一生,不斷地在發聲鳴叫,大抵是想人死了之後,不致於啞口無言。
而雷老又把昌叔所在之處稱為「古墓」,看來真有點道理。
原振俠攤開手來,又向那玉蟬望了一眼:「這就多謝了,昌叔。聽雷老說,你有點困難?」
他收了人家的厚禮,自然不等對方提出,就自己先說了,好立刻說到正題。
陳昌皺起眉:「是……很麻煩。奇怪,小豬兒不是說有蓋世武功嗎?怎麼他不敢單獨出馬,還要拉上你?原大夫你年紀輕,這……」
他說到這裡,言詞支吾,竟大有不相信,原振俠有能耐可以幫助他之意。
原振俠知道,自己面對的這個人,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定是前所未有之奇。而直到現在為止,自己對要面對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一無所知,非從頭瞭解不可。
所以,他把那玉蟬放在上衣的袋中。(他沒有穿睡衣睡覺的習慣──原振俠要是睡覺要穿睡衣,那還叫原振俠嗎?)那玉蟬隔著薄薄的衣料,竟然仍可以把那股淡淡的暖意,傳到他胸口的肌膚上。
原振俠過去,滿滿斟了兩杯酒,一人一杯,再請陳昌坐了下來。
這時,他又想到,門外還有兩個「鬼跟班」在,要是有什麼人經過撞見了,也不很好。所以,他又向門口,望了一眼,遲疑著:「你那兩位朋友──」
陳昌呷著酒,若無其事地道:「他們跟我來拜見你,這才給你看到的,別的人,看不到他們。」
原振俠心中苦笑,心想原來見到鬼,還是一種榮幸,等閒人是見不到的。
陳昌說了那句話之後,雙手轉動著酒杯,半晌不語,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
原振俠耐著性子等著。直到一杯酒喝完,陳昌才歎了一聲:「原大夫,我的經歷遭遇,實在是奇怪得難以……向人說……」
原振俠攤了攤手:「不要緊,你只管說。我相信你的經歷再奇,也奇不過我──我曾靈魂離開身體,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再回來的時候,身體已換了一個新的。」
這件奇遇,原振俠十分引以為豪,所以常常舉出來,作為他經歷之奇的例子。
陳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連連點頭──也不知是同意原振俠的話,還是另有用意。
他吸了一口氣,原振俠又替他斟滿了酒──他不知道陳昌的酒量如何,但是知道這種英國麥酒,對中國北方大漢來說,兩三斤不算什麼。
陳昌又想了一會,才道:「長話短說,當年我逃荒,又遇上了拉夫,被拉進了綠營,去打回子。」
原振俠呆了一呆,因為陳昌的這番話,確然要消化一番,才能明白。
首先,要知道時代背景──那是至少一百年之前所發生的事了。
算起來,那是清朝同治年間的事。他提到的「綠營」,是清兵的軍營,就是在清裝電影中常可以看到,制服的胸前有一個「勇」字的那種兵丁。
那就是說,他在逃荒的途中,叫人當壯丁拉了,強迫著去當兵了。
而當兵的任務,是「打回子」──那時,太平天國和東路的捻軍造反,多半已經以失敗告終;而在大西北,黃沙漠漠,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又有西路捻軍興起。西捻和回族人的關係十分密切,所以簡單地說,就叫「打回子」。
這些,都是中國近代史中相當重要的事。而且那個時代,兵荒馬亂,天下不太平,人命如草芥,是中國無數苦難年代中,較為突出的一個時期。
原振俠花了幾秒鐘,消化了陳昌的第一句話,向陳昌點了點頭。陳昌有點不好意思,可是神情卻十分佩服:「原大夫究竟是讀書人,這種陳年舊事,也一聽就明。我對小豬兒講,他就不明白。」
雷老的生活閱歷雖然豐富,但是不讀歷史,自然也無法知道所有的天下大事。
原振俠點了點頭,示意陳昌繼續說下去。
陳昌臉上的肌肉,忽然抽動了幾下,他接下來的話,道出了他面肉抽搐的原因。
他道:「那仗打得……人和人殺得都紅了眼,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殺人。刀在你手裡,也在別人的手裡,你手裡的刀不去砍人,別人的刀就來砍你,所以你要拚命去砍人……我第一次開仗,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是我卻不知道一刀砍下去,從人的身體中,可以湧出那麼多血來……」
他雙手用力在臉上撫摸著,又在面前揮動著雙手,像是想把那可怕的記憶趕走。
原振俠知道,那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一回想起來,還是這樣可怖,可知當時的情景,是如何慘烈駭人。
陳昌停了一會,才又道:「我打仗勇,不到半年,就升了,帶著十來個兵。一次,遇上了回子的馬隊,回子在馬上,往來奔馳像旋風,手中鋼刀揮動像閃電。回子的馬刀鋒利得……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麼鋒利的刀,沒有什麼砍不斷的。一刀把人頭劈開,兩半邊的頭,眼睛還能眨動!一刀把人斜砍成兩半,是常見的事……」
陳昌描述著,用的是十分原始的語言,所以聽來也就格外血淋淋。
原振俠聽得很不舒服,就阻止了他一下:「行了,不必說得太詳細了。」
陳昌卻大提抗議:「詳細?原大夫,沙場上,成千上萬的人是怎麼死的?我連萬分之一都沒有說上來。」
原振俠苦笑:「我知道,在沙場上,人命比泥還賤,總請你長話短說。」
陳昌吸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酒,這才道:「好,我那一小隊人,轉眼之間,就只剩下了我一個,死的全部都肢體不全。我在一個回子揮馬刀,向我砍來的時候,架了一刀,仗著力氣大,順勢把那回子的手腕抓住,拖下了馬來,上了他的馬,沒命也似地逃!那一隊回子,就在我身後,嘩啦啦地追,眼看要是追上了,非被他們的馬刀,砍成了肉醬不可。」
陳昌說得又緊張又激動,可是原振俠卻並不為所動。
因為他知道,當然沒有追上。陳昌沒有死在回族騎兵的馬刀之下,他活了很久,超過一百年,和他同時代的人全都死光了,他還活著。
原振俠急著想聽,他如何和鬼魂住在一起的經歷,所以絕不搭腔,好讓他把這經歷盡快說完。
陳昌輕皺著眉:「那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我朝西逃,血紅的落日,就在我的前面。後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忽然之間,眼前突然一黑,大團烏雲,鋪天蓋地,把整個天都佈滿了。轟隆的雷聲,一個一個焦雷,格辣辣地打下來,每一個都像打在人的頭上。」
陳昌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了一眼。
原振俠豁出去了,心想,你喜歡慢慢講,那就慢慢講吧。所以他非但不再催促,反倒問了一句:「有雷必有電,那閃電呢?」
陳昌一聽,大有忽然遇到知己之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一拍:「可不是,閃電自空中直射下來,像是一道一道的靈蛇,打得人眼花撩亂。我一面逃命,一面心想,回子馬隊該撤隊回去了吧?可是回子硬是咬上了我,一直在後面追。」
陳昌歎了一聲:「這些回子追我,是想殺我,但結果,是造成了我的一段奇遇。」
原振俠大是好奇:「你正在逃命,忽然有一群鬼魂來救了你?」
陳昌道:「不是,那時,天色越來越黑,簡直伸手不見五指。我看到前面,像是有一個峽谷,我急中生智,心想在平地上沒有地方躲,奔進山去,找個地方躲也容易得多,所以就策馬向那峽谷馳去。
「就在馬馳到峽谷口時,那搶來的馬,突然一聲慘嘶,前腿跪了下來,把我掀得滾進了峽谷。
「也就在這時,天上異聲大作,那種聲響,真像是天整個塌了下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聽得轟轟嘩嘩,什麼樣的怪聲都有。也是我命不該絕,恰好滾到了一塊突出的大石之下。
「才一躲到了那塊大石之下,就聽得萬馬奔騰之聲,起自天上,像是有成千上萬的天兵天將,殺到凡界來,卻原來是自天降下了冰雹。那雹子大的,大得如斗,小的也如拳,在半空之中,互相敲擊,那聲音,就是雹子自天而降時所發出來的。
「這樣的雹子一下,我就知道那一小隊回子,非被砸成了肉醬不可。我心頭亂跳,神仙菩薩亂叫,也不知道像我這樣的小兵蠟子,怎麼能蒙上天護佑,會大難不死。」
原振俠聽得他講到這裡,也不禁大是感歎人的生死由命──他要不是恰好滾跌在一塊大石之下,自然也早已死於非命,屍骨無存了。
可是一切全湊合得那麼好,連刻意安排都做不到的事,一起發生在他的身上。
陳昌吸了一口氣:「那時,除了雹子落下來的時候,閃閃生光,有一點光亮之外,一片烏黑。我躲身的那石坳,恰好只能容我一個人。漸漸地,我覺得不對頭了,先是寒氣攻心,再是聲響沒有那麼震耳,我伸手向前摸,摸到的,全是滑溜溜的冰雹──」
原振俠聽到這裡,不禁失聲道:「你被冰雹封在石坳之中了!」
陳昌連連點頭:「我當時很慌亂,過了一會,才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是被冰雹封在石坳中了,雹子還沒有停,不知會下多久,也不知會積多厚。雖然說是六月伏暑,可是積了好幾尺厚的雹子,要化開變水,也得三五七天。我被封在這石坳之中,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也實在沒有別的方法可想,想向外推,如何推得動!只好被困著等,不知等了多久,肚子餓了,就挖了一兩塊小雹子,放在口中咬嚼著,也不知天日,約摸過了三天。」
原振俠心想,天下有被雪崩圍住了的人,絕少聽到有人被冰雹困住了的。陳昌這段經歷,也可以說是稀奇古怪之極了。
陳昌又道:「冰雹倒是在溶,可是白天溶了,晚上又結成。冰水浸進來,我全身都濕,動一動,碎冰片就向下直掉,三天過去,已是奄奄一息了。
「那時,我連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當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人時,我以為自己大限已到了。」
原振俠聽出了不是來,他一揮手:「等一等,你不是說那石坳只能你一人容身,如何你還能見到有人!」
陳昌道:「奇也就奇在這裡,我確然見到了眼前有人,只是看不清楚。我急叫:救我!救我!卻見眼前的人越來越多!」
原振俠沒有再說什麼,因為陳昌又說了他神智不清,自然甚麼都可以看得到了。
昌叔又望了原振俠一下:「那些人,我和他們相處了那麼多年。當時看出來,只當他們是人,後來,才知道他們是鬼!」
原振俠的心中,滿是疑問,他只問了一個:「你是如何會講鬼話的?」
陳昌呆了一呆,他像是絕未想到過這個問題,所以不知如何回答。原振俠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陳昌這才眨著眼:「我從來沒和他們說過話!」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這像話嗎?你和他們──」
陳昌道:「我和他們……嗯,是了!開始的時候,我對他們說話,可是他們都不出聲,我就只好打手勢,打著打著,他們也回我手勢。時間一久……你知道我和他們相處有多久……自然雙方都互相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一直望著原振俠,神情很焦灼,唯恐原振俠不明白。
原振俠倒是明白了,他和那群「鬼」之間,自己創造了一套「手語」。經過了幾十年,雙方之間,自然都可以藉此交談了!
原振俠又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就沒有問一問他們,究竟是什麼?」
昌叔的眼睛睜得更大:「他們是鬼啊!不是鬼,還能是什麼?」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對眼前這個曾有那樣奇遇的陳昌,總算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這個人的遭遇離奇,年紀雖老,可是他的知識程度,至多還只是一個老農民的水準。他認定了那些人影是「鬼」,就不再去想別的!
然而,原振俠自己問自己:如果那不是鬼,那麼又是什麼呢?
他不禁苦笑──因為以他的知識程度,他也絕答不上來,只好承認他們是鬼!
原振俠問了第三個問題:「你有沒有進入一隻大箱子,在那箱子中,有許多按鈕……什麼的?」
原振俠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由於他想起了,那位先生記述過的一段經歷──有一個如大箱子的裝置,可以使人的生命,作「分段式」進行。那位先生就見到了一個,當年在上海作歹的小刀會頭目!如果昌叔的遭遇也與此相伺,那自然不足為奇了!
可是陳昌一聽,大搖其頭:「什麼大箱子?沒有,人進大箱子幹嗎?又不是躺進棺材中──是的,不是你提,我那麼多年,竟沒有想到過,那古墓裡……沒有棺材。真怪,墳墓不是總該有棺材的嗎?」
原振俠見他反倒問起自己來了,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去過?」
陳昌盯著他說:「你總會去的──要是你答應幫助我,幫助我們的話!」
陳昌已經說了很久,可是他「從頭說起」,仍然未曾說出他遭到了什麼困難。
從他的話中聽來,困難似乎不單是他個人的事,而是他們的事:他和那群鬼都有了麻煩!
陳昌望著原振俠,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陳昌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喉嚨,這才道:「當時我只當自己死了,魂魄已進入了陰曹地府,以為看到的那些人影是鬼,和我一樣。當時我想到的事十分可笑,我在想,那些鬼,如果是回子變的,他們是不是還會殺我,我是不是還會去殺他們?」
陳昌說著,忽然問出了這樣深奧的一個問題來,倒令得原振俠愕然──這個問題,原振俠也答不上來。人生在世,為了種種原因,你對付我,我對付你,各種各樣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人人都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人人都會死,死了之後,是一了百了,還是繼續你對付我,我對付你?如果人死了之後,一了百了,那麼在短短不過百年的生命歷程之中,對付來對付去,又有什麼意義呢?
陳昌等不到原振俠的回答,就繼續說了下去。他先發了一句牢騷:「反正做人也受夠了苦,死我倒不怕,我就問他們是什麼人──
「那些鬼不會說話,他們一直沒出過聲。對了,倒是他們先向我打手勢,我就跟著他們走。黑漆漆地,風也不見了,沙也不見了,冰雹也不見了,回子也不見了,靜得出奇。我就是在那時,肯定了他們是鬼的,因為聽不到呼氣吸氣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在呼吸!」
陳昌的敘述,有時很詳細,詳細得過了頭,有時也十分含糊。原振俠也知道,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那麼多年來,他都無法真正弄清楚。
陳昌繼續道:「我跟著他們走,就到了那個古墓之中。那時,我知道自己沒有死,是人,而那些……是鬼。從此以後,我就……與鬼為伍了,哈哈!哈哈!」
他打了兩個「哈哈」,來自嘲多年來「與鬼為伍」的日子,倒也恰當。
原振俠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可是也得整理一下,不然,真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他和陳昌對望著,看出陳昌的神情十分誠懇。原振俠揮了一下手:「在那裡,你不飲不食?」
陳昌伸手抓頭:「我也不明白,我不餓也不渴。他們,他們……他們……」
他連說了三聲「他們」,卻沒有下文,神情之間,大是猶豫,但還是一咬牙:「他們給我吃一種東西,小小的一粒,也不用嚼,吞下去,就不餓不渴,人也有氣力,不會老,日子過得快。」
陳昌已經把他的「生活」形容得夠詳細了,可是原振俠仍然難以想像。
他本來想問「現在你究竟遇到了什麼麻煩」的,但是一轉念間,他又改了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不會老的?」
陳昌伸手,在他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好久了,我一生沒過安樂日子,難得和他們在一起,安安穩穩,真的是天塌下來也不必怕。開始的時候,不免有些忌憚,但很快就習慣了。那古墓很大,我到現在,只怕還沒有走遍,有的地方漆黑,我也不敢進去。古墓中又有各種各樣的……珍寶,我雖然不識貨,可是也知道那全是好東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有了……貪念……」
他說到這裡,現出十分忸怩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為自己有了貪念而自責。
由此也可知他十分樸實,那也就表示他說的一切,雖然匪夷所思至於極點,但也都是他真實的經歷。
陳昌喝乾了酒,原振俠再給他添上,陳昌繼續道:「我想,這些都是很值錢的東西。我帶些出去,變了銀子,不但可以大魚大肉地吃,也可以買田討老婆,也過過財主佬的日子,那有多好!」
他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道:「那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陳昌笑得有點害羞:「一起了這念頭,就再也耽不住了,和他們商量,把那些珍寶給我一點,我表示要離開。他們倒沒有阻止,只是告訴我,我不會喜歡外面的日子。可是既然我要出去,就可以出去,不過他們要有兩個……跟著我,方便我隨時想回來,可以帶路。這裡,沒有他們帶路,根本進不來。」
原振俠聽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他在雷九天的敘述中,一直把跟在陳昌後面的鬼,當成了跟班,卻原來還有這樣的作用。沒有了他們,陳昌根本出不來,出來了,也回不去!
陳昌道:「我當時就發急。你想,世人沒有不怕鬼的,我要是到哪兒都帶著兩個鬼,那別說買地娶老婆了,一出現,就會被人當妖怪,淋黑狗血!」
原振俠想想他的處境,也確然尷尬得很,不禁失笑。陳昌也跟著笑:「可是他們告訴我,要是我不想別人看到他們,別人就看不到他們!」
原振俠聽到這裡,頓一揚手:「等一等,你剛才說的是,他們不讓人看到,別人就看不到他們!」
兩種說法是有出入的,陳昌眨了眨眼:「我想什麼,他們都知道。」
原振俠呆了片刻,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就沒有不同了。他們能知道陳昌的心意,這是不可思議再加上不可思議,怪之極矣的現象!
陳昌吸了一口氣:「若是能這樣,我自然高興。想想,那等於是我想要有兩個鬼出現,鬼就會出現,我豈非成了伏鬼的鍾馗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表示具有這種能力,確然是十分有趣的事。
他又忽然想到,傳說中的鍾馗,與鬼為伍,有役鬼的本事,是不是鍾馗和陳昌有相同的經歷?
他覺得自己越想越遠,眼前陳昌的怪異遭遇,已經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了,還是別再去探索鍾馗的事了吧。
陳昌繼續說他的情形,原振俠更聽得驚訝不已。陳昌道:「我藏了一些珍寶在身,總以為他們一帶我出去,就是當日我躲回子追殺的那個峽谷之前。可是卻不是,等我身邊的黑暗消失,竟是燈火通明,是在一條極大的大街上。那燈啊,亮得比天上的月亮還亮,而且沒有火,不閃,邪門得很──」
陳昌一口氣說下來,原振俠聽得懂他的話,但必須要迅速地思索,不然,就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像這幾句話,就表示他在不知不覺間,在古墓中已耽了好多年了。他見到的燈,是他從來也沒有見過的電燈,不再是火把和燈籠了。
陳昌連連吸氣:「而且,人也沒有了辮子,還好,說的話我還聽得懂。一問那地方,竟是徐州──離我家鄉不遠,可是我卻沒到過。再問是同治幾年,差點沒叫人當瘋子辦,說是民國都快二十年了!」
徐州是江蘇省北部的重鎮,在歷史上十分重要,歷來是兵家的必爭之地。但那裡並不算是什麼大城市,也不是十分繁華,在民國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左右,只怕還相當落後。但是看在從來沒有見過世面的陳昌眼中,已經是了不起的豪華了。
陳昌說:「我至少有十天,頭暈眼花,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做人像是做夢一樣。嗯,還是從頭說,我身在大街,回頭看,兩個送我出來的……就不遠不近跟在我後面,我才放了點心。我做夢一樣……走了好久,才敢找人說話。」
陳昌的那段經歷,十分有趣。若不是有這段經歷,他不會回到古墓去,一定會留在外面繼續他的生活,也就不會有日後的種種變化了。
陳昌在一家大酒樓前站定了腳步,酒樓中傳出來的氣味,應該是陣陣肉香酒香才是。可是在他聞來,卻是一股難聞之極的氣味,中人欲嘔。他才張望了一下,就急忙走開去,走得急了一些,一下子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陳昌還沒有看清被自己撞中的是什麼人,只是在一撞之下,他繫在腰際的一隻小布包,跌了下來,就急忙彎身去拾。那小布包中,包的就是他自古墓中,帶出來的一些他認為值錢的珍寶──據他說,古墓中這種東西很多,晶亮晶亮,看起來和聽說過的珍寶相類,可能很值錢,所以他才帶了點在身上。
當時,布包有點散開來,他略打開了些,再把它包好。那時正在大酒樓門口,燈火通明,他在擺弄布包期間,就有寶光流動,自布包中露了出來。
這時,陳昌就聽到了就在他的近前,有人發出了「咦」的一聲響。
抬頭看去,看到他身旁站著一個胖子,正瞇著眼,盯著他手中的布包看。那胖子一身寶藍色的綢袍,在袍襟上有一條老粗的、黃澄澄的金煉,一望而知,是一個財主。
陳昌知道,那多半就是自己剛才撞中了的人。想向他道歉,胖子已抬頭向他望來,神情訝異莫名。
陳昌那時的模樣,也確實叫人吃驚。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古墓之中,一晃已快六十年了,外面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所以,他仍然留著辮子,而前額上,卻也已長出了頭發來。他把辮子盤在頂上──在清朝,那是最普遍的打扮,但到了民國二十年,就變得古怪了。
他滿臉都是亂蓬蓬的鬍子,長短不一。身上穿著一件灰袍,是在古墓中找到的,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式樣,總之樣子怪異莫名。
那胖子打量他,一面現出吃驚的神情,一面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
可是胖子的神情十分怪,一面極吃驚,一面卻又現出很不捨得離去的樣子,欲退又止。
陳昌先開口:「對不起,撞著您老了!」
胖子一聽,就吁了一口氣。
這胖子是一個相當有名的人物,他是徐州,也是長江以北,黃河以南,最大的聯營當鋪,恆大當鋪的東主。恆大當鋪是方圓五百里出了名的當鋪,尤精於鑒別金珠寶貝、古董字畫。自東主以下,大朝奉、二朝奉,甚至三朝奉的一個鑒定,也可以令天下信服。
這胖子姓周,有一個外號叫「神眼無虛」。他就以「無虛」為號,久而久之,也沒有人記得他的原名了。
他後來對人說那晚遇到陳昌的經過:「在大酒樓門口,叫一個人撞了一下,正想罵是哪一個莽漢,一抬眼,看到那漢子手上,冒起一團火,閃得我睜不開眼──我的媽呀!哪裡是火,敢情是那漢子手中,一包寶物冒出來的寶光。那種火一樣的寶光,閃得我心往外蹦,我見過的珠寶珍奇還少了?可是那種寶光,只在古籍中看到過,小時候聽老人家說起過,說是極西之地所產的紅寶石,最罕有的稱為『火齊種』,就會有這種光,珍罕無比。連當年慈禧老佛爺,聽說有這樣的寶貝,下旨要找,到她歸天,也沒能找到一顆!」
一個畢生浸淫在奇珍異寶鑒別行業中的人──尤其是在近二十年來,清廷覆亡之後,深宮中的珍寶,大量流傳出來,周胖子就曾好幾次,被人專程請到北京、天津去,鑒賞珠寶。各種珍奇的寶物,經他過目的,多至不可勝數。
江湖上傳說,若是某翁或某人,藏有什麼寶物,未曾經過「天」,「神」、「法」三眼鑒定的,就必然不會是什麼真正的珍品。
這「三眼」之中,「神眼」就是周胖子。另外兩「眼」,是另兩位珍寶鑒賞家,和這個故事全然無關,所以不提了。
所以,周胖子一看到了那漢子手裡冒起的火光,一下子認出了那是什麼東西,心癢難熬,一顆心幾乎沒從口中直跳了出來!
可是,他抬頭一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卻又不免大吃了一驚。陳昌的樣子如前述,周胖子事後對人說:「這眼前的那大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像是江洋大盜,又像是深山野人,竟全然不知他是什麼路數?要不是他先開口,而且說話很是客氣,我真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
這時,陳昌已包好了布包,手中的「火光」也消失了。他一面道歉,一面把布包系向腰帶上──這是一種鄉下人放置東西的習慣,看得周胖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胖子十分精明能幹,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處事仍然十分有條理。他先手按胸口──心跳劇烈,令他的心口有點發痛。然後他道:「壯士,可是有些好東西,想找買主?兄弟我是恆大當鋪的東主,姓周。」
做窮人有一個好處,知道什麼是「當鋪」。而且恆大當鋪立店逾百年,就在陳昌家鄉不遠處,陳昌倒是聽說過的。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忙道:「是!是!」
周胖子向酒樓一指:「進去找個雅座,一面喝酒,一面詳談如何?」
陳昌雖然感到酒樓中發出來的味道,十分難聞,但總不成就在大街上談買賣,所以又連連點頭。
一進酒樓,各人見了周胖子,無不慇勤致意。陳昌心知他這個當鋪老闆,貨真價實,心中更是高興。
只是進了飯店之後,像是進了臭坑一樣,難受之至。不過他是苦出身,也可以忍受。
在一個小小的雅座坐定,周胖子點了酒菜,吩咐一起上來,再也不能有人來打擾。酒菜齊了之後,陳昌對著菜皺眉,只覺奇臭無比,厭惡之情,溢於詞表;對酒,倒是和平日一樣。
周胖子一看到這種情形,更猜不透陳昌的來歷了,心想莫非是宮裡來的人?不然,何以那麼好的菜餚,也看不上眼,而且,頭頂又盤著辮子!
周胖子屢勸,陳昌只喝酒不進食。被勸得急了,他說了一句:「這……幾盤東西,怎麼能吃?我不餓!」
他確然不餓,而他這樣說,聽起來倒像是桌上的菜太差,不合他進箸。這話口氣之大,連周胖子也不敢說什麼了,又命撤了下去,陳昌才敢大口透氣。
周胖子已是心癢難熬之至,搓著手:「老哥要出讓的東西,可以……看一看了吧?」
陳昌一口答應,自腰上解下布包來。一解開,周胖子一看之下,-那之間,血往上衝,滿臉通紅,可是一下子又心臟收縮,臉色發青。
他雙眼發直,張大了口,口涎就那樣流了出來,嚇得陳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伸過手去在周胖子「人中」上重重捏了一下,周胖子才回過神來。
陳昌人不笨,他帶出來的幾樣東西,分開來放。這時展示的,只是其中一件,已經使周胖子遭到了這樣的震憾。幸好是如此,若是一起取出來,周胖子非心臟病發,命喪當場不可!
陳昌其實一點也不識貨,他生活貧困,別說是各類珍寶,一生之中,連碰到黃金的機會都沒有,能摸上一下白銀,已經很不錯了。可是各類珍寶,之所以會成為珍寶,當然是它們本身具有極度的魅力,吸引人,使人自然對它如癡如狂地喜愛,認為那是天地間精華之所聚。若不是有那樣的優點,怎麼會千古以來,令那麼多人為它追逐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