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址是在郊外,當車子駛上了車輛稀疏的郊外公路之後,年輕人加快了速度,朱豐的住所竟然會在那麼遙遠偏僻的郊外,這一點倒是年輕人實在料不到的。
等到車子快駛到目的地時,夕陽已經西斜,眼前是一片金紅色,在一片晚霞之中,年輕人看到了那幢孤零零,豎立在圍牆之中的房子。
圍牆是灰磚砌成的,灰磚已經剝蝕了,近牆腳處生著厚厚的青苔,由此可知它年代的久遠,那屋子的樣子也很古怪,不中不西,看來有一股陰沉之感。
年輕人停下了車,向前看去,看不到奧麗卡的車子,也看不到有別的人,當他車子的引擎聲停止之後,除了清風微微吹拂,和圍牆內幾株大樹上,傳來一兩下歸鴉的叫聲之外,簡直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那幢古老大屋,在晚霞的籠罩之下,仍是一樣不減其詭秘。
年輕人略想了一想,下了車,在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上向前走著,來到了圍牆腳下,然後,又貼著圍牆向前走著,他期望他在這樣走的時候,可以聽到圍牆內傳來的犬吠聲。
可是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四周圍仍然那樣寂靜,這種寂靜,更使心頭,增加一種莫名的詭異之感。
轉過了牆角,年輕人來到了大鐵門之前,鐵門看來很厚重,但是所有的鐵枝,全生著,從鐵門中可以看到那個被圍牆圍住的大花園,那個大花園,在全盛時期,一定很引人入勝,但這時看去,卻一片荒涼,一個明明是大噴水池之中,一點水也沒有,反倒長滿了雜草。
這時,晚霞已迅速地轉為紫色,映在屋子面前,大廳的那一排亮亮的花玻璃上,閃閃生光。
年輕人想在門旁尋找門鈴,可是卻找不到,他只好伸手去推鐵門,鐵門倒是一推就開,只不過在鐵門被推開之際,發出一陣軋軋的聲響。
年輕人走了進去,碎石成的道路上,長滿了野草,年輕人來到屋子的石階之前,褲腳上已經沾上了十幾顆攝衣、刺芒草。他未曾跨上石階前,先大聲道:「有人麼?」
沒有人回答,年輕人一面俯身除去黏在褲腳上的攝衣,一面又連問了幾聲,最後一聲,簡直是大聲叫了出來的,可是,仍然沒有回答。
這時,晚霞的一切色彩,都已經迅速地消失了,暮色自四面八方壓了下來。
在走進鐵門的那一剎那,年輕人就有一個感覺,這屋子是根本沒有人住的,現在,這種感覺,更加強烈、可是他的的確確記得是這個地址,而且,當他走到石階前的時候,他至少可以肯定,在他來到之前,一定有人來過,因為在那條小路上,有不少野草,分明是才被人踐踏過的。
得不到回答,他只好走上石階,到了窗戶之前,又伸手敲了兩下,然後,伸手推開了窗戶,在暮色朦朧中,看到了那屋子的大廳中的情形。
一看到大廳中的情形,年輕人就不禁吸了一口氣,大廳中的一切陳設,全是典型中國式的。
那種典型的中國式的陳設,使年輕人引起一種遙遠的回憶。他的童年,就是在一幢那樣的屋中渡過的,他世代當大官的祖先,留下了這樣的大屋,他記得自己怎樣爬在又硬又大的紅木椅子上,用刀去刮鑲在椅上的大理石,想看看那天然像人一樣的花紋,被刮深了之後是什麼樣子。
他也會躲在那巨大的八仙桌下生悶氣,直到沉沉睡去,他也會呆呆地站在那種比人還高的自鳴鐘前望著鐘擺,奇怪它何以能不停地擺動。
年輕人慢慢向前走著,他的腳步很輕,而屋內比外面更靜,所以,那座巨大的自鳴鐘,所發出來的「滴答」聲,聽來也格外響亮。
年輕人走了七八步,抬頭看看掛在中堂正中的一幅大畫,那是一幅巨大的鷹,在昏暗中,看來展翅欲飛。年輕人並不期望這樣的屋子中會有電燈,是以他只是站在黑暗中,大聲道:「有人麼?」
他的聲音,只引來一陣空洞而短促的回音,年輕人皺了皺眉,轉到樓梯口,抬頭向上望去,樓梯上更黑,可是年輕人立時看到,在樓上,有一個人,手扶在樓梯的扶手上,看他那種姿勢,像是想下樓來,但卻又無法決定是不是該下樓來一樣。
一看到有人,年輕人不禁怔了一怔。他以為屋子中一定是沒有人的了,而如今,屋中有人,他卻這樣自說自話闖了進來,那多少得他有點不好意思。他忙道:「對不起,我在外面時——」
他想解釋一下,他在外面時,已經大聲請問過好多次了,可是他的話還未曾講完,就聽到了一下極其微弱的呻吟聲。
那一下呻吟聲,在黑暗中聽來,簡直令人悚然,年輕人立時知道事情不對了,他向樓梯上竄了上去,或許是由於他向上竄去的時候,震動了樓梯,那個人的身子,突然往前一衝,向前直仆了下來。
但年輕人在那一剎間,也已來到了那人的身前,恰好將他扶住,他看不清那人是什麼樣子,但是卻可以感到,那是一個女人。
他扶住了那女人,那女人發出了一下極其微弱的呻吟聲,接著,就以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道:「我……不會說的,我什麼也不會說的!」
年輕人扶著那女人,走了幾步一腳踢開了一扇門,扶著那女人進去,將那女人放在床上,天色已十分黑,年輕人先燃著了打火機。
當年輕人打著了打火機之後,他就看到,屋中是有電燈的,他立時找到了電燈開關,亮著了電燈,而當電燈一亮,他轉過頭去時,不禁呆住了。
那女人半躺在床上,雙眼睜得極大,誰都可以一眼看得出來,那女人死了。
而且,誰也可以看得出來,那女人是怎麼死的,她身上的衣服,全都碎成一片一片,而露在外面的肌膚,都又青又腫,她是在遭到了極其殘酷的毒打後致死的。
年輕人只覺得血向上湧,他完全可以看得出,那女人是被一種軟棍子打傷的,只有毒打的專家,才用那種棍子打人,令年輕人憤怒得不可言狀的是,那女人的右手,緊緊地握著一件東西,但是在她的指縫中,可以看到,她手中緊捏著的,是一片湖籃色的輕紗。
而奧麗卡公主所穿的衣服,正是湖藍色的輕紗。
年輕人雙李緊握著拳,不由自主,大叫了一聲,轉身衝出了屋子,衝下樓梯,衝過花圍,衝到了他車子中。
然後,他以極高的速度,駛同市區,他的耳際,一直在嗡嗡作響,他眼前所看到的,只是那女人慘死的樣子,而他的心中,也只想到一個人……奧麗卡。
年輕人在那家酒店的門口,急剎車,停下了車,打開車門,不理會酒店職員的叫嚷,推開了兩個人,就走進了酒店大堂,在電梯門口,他又粗暴地將另外一個人推開,跨進了電梯。
電梯升上,停下,年輕人走了出來,他直來到一扇門前,用手握住了門柄,旋轉著,他全部氣力,都集中在門柄上,門雖然鎖著,可是也給他轉得發出一陣「格格」的聲響來,幾乎整柄鎖都要給他柝了下來。
接著,他聽到門內傳來奧麗卡的聲音,道:「怎麼啦,什麼人?」
門立時打了開來,年輕人閃身擠進去,奧麗卡望著他,一臉錯愕,還未曾來得及開口,年輕人的手已經揚了起來,重重一個耳光,打在奧麗卡的臉上,奧麗卡發出了一下憤怒的悶哼聲,身子向後連退了三步,趺倒在一張沙發上,可是她立時跳了起來,順手抓起了她的手袋,將手袋翻轉,手袋中的東西,全露了出來,她立時抓住了其中的一根十寸長的軟棍,向年輕人狠狠撲了過來。
年輕人不等她撲向前,就逼向前去,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揚手又是一個耳光,打得奧麗卡又向前直跌了出去,跌在地上。
奧麗卡在向前跌出之際,年輕人已順手將那根短棍,奪了過來,他額上青筋綻起,在他的一生之中,好像還未曾如此憤怒過,那個死在古老大屋中的女人,他根本不認識,而年輕人也很難解釋他這時何以如此憤怒的原因,或許是為了他才享受過奧麗卡溫柔的一面,對這一面充滿了希望,但是又立即看到了奧麗卡殘酷醜惡的一面之故,所以他才變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當他握著短棍,向奧麗卡走過去的時候,奧麗卡現出極其駭然的神情,一面迅速站了起來,一面尖聲大叫道:「你瘋了?」
她叫著,順手拿起一隻大水壺,向著年輕人,疾拋了過來。
年輕人一揚手,短棍打在水壺上,水壺破裂,壺中的冰水,淋得年輕人一頭一臉,年輕人教冰水兜頭一淋,陡地停了下來。
雖然他還是一樣發怒,但是他至少已從剛才那種激動得幾乎瘋狂的情形之中,醒了過來。
他手中握著短棍,盯著奧麗卡,奧麗卡站在他的面前,也惡狠狠地盯著他。奧麗卡的半邊俏臉,又紅又腫,可是看她的情形,憤怒使她忘記了疼痛。
接著,奧麗卡就以一種極尖厲的聲音叫道:「我叫你死,叫你慢慢地死!」
年輕人用力拋出了手中的短棍,冷笑著,鐵青著臉,道:「就像你打死那屋子裡的那個女人一樣?你究竟想得到什麼?又在玩什麼把戲!」
奧麗卡陡地一怔,伸手掩住了被重重摑過的臉頰,像是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但是她立時道:「你這頭老鼠,你一直在跟蹤我?」
年輕人冷笑道:「不錯,我知道你絕不會不生事的!」
奧麗卡陡地轉過身去,年輕人也待轉過身去,可是剎那間,他呆住了。
他看到奧麗卡的肩頭在抽動著,而且,他還聽到了奧麗卡的啜泣聲。
奧麗卡在哭!
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奧麗卡絕不是一個會哭的女人,但奧麗卡當然不是全然不會哭的人,只要在極端傷心的情形下,她感到需要哭的時候,她自然一樣會哭。
這實在是出乎年輕人意料之外的事,年輕人站著不動,奧麗卡也一直哭著。
足足僵持了五、六分鐘之久,奧麗卡的哭聲,才漸漸止了,她挺了身,向前走去,來到了臥室的門口,停了一停,道:「我本來不必向你解釋,但是你一定要明白,我沒有殺人,在我到那屋子的時候,那女人已經受了重傷,快死了!」
年輕人的口角,向上翹了翹,他當然不相信奧麗卡的話,那女人手中的湖藍色輕紗,奧麗卡手袋中的短棍,這一切,全證明了奧麗卡是兇手。不過他望著奧麗卡挺直的背影,心中也不免起了一絲懷疑:奧麗卡如果殺了人,她絕不會否認,如果她連殺了一個普通的女人都要否認的話,那麼,她就不是一個要建立自己王國的奧麗卡公主了。
那麼,是不是表示奧麗卡真的沒有對那個女人下毒手呢?如果下毒手的不是奧麗卡,那麼又是什麼人?這一連串的事情,又有著什麼樣錯綜複雜的內幕和聯繫?
年輕人的心中很亂,他還想說幾句話,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奧麗卡已推開了臥室門,當她推開臥室門之後,她並沒有立時走進去,而是停了一停,然後又聽得她道:「剛才的一切,你一定要償還,我不會放過你的!」
她說完了這句話,一步跨了進去,接著「砰」地一聲,臥室的門,已重重關上。
年輕人站著,漸漸冷靜下來,他開始感到,自己可能做錯什麼了,他挾著極大的怒意而來,怒意是由於看到了在那屋中被殘酷毆打致死的那個女人而產生的,他以為那是奧麗卡下的毒手,但,如果不是呢?
年輕人苦笑了一下,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後悔的人,因為不論做錯了什麼,後悔並沒有用處,問題是在於做錯了事之後,所引起的後果,應該如何應付。
年輕人還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事,但是他卻知道,他已經介入了那件事中,他還不知道那是件什麼事,只知道和這件事有關的幾個人:朱豐,朱豐的承繼人(可能就是死在古屋中的那女人),那個希特勒,奧麗卡,甚至土耳其皇,全和這件事有關,然後,再加上他自己。
年輕人苦笑了一下,離開了酒店的房間,他進來的時候,幾乎是撞進來的,但是在離去的時候,他卻輕輕地關上門。
走出了酒店的大門,陽光耀目,年輕人的心中,卻一片陰沉,只是低著頭向前走著。
年輕人想去找他的叔叔商量一下,可是他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自己全然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一切的瑣事,和與之有關的人物,看來是完全沒有關連的,但是他卻又隱隱感到其中有某些聯繫。
他低著頭,沿街走著,走了很久,才站定,抬起頭來,定了定神,才知道已經離開酒店很遠了,他又慢慢走回酒店去,去找回他的車子。
就在他又回到酒店的大門口之際,他看到奧麗卡公主在幾個人的簇擁下,盛裝走了出來,年輕人忙將身子閃在一邊。奧麗卡戴著一頂大寬邊帽子,而且,還戴著面紗,目的可能是不給人看到她臉頰上的指印。
那四個男人,擁著奧麗卡,上了一輛極華麗的房車,駛走了。
年輕人可以肯定奧麗卡沒有看到他,但是他卻看得很清楚,他還看到,那四個男人之中,有兩個很臉熟,只不過略略一想,年輕人就想到,那兩個男人,就是希特勒先生的手下。
年輕人很有點惘然,他也不知道何以希特勒會派人來請奧麗卡,他找到了自己的車子,在駛回家途中,經過一個電話亭,他已經駛過去了,又退了回來,下了車,打了一個電話通知警方,告訴他們,在郊外的一幢古老大屋之中,有一個女人死了。
年輕人回到家中,喝了很多酒,蒙頭大睡,等到他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
攤開報紙;報上的標語是「古屋艷」。而且,警方查明了死者的身世,是朱豐的繼承人朱蘭,朱豐也是遭謀殺的,所以警方對這件案子,十分重視,希望接見向警方報訊的那個男子。
報上也有提及那次錢幣拍賣,說朱蘭可以得到幾千萬美金的拍賣所得,但是她死了,沒有遺囑,也沒有親人、這筆錢變成了沒有主人。
年輕人放下了報紙,怔了半晌,這真是有點不可思議了。一般來說,謀財害命,但是朱氏父女死了,沒有任何人可以得到好處,那麼,兇手又是為了什麼呢?
年輕人想不透,實在想不透,他有點精神恍惚地起了床,就在他坐上餐桌準備吃早餐時,僕人領著一個客人走了進來,客人是土耳其皇。
土耳其皇看來精神煥發,笑容滿面,他也不等主人客氣,就拉開一張椅子,在年輕人的對面坐了下來,自己替自己,斟了一杯咖啡。
年輕人皺了皺眉,土耳其皇笑道:「怎麼樣,不歡迎我麼?」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無所謂,但是記著,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
土耳其皇笑道:「你比你叔叔還厲害,不錯,我正是有事來的,但不是求你,只是合作,三個人的合作!」
一聽到「三個人的合作」,年輕人的身子,不禁震動了一下,連他手中的咖啡,也灑了一點出來。土耳其皇「哈哈」笑了起來,道:「看來,你們之間,有一點不愉快,是不是?」
年輕人已經料到,所謂「三個人合作」,除了他和土耳其皇之外另一個是奧麗卡,如今土耳其皇又這樣說,那更加沒有疑問了。
年輕人之所以震動,是因為他知道,任何事情,如果有奧麗卡參加,那就絕不會是小事情,不是天翻地覆的大事,奧麗卡不會有興趣,尤其在經過了昨天的不愉快事件之後,聽土耳其皇的語氣,好像奧麗卡已經同意了「三個人合作」,那麼,更可以知道那絕不是一件小事了。
年輕人吸了一口氣,望著土耳其皇,緩緩地道:「我想,這不是一件小事,對麼?」
土耳其皇俯了俯身手,壓低了聲音,道:「是的,不是小事,自從一九四五年以後,可以說是最大的大事!」
土耳其皇掩不住他興奮的情神,年輕人又略略一怔,他特別提及「一九四五年之後」,那是什麼意思?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在一九四五年結束的,那個希特勒……年輕人不由自主,搖了搖頭。
年輕人搖著頭,可是坐在他對面的土耳其皇,卻像是料到了他為什麼搖頭一樣,望著他,不住地點頭。
年輕人放下咖啡杯,道:「不論是什麼事,我想,不必我參加了!」
土耳其皇攤開雙手,道:「如果你知道是什麼事,你一定不會這樣說!」
年輕人沉聲道:「這件事,一定是很秘密的,是不是?」
土耳其皇點著頭,說道:「是的,不過你既然是合夥人,我們之間,就沒有秘密。」
年輕人站了起來,道:「你為什麼這樣相信我?或者說,你們為什麼這樣相信我?」
土耳其皇也站了起來,道:「因為首先,我們得找到一個人——你向希特勒先生提及的那個人。」
年輕人一怔,隨即大笑了起來。
年輕人笑得如此大聲,土耳其皇睜大了眼望著他,一臉迷惑的神色。
「向希特勒提及的那個人」這完全是年輕人自己的捏造,是年輕人假設那個希特勒,就是那個德國元首,這些全是他的一派胡言,怎麼可以信以為真?而且這件事的始未,自己和奧麗卡講過的,土耳其皇未免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