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持了好一會沉默,海棠才挪動了一下身子,取出了飲水來,把吸管先伸進原振俠的口中。原振俠正感到了口渴,喝了一大口——為了攝取營養,飲水也早已加上各種人體必需的營養成分。
海棠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後又緊靠著原振俠,用十分平靜的聲音道:「我睡不著。」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明天你就可以到目的地了!當然興奮。」
海棠的聲音仍是那麼平靜:「我知道,你不肯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程了。」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才道:「陪你,我肯!陪你代表的勢力,陪你去完成任務,我不肯!」
海棠歎了一聲,把頭枕在原振俠的胸口,原振俠再度輕摟住了她。
又過了半天,海棠才道:「我要對你說很多話,你喜歡聽也好,不喜歡也好!」
原振俠本來想說:「只要你不再騙我、利用我,自你口中吐出來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聲音,都是人世間最好聽的聲音!」
可是他卻沒有那麼說,只是低歎了一聲。
海棠也低歎了一聲,才道:「我是幹什麼的,你當然知道,我也不必多說了。在我一出世之後不久,就被人決定了我的命運,要訓練我成為一個出色的特別工作人員。當這個命運降臨在我身上之際,我是無法反抗的,那時,我甚至還沒有學會走路。」
原振俠開始感到海棠想說什麼,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他仍然沒有說什麼。
海棠的聲調卻出奇地平靜:「於是,我就開始接受嚴格的訓練,在十五歲之前,我幾乎是和整個世界隔絕的,只是接受各種各樣的訓練,一天超過十八小時。訓練的項目之多,知識和體能方面的都有,我相信一個普通人,一百五十年也學不了那麼多東西。我的確學了不少,成績超卓,那使我成為我同類中最出色的一個!」
原振俠喃喃地說了一句:「毫無疑問!」
海棠握緊了原振俠的手:「最重要的是,我接受了知識和體能的訓練之外,也無可抗拒地接受了思想觀念、思想方法的訓練,使我真正認為,我的生命是為了唯一的目的而存在的,這目的是:完成上級交下來的任務。為了完成任務,我可以不理全人類所共同遵奉的一些普通的生命原則,例如道德、感情、人性等等。」
她說到這裡,氣息有點急促。原振俠忙道:「如果你不願說的話……其實,人性也不那麼美好,很多人為了達到目的,也是不理會那些原則的。」
海棠的聲音有點遲疑:「別人在這樣做的時候,是不是多少會有一點遲疑?而我,是認為理所當然的!」
原振俠苦笑:「還不是一樣?結果是不變的!」
海棠呆了片刻,才道:「很謝謝你維護我,不過我自己確切知道……不是那回事!」
原振俠沒有出聲,他心中在問自己:我在維護她?我為什麼要維護她?我對她的身份是這樣厭惡,對她的行為是如此不同意,怎麼會去維護她?可是,為什麼當她在自我剖析和自責的時候,又會為她解說呢?
原振俠感到了一陣迷惘,在男女之情上,他總是迷惘的,不過這次迷惘更深切!
兩人之間又沉默了片刻,海棠才又道:「總之,我是一個經過精心培養出來的……『人形工具』,這是我替自己取的名字。我生存的目的,就是隨時準備接受命令,再不擇手段去完成任務。就像是一柄鑿子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一頭接受打擊,一頭鑿開木頭一樣。」
原振俠又苦笑了一下:「聽起來很悲觀,但至少還有一個生命的目的,很多人是連活著有什麼目的,都不知道的!」
海棠用她深邃的眸子,凝視了原振俠一會:「我不知道你也會有那麼傷感的一面。」
原振俠的回答聽來很不合理,但在這時的心情下,他卻自然而然講了出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海棠又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在我所接受的訓練之中,有一條是一直被提及的,那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比起異性的特工人員來,有一個更優越的條件,那就是她本人——」
原振俠聽到這裡,已經感到了一股寒意掠過全身。雖然在厚厚的保護衣之下,在濕熱的空氣中,他是不應該有這樣感覺的,但這時他真正感到了寒意!
他知道,海棠快要說到他最不敢想的那件事了!
他像是呻吟似地道:「別……說下去了,海棠,別再說下去了。」
可是海棠卻喘著氣:「讓我說下去,要是現在我不說,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說的勇氣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氣,自顧自又繼續說下去:「我們的信條是,在有必要時,在要完成的任務真正重要時,就可以把自己作為——」
海棠講到這裡,原振俠掙扎著想站起來躲開去,不再聽海棠的話,但是海棠的眼光卻使得他心直向下沉,沒有移動的氣力。
海棠的聲音卻十分平靜,像是她在講的是別人的事,和她全然無關一樣——雖然原振俠可以毫無疑問,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她內心深處的那種無可比擬的哀傷。她道:「尤其是一個美女的第一次,幾乎可以成為一定達到目的的武器!」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心中感到一陣絞痛。事實的真相果然如此,那麼風光旖旎的一夜,那麼可以回憶一生的一夜,事實上就是那樣醜惡,只不過是海棠為了達到目的,而用她自己作武器,他只不過是被擊敗了、被利用了的一個可憐蟲!
原振俠感到一片迷惘,過了好一會,才道:「你的任務真的那麼重要……值得你……使用……這只能用一次的武器?」
海棠這次並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無目的地揮著手。良久,才道:「或許……我不知道,但一定要有那一次的。當我懂事之後,我一直在做噩夢,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會……會和什麼人發生?在夢中,我見到的全是各種各樣令人噁心之極的怪物,而我不得不和他們……」
原振俠的聲音苦澀:「我就是你夢中的那些怪物之一?事實可能比夢境更可怕!」
海棠的聲音極低:「你明知道不是的,何必這樣子……說?我一點也不後悔,雖然當時,我的目的只不過要你作我此行的伴侶,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不論你對我的觀感怎麼樣,我……很高興……在我生命歷程之中,占那麼重要位置的人是你!」
原振俠心跳得十分劇烈,長長歎了一聲。有一個問題,他是非問不可的:「為什麼一定要選擇我和你一起來,比我體力、智力更好的人,在你們的組織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
海棠道:「是!我知道自己的卑劣,自然也知道組織中其餘人的卑劣,不會在我之下。如果我選擇組織中的人作同伴,那個同伴,就會比沿途所遇到的一切凶險,更加危險!」
原振俠感到了震慄——海棠說出了為什麼要選中他的真正原因,原因聽來是如此簡單,但其中卻包括了不知多少對人性醜惡的控訴!
人是危險的,在一些動物園的入口處,會有一個除了一面有鐵柵,其餘各面都密封的大籠子,在籠子前豎上警告的牌子:「小心,籠內是世上最危險的動物!」當參觀者站在有鐵柵的一面,向籠內看去時,可以看到籠內是一面鏡子,參觀者看到的是自己——人!
人是最危險的動物,在殘害同類方面,會使用種種其他動物所不會用的殘酷、醜惡和卑劣的方法。不論是冠冕堂皇地殘害,或是偷偷摸摸地殘害,在人類有紀錄的歷史之中,在現實社會生活之中,都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
自然,在特務組織之中,人性的醜惡更被集中,被提煉到了頂峰。特務和特務之間,除了利害關係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關係。
人性在醜惡的一面之外,多少還有良善的一面,但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特務,幾乎不可能再有良善的一面!
在震慄之餘,原振俠又感到了一片迷惘——海棠呢?她是一個自小就接受嚴格訓練的特務,在她身上應該也只有醜惡,沒有良善。但是,她為什麼這時向自己說了那麼多?
真難以想像,她現在的傾訴也有著醜惡的目的?
海棠歎了一聲:「你明白了?你不會和我爭功,會全心全意和我一起到達目的地。保護衣可以使我免受蟲蟻毒蛇的侵害,但是絕防止不了另外一個人對我的加害。而且,如果我也不可避免地要想怎樣去害他,這樣我就永遠無法達到目的。」
原振俠苦笑著,他這時才知道,他對特務組織中的成員的內心世界,所瞭解的是如此之少。這不是正常人所能瞭解的,即使是現在,他在震慄之餘,也不認為自己究竟瞭解了多少!
他喃喃地問:「如果……我是你們組織中的一員,你會怎麼對付我?」
海棠想了一想:「不知道,我會……盡量利用他——當他還可以利用的時候。而當他沒有利用價值之際,我就會先下手為強,不擇手段!」
她說得如此之坦率,使得原振俠牙齒不由自主,因為身子的劇烈發抖而「得得」作響。他掙扎著道:「你……對我的……態度,也是……一樣?」
海棠幽幽地歎了一聲:「如果對你也是一樣的話,我就不會把一切全告訴你了!」
原振俠聽了之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海棠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柔情蜜意,自然她的話是可信的,大可鬆一口氣!
雖然在長吁了一口氣之後,他立即又想到:真能鬆一口氣嗎?但那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想,他根本不願再想下去。海棠對自己是不同的,他心理上需要肯定這一點,不然,他精神會崩潰,無法支持下去!
海棠的聲音更溫柔動聽:「你為什麼不問我,這次的任務究竟有多重要,值得我用我自己來作武器?我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一切!」
原振俠早就想問這個問題的了,他緩緩地道:「是不是在研究大祭師自聖墓中,帶回來的那些薄片的過程中,你們有了重大的發現?」
海棠柔聲道:「是,不單是重大的發現,而且是極其驚人的發現。」
原振俠沒有再問是什麼驚人的發現,海棠既然答應了會告訴他,那就一定會說下去的。
海棠在停了一下之後,更靠近原振俠:「那些薄片,在我們知道大祭師帶到了美國,想去弄明白那是什麼之後,多少已有點消息透露出來——美國的一些尖端科學機構,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自然,也由於新幾內亞是一個落後國家,那些機構也不屑去作進一步的研究。當我報告上去之後,上面很有興趣,所以才有了竊取薄片的行動。」
海棠略停了一停:「等到我們的專家,開始研究那些薄片之際,你不知道有沒有留意一則消息?消息雖然經過嚴密的封鎖,但還是有一點漏了出來,美國的間諜衛星,就拍攝到了這場變故的照片。」
海棠的話,像是在突然之間轉變了話題,可是原振俠聽了,卻陡然吃了一驚。他知道海棠所說的那個「變故」——在美國的間諜衛星,發現了這場變故之後,曾經有過一陣子的轟動。但由於新聞的嚴密封鎖,所以外界無法得知詳情,只知道在一個著名的核武基地中,曾經發生了一場小型的核爆,推測是由於意外。
事後,附近的一些輻射資料站,都曾集到空氣中輻射大大增加的證據。真正的情形,由於所在國不公佈,那是國家的最高機密,自然各國的情報人員曾因之而大肆活動了一番,但也只能知道那是一場意外而已。
原振俠是在一份著名的軍事分析雜誌上,讀到了一篇報導,知道這件事的。雜誌的作者說,可能是在進行一項新的核分裂的試驗而發生了意外,估計這場小型核爆,造成了極嚴重的人力和物力的損失。
現在,海棠忽然提起了這件意外來,那是什麼意思?難道這個小型核爆,竟然和那一箱薄片有關?這實在是令人震駭的事,原振俠想問些什麼,可是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海棠的聲音有點苦澀:「這次變故的後果十分嚴重,我們不但損失了基地上的全部設備,而且,一個師的部隊全部死亡。爆炸發生之後,核子先遣部隊……這是一個密部隊,他們的任務是在核爆之後,在嚴密的防輻射措施之下,首先進入核爆地區執行任務的部隊。」
原振俠道:「我知道,各國都有這種負有特殊任務的核子先遣部隊。」
海棠停了片刻:「核子先遣部隊的報告是說,爆炸發生在研究室,爆炸後產生的熱力,幾乎和太陽內部的溫度相若,破壞力之強,根本不可想像!」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急促:「那和……我們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海棠道:「你聽我說下去。當時,先遣部隊測到的爆炸現場的輻射量之高,已超過了儀器所能負荷的程度,所以,先遣部隊的防護措施,也不足以抵禦那麼強烈的輻射。事後,進入爆炸現場一平方公里範圍之內的先遣部隊,也無一倖免,全在極大的痛苦之中死亡!」
原振俠實在無法抑制自己心頭的震撼,不由自主,發出了驚呼聲來。
海棠的聲音變得沉重:「這自然令得最高層震動,因為這樣強大威力的爆炸,絕不是我們所擁有的核武器所能形成的。究竟為什麼會有了這種爆炸,全然無法知道,因為基地上所有人全死了,所有的設施全被破壞了。只有一點可供追索,那就是,在爆炸發生的時候,正是研究所在開始研究經由特工部門轉到了研究所的那一箱薄片。也就是說,當時,研究所中唯一的『外來物』,就是那一箱薄片!」
原振俠了一口口水:「那……絕不能說爆炸是這箱薄片造成的!」
海棠緩緩轉頭:「基地的安全工作一向極好,而且最主要的是,絕沒有任何原來的東西,可以產生這樣強大威力的爆炸!」
原振俠不再出聲——來自長久傳說的一個墓穴中的不知名的東西,會形成一場小型的核爆,這實在是無法想像的事。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無法將這種事聯結在一起!
原振俠無目的地揮著手:「不可能,絕不可能!那些薄片如果會形成核爆,那麼大祭師帶著它們來來去去,早就受輻射能的影響而死亡了!爆炸的威力那麼強大,所有接觸過那些薄片的人,都不能生存!」
海棠道:「或許有某種方法,可以使強烈的輻射能,只在某種情形之下發生,而在正常的情形下,一點也不會外?」
原振俠又一怔:「天,你想說明什麼?」
海棠並不直接回答,只是道:「你聽我說下去。在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只有那箱薄片受嫌疑最大之後,我就被召去參加一個極密極重要的高層會議。進入了會場之後,我才知道自己處境的危險!」
原振俠「啊」地一聲:「是啊,如果認定了那箱薄片是罪魁,那麼,薄片是經由你的手轉出去的,你自然有著製造破壞的嫌疑!」
緊靠著原振俠的海棠,身子在發著抖,雖然隔著兩層厚棉衣,原振俠仍然可以感覺到海棠的顫抖是何等劇烈。由此也可知,她當時的處境是如何凶險!
她低歎了一聲:「是,我就被控制造破壞的罪名。唉,當時情形之凶險……我寧願在如今這樣的環境中一輩子,也不情願在那個會場中留一分鐘!我連想也未曾想到過,會有這樣的指控加在我的身上,當時我震駭過度,全然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護。幸好我們組織的最高負責人,並不同意這樣的指控,詳細說明了那些薄片的來龍去脈,並且提出了他的一個看法。他的一番話,算是暫時把我從危險之中救了出來。」
原振俠只覺得自己的思緒一片混亂。在他想來,對海棠的指控是全然沒有根據的。但是他也知道,當遭受到了那麼重大的損失,又是在一個全然沒有法律程序的地方,海棠成為替罪的羔羊,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在這樣的情形下,組織的最高領導人,又有什麼法子替海棠開脫呢?原振俠迅速地轉著念,一點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來。
海棠苦笑了一下,吸了一口氣:「他提出來的設想,是極其驚人的。」
她講了一句,又頓了一頓,才把組織首腦的話說了出來。
首腦的設想,的確十分驚人,而且極大膽而富於想像力。若是用海棠轉敘的方法寫出來,就沒有那麼直接,所以還是把他的話直接寫出來的好。
以下,就是那個首腦的話。
「我們今天在這裡所提及的,是一個極嚴重的問題,甚至可以說,關係到我們國家的生死存亡。大家都已經知道,那次變故給我們造成了多大的損失,那簡直是一場核子戰爭的雛型,而我們在這場核子戰爭之中,是徹底失敗的一方。
「巨變發生之後,由於已經沒有生還者,所以變故是如何發生的,只好依靠推測。在經過反覆的研究之後,得出的結論是,變故來自那一箱正在進行研究的物體。這物體的來源大家都知道的,它和巴布亞新幾內亞地區的一個傳說有關,其中的一片,有可能是造成一個物理學家致死的原因。是不是幾百片在一起,就會在研究過程中,形成一場猛烈的核爆呢?如果肯定了這一點,我們就得追溯那個古老的傳說。
「關於那個傳說的資料,各位請參看會議文件第三號附件。概括起來說,傳說是說,當一個人到了一處地方之後,他就獲得了巨大的力量。最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傳說有實際的物體作支持。雖然那個物體,根本沒有人知道是什麼,但如果我們設定它們是巨變的根源,又假設是當時那個人,從那處地方帶回來的,這就大有研究的餘地。
「我要求大家用心聽,因為我會提出我的假設,而我的假設,幾乎是超越人類知識範疇的。請無論如何不要打斷我的話頭,在追求現代化的同時,我想,適當的幻想力,是十分重要的。
「假設之一,所謂來自『鬼界的力量』真有其事,而力量的來源,就是那箱子中的薄片。第一代大祭師一定懂得如何運用那箱薄片,使他有異常的力量,這才能成為各部落一致崇敬的大祭師。
「假設之二,是那箱薄片來自一個叫『鬼界』的所在。由於有物件作為佐證,也可以假定,真有那樣一個所在。
「假設之三,就是在『鬼界』那個所在,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又或是有不可思議的『人』,可以給到過那裡的人以奇異的力量。
「如果一些薄片,已有這樣的威力,那麼,在『鬼界』之中,一定有著更強大的力量——這是我的假設之四。
「根據我的幾點假設,得到的一個結論就是,在那個被稱為『鬼界』的所在,有著可以提供強大力量的可能。如果我們能得到這種力量,那麼不但可以彌補我們在那次意外的損失,也可以使我們在毀滅性的武器的發展上,一躍而成為世界之首。所以,必須要有最幹練的人員到那個地方去,而海棠是最適宜擔任這項任務的人。
「一定有人會問,就算我的假設全部成立,那地方的這種力量是怎麼來的?那又要作進一步的假設,我的假設是,它來自地球之外的另一星球。在那個被稱為『鬼界』的地方,不但可能有那種力量在,也有可能,有帶來這種力量的人在——」
(當首腦講到這裡的時候,有一個地位相當的與會者提出了反對意見:「把那麼重大的事故,寄托在一些虛幻的設想上,這太不切實際了!」)
(首腦的回答是:「設想或者是不切實際的,但是去從事真正的探索,就十分切實際。所以我的提議,是海棠要到那地方去一趟!」)
「海棠,你到『鬼界』去的任務一定要完成,不論你用什麼方式去完成。你要把那邊的力量帶回來,要使這種力量屬於我們!海棠,你能不能完成任務?」
首腦甚至不必問海棠,是不是願意去執行這個任務,而只問她是不是能完成這個任務。因為那是不必問的,海棠生下來就要接受各種各樣的任務,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人形工具」,工具在被使用的時候,會有選擇權嗎?當然是沒有!
海棠略停了一會,原振俠也保持著沉默。過了一會,原振俠才道:「你沒有考慮過,根本就不會有什麼鬼界的存在?」
海棠的聲音有點異樣,一時之間,也判斷不出是惘然還是哀傷:「沒有,我也要把它找出來!你沒有過這種生活經歷,不知道被指控那麼嚴重罪名的可怕。我完全沒有任何路可以走,除了到這裡來碰碰連氣!」
原振俠歎了一聲,他心中想說什麼,不過沒有說出來。他沒料到,海棠把他心中所想的說了出來:「當然,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幽幽地歎了一聲:「我真的十分認真地想過……」
原振俠用力抱了她一下,海棠的聲音聽來是那麼動人:「原,真的,當我……把自己交給你的時候,我想的是——我只有自殺了,可是在死之前,我還要享受一下人生!一個正常人應該得到的,我也要得到……」
原振俠「啊」地一聲,剎那之間,心情真是激動到了極點!他自己感到慚愧,他一直以為,海棠是為了利用他才那樣做的,再也沒有想到,當時海棠已處身絕境,是為了不甘心就這樣走完她年輕的生命之途!
原振俠是感情十分豐富的人,或者甚至可以說,他感情豐富而又脆弱,他不能在感情之中,摻雜著醜惡的事實,而要一切全是在美好的境界之中進行。當他想到海棠是為了利用他而親近他的時候,他感到刺心的痛苦,但這時當他在海棠的話中,辨出了海棠的意願之際,在極度的感動之下,他的聲音甚至有點嗚咽。
他緊握著海棠的手(仍然是手套和手套之間的接觸,但原振俠卻不感到有任何隔閡),海棠的手像在發抖。原振俠在突然之間,又感到了一陣猛烈的震慄,那是因為他想到,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
說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這還是最樂觀的說法了。事實是,直到如今為止,「鬼界」始終只是一個傳說,首腦的幾點假設也始終只是假設。雖然「缺口的天哨」已然在望——靜夜之中,聽起來那麼刺耳,那麼尖利,像是銼刀在銼刮著人的神經一樣的風聲,證明前面不遠的那個形狀怪異的山峰,就是「缺口的天哨」,但是究竟那裡是不是真有一條路,可以通向「鬼界」?
在所謂「鬼界」之中,是不是真有某種力量存在,可以被海棠得到之後,如首腦預料的,他們可以在毀滅性武器的發展上,變成世界第一?
這一切,全是如此虛無飄渺,但是海棠的生或死,卻就繫在上面!
她要是不能完成任務的話,還是要面對著比死亡還可怖的指控,除了自己尋求毀滅之外,還是沒有路可走!
當原振俠一層一層想下去之際,他身上的寒意越來越甚。他要勉力鎮定心神,才能繼續說話:「你的處境……」
海棠幽幽地道:「我是處在絕境之中,除非,我真能把那種……神力量帶回去。」
原振俠不由自主,歎了一聲:「這希望十分渺茫,儘管我們滿懷信心,經歷了那麼多艱險,可是信心並不是成功的保證!」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俠還是可以透過玻璃罩,看到她明澈的大眼睛之中,閃耀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憂鬱的神采。
可是她的聲音卻十分平靜,像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根本是發生在他人身上一樣:「是的,信心沒有用,但是我必須繼續向前闖。不過,原,我要講的話講完了,明天一早我繼續向前,你如果要回去,我不會阻攔你,也不會怪你,你——」
她的話沒有講完,就被原振俠阻止了。如果不是他們都戴著那種異樣的頭罩,原振俠一定會用自己的唇,去將她的唇封住。
但這時,原振俠甚至無法用手去摀住她的嘴,他只將雙手抓住了海棠的肩膀,用力搖著海棠的身子,同時大聲叫著:「再也別說這種話,我們一起向前走!而且,就算不存在什麼『鬼界』,也不知有多少路可以走!」
他直盯著海棠,直到海棠不再出聲,只是緊緊地擁抱著他為止。
這一晚,接下來的時間中,他們都不再說話,只是緊緊靠在一起,使他們日間消耗了的精力逐漸恢復。
原振俠在朦朦朧朧之中,做了不少奇形怪狀的夢,當然,在不遠處傳來的,厲風的刺骨呼嘯聲,是使他形成噩夢的主要原因。他最後在一個夢境中驚醒,那夢境倒不是十分可怖——在那個舞會中,曾向他警告不要牽涉進去的那個「馬克思」又出現了,仍然是那種動聽的聲音:「看,叫你不要牽涉進去,你不肯聽,現在,你知道結果了吧!」
夢中聽到的語調,是真摯的譴責,並不嚴重,可是卻使得原振俠在恍惚之中驚醒了。原振俠立時想到,結果會是怎樣呢?
他無法作出設想,結果可以是任何種類的!
(但就算原振俠這時,作出了一千七百八十種設想,他也決計想不到,結果會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