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全像是噩夢一樣,一個可怕已極的噩夢。
原振俠甚至不能去想,為何自己會在這樣的一個境地之中。他真希望那是一場噩夢,會在突然之際醒來,躺在軟柔的床上,一張優美動人的唱片才放完,手邊還有喝剩的半杯酒。
可是,這種正常的生活,現在離他不知多麼遙遠,他也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有這種普通和平淡的生活。他真的不能去想及任何其他的事,因為這時,他必須集中他所有的精神和氣力,使自己不至於從那高聳入雲、陡上陡下的懸崖之上跌下去。
是的,他處身於這樣的一個懸崖之上。
原振俠一生之中,曾見過不少險惡的山崖,可是從來也未曾見過比這時他附身的山崖更險惡的了——直上直下的近乎深黑色的山崖,即使是看不出有石縫的地方,也有醜惡的、盤虯的山籐,蜿蜒地生長出來,纏成了一團又一團無以名狀,看起來令人渾身起栗的籐團。無法分得清什麼是野山籐,什麼是和山籐生活在一起的各種各樣的蛇類。
向下看去,是雲霧繚繞的一片迷茫,向上看去,情形也是一樣。根本看不到天空,只看到山峰和山峰之間,幾乎凝止不動的,深灰色的、灰色的或淺灰色的密雲,彷彿自古以來,天空就是這種各種不同的灰色所組成的一樣。
當他才一進入這個山區之際,他就曾問:怎麼天空是這種顏色的?
他得到的答案是:一個山峰和一個山峰之間的距離太近了,整座山脈的許多山峰,就像是一個籠子一樣,把雲層罩在裡面,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把它們驅散。
原振俠在開始的時候,還不是很在意。可是一連那麼多天,老是在雲層壓在頭頂上的那種灰色的天空之下,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仍然在地球之上?
自然,他知道自己還在地球上。雖然他視線所能看到的一切,全是那麼詭異,簡直就像是在一個充滿了魔鬼的境域之中,但是那還是在地球上。他是怎麼來的,經過了多少行程,才處身於目前這個境地,他都十分清楚。
然而他卻無法回想,因為這時,他雙手握住了一條山籐,足尖抵在凸出不超過一寸的石崖上——整座峭壁是如此平整,看起來像是被巨大無比的天斧砍削過一樣,能找到這樣一處凸出的所在,可以讓足尖抵在上面,消減一下雙手的力量,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原振俠也不知道,自己這樣附在峭壁上多久了,每移動一公尺,都要在移動之前,仔細考慮下一步之後的起身所在。他必須前進,他已經到了這一地步,後退和前進,同樣困難了。
風相當大,吹得他身子搖晃著。自石縫間長出來的野籐,要是承受不了他的體重——原振俠不止一次想過這一點,每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就會不由自主,向下面看去。
腳下,是層層的雲霧,看下去,並不能看出多遠,也無法知道雲霧下面是什麼情景,然而要是跌下去,那一定不會是快樂的事。如果經過下墜之後,他居然還能保持身子的完整,那麼他的體,也可能永遠不會被人發現。因為這裡,是地球上有數的神地區之一。
是的,原振俠這時,是在地球上最神的山區之中。那是新幾內亞的熱帶山區,橫亙整個新幾內亞島的雪山山脈的無數山峰中的一個。
那個山峰,在地圖上是不是找得到,也有問題。即使是探險家,也從未如此深入地進入過雪山山脈的腹地——單是在這個山脈的一些外圍的山頭上,近年來還發現了與人類文明生活完全脫節的穴居人,令得全世界為之震驚,別說是深入山脈的中心部分了。
攀山專家或者會看不起這樣的山脈——它們和常見的高山峻嶺不同,和阿爾卑斯山不同,和喜馬拉雅山不同。那些山脈,高偉雄峻,山頂積雪,巨大的岩石,顯示出高山崇嶺特有的氣派。
可是,這裡的山峰上,卻長滿了奇形怪狀的熱帶植物。對於要攀登者而言,雖然增加不少便利,可以不必使用慣用的登山工具,可是那種陰森恐怖,處處隱伏著不可測的凶險的氣氛,卻會壓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別說人類了,連猿猴,甚至連飛禽,都很少在這裡出現,似乎全是爬蟲類的世界。
對了,如果說人處身其中,還想到自己是在地球上的話,那麼,這一定是幾億年之前的地球,三葉蟲及各種恐龍作主宰的時代,巨大的羊齒類植物作主宰的時代。
原振俠連吸了幾口氣,向前望去,前面天空中,濃灰色之內透出一點郁紅色。他已經有經驗可以知道,那是落日的餘暉,透過了厚厚的雲層所造成的結果,也就是說,天色快要黑下來了。
天黑之後,他就無法移動,所以必須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個可以不消耗那麼多體力而供存身之處。他不能只憑拉著籐,足尖抵在小小的突出點上面過夜的。
在經過了整個白天,不斷像是壁虎一樣,在峭壁上攀緣之後,原振俠真的已經筋疲力盡了——這是人的可哀之處,壁虎有著天生的攀緣山崖的本領,人是沒有這種本事的。
人要在這種環境之下生存、前進,達到自己的目的,必須付出百倍於壁虎付出的體力,而且還要有堅強無比的意志。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地方,甚至連空氣也是詭異的。他如今所在的位置,他明明白白知道,海拔超過三千公尺以上,但是空氣中的氧氣成分,並不見得減少,反而依然有著熱帶空氣的郁濕和沉悶,而且,帶著相當濃的腥味。
腥味是從何而來的呢?是來自離他不過二十公分的那幾條彩色斑駁的大蜥蜴,還是來自在他頭上不遠處,蜿蜒而過的那條大蟒蛇?
也有可能是在天黑之後,將成群而出的高山大蝙蝠快要出動了,在出動之前,先把它們那種特有的腥味散佈出來?
原振俠仔細打量著前面的情形,看到在前面不遠處,有一塊相當大的岩石凸出著。這塊岩石看來相當平整,凸出的部分,足有一平方公尺。
如果到了那塊岩石上,那麼,今天晚上,可以算是找到一個存身之所了。
他這時想到的,只是「存身之所」,而不是「棲身之所」。因為要「棲身」,至少在身子之外,要有一些東西遮蔽才是,即使是一堆草、一堆樹枝都好。而連日來,他都沒有這種幸運。
自然,他可以用糾結的山籐遮蔽自己的身子。可是那種在黑暗之中看來,如同妖魔觸鬚一樣的野籐,卻給人以一種不知在什麼時候,忽然會活動的恐怖感,使人不敢在黑夜中接近它們。
原振俠選定了目標,雙手一用力,足尖一抵,身子向前湯了過去。
趁餘勢還未盡之際,他立時伸手抓住了前面的一股山籐。」鐘擺定律」在這種人和原始搏鬥的情形之下,十分駭人——他一抓住了另一股山籐,身子便向後面倒晃了回來,他必須曲起身子,再發力,然後,才能再向前湯去。
當他終於來到了那塊大石上之際,他雙臂由於吊懸的次數太多,簡直像要和他雙肩脫離一樣。
站到了大石上,他喘著氣,轉過頭去。看到了另一個人,和他一樣,也利用了山籐,向他湯了過來。
那個人在外形看來和原振俠是一樣的,根本看不出他是什麼樣的人來——全身上下,穿著一種特製的、又厚又柔軟的厚棉布縫製的衣服,鞋子是鞋尖和鞋跟上都有尖銳的釘子的那一種。手上戴著一層金屬絲、一層粗植物纖維組成的手套——沒有這種手套,根本無法利用山籐來攀緣。
山籐又粗又韌,有不少品種上面還長滿了緊密的尖銳的小刺,如果沒有這種特製手套的話,不到十分鐘,整雙手的肌肉都會被磨掉,而只剩下白骨。
頭上,那人也戴著樣子十分奇特的頭罩,看起來有一點像防毒面具,但是將整個頭都罩在裡面。透氣的部分在鼻子前,是許多細小的小孔,眼睛部分,則是兩片不碎鋼化玻璃。
那人的背上,也背著長方形的、相當大的背囊。那背囊之中,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生存的最低程度的必需品。
裝備無疑是現代化的。那種特製的厚棉衣服,就曾經經過特殊的藥物處理,發出一種令得爬蟲類生物、昆蟲,甚至蝙蝠都不敢接近的氣味。
這就是何以剛才那條蟒蛇,就在原振俠的身邊游過,而不攻擊他的原因。在那條蟒蛇看來,原振俠和那另一個人,只是它從來也未曾見過,而且根據氣味來判斷,絕不屬於美味的兩個怪生物而已。
等到那個人終於也湯到了那塊大石上之後,原振俠和他站著,兩個人都不出聲,然後,又不約而同背靠山崖坐了下來。這時,天際那幾絲郁紅,早已消失,天色也迅速黑了下來,強風掠過山峰,發出尖銳的呼嘯聲。那塊大石上的空間並不多,兩人只好緊緊地靠在一起。
他們坐了下來之後,沉默了相當久。原振俠看著在漸漸黑下來的天色之中,隱伏延綿的山峰,他仍然有自己身在噩夢中的感覺。
甚至,他連自己是怎麼會來到這地方,為什麼而來的,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迷惘!
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他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更不會隨便被人擺佈。這地方的凶險詭,雖然比他未來之前的想像超過了萬倍,但是他早已知道這種蠻荒的、亙古以來未有人到過的境地,絕不會是舒適的。
而他居然來了,為了追尋一個虛無飄渺的目的,他居然來了!主要的原因,自然是由於這時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他的探險同伴的緣故!
他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向那人望了一眼。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即使是在鋼化玻璃的鏡片之下,原振俠看到的,仍然是一雙明澈澄清的眼睛。那雙眼睛是這樣美麗,以致不論在什麼情形之下,原振俠在接觸過發自這雙眼睛的柔和動人的眼光一次之後,他都可以立即認出,這雙獨一無二的眼睛,是屬於什麼人的。
是的,事情的開始,就是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雙眼睛是屬於什麼人而開始的。
或者,事情是從那個盛大的化裝舞會開始的?原振俠甚至不能很肯定。反正事情發生了,是怎樣發生的,並不是很重要,是不是?
但是不管是不是重要,一個故事,總要有來龍去脈的,總有一個開始。就把那個盛大的化裝舞會作開始吧!
原振俠對於參加化裝舞會這種事,一向沒有什麼興趣。所以,當蘇耀南、蘇耀西兄弟,邀請他去參加那個舞會之際,他連想也沒有想,就拒絕道:「我不去。」
蘇耀西笑了起來:「你連這個盛會是什麼性質的都不知道,就一口拒絕了?」
原振俠也笑著:「所謂化裝舞會,還不是那麼一回事,會有什麼例外的?」
蘇耀南用力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這個就是例外,這個盛會每年舉行一次,在世界各地不同地點舉行,由不同的人主辦。主辦者都不是普通人,今年,是由我們機構主辦。」
原振俠笑道:「算了,誰不知道蘇氏集團財雄勢大,這個舞會,一定有聲有色,我去不去,有什麼關係?」
蘇耀西仗著和原振俠的友誼非同泛泛,說話也就不怎麼客氣:「我是為了你好,在那裡,你可以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各樣的古怪人物。而且,你根本沒有法子知道他們是誰,可以讓你大開眼界!」
原振俠有點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蘇耀西笑著:「這就是這個舞會的奧妙處,參加舞會的人,都要經過奇妙精確的化裝,完全裝成他要扮的那個人的樣子。而且所扮的那個人,不論是古人也好,現代人也好,都要確有其人的。例如,你不能扮一個海盜就算數,一定是要真有其人的海盜,或者是摩根,或者是張保仔。而在整個舞會的過程中,你都不能使人認出你的真面目來,又不能使用面具,這種場合,你說是不是又刺激,又有趣?」
原振俠想了一想,那真是十分有趣的一種場合,可是他還是提不起什麼興趣來,仍然緩緩搖著頭。
蘇耀西又道:「去年這樣的舞會在蒙地卡羅舉行,照例有上千人參加。其中有五個人不約而同,扮成了北非洲那個狂人卡爾斯將軍來參加,真叫人以為卡爾斯的恐怖活動,已經來到了舞會上!」
原振俠有點駭然,但他依然道:「那也沒有什麼。」
蘇耀西笑著:「你聽我說下去,凡是有兩個以上扮成了同一個人的,照例由其他人來選他們誰扮得像一些。那次五個卡爾斯將軍,經所有人依據相似的程度,排列了名次之後,名列最末的那個,忽然怒發如狂,說他根本就是卡爾斯將軍!」
原振俠笑了起來:「真的反而最不像?」
蘇耀西道:「是啊,當時也沒人相信他。可是正在哄笑聲中,著名的卡爾斯將軍的全部女性的衛士,一共二十四人衝了進來,大聲吆喝,簇擁著卡爾斯離去。臨走的時候,還掃了兩梭子手提機,幾乎沒把在場的人全都嚇死!」
原振俠的喉際,發出了一下「咕嚕」的聲音。那是他想問一句話,而又硬生生忍住了的結果。
他想問的話是:「黃絹出現了沒有?」
可是他隨即想到,出不出現又怎麼樣。所以又忍了下去,沒有問出來。
蘇耀南補充道:「參加者都受邀請,要憑一種特製的磁性請柬,才能入場。不知道卡爾斯是如何弄到請柬的,真是有趣!」
原振俠揮了揮手:「以卡爾斯的勢力,連一張舞會請柬也弄不到,那真別再混下去了。」
蘇耀西繼續慫恿著:「今年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趣事,你真的不想去?那真太可惜了!在本市不知有多少平時愛熱鬧的人,用盡方法想弄一張請柬,但只怕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要失望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好,那我就去參加!」
蘇氏兄弟十分高興,蘇耀西立時打開了帶來的公事包——那公事包,不但有著密碼鎖,而且還有異常精密的防盜設施,包括不用準確的密碼開啟,就會自行炸毀的設備在內。手提箱打開,裡面全是請柬——所謂請柬,形式也很特別,和普通信用卡一樣,一面有記錄著一切舞會資料的磁帶。
蘇耀西望著原振俠:「你要一張,還是兩張?」
原振俠低歎了一聲:「一張夠了,我想不出可以邀請什麼人去。」
蘇耀西給了他一張,又解釋著:「今年的場址,是建造已經完成,但是還未正式啟用的一家四十層高的酒店。每一部分,都可以任由參加者使用,所有的出入口,都有電腦控制的機械人負責守衛——用機械人作守衛的好處是,它們一定只認請柬,絕對不會徇私作弊!」
接著,他又向原振俠眨了眨眼睛:「世界各地的美女都會來,不妨留心一下,選擇一個明年可以邀請的舞伴。」
原振俠笑了起來:「你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你說與會的每一個人,都要化裝得不讓人認出真面目來,我要是選擇了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等到抹去化裝一看,竟是一個女巫,那不是倒霉了?」
三個人一齊哈哈大笑了起來。
原振俠收了請柬之後,也沒有對之有多大的注意。一直到舞會舉行前一天,蘇耀西打電話給他:「明天晚上七點,你得早一點準備化裝。要是一下子就給人認出了你,是要立即被驅出舞會的!」
原振俠笑著:「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被人認出的機會少,倒是你們兄弟,是著名的豪富,又是主人,被人認出來逐出會場,那才沒面子!」
蘇耀西哈哈笑著:「才不會!」
當天晚上,原振俠一面聽音樂,一面想,自己扮成什麼人好呢?在他的腦際忽然閃過一個名字:卡爾斯將軍。當然,他立時否定,而且心頭揚起了一股莫名的鬱悶。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下意識地,想扮卡爾斯將軍的原因,自然是因為黃絹是卡爾斯的女人的緣故。原振俠不禁苦笑,那種令他一想起這個事實,就心痛無比的痛苦感受,在他的潛意識之中,竟是如此之深刻!難道這真成了一生之中,無可彌補的恨事?
在這一方面上,原振俠真的自己對自己也感到了厭惡,但是又那麼無可奈何!
他歎了一聲,心想要不給人認出來,化裝的形象上,一定要和原來的樣子大不相同。他想了沒多久,就有了決定:扮成十八羅漢中的任何一個好了,雖然少不了要剃個光頭,但只要染黑皮膚,和貼上鬈曲的假髯,就可以達到目的,那是最簡單的方法了。他在書架中取下了一本有關羅漢的書,選定了自己明天晚上,變成跋陀羅羅漢。
當原振俠扮成了十八羅漢中的跋陀羅尊者,進入會場之際,別人並沒有對他多加注意。反倒是他,對這場面之偉大,歎為觀止。
整個舞會的主場,是在這座大酒店二樓的一個大廳之中。這個大廳在設計上,可以容納三千位賓客,所以,這個將近一千人參加的舞會,顯得空間十分充裕,一點也不見擁擠。
所有的參加者,化裝成各種各樣的人,而且在進場時,用擴音器傳出參加者化裝了之後的身份。原振俠一到,報出了自己的身份,擴音器中就報告:「有過江羅漢之稱的跋陀羅尊者到!」
這是一種十分滑稽的場面。緊接著他進場的,卻是傳說中的大盜竇爾敦,然後,是居裡先生和居里夫人,以及形形色色,歷史和現代的名人。
其中有一位女士,原振俠不論怎麼看,都和瑪莉蓮夢露沒有分別,但夢露是早已去世了的,真叫人不能不讚歎現代化裝術的奇妙。所有的侍者,看來全是機械人,實在很難分別是真的機械人,還是扮成的,因為至少有一半真的機械人穿插在其間。
原振俠進場之後不久,就有另一個「羅漢」過來和他用印度話攀談。原振俠勉強應付著,他當然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
上千人就在會場中轉來轉去,笑聲和人聲不絕,真是十分奇特的一個場面。原振俠企圖將蘇氏兄弟認出來,可是花了將近半小時,他就放棄了。因為每一個人都利用了現代化裝術,完全掩飾了自己的本來面目,根本無法認得出來。原振俠相信蘇氏兄弟一定也在找他,可是他們也同樣想不到一個皮膚黝黑、滿頷虯髯的光頭羅漢會是他。
這是一個相當有趣的現象。本來,人在社會之中,就是每個人都戴上了假面具在活動的,可是如此徹底的假扮,畢竟也不多見。
一直陸續有參加者進入會場,古今中外,什麼人物都有。每次有新參加者來到,都引起不同程度的轟動。
當擴音器忽然宣佈出一位先生的名字之際,會場中陡然靜了一陣子,這是一個傳奇性極濃的人的名字。
這自然是由於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充滿了傳奇生活的人物,是什麼樣子的緣故——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心理,人人都清楚知道,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假扮的,但若是一個值得他人注意的人,還是會引起額外的注意。
所以當宣佈了這位先生入場之際,連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地向入口處望去,隨著宣佈,全場的燈光忽然暗了下來。
大家都看到在入場處,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這個人才一出現之際,的確令得所有的人呆了一呆,但是接著卻爆發了一陣哄笑聲。
原振俠曾見過這位充滿了傳奇性的人物幾次,進來的那個人,化裝得倒也有幾分相似。可是他的裝扮卻無法不引人發笑——他穿著一套如同太空飛行員所穿的衣服,在衣服上綴滿了小燈泡,而且還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在頭盔上還突出了兩根天線,天線上,也有著閃亮的小電燈泡。以致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是馬戲班中的二流小丑一樣。
引得所有人發笑的,自然是由於這身裝扮。這個充滿傳奇性的人物,一直在聲稱他和各種各樣的外星人,打過許多次交道,這個扮成了他的人,自然是藉這種滑稽的打扮在諷刺他。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原振俠感到相當不滿。他不知道是誰在扮那位先生,那位先生是他崇仰的人物之一,用這種方法去諷刺他,自然是無聊和相當輕浮的一種舉動。原振俠心想,那位先生如果也在場的話,這個假扮他的傢伙,可能會有一點苦頭吃。
正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擴音器中突然又叫出了這位先生的夫人的名字。接著,一道射燈,射向門口,剎那之間,場中又靜了下來。
自入口處緩緩走進來一個女人,穿著月白色繡花旗袍。在上千人的注視之下,她看來是如此鎮定,如此雍容,美麗得令人心折,大方得使人心醉。
她緩緩走向前來,和各人微笑地點頭招呼,立時贏得全場一致的掌聲。
原振俠未曾見過這位傳奇人物的夫人,但是也聽說過有關這位女士的許多事。這時,他不禁十分欽佩那位假扮者——在他的想像之中,這位女士,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當那受到全場矚目的女士緩緩向前走來,經過原振俠的身前之際,她不經意地向原振俠望來。一和她的目光接觸,原振俠心中,就不禁「啊」地一聲——好熟悉的眼神!
事實上,這位女士一進來,就一直用她明媚的、流動的、似乎能看穿人內心深處密的那種眼光在瀏覽著。可是她的眼神,卻又是那麼柔和,一點也不尖銳,使得和她目光接觸的人,都由衷地讚歎:多麼動人的眼神!
原振俠同樣感到她眼神的動人,可是同時,他也感到自己對這樣美麗動人的眼神,十分熟悉。他只略想了一想,由於以前對這樣的眼神,印象十分深刻的緣故,所以一下子就想了起來。
她一定是海棠!除了海棠之外,原振俠還未曾見過同樣的眼神。
一想到扮成了那位女士的人是海棠,原振俠的心中不禁十分疑惑。海棠的身份他是知道的,像海棠這樣身份的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去做一件事的。在她身上,不斷地有這樣或那樣的任務,她絕不會浪費時間,去做一件沒有目的的事!
那麼,她的目的何在呢?扮成了那位傳奇人物的人,是不是她的同路人?又有什麼特殊的目的?
原振俠迅速轉著念,不得要領。這時,扮成了傳奇人物的那人,正在用一種演講的語氣,在大聲講述著,他如何和一群有六個頭、十二隻腳的外星人打交道的經過,並且配以誇張的動作。引得聽他講話的人,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哄笑聲。
原振俠感到有點不耐煩,他來到了海棠的身邊。當他接近的時候,他更可以肯定那是海棠假扮的——原振俠和海棠十分接近過,化裝術再精良,也無法掩飾一個人某些特有的氣質的。
他來到海棠身邊的時候,低聲道:「海棠,那是你的同伴?他的演出未免太過火了,他扮的那位先生,可能就在這裡!」
原振俠一開口,海棠就陡然震動了一下,但是隨即恢復了鎮定,妙目流盼,向他望了過來。接著,她眼波流動,也以極低的聲音道:「原醫生,根據舞會的規則,我們都要被逐出場。可是我不想離去,我們還是互相裝著不知道的好!」
原振俠點頭:「可以,不過要叫你的同伴收斂一些。」
海棠略蹙秀眉,來到了她的同伴之前,在他耳邊低聲講了幾句。那人呆了一呆,然後雙手抱拳,向四面八方拱著手,道:「只是開玩笑,希望各位別介意!」
在他身邊的人笑著,還要他再講「冒險經歷」,可是他在海棠的帶領下,悄悄走向一角。一下子,也就沒有什麼人再去注意他們了。
原振俠的心中仍然十分疑惑,海棠肯這樣合作,更證明了他們此來,必定是有原因的。可是,參加一個化裝舞會,有什麼目的呢?
原振俠一面想著,一面一直用視線跟蹤著海棠。海棠和他已經隔得相當遠了,而且,中間隔了不知多少穿來插去、移動著的各色人等。
可是,原振俠卻可以感到,海棠也在不時向他望來。原振俠可以看到海棠雙眼之中,閃耀的那種異樣的光輝,即使在上千人的場合中,一接觸到這種目光,他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人。
原振俠不禁在想,一個女人雙眼之中,能閃耀著那麼動人的光輝,她的內心世界不知是怎麼樣的?當然,沒有一個人可以瞭解他人的內心世界,但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她的內心世界,一定如同她的眼色一樣,絕對與眾大不相同的。
原振俠暗歎了一聲,像海棠這樣的女郎,是足以使得任何異性對她引起遐思的。原振俠想起和她認識的經過,不禁暗歎了一聲。
(原振俠和海棠認識的經過,在《精怪》那個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