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維落在積雪上,幾乎一動也不動。
金維的臉貼在冰涼的雪上,雖然在感覺上,他的臉幾乎凍得一點知覺都沒有,但實際上,他的雙頰是火辣辣的,貼近他臉上的雪迅速溶化,變成了水,流進了他焦渴的口中。
那使得金維的精神振了一振,但是他仍然無法挪動他早已用脫了力的雙臂。他只是扭動著身子,慢慢掙扎著,坐了起來。
當他坐起來之際,他看到,那頭大鷹,就站在離他不遠處,仍然是那個姿勢,側著頭,看著他。
儘管大鷹的姿勢一點也沒有改變,不過金維卻可以極其強烈地感覺到,大鷹在看著他的時候,是一種尊敬的神態,而並不是剛才那種嘲笑輕視的神態,也就是說,他剛才的努力,井沒有白費。
那比什麼都令得金維興奮,一挺身,他站了起來,大鷹仍側頭望著他,金維舔了舔唇,說了一句很傻氣的話,道:「好了,你想怎樣?」
這句話一出口,他自己立時笑了起來,大鷹抖著身子,全身的羽毛,都在抖動之間,聳立了起來,然後,又迅速堰伏,金維用力揮動著自己的雙臂向那頭大鷹,慢慢走了過去。
當他來到大鷹的面前,和大鷹面對面之際,他的雙臂已經可以活動自如了,他伸手在大鷹的翼上,輕輕拍了一拍,大鷹的反應但是很愉快,陡地昂起了頭來。
也就在這時候,金維看到了在石砰的一頭,近峭壁處,另有一塊大石,而在那塊大石之下,有著一座用許多樹幹搭成的建築物。
金維只能用「建築物」來表示他第一眼看到那用樹幹搭成的東西的印象。事實上,他的第一個印象,應該是那是一座最原始的房子。
可是,金維的知識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在這座孤峰之上,不會有什麼房子,有的應該是鷹巢,但是那些樹木搭成的,卻又絕不是鷹巢。
金維望了大鷹一眼,看到大鷹也向那「建築物」望去,金維吸了一口氣,向那座建築物,走了過去。
在那一小時之中,金維遭遇到的事,實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根本無法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他心頭跳得很激烈,當他來到了那建築物前之際,他已經可以肯定,那是一座房子。因為它的正面,不但有門,而且有窗子。
那不但是一座房子,而且,肯定是一座人住的房子。
金維一直來了房子的門前,回頭看了一下,大鷹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
金維看到門關著,他清了清喉嚨,道:「有人麼?」
那屋子之中,傳來了一下聲響,金維的確是聽到了一下聲響,而且可以肯定,那一下聲響,一定是什麼人所發出來的,可是他卻無法明白這一下聲響是什麼意思。那一下聲音,聽來像是呻吟聲,又像是答應聲,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意味。
金維皺了皺眉,一時打不定主意該怎麼做,他又回頭向大鷹望了一眼。
那頭大鷹雙翅略伸,身子向前,騰了一騰。在大鷹而言,那只不過是略為挪移了一下身子而已,但是金維卻已覺得一陣勁風,撲面而來,他連忙轉過臉去,而且用力站穩了身子。
這時候,他是站在孤懸聳立的山峰之上的一個石坪上,而石砰上又有著積雪,如果他一不小心,跌倒在石砰上,而又向外滑出去的話,極有可能一個收不住勢子,就此跌出了石坪,墜進萬丈深淵之中。
他定了定神,看到大鷹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就站在那間奇特的建築物的門口,緩緩地伸開右翼,用翼尖將那個建築物的門,推了開來。
門一推開,金維忙向屋子內看去,他看到屋中很亂,堆滿了各種的獸皮,以黃羊皮為最多,那些羊皮,顯然未曾經過熟練的硝制手續,所以發出一種極濃的腥膻味,門一被大鷹的翼尖推開,那股腥膻的味道,就直衝了過來,教人十分難聞。
金維略側著頭,避開了正面衝過來的難聞的氣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向屋子中看去,這次,他看到在獸皮堆中,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緩緩地動著。
那東西的全身,全被厚厚的黃羊皮裹著,只有頭露在外面,看得也不很清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金維剛才聽到的聲音,就是那東西所發出來的,因為這時,又有一下同樣的聲響,傳了過來。而大鷹的右翼,在推開了門之後,繼續向內伸去,一直伸到了那東西的頭部,然後,以翼尖的翎毛,在那東西的頭部,輕輕拂著。
金維看到這種情形,不禁呆住了,他絕想不到,這麼威猛剛烈的大鷹,會有這樣輕柔甜蜜的動作,那裹在羊皮之中的是什麼東面?是一頭生了病的小鷹?那頭羊鷹是找他來醫治生病的小鷹?
金維的心頭,充滿了疑問,這時候,大鷹的右翼,已緩緩縮了回來,大鷹的動作十分小心,像是怕驚嚇了屋中的那東西一樣。
等到它將翼完全收回來之後,它跨出了一步,將門口讓了開來,那顯然是讓金維進屋子去的意思,金維略為猶豫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屋子走去,當他一走進門之後,那種腥膻的臭味,更是令人難忍,可是由於金維看清了屋中的那東西,他心中的驚訝,使他忘記了那種難忍的臭味。
他在未進屋子之前,曾經想到過,裹在黃羊皮中的,可能是一頭生了病的小羊鷹,但這時,當他看清楚了那東西之後,他實在太驚訝了。
那絕不是一頭小鷹,很明顯地,那是一個人。
那人的頭相當大,比普通人的頭要大得多,他的身子雖然裹在黃羊皮之中,看不真切,但是也可以看出,那人的頭雖然大,但是身子卻相當矮小。
當金維向那人注視之際,那人也睜大著眼,向金維望著,眼睛很大,一眨也不眨。
在這樣的孤峰之上,竟然會有一個人在。
金維揉了揉眼,心緒很亂,但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已經想到,這個人的身形既然如此地矮小,他有可能是黑彝中的一族,矮黑彝族人。矮黑彝族人身形矮,頭大,手足都短,可是卻凶悍絕倫,不但是最好的獵人,而且是戰場上勇往直前的戰士。
金維又向前走了二步,用矮黑彝族的話問道:「你,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那人一聽金維開口,陡地震動了一下,開了開口,自他的口中,發出了一下極其難聽的聲響來,當他的身子震動一下之際,覆在他頭上的一幅黃羊皮,被震落了下來,現出他的頭頂。
那人的頭頂是光禿的,一根頭髮也沒有,額頭十分高,看來樣子十分奇特。
金維一看到這種情形,立時知道自己弄錯了,那人不會是矮黑彝族人。矮黑彝族人,每一個都有著又濃又厚的頭髮,而且膚色很黑,不像那個人這樣的灰白色。
金維呆立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那人又張大口,發出了幾下難聽的聲響,而且不斷地動著,看他的樣子,像是想掙扎著站起來,但是卻又沒有力量做到一樣。
那種情形,使金維很快就看出,他是一個病人,而且還病得很重。
金維在認識了海烈根先生,加入了非人協會之後,跟隨著海烈根先生。到了文明世界,居住了相當久,這次他再回故鄉,也隨身帶了不少文明世界的東西,他的背襄,在大鷹將他抓住,飛向這個孤峰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可是他身上,還帶著一些藥品。
當他發現那個形狀奇特的怪人是一個病人之際,他點了點頭,又走近了幾步。
當他向前走去之際,那怪人勉力掙扎著,叫著,身子一直向屋角縮去,而在這同時,在屋子外的那頭大羊鷹,也變得極其不耐煩,不斷撲著翅,將強勁的風,捲進屋子裡來。
金維一面做著手勢,一面不斷以黑彝話道:「別怕,如果你有病,我可以幫助你。」
事實上,那人根本不懂得金維所作的手勢,也聽不懂金維的話,他一直在向屋角拖動著他的身子,到最後,他不再移動身子,並不是他覺出金雛沒有惡意,而是他的身子,已緊靠在屋角上,不能再動了。
金維來到了那人的身前,俯下身來,他想去拉那人的手,可是那人卻將手縮在羊皮內,不肯伸出來,金維沒有辦法,只好伸手去按那人的額頭。
當金維的掌心,一碰到那人的額角之間,金維陡地嚇了一大跳,忍不住發出了一下呼叫聲,而且,立即縮回手,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
那人的確是在生病,因為他的額角,燙得就像是一壺剛沸騰的水一樣,金維不但覺得燙手,而且,他的手,真正被燙痛了,他的掌心,在他努力抓住鷹爪之際,已經受了割傷,這時又陡然被燙一下,更是痛不可忍。
金維在迅速地縮回了手來之後,真正怔住了。
那人仍然睜大著眼睛望著金維,眼中好像充滿了恐懼的意味,可是他卻沒有再發出那種難聽的怪聲來。
金維喃喃地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究竟是什麼人?」
這也正是金維心中的疑問,這個頭大身小,一根頭髮也沒有的怪人,究竟是什麼人呢?他的額頭如此燙手,看來好像是他在發高燒,可是事實上,世界上又有什麼人,能夠燒至這種程度,仍然生存的?
金維呆立了一會兒,又吞了一口口水,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他回頭向屋子門口看了一眼,只見那頭大鷹,正將頭伸了進來,鷹眼炯炯,向內望著。
金維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和那頭大鷹,是絕對無法通話的,看來,還是只有對那個人說話,才能弄明白一切。不過金維也已經從剛才的情形這中體察到,那個人可能也不懂他的話。
這時候,金維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新的設想:在彝人部落之中,不但牛、羊會被巨大的羊鷹叨了去,連小孩被羊鷹叨走的事情,也時有所聞。而今這個人,就有可能,是被羊鷹叨了來又養大的人。
然而,金維在設想這一點的時候,又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如果是一個從小被羊鷹叨了來的孩子,當然他不會有能力攀下這座孤峰了,也不會任何人類的語言,可是,他也沒有道理,會替自己建造一座這樣的房子。
金維苦笑了一下,這時,由於大鷹剛才在門口的那一陣撲騰,令得大量新鮮和寒冷的空氣,捲了進來,所以屋中的腥膻,已不如剛才之甚,可以令得他深深地吸一口氣了。
他又做著手勢,指著自己的口發出聲音,他的意思是,要那人說話,不論他說什麼,只要是西康境內生活的部落中所通的,他就有辦法聽得懂。
那人的眼神,一動不動地望著金維,看來,他也明白金維的意思了,他不斷地張口合口,那情形,和普通人在說話時,完全一樣。
可是,自那人口中發出來的聲音,卻全然是毫無意義,極其難聽的聲音。
金維極其用心地聽著,想聽清楚那人究竟在說些什麼,可是他全然無法聽得懂那人所說的「話」——如果自那人的口中所發出來的毫無意義而又刺耳的聲音,可以算是「話」的話。
金維歎了一聲,攤開手,搖著頭,表示他完全無法明白那人的話,那人靜了片刻,身子擺動著,將他的右手,自緊裹在他身上的羊皮之中,伸了出來。
當那人伸出手之後,金維又呆了一呆,那人的手臂很細,看來一點力道也沒有,皮膚很皺,肉也很鬆,整個手背很短,手指卻相當長,他伸出了手之後,在一塊羊皮之上,用手指畫著。
由於羊皮之上,並不能畫出任何痕跡來,那人又畫得十分快,所以金維完全看不出,他在畫些什麼,金維忙向那人作了了個等一等的手勢,轉身向外走去,來到了屋外,用衣服兜了一大兜積雪進來,仍來到那人的的身前,將積雪抖了下來,拂平,再向那怪人望了一眼。
那人很快就明白了金維有意思,他細長的,看來很柔軟的手指,在雪上畫了起來。
金維用心地看著那人在積雪上畫出來的痕跡,那人顯然是在亂畫的,他手指畫出來的痕跡,有一定的規律,一連串的圓圈和半圈,看來和拉丁文字的結構,很有一點相近。
那人過了一會,抬頭向金維望來,雙眼之中,充滿了期望的神色。
金維的心中感到難過,毫無疑問,那人是在雪上,寫下了一些什麼文字,而且是想籍這些文字,來和金維作思想上的交通。
但是,和剛才那人口中發出的那種難聽的聲音一樣,金維完全無法知道,在雪上那人畫出來的半圓和全圓組成的一連牢記號,是什麼意思?
金維當然也無法說出他不懂那一連串的記號,不過他的神情,也可以叫那人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人頹然地停手,又將手縮了回去,過了好一會,他才又將手伸了出來,再次在雪上畫著。
金維的視線,跟著那人的手指移動,不一會,金維就感到極度的興奮。這一次,他看懂了那人在雪上畫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了。
那人在雪上,用簡單的線條,畫了兩個人,那兩個人,和他是一樣的,頭很大,身子很小,他畫這兩個人,倒在地上,一旁是山峰,山峰挺立,顯然就是他們身處的那座孤峰。
那人所畫的線條雖然簡單,但是用意也並不算難明,他是在說,在這座山峰上,還有兩個人,那兩個人是和他一樣的,他畫出來的兩個人,倒在地上,可能是說那兩個人已經死了。
金維望著那人,點頭表示明白,而那人卻像是已經十分疲倦,縮回了手去,不住喘息,發出一陣陣的呻吟聲,金維趁機在那人的手腕按了一下,發覺那人的脈搏,快得驚人,至少比正常人快了三四倍。
金維明知那人有病,他身上帶了點藥物,可是他卻不知那人是生了什麼病,也不敢亂給他吃藥,他呆立了一會,慢慢地來到了門外。
一到門外,那頭大鷹,就向他望過來,金維道:「你帶我來這裡就是為了要我看這個人嗎?」
大鷹的反應很奇特,它又伸翼進屋子,翼尖在那個人的頭上,輕柔地撫摸著。然後,張開翼來,陡然騰空而起,伸爪一把抓住了金維,這一下變故,來得如此之快,金維連抗拒的念頭都不容起。
這一次,大鷹抓著金維,不容金維有任何反抗的念頭,就已經飛高了幾十丈,在另一塊更大的石砰上停了下來,放開了金維。
金維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他立即明白大鷹是為什麼要帶他來到這裡的,因為他才坐起來,就看到了在石砰的一塊大石旁,有著兩副白骨。
這實在是觸目驚心的,在那塊大石的四周,積雪相當厚,可是金維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兩副白骨,而且,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人的骨骼。
金維吸進一口令他冷得全身發顫的空氣,高山上的空氣非常稀薄,當他的心情開始緊張之際,他的身體需要更多的空氣,那令得他不住地吸氣。
他呆了片刻,去看那頭羊鷹,那鷹將他帶上來之後,又盤旋著飛了下去。
這時,全維根本來曾想到自己如何下去,如果那頭羊鷹不再飛上來的話,因為眼前的景像實在太奇特了,在他的心中,引起了一連串的疑問。
這兩個人是怎麼樣上這座孤峰來的?他們何以會死在這裡?在下面那石砰上,屋內的那個正在生病的人,和這兩個人,又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