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的正篇和續篇,時間隔得相當遠,在小說的形式上,是不適宜聯結在一起的,但必需一起寫出,因為它們之間是一體的。
“兩生”的正篇和續篇,都是非人協會六個會員之中,最神秘的會員--阿尼密先生的經歷,“正篇”是他在非人協會的會址中,對其余五個會員講出來的,“續篇”是相隔很多年以後的事,是他的經歷。
口 口 口
阿尼密顯然喜歡陰暗,遠超過喜歡光亮,所以,他一直坐在陰暗的角落。
阿尼密也顯然真的不喜歡說話,但這時,他已然要推薦會員,他自然非說話不他的第一句話,給非人協會會所的大廳,帶來了異乎尋常的沉靜,盡避他講那句話時,語音清楚,語意也沒有任何混淆之處,可是聽到的人,還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阿尼密說什麼?他要推薦一個未曾出世的人?
一個未曾出世的人,就是根本不存在,什麼也沒有;既然什麼也沒有,如何能成為推薦的對象?
但沉靜盡避沉靜,沒有人懷疑阿尼密是在開玩笑,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歡說話,二十年中聽不到他二十句話,他絕沒有理由浪費一句話來開玩笑的。
還是阿尼密自己,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推薦一個未曾出世的人,一個……應該說,快將出世的人,大約再過五個月,他就可以誕生了。”
這一次,大家聽得更清楚了,的的確確,最神秘的會員,阿尼密先生,他要推薦的新會員,是一個還未曾出世的人,但當然不是不存在,如果是五個月之後出世,那麼在母體之中,他已經是一個初具人形的胚胎了。
阿尼密又道:“我加入非人協會的時候,我的恩人,海烈根先生--”
當阿尼密提到“海烈根先生”之際,其余五個會員,都有肅然起敬的神情。
海烈根先生,就是上一代的唯一會員,他們六個人,全是海烈根先生引進非人協會的,他們對海烈根先生都有一種對父親一般的崇敬。
阿尼密頓了一頓,又道:“大家一定還記得海烈根先生對我的介紹,他說,我已經勘破了生命的奧秘,勘破了生死的界限。”
卓力克先生道:“是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一直都不明白。”
阿尼密笑了一下,他仍然在陰暗角落之中,是以他的那對有著奇異神采的眼睛,看來有一種幽綠的光采,就像是一對幽靈的眼睛一樣,他的語氣很平淡,說道:“其實,這一句話,一點也沒有什麼深奧的意思,我只是一個靈媒。”
阿尼密這句話一出口,其余五個會員,不禁一起“啊”地一聲。
因為,自從二十年前,海烈根先生介紹阿尼密入會以來,他們一直有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海烈根先生還沒有死的時候,他們也曾詢問過,但是海烈根先生卻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你們自然會知道的。”
而由於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歡說話,所以他們也沒有問過阿尼密,這個謎,在心中一直悶了二十年,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答案,原來阿尼密是一個靈媒。
在得知了這個答案之後,五個會員,心中實在是十分失望的。
“勘透了生命的奧秘”,這句話聽來,可以引起無窮的想象,但一說穿,只不過是一個“靈媒”。就大不相同了,“靈媒”只不過是一種走江湖者的的職業,自稱可以見到死去的人的鬼魂,也可以和已死的人通消息,如果說那可以算是一種職業,那實在不算得是高尚的職業。
鎊人雖然只是“啊”地一聲,並沒有說些什麼,但是他們臉上的那種神情,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阿尼密立時道:“各位,應該相信海烈根先生的推薦。”
阿尼密這樣一說,五個會員臉上的神情,立時變得嚴肅了起來。
的確,他們本來心中已經很有點輕視阿尼密的意思了,但是,阿尼密提醒了他們,海烈根先生,是不會隨便叫人加入“非人協會”的,他,一定具有加入“非人協會”的特殊條件。
瘦長會員緩緩地道:“一般來說,靈媒可以使死人和活人之間有著某種溝通的,你--”
阿尼密道:“不錯,我有這種能力。”
范先生和那身材結實的會員,一起咳嗽了一下。
另外三個會員,則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因為阿尼密對這個不可思議的問題,實在回答得太肯定了。
阿尼密像是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引起了別人的疑惑,所以,他立即說道:“我必需來解釋一下,經過我的解釋之後,各位或許就會覺得,能夠和死人溝通,其實並不是如此之神秘的了。”
阿尼密先生平時不講話,這時大家才發現,他講起話來很喜歡用“其實”如何,“其實”如何那種口氣。
范先生笑了一下,道:“正要請教。”
阿尼密略頓了-碩,黑暗之中,那兩點暗綠色的光芒,忽然熄去,可以想知,他是閉上了眼睛,然後,那兩點幽綠的光芒,又接著閃動了兩下,才聽得他再開口,道:“死人和活人,根據現在的科學水准來看,實在是完全一樣的,一個人一分鍾之前是活人,一分鍾之後就死了,他整個身子的化學成分,完全是一樣的,重量相同,骨骼的數目相同,身體內的一切,全部相同,但是,死人和活人,卻是不同的。”
范先生大聲道:“當然,死人沒有生命,活人有。”
阿尼密先生笑了笑,他的笑聲根神秘,聽來有點令人不寒而栗,他道:“是的,死人沒有生命,活人有生命,可是生命是什麼?誰能看得到,摸得著?人失去了生命就變成死人,可是生命實際上是完全虛無的東西,根本不可捉摸。”
卓力克道:“世界上有根多東西是不可捉摸,但是存在的,例如無線電波。”
阿尼密道:“對,其實這就是我想解釋的要點。人在活著的時候,體內的細胞,全在進行活動,而其中,思想細胞的活動,是人的活動的主體,我的意思,就是腦細胞的活動會產生一種極微弱的電波,每一個人,每一秒鍾,只要他的腦細胞還在活動,腦電波就一直在播發出去,世界上有二十多億人,實際上,就像有二十多億座無時無刻不在發射著微弱電波的電台一樣。”
瘦長會員道:“我仍然看不出這和你靈媒這一行,有什麼關系?”
阿尼密吸了一口氣,人人都可以聽得他吸氣的聲音,道:“太有關系了,每一個人所發出的腦電波,強弱不同,有的人強,有的人弱,強的腦電波。能呈游離狀態,存在於空間而不消失,而我,有著其他人所沒有的能力,我能夠接收較強的腦電波。”
范先生立時道:“那就是說,人家在想什麼,你可以知道?”
阿尼密卻又道:“不是這個意思。”
鎊人都不出聲,一面在細想阿尼密的話,一面在等著他繼續解釋。
阿尼密又道:“每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都有大量的腦電波散發出來,那是一個人自知自己的生命快要結束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有許多事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也有許多事,是他的見解,而還沒有發表的,全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間,散發出來,那時侯,他可能連講話的能力也沒有了,但是,他的腦細胞,還在活動,還有產生腦電波的能力。”
卓力克先生長長叮了一聲,說道:“我明白了,你所謂和死人溝通,其實並不是真正和死人有所溝通,只不過是如同死人生前有一篇遺囑,只不過只有你一個人可以讀到它,是不是?”
阿尼密道:“可以這樣說,但是還不完全,根據我的心得,一個人臨死之前的腦電波,特別強烈,當它迫不及待地發出來,呈游離狀態之際,它能自己重新組合,產生新的思想,而這種思想,是和這個人原來活著的時候的思想相同的。”
五個會員互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顯然他們都認為,阿尼密的解釋已經夠清楚,或許是由於他腦部的構造,與眾不同,所以,他能夠接收到呈游離狀態的腦電波,使他能和一個已死的人,作思想上的溝通。
但是,他們還不明白,那和阿尼密要介紹一個新會員,有什麼關系?尤其是阿尼密曾說過,他要介紹的會員,就是一個還沒有出世的人。
瘦長會員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道:“阿尼密先生,你剛才已經說過,你要介紹的那個新會員--”
阿尼密忽然也站了起來,他不但站起來,而且,還從陰暗的角落中,走了出來,使燈光可以照到他的身子和他的臉上。
他的臉色,看來十分蒼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灰色,雙頰陷下去,再配上他那一對幽綠色的眼睛,看來實在是十分駭人。
他望著各人,道:“是的,我這樣說過,我是十分認真的,因為這樣的事,對我來說,也還是第一次,但是我確信,這件事,是實實在在發生著。”
范先生用誠懇的語調道:“請說吧!我們對你的話,並沒有任何懷疑。”
阿尼密道:“五個月前,逝世的寶德教授,你們一定知道的了?”
五個會員又互望了一下,點著頭,表示他們知道這個人。
口 口 口
寶德教授反手按著自己的後腰,長時間坐著不動,使他的腰際有點酸痛,但是他的雙眼仍是湊在顯微鏡的接目鏡上,全神貫注地看著。
黃熱病的病原體,在高倍數的顯微鏡下,扭動著,看來異常丑惡,就是這些要放大三十倍才能看得到的東西,每天都奪去上千人的生命,寶德教授已經成功地將它分離出來,培養成功了。
從明天起,寶德教授就可以開始尋找它的抗體,發明醫療黃熱病的藥物,再進一步,還可以制造防止黃熱病發生的疫苗,大約要五年的時間,熱帶性的黃熱病,就可以受到徹底控制了。
當寶德教授想到這一點時,他的心情異常愉快,直起身子來,小心地將切片取下,放進切片盒中,又將桌上的培育箱,小心地搬進一個鋼櫃之中,鎖了鋼櫃,試了一下的確已經鎖好了,才轉回身來。那培育賴中,有著無數的黃熱病的病原體,如果不小心,讓培育箱中的病原體“逃”了出來,那麼,整個耶加達,就會成為疫區,上百萬人會死亡。
寶德教授一面轉過身來,一面脫下了白色的罩袍,實驗室中只有他一個人,陪著他的是各種儀器和書籍,寶德教授有兩個助手,但是今天,這兩個助手,一早就向他請假,離開了實驗室,以致使寶德教授這時沒有傾訴成功的喜悅的對象。
也由於這個原因,他更加要快一點回家去,去見紅霞。紅霞是寶德教授的“小妻子”,不但人家這樣說,就是寶德教授自己,也同樣以“小妻子”來稱呼紅霞,因為他們兩人的年齡,相差了四十年。紅霞今年才十九歲,他們是去年才結婚的。
紅霞如何會闖進寶德教授的生命之中,連寶德教授自己也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回憶。在他的記憶之中,他的生活,離不開實驗室,白罩袍,厚厚的書本,顯微鏡的鏡頭,試管,和一切與細菌有關的事物。或許是他看慣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細菌,所以當他面對著人的時候,他的眼光總是悄然的,陌生的,好像根本不覺得對方存在一樣。
紅霞本來是他的兩個助手中的一個,是他那一系中成績最優秀的兩個學生之一。另一個助手是倫諾,一個膚色劉黑,雙目深陷,沖動而又好學的印度尼西亞小伙子,常常自認自己是真正的棕色人種。
開始,一切都是那麼正常、刻板,在寶德教授看來,紅霞和倫諾,全是一樣的,穿著白罩袍的一個助手。
寶德教授在最近的一年來,一直在從事黃熱病病原體的分離工作,工作進行得相當緩慢,但是也相當的順利,那一次的事情,可以說完全是偶發的。
倫諾有事,早離開了實驗室,紅霞也准備離開了,正在將一組有著細菌培育試液的試管,放進安全的鋼櫃之中,寶德教授正在記錄他研究的心得,當他在振筆疾書之際,聽到了一下玻璃的碎裂聲和紅霞的一下驚呼叫聲,寶德教授立即轉過頭來,看到紅霞的手中,提著半截碎裂了的試管,面色白得比白色的罩袍尤甚,而白色的罩袍上,染著十幾點淺黃色的細菌培養液。
寶德教授陡地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整個人彈了起來,紅霞打破了試管,沾在她身上的培養液之中,每一滴內,就有上億的細菌,都是足以致命的毒菌。
紅霞顯然也知道她做錯了什麼,所以她的臉色,才會一下子變得如此煞白,而且,她看來完全不知所措,寶德教授大叫著彈了起來,奔向盛載消毒液的噴筒,提起噴筒來,對准紅霞,像是提著滅火筒,對准了一堆熊熊燃燒著的烈火一樣,按下噴射掣,消毒液發出“嗤嗤”的聲響,噴向紅霞,寶德教授一面噴著消毒液,一面叫道:“脫下來,將身上的衣服,全脫下來。”
紅霞起先,還只是呆呆地站著,消毒液已經淋得她全身都濕透了,不過她隨即明白了寶德教授的意思,她脫下白罩袍,脫下了身上的衣服。
當她赤裸地站在寶德教授的面前之際,寶德教授仍然不斷向她的身上,在噴著消毒液,直到一筒液體,全部噴射完畢。
紅霞想說話,但是口唇顫動著,沒有發出聲音來。
她只是站著,不動,任由淺紅色的消毒液,順著她的肌膚,向下滴著。
而寶德教授也呆立著不動,他一樣想說些什麼,可是也一樣地發不出聲音來。
在科學研究上,寶德教授已經有過好幾項極其輝煌的發現和發明,但是在他五十八年的生命之中,他卻第一次發現,一個少女的胴體,是如此之美麗,那麼美麗,簡直是難以形容,也無法抗拒的。
紅霞突然哭了起來,撲向寶德教授,同時緊緊地抱住了他,紅霞的哭泣,可能是因為剛才所受的驚恐,實在太甚了,但是當寶德教授也抱住了她,雙手觸到她光滑,豐腴的背脊之際,他吻了她。
紅霞在兩個月之後,就成了寶德教授的“小妻子”。
婚禮是在醫院裡舉行的,並不是因為寶德教授是一個權威的醫學家,而是紅霞還沒有離開醫院。
那次的意外,寶德教授雖然行動迅速,可是細菌逸出之後的蔓延,更加迅速,可能當初,只是極少數量的毒菌,沾到了紅霞的五官,未被消毒液所消滅,這一小撮細菌,就侵入了紅霞的體內。
紅霞在足足發了三十天的高燒之後,才被從死亡的邊緣上搶了回來,可是,她不再是一個學業優異的醫科大學生,而變成了一個對外界的事物,幾乎一無所知的人,她的腦部,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她變成了白癡,盡避她美麗的外形,一點沒有變化,可是她已成了白癡。
當寶德教授決定要和紅霞結婚之際,整個學術界,為之轟動,寶德教授的許多朋友,紛紛勸阻,當時的印度尼西亞,還在荷前的統治之下,荷蘭總督曾經勸過三次,當寶德教授一定堅持自己的意見之際,總督立時向荷蘭皇家科學院報告這件事。
有三位科學院的院士,其中包括兩位是寶德教授中學時期的同學,特地從荷蘭來到耶加達,勸寶德教授改變主意。不過,寶德教授的決定,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再可以改變的了。
一個如此著名的荷前科學家,娶了一位荷蘭殖民地的少女,而且這個少女還是個白癡,這件事,無論如何,是極之轟動的。
不過寶德教授卻不理會人家怎麼說和怎麼想,他在結婚之後,只是全心全意,愛著紅霞,照顧她的一切生活起居,和她說著她聽來根本毫無反應的話。在別人看來,寶德教授像是一個大傻瓜,但是寶德教授卻知道,自己找到了第二生命,在書籍之外,他有了精神上的另一寄托。
時間過得很快,寶德教授結婚已經快一年了,實驗室中原來是兩個助手,紅霞去了之後只有倫諾一個人,在這一年之中,倫諾對工作很努力,幾乎是日以繼夜,寶德教授對他也極滿意。
但是有一點,是寶德教授始終耿耿於懷的,那就是自從實驗室中的那件意外發生後倫諾和他很少講話,尤其是在結婚之後,除了工作上必需之外,倫諾簡直是一言不發。
不過,全神貫注於工作的寶德教授,也沒有多去注意這件事,他只不過發覺這個年輕人,本來就已經陰沉的神情變得更陰沉而已。而今天,病原體被成功地分離了出來,倫諾卻不在實驗室中。
寶德教授有迫不及待的感覺,他要快點趕回家去,告訴紅霞,他的工作,已經快告完成了,當他的工作完成之後,他就可以挽救成千上萬人的生命。
盡避他知道,紅霞在聽了他的話之後,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但是他必需早一點讓紅霞知道。
他鎖上了實驗室的門,走出了建築物,大學的校園中,顯得出奇地靜。
寶德教授搖著頭,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這樣,你越是想碰到一些人,傾訴一下你心中的歡愉,可是卻偏偏一個人也見不到,但是當你希望能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你身邊就會有數不清的人了。
寶德教授一直向外走著,當他來到學校門口之際,才見到了看守校門,傳達室的老力。老力至少有七十歲了,行動已經很蹣跚,當寶德教授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吃力地推上學校的鐵門,而當他回頭看到寶德教授之際,他現出十分驚訝的神色來。
寶德教授像往常一樣,和老力打了個招呼,道:“老力,你好。”
老力滿是皺紋的臉,牽動了幾下,啞著聲音,道:“教授,你……到哪裡去?”
寶德教授微抬著頭,吸了一口氣,道:“回家去--怎麼?有什麼事發生?”
老力搖著頭,聲調很急促,說道:“有事發生,所有的人全躲起來了,我是說,你們,荷蘭人,全躲起來了,教授,你還是別回家的好。”
寶德教授皺了皺眉,老力的話,聽來雖然沒頭沒腦,但是寶德教授是明白的。目前是印尼極度混亂的一個時期,日軍南下,荷蘭自顧不瑕,印尼的民族主義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不時有示威,暴動,老力這樣說,一定又有大規模的暴動發生了。
寶德教授想了一想,道:“我不怕,我和你們是好朋友,是不是,老力?”
老力的笑容很苦澀,一面點著頭,一面卻又搖著頭,道:“是,可是,你膚色和我們不同,你畢竟是荷蘭人,今天的情形有點不一樣,你可知道蘇加諾出獄了?”
寶德教授微笑著,道:“我在實驗室裡,已經整整兩天了。”
他略頓了一頓,才省悟地道:“難怪倫諾走了,原來有著這樣的大事。”
他說著,還是推開了大鐵門,閃身走了出去。
有著“演講台上的獅子”之稱的蘇加諾的出獄,是印尼民族主義運動的參加者的一件大事。
蘇加諾的演講帶有極度的煽惑力,這個儀容豐盛的印尼人,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使得他的同胞,跟著他的意念去走。當寶德教授離開了校園,看到了街上冷冷清清的情形之後,他知道,蘇加諾一定又在發表演說,而所有的人,一定全趕到廣場,去聽他的演講了。
街道上的確很靜,只不過有一些婦孺,和一些中國人,還留在店鋪裡,寶德教授的住所,離學校並不遠,他一直都是步行來往的,但這時,他卻希望有一輛車子,因為這種寂靜,人不尋常了。在極度的寂靜之後,一定是狂熱的爆發,世事運行的規律,幾乎全是一樣的。
寶德教授轉過一條街,就在他剛轉過街角之際,喧鬧的人聲,像是火山爆發一樣,傳入了他的耳中,寶德教授陡地站定,在他面前,是一條只有兩百公尺長的短街,街道兩邊,都是一些中國人開設的商店。
剎那之間,他所看到的情形,令得他目定口呆,他看到上千個印尼人,呼叫著,揮著拳頭,火把,木棍和鐵枝,自街的另一端,湧了過來。
那情形,就像是顯微鏡中看到的上億細菌,侵入人體的組織一樣。
這上千個印尼人,叫著,奔著,搗毀著一切他們經過地方的所有的東西,沖進兩旁的店鋪之中,拖出在店鋪中的人來。
寶德教授睜大了眼,他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被抓著頭發,拖了出來,她的尖叫聲被上千人的呼叫聲所淹沒,十幾根鐵枝立時擊下,有一根鐵枝,插進了她的胸口,她倒了下來,人潮繼續前湧,在她的身體之上,踏了過去,就像是倒在地上的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捆用舊了的黃麻。
有幾家店鋪,已經著了火,從店鋪中沖出來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奔出十步以外,就一個一個倒了下來,向前沖來的印尼人,完全像是瘋了一樣。
寶德教授也陡地叫了起來。
他高舉著雙手,用印尼話叫著:“不!不!快住手!快停止暴行!”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去,他的叫聲,也淹沒在上千人的怒叫聲之中,陡地之間,他面上被一根木棍,重重地擊了一下,濺出來的血,使得他的視線模糊,看出去的一切,像是都蒙上了一層血腥。
寶德教授的身子,搖搖欲墮,他想抓住一個人,好讓他站得穩住,他叫道:“我是你們的朋友。”
他實在連他自己的叫聲也聽不到,在上千人的吼叫聲中,他只聽到一些口號,在高叫著打倒侵略者,他的身子東歪西倒,他已經在那些印尼人的中間,在捱了太多的棍子之後,痛疼已經麻木,或許是他的頭臉上面完全是血,所以,已經分不出他是白種人還是棕種人了,打擊沒有繼續臨在他的身上。
寶德教授實在無法再支持下去了,他看出來。眼前動亂的一切,全是一片暗紅色,自屋中被拖出來打死的人也是暗紅色。
就在這地獄般的一片暗紅色之中,寶德教授突然看到了張熟悉的臉。那是他實驗室的助手,倫諾。
寶德教授大叫了起來:“倫諾。”
他一面叫著,一面跌撞著,推開他身邊的一些人,向倫諾奔了過去。
倫諾也轉過了身來,那的確是倫諾,他向倫諾伸出手來,希望倫諾能夠扶住他,可是,倫諾卻高聲叫了起來:“打倒荷蘭帝國主義份子。”
寶德教授還未及有任何反應,自倫諾手中揚起的木棍,就已經劈頭擊了下來。
寶德教授發出了一下絕望的叫聲,那一下木棍的襲擊,他或者可以經受得起,但是,揮動木棍的是他的學生,他卻經受不起,在大叫一聲之後,他就昏迷了過去,許多人繼續打他,直到另外發現了目標,才又踏著他的身體,奔向前去。
那一場小小的暴動,究竟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的生命,在極度的痛苦之中結束,完全沒有統計,因為那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一場只有一千人的暴動,燒了一些店鋪,死了一些人,那在充滿大規模暴行的地球之上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對於阿尼密來說,如果不是寶德教授恰好在這場小小的暴動之中喪生,他也不會知道,有過這樣的一場暴動。
阿尼密是半年之前,由一個朋友的介紹,而認識了寶德教授的,寶德教授曾和阿尼密就人類腦部活動一事作過詳談。
寶德教授的目的是,是想阿尼密能夠對他的妻子紅霞的白癡狀態,有所改進,但是阿尼密卻無能為力。
阿尼密住在耶加達郊區的一幢屋子中,寶德教授死亡之際,他完全不知道。
阿尼密那時,正坐在一張籐椅上,閉著眼,在靜靜地思索著,這是他的習慣。
突然之間,他聽到了寶德教授的聲音,在他的耳際道:“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睜開眼來,他的身邊並沒有人。
阿尼密陡地震動了一下,立時又閉上眼睛。他在一剎那之間,已經知道,寶德教授死了。
和死人“通話”,對阿尼密來說,是很尋常的事,他那時“聽”到的聲音,實際上,只不過是他接收了寶德教授游離腦電波,再刺激他聽覺神經的一種反應。
阿尼密歎了一聲,他回答道:“教授,上星期我還見過你,發生了什麼事?”
他又聽到了寶德教授的話,道:“我也不知道,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阿尼密,我的朋友,我不能就這樣放棄,我的研究,已經成功了,它可以挽救上萬人的生命,我一定要繼續下去。”
阿尼密仍然閉著眼睛,他作為一個“靈媒”已經有很多次和死人“交談”的經驗,他知道這種“交談”,和與生人的交談不同,死人的話,他所能接受到的,幾乎毫無例外地,極其固執。
這一點,阿尼密也可以解釋,因為,人死了之後,在臨死之前的腦電波,雖然呈游離狀態,而且能夠受到與之“交談”者的腦電波影響,而自由組合,作出回答。但是在游離狀態中的腦電波,絕及不土人在活著的時候,源源不絕發射出來的腦電波。活著的時候,數以億計的腦細胞,不斷地在活動著,腦電波可以有無數的組合而呈游離狀態的一組,只不過是人臨死之前所發出來的,它只能重新組合,而不能再增加,臨死之前的意念如何,就算是組合的變化一樣,可以有很多,但是這種意念,卻是絕對不可能再改變的了。
所以,阿尼密知道,和死人“爭辯”,是最沒有用的事,因為死人不會改變他的主意。阿尼密知道這時,寶德教授已經死了,他之所以還能“聽”到寶德教授的說話,那是因為寶德教授一定死得極不甘心,在他臨死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將他的腦電波,大量發射出來之故。
阿尼密歎了一聲,說道:“教授,你已經死了,但是你的研究工作,會由你的助手繼續做下去。”
寶德教授的“聲音”,有點嗚咽:“不會的,倫諾不會對我的研究有興趣,一個從事研究怎樣救人的人,是不會殺人的。”
阿尼密想盡量使得“談話”輕松一點,他道:“殺人?倫諾是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你怎麼會以為他會殺人?”
寶德教授的聲音,有著辛酸的、苦澀的笑聲:“不是我以為他會殺人,第一棍打中我的就是他,接著是另外許多人,他們不斷地打我,直到我僕倒在地上,然後,他們在我的身上踏過,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願意死,我要將我的研究工作繼續下去,老天,只差那麼一點點,我就可以成功了。”
阿尼密又歎了一聲:“可是,你已經死了,老朋友,你已經死了啊。”
寶德教授卻很固執:“是的,我知道我已經死了,我知道得很清楚,生命是怎樣離開我的,正因為我知道自己會死,所以,我和你的認識,很有用處,你和我提及過人的腦電波,又曾對我說過,人臨死之際的腦電波最是強烈,可以呈游離狀態而存在,有時,甚至可以強烈到刺激他人的腦電波,使這個人的視覺神經受感應而看到形像,這就是許多人會看到鬼的原因。”
阿尼密有點無可奈何:“是的,的確是這樣,不過,一組再強烈的腦電波,其實什麼也不是,根本是看不見摸不到的。”
寶德教授仍然固執地說道:“你也曾經說過,強烈的游離腦電波,可以使物體產生電流的感應。”
阿尼密抹了抹手心的汗,這樣固執的“鬼魂”,在他來說,也是第一次遇到。他點著頭:“是的,可以使物體因為產生電磁感應而移動,但是那只不過是一點點簡單的動作,例如使一只杯子,自桌子上跌下來,或者使一張椅子翻倒,等等。據我所知,最強力的一組腦電波,游離存在於蘇格蘭的安迭斯古堡中,它們能使古堡沉重的木門,自動開啟和關閉,那是著名的鬼屋,我不能同意,你還有能力,可以繼續你的研究工作。”
寶德教授聽來是完全不聽勸告的了:“不對,你曾經過告訴我,說是希臘的安裡島上,有一個漁民,他是根本不懂英文的,但是有一晚,他忽然用英文寫下了數十篇極其優美的詩篇。”
阿尼密舉起雙手:“對,我詳細地研究過這件事--”
寶德教授一定是十分急迫了,他竟然打斷阿尼密的話,說道:“還有,中國人喜歡的扶乩,你也許作過詳細的研究,你的研究,結果是--”
阿尼留在冒汗,他用手抹去了汗,挺了挺身子。
阿尼密在抹了汗之後,叮了一口氣:“對,這一切全對,我的研究結果是,那是由於,一旦游離的腦電波在某種情形下,譬如說,在催眠的情形下侵入了另一個人的腦組織,影響了被侵入者的腦部活動所致--”
阿尼密“講”到這裡,陡地停了下來,雙眼睜得極大,雖然他一點也看不到什麼,可是他就像看到寶德教授,站在他的面前,發出狡猾的笑容一樣。
阿尼密幾乎是“叫”了出來的:“不,教授,你不是想利用你強烈的腦電波,侵入他人的腦中吧?”
阿尼密聽到了寶德教授的笑聲,聽起來的確帶點狡猾的意味:“為什麼不?我正准備這樣做。”
阿尼密吞下了一口口水,或許由於他太緊張了,是以他在吞下口水之際,喉間發出了“咯”的一下聲響來,雖然他和寶德教授在不斷地“交談”,但是那“咯”的一聲,卻是唯一可以聽到的真正的聲響。
阿尼密真有點的緊張,這是他未曾意料到的情況,他搖著頭:“教授,如果你這樣做,我不能判斷在道德上是不是犯罪,但如果你侵入了一個人的腦子,這人就會變成『鬼上身』,他本人不再存在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你等於謀殺了這個人。”
寶德教授立時回答:“你說得很對,我也想到過這一點,但是我的情形不同,有一個人,我可以完全不需顧慮會損害到她。”
阿尼密陡地想起,道:“她?你的意思是紅霞?”
寶德教授的反應極快:“對的,紅霞,紅霞是白癡,她現在完全沒有思想,而當我決定這樣做之後,我趁著我的生命,還有短暫時間的剩余,當那些印尼人,一腳一腳的在我身上踏過去之際,我將我畢生所積聚的知識有系統地想了一遍,我相信,它們全部存在於空間,可以進入紅霞的腦部。”
阿尼密有點口吃地:“你……臨死之前,如果真有強烈的意念,要做到這一點,應該是可以做得到的。”
寶德教授的笑聲更狡猾:“所以,快點去看紅霞,不,快點來看我吧。”
阿尼密極其疲倦地點了點頭,他立時站了起來。
紅日朗朗,阿尼密的心情很異樣,他曾和許多“鬼魂”有過接觸,他也相信,以寶德教授臨死之前,那種強烈的要將他的研究工作繼續下去的願望,一定會散發出比普通人強烈許多倍的腦電波,那麼,他的願望,是有可能達到的。
阿尼密站了起來之後,立即作出了決定:去看紅霞。
當阿尼密駕著車,駛進耶加達市區之際,零零星星的暴動,仍然在繼續著,他要加快速度,擺脫一小群印尼人的追趕,才能來到寶德教授的住所。
當他走進寶德教授的住所之際,看到了另外兩個荷蘭人,一個是荷蘭藥商,另一個是政府人員,阿尼密曾經見過他們一次。
那政府人員一見阿尼密,就攤著雙手說道:“實在太不幸了,寶德教授竟然會死在一群暴徒手下,想想看,他畢生都從事著救人的工作。”
阿尼密說道:“你不必再說這些了,紅霞呢?”
藥商道:“那白癡--”
藥商才說了兩個字,阿尼密就向他瞪了一眼,由於阿尼密的眼神,是如此詭異和陰森,令藥商打了一個寒噤,不敢說下去。
政府人員道:“幸而她不知道什麼叫悲傷,所以她一點也不覺得怎樣--”
他頓了一頓,現出疑惑的神情來,道:“你是怎麼知道寶德教授的死訊的?事情才發生了三小時,我也是才接到這個消息。”
阿尼密並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就是個不喜歡說話的人,他向前走了,就在這時,一個印尼老婦人奔了出來,用印尼話叫道:“快去看,太太她……她……”
老婦人是寶德教授雇來照顧紅霞的,這時她慌張得連話都講不下去,阿尼密連忙向內走去,政府人員和藥商,跟在後面。
他們才來到臥室的門前,就聽到“砰”地一聲響,臥室的門,打了開來,紅霞一手扶著門,站著。
她的身子,劇烈地發著抖,口唇也在顫動著,汗珠像雨一樣地自她的額上流下來,誰也看得出,她正在極痛苦之中。
藥商首先失聲叫了起來,叫道:“快快請醫生。”
阿尼密冷冷地道:“不用。”
他踏前一步,抓住了紅霞的手,紅霞的手板,也立即緊緊地握住了阿尼密的手。
阿尼密直視著紅霞,他詭異的雙眼,閃閃生光,口中不住地道:“教授,慢慢來。”
政府人員和藥商駭然互望,而紅霞的神情,變得更痛苦,她全身都被汗濕透了,衣服貼在身子上,口中發出一種怪異之極的響聲來,雙眼瞪得極大。
藥商忍不住又失聲叫了起來,道:“我去找醫生。”
他一面叫著,一面返身就奔了出去。
阿尼密仍然握著紅霞的手,他已經可以感到,同樣緊握住他的手的,不是紅霞,已經是寶德教授,寶德教授需要支持,他一定遭遇到了極大的困難,不然,是不應該出現這樣情形的。
藥商一面在向外奔著,一面還不斷發出可怖的叫聲,因為那時紅霞的情形,實在太令人害怕了,阿尼密也不由自主喘起氣來,突然之間,他又聽到了寶德教授的聲音:“我不能成功,她的腦組織全被病菌破壞了,我無法成功,她的腦組織完全不能接受腦電波,也無法發出腦電波,我不能成功。”
阿尼密立時作出了回答:“放過她,找另一個人吧,你正使她蒙受極大的痛苦。”
阿尼密將他的想法,接連傳達了兩次,他像是聽到了一下長長的歎息聲,陡然之間,在劇烈顫抖著的紅霞回復了平靜。
她雖然還滿臉是汗,有著剛才痛苦掙扎過的痕跡,但是前後相差,只不過一秒鍾時間,她的神情,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就象是什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在她臉上所浮現的是那種茫然的,對她身外所發生的一切變化,全部無動於衷的那種神情。
阿尼密也歎了一聲,他慢慢地松開了紅霞的手,他知道,寶德教授的那一組腦電波,已經放棄了進入紅霞腦中的企圖,他會去找另外一個人。
阿尼密當然無法知道,那組腦電波會去找什麼人,但是他卻可以肯定,寶德教授是一定不肯就此算數的,因為寶德教授在臨死之際,他的願望是如此之強烈,已經是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將之改變的了。
藥商帶了醫生趕到,紅霞已經完全恢復了寧靜,阿尼密沒有對任何人說出真相來,因為他知道,就算他將他知道的源源本本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他的。非但不會有人相信他,而且還要斥之為荒誕無稽,人類有許多弱點,就是以為自已所能預料得到的時代,是最先進的時代,人類在如今,還看不到腦電波的奇妙的存在,所以用現代科學的眼光來看,那的確是荒誕的,但是,現代科學是多麼的可笑,在科學的大道上,二十世紀的人類,只不過剛起步而已。
阿尼密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在等著寶德教授,再來和他通訊息。
阿尼密一直等到了午夜,才又得到了寶德教授的信息:“我考慮了很久,你說得對,如果我侵入一個人的腦部,實際上,等於是將那個人謀殺了。”
阿尼密噴著煙:“事實上,只怕也不可能,你要侵入另一個人的腦部,就必需先排斥這個人腦組織所發出的電波,就算你的腦電波特別強烈,能夠暫時壓制原有的電波,你也要不斷受到原有電波的干擾。”
寶德教授的回答,來得遲了好久:“那麼,我應該怎麼辦呢?”
阿尼密想了一想,才有了回答:“你要去侵占一個已經有思想的人的腦部,那情形,等於是你用同樣的周率,去發射聲波一樣,像無線電台,同樣周率的兩個無線電台,是一定要互相干擾的,你何不選擇一個,未有過的周率呢?”
寶德教授歎了一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尼密挺了挺身子:“去找一個腦部組織已大致完成,但是還未有思想的嬰兒胚胎。這是我的意見,不但你可以將你自己的思想,毫無保留地注入,而且,你可以有更多時間,來完成你未竟的理想。”
阿尼密對自己的建議,有點緊張,如果寶德教授真照他的話去做,那麼,這無論如何,是一件對生命有極褻瀆的事,他感到自己是在侵犯造物主的權力了。
寶德教授的反應極快:“多謝你提醒我,我決定這樣做,再見,我的朋友。”
阿尼密身子震動了一下,他還想和寶德教授討論一下細節問題,但是已得不到任何信息了。
他知道,電波的速度,和光相類,這一下子,寶德教授的腦電波,可能已經到了千裡之外,進入了一個嬰兒的才形成的腦組織之中的了。
他舒了一口氣,他知道,從現在起至多五個月之後,世界上就會產生一個極其偉大的人物,這個人,一生下來,就是生物學,醫學界的權威,因為他承受了寶德教授的全部腦電波,他根本就是寶德教授。
阿尼密又想起了中國人的古老傳說:人死了之後,到一個叫作“陰司”的地方,每個死人的靈魂,都要喝一碗“孟婆湯”,喝了“孟婆湯”之後,就會將以往一生的一切經歷,盡皆忘懷,又去投胎,開始另一個一無所知的新生命。
如今,寶德教授的情形,和中國人所謂的“投胎”是很相類的。所不同的是,他沒有喝“孟婆楊”,他記得他前生的一切。
口 口 口
“非人協會”的大廳中一片靜寂。
每一個會員的視線,都集中在阿尼密的身上,而阿尼密已講完了他的故事。
范先生輕輕咳了一下道:“阿尼密先生,你是說,再有五個月,寶德教授就會出世?”
阿尼密道:“正確地說,應該是至多還須要有五個月,因為,從他死直到現在,已經快半年了。”
瘦長的會員道:“你知不知道他找到了甚麼地方?甚麼人?何時出世?”
阿尼密搖頭道:“全不知道。”
卓力克先生吸了一口氣,道:“不知道也不要緊,那一定是十分容易找的,試想想,一個才出世的嬰兒,就有了寶德教授生前的一切知識,這樣的嬰兒,一定轟動全世界,根本不勞我們去找。”
阿尼密緩緩地道:“是的,我也這樣想,所以,雖然他去得太勿促,我沒有機會和他作進一步的交談,但是我也不覺得有甚麼損失,因為我根本不需要去尋找,他只要一出世,我一定會得到消息的。”
鎊人都點著頭,一個一出世就有著寶德教授這樣學識的嬰兒,當然會轟動一時,那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了。
阿尼密又道:“我之所以要推薦他入會的理由,是因為他是世界上唯一有過兩次,或者更多的生命,但是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記得前一次生命的事。”
卓力克先生立即點頭表示同意,說道:“而且,他比我們,多了一倍的時間,來從事他的工作,時間本來是人類最大的敵人,他雖然未曾克服時間,但是,他至少使時間延長了一倍的。”
范先生道:“誰說他沒有克服時間?說不定,當再下一次他面臨死亡之際,他還可以再來一次,將他兩生所積聚的知識,再來一次『投胎』,如果這樣繼續下去,時間對他的威脅,就完全不存在了。”
身材瘦長的那位會員歎聲道:“這才是真正的永生不滅,毫無疑問地,他可以成為我們的會員。”他講到這裡四面看了一下,顯然所有人全同意了,他才接著道:“我也要推薦一個會員,我所要推薦的,是一個--”
這個會員和他要推薦入會的新會員的事情,必需暫時擱一擱,因為阿尼密的故事,還沒有結束,結束的只是正篇,還有續篇,未曾開始,所以在時間方面,要跳躍一下,這一跳,是三十年的時間。
從阿尼密在非人協會的大廳中,說出了他和寶德教授的交談之後,時間一直不停地向前進。
從那一刻開始,阿尼密就一直在等著,等候著傳出一個偉大的,從來也沒有的嬰兒誕生的消息,可是他卻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消息。
在接下來的幾年之中,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戰事最激烈的幾年,阿尼密雖然覺得焦急和驚詫,驚詫於他何以未得到再生的寶德教授的消息,可是他的心中,還有一定的安慰,他想,戰事如此激烈,世界各地的消息傳遞,都受到阻隔,所以他才未得到任何信息的。
但是,一九四五年之後,戰事結束了,再接下來,除了韓國和越南的戰爭,堪稱大規模行動之外,全世界是在一片升平之中,但是阿尼密仍然得不到任何信息,好幾次,他集中精神,想和寶德教授“通話”,但是一點結果也沒有,這種情形,可以使阿尼密肯定,寶德教授那一組腦電波,一定是不再在游離狀態中,而是有了寄托,也就是說,是在一個人的腦中。但是,這個人在那裡呢?
一直到了一九六O年,阿尼密無法再等下去了,算起來,再生的寶德教授,應該已是二十歲出頭的人了,何以還一點沒有他的消息,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於是,阿尼密決定去尋找。
阿尼密的第一個步驟,是遍訪世界各地,有成就的,和寶德教授前一生,作相類似研究的學者,他希望在這些學者之中,發現再生的寶德教授,因為,二十歲以上的寶德教授,無論如何,早應該在學術上,出人頭地的了。
阿尼密足足花了兩年時間,從事這項工作,在那兩年之中,他足跡遍世界,會晤了超過一千名以上的這方面的專家,可是,他失望了。
他沒有找到寶德教授。而令他肯定寶德教授並不在那些人之中,是有充份理由的,因為那些專家,權威,他們目前的研究工作,甚至還沒有達到寶德教授的水准,由於接之而來的一連串暴動,戰爭,寶德教授當年研究的成績,已經蕩然無存,研究者需要從頭做起,他們之中,有的遵循著寶德教授早期已經發表過的報告的方向在繼續,有的自辟方向,但是沒有一個取得顯著的成績。
如果這些專家的腦中,有著寶德教授已積聚的一切知識,那是不會有這種情形。阿尼密覺得十分失望,寶德教授到那裡去了呢?或者說,他那一組強烈的充滿了知識的腦電波,到甚麼地方去了呢?
阿尼密並沒有放棄,他繼續在高級知識份子之中,尋找寶德教授,又花了兩年,他才改變了方法,他仍然旅行世界各地,但是不再在專家身上著眼。
他設想,寶德教授的“投胎”行動,可能受到了若干的阻礙。生命畢竟是奇妙的,不可捉摸的一件事。寶德教授事先也未曾料到,他要占據紅霞的腦部,會受到障礙,那麼,誰又料得到,他想進入一個胚胎之際,是不是會有意外呢?
所以,有可能,寶德教授並不能保留他原來所有的知識,不過,阿尼密堅信,只要寶德教授的腦電波,能成功地進入一個人的腦中,那麼,這個人必然和普通人有著完全不同之處了。
所以,他第二步的目標,放在年輕而在科學上已有成就的人身上。
這次的目標更廣,他足足花了四年的時間,而仍然一無所獲。
阿尼密已經幾乎要放棄了,因為他想到,那一組呈游離狀態的,由寶德教授臨死之際,發射出來的腦電波可能已經原因不明地突然消散了。
如果這組腦電波已經消散了的話,那麼,他的努力就完全是白費的了。
阿尼密因為想到了這一點,而休息了半年之久,直到他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其稀少,才又開始行動。
這一次,他的目標又變更了,他到處尋找一個人出世就有異樣特徵的嬰孩。他要找的是一個一出世就能表達自己有思想的嬰孩,譬如說,一出世,就會說話的嬰孩。
他一面旅行世界各地,一面通過各地的報紙,電台,電視,刊登廣告。一時之間,他的這種行為,反倒成了世界性的花邊新聞。
這樣,在失望的期待中。又過了五年,算來,已是寶德教授逝世之後三十年了。
阿尼密的臉上添了不少皺紋,頭發也全變得銀白色了,所沒有改變的,是他那一雙眼睛,仍然充滿了神秘而又懾人的光芒。
在寶德教授逝世三十年的那一天,阿尼密又來到了印尼的首府耶加達。
在這三十年之中,印尼經歷的變化,也是驚人的,它早已成了一個獨立國家,而且,還經過一切劇烈的政變,蘇加諾也已經下了台。在和阿尼密有關的方面,紅霞也早在十多年前死了。
阿尼密在到達耶加達的第一天,就來到寶德教授下葬的一座公墓之中。寶德教授的葬禮,當時在十分草率的情況下進行的,他的屍體,一直靜靜地躺在這座公墓的一角,沒有人掃祭。
阿尼留在寶德教授的填前,站著,一動不動,直到午夜,他知道人所發出的腦電波,和這個人的肉體,有著一種微妙的聯系,在一個已死的人的屍體近處,特別容易接到這個人臨死之前所發出來的腦電波。他希望能和寶德教授,再有聯絡。
但是阿尼密的等待,所帶來的是再一次失望,公墓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阿尼密在超過八小時的佇立之中,沒有得到寶德教授的任何信息。
阿尼留在凌晨兩點回到酒店,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打開報紙,報上照例有他刊登的廣告,找尋一個一出生就能說話的嬰孩,這個嬰孩,約在三十年之前誕生。
阿尼密所住的是一座著名的酒店,住客全是有身份的人,而阿尼密在廣告之中,是寫明聯絡地點,所以在酒店的餐廳,酒吧之中,他成了一個眾所矚目的怪人。
便告一連刊登了三天,那一天晚上,當他從外面回來時,一進門,一個侍者便對他道:“阿尼密先生,有一個人等著見你。”
大酒店的侍者,都是受過訓練的,侍者口中不說“一位先生”,而是說“一個人”,由此可知,這個人,一定不會是甚麼受歡迎的人物。
丙然,阿尼密循著侍者所指,向大堂的一角看去,他看到一個人站著。那個人,穿著一套已經洗得發白了的舊軍服,手中拿著一頂舊草帽,看來是一個生活極潦倒的人,不過,看上去,他站在這裝飾華麗的大酒店大堂之中,倒也沒有甚麼局促不安之感。
侍者補充道:“他說,是看了你的廣告之後來的。”
阿尼密“哦”地一聲,近六年來,他的廣告,第一次有了效果,有人來找他了。
阿尼密不敢希望甚麼,這個人可能是窮極無聊,看到廣告上有高額的賞金,所以來胡混一番的,但是他還是直向那個人走了過去。
他來到那個人身前,伸出手來,道:“我就是阿尼密,閣下是--”
那人忙道:“葛克,葛克少校。”
阿尼密略揚了揚眉,打量著這個自稱葛克少校的人。
梆克少校看來有點像軍人,但是可以肯定,近十年來,他的生活一定極不如意,以致使他原來軍人的氣概所剩無幾了。
阿尼密也無法從他的衣著和外形上,來判斷他是哪一國軍人,他只好道:“少校,你好,你是看到了我的廣告來的?你能提供我什麼消息?”
梆克少校的神情有點忸怩,他道:“我怕我不能提供給你什麼消息,但在多年之前,我有一段經歷,不,我聽到的一些事,可能對你奇異的搜尋,有點幫助。”
阿尼密點了點頭,他喜歡葛克少校這樣說法,這表示他並不是想來混騙什麼,在這種情形之下,或者他真可能提供些什麼有用的消息。
阿尼密道:“請到我的房間去。好麼?”
梆克少校連連點著頭,他們一起進了升降機,來到阿尼密的房間之中,葛克少校主動地要求喝酒,當他幾乎一口氣喝去了半瓶威士忌之後,他才抹著口說道:“我是個混血兒,父親是荷蘭人,母親是印尼的女傭--”他苦笑了起來,接道:“我大約是最倒霉的人了,荷蘭人統治時期,不將我當荷蘭人,印尼獨立了,又不將我當印尼人。”
對於葛克少校的訴苦,阿尼密並沒有什麼興趣,所以他只是道:“看來你也很有成就,你是少校。”
梆克“哈哈”笑了起來,通:“少校?我應該自稱少將的,日本人來的時候,我和十幾個混血兒,一起退到森林去打游擊,我領導他們,就成了少校。”
阿尼密作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道:“要是你能幫助我,請你告訴我。”
梆克少校又喝了一杯酒,才搓著手,坐了下來,道:“日本軍隊打進來的第二年,我被日軍通緝,離開了爪哇島,逃到了西裡伯斯,一直向東逃,有時,坐著獨木舟在海上流漂,經過了伯魯島、索蘭島,最後,就到了新畿內亞。”
阿尼密皺了皺眉,他雖然有點不耐煩,但是他並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所以沒有打斷葛克少校。
梆克少校繼續說道:“在新畿內亞我住了三年之久,在這三年之中,我有好幾次,到達--幾乎到達過新畿內亞的心髒部份,我可以算是文明人到達新畿內亞最深入的一個了。”
阿尼密又點了點,葛克少校又道:“有一次,我記不清楚正確的日子了,在一個土人部落之中,我聽得一個土人,說了一件有關奇怪的嬰孩的事。”
阿尼密陡地緊張了起來,挺直了身子,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葛克少校,可以繼續喝酒,葛克少校老實不客氣,又連喝了兩杯,才道:“這個小村落,在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只怕到如今為止,還不曾有文明人到過,我因為長期在土人部落中生活,所以學會了七種他們的語言,你或許不知道,即使只隔一座山嶺,由於他們根本不相來往之故,他們的語言是不同的。”
這一次,阿尼密也忍不住了,道:“你只管說有關那個嬰孩的事。”
梆克少校道:“好的,那個土人是部落中很有地位的一個勇士,他們這個部落,雖然已經是文明人所不到的地區,可是再向腹地下去,在新畿內亞的中央山脈之中,還有著根本與世隔絕的土人部落,根本是他們這些土人部落也去不到的地方--”
看到阿尼密又皺著眉,葛克少校忙搖著手,道:“我快要說到正題了,那個奇怪的嬰孩,就在新畿內亞腹地深山中的一個部落之中,是經過了許多人的口,輾轉傳了出來的。”
梆克少校望定了阿尼密,道:“這個嬰孩,在出世後不久,就會說一種十分奇怪沒有人聽得懂的語言。”
阿尼密急急地問道:“什麼語言?他講了些什麼?”
梆克少校搖著頭,道:“不知道,沒有人聽得懂。”
阿尼密的雙眼,閃閃生光。看來他正在深思,葛克少校又拿起了酒瓶來。
可是這一次,他還未曾從瓶中斟出酒來,阿尼密就突然走向前來,伸手將酒瓶,自他的手中搶了過去。
梆克少校睜大了眼,苦笑了一下,這樣的待遇,他像是受慣了一樣,所以也沒有什麼特異的反應,只是聳了聳肩,站了起來道:“對不超,我說的事情,對你一點用也沒有。”
阿尼密望定了葛克少校,沉緩地道:“你完全弄錯了,正因為你所說的,對我有用所以我想使你保持清醒,不要你喝醉。”
梆克少校睜大了眼,一臉感到意外的神情,阿尼密已問道:“你見過那個孩子沒有?”
梆克少校道:“當然沒有。”
阿尼密又道:“那麼,是誰對你說起有這樣的一個怪嬰孩的?”
梆克少校苦笑了起來,道:“先生,事情已將近三十年了,我怎麼還記得清?”
阿尼密忙又道:“那麼,你是在什麼地方聽到這件事的,總可以記得吧?”
梆克少校雙眼斜睨著阿尼密手中的酒瓶,阿尼密吸了一口氣,道:“少校,要是你提供的消息,能幫助我找到我要找的人,我可以買下世界最大的酒廠送給你。”
梆克少校的喉際,發出了“咯”的一下聲響,面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動了幾下,他歎了一聲,說道:“阿尼密先生,我認為,你的承諾,還不如現在送我一瓶酒來得實惠一點。”
阿尼密道:“為什麼?你不相信我會給你重酬?”
梆克少校搖著頭,道:“我並不懷疑這一點,只是我認為你根本無法找到那個傳說中的嬰孩吧。”
阿尼密的神情有點凶狠,他陡地向前踏了一步,道:“我一定要找到他,我在世界各地尋找他,已經足足三十年了,我不在乎多化三十年時間,我一定找到他。”
梆克少校又吞下了一口口水,阿尼密的神情緩和了些,道:“已經有了線索,應該可以找得到的,新畿內亞不過是一個島,就算踏遍了全島,也要將他找出來。”
梆克少校望了阿尼密半晌,然後,學著阿尼密的口氣道:“新畿內亞不過是一個島。”
阿尼密揚著眉道:“怎麼,我說錯了?”
梆克少校攤了攤手,道:“沒說錯,但是你這樣充滿著信心,就表示你根本未曾到過新畿內亞。”
阿尼密承認道:“是的,我並沒有到過新畿內亞,但是那並不能改變事實,它仍然只是一個島。”
梆克少校喃喃地道:“等你到了那裡,你就會改變了,你不知新畿內亞有多大,我敢說,它是完全與文明世界隔絕的,在中央山脈腹地中的那些土人部落之中,就算爆了一顆氫彈,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也不會知道從來也沒有文明人可以進入那些地區,在那些地區生活的土人,當然也無法通過布滿了毒蛇蟲蟻的原始森林,和高山峻嶺,和其他的人接觸。”
阿尼密卻還是充滿了信心,道:“你說的話也不盡實在,那個奇怪的嬰孩的事,還不是傳了出來。”
梆克少校道:“好,你要去找,我是沒有理由阻止你的,是不是?”
阿尼密道:“你也阻上不了,由於你對新畿內亞的了解,我請你做響導。”
梆克少校十分高興,通:“那太好了,阿尼密先生,你知道,我失業很久了。”
阿尼密道:“我們明天就出發,第一個目的地,就是你聽到當地土人講起有關那個奇怪的嬰孩的地方,那是什麼所在?”
梆克少校道:“是一個小村莊,當地土人,叫他們的那個村莊叫克蓬。”
阿尼密道:“好,就從這個叫克蓬的村莊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