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有幾種飛蛾,可以在遠距離互通信息,我當然也知道,陳島想用這一點來證明蛾比人高級,那還難不倒我。
我冷冷地道:「那只不過是昆蟲的一項本能,不能證明昆蟲是高級生物。」
陳島忽然歎了一口氣:「你這個人倒很趣。」
我有點啼笑皆非:「任何人,在把自己和蛾作比較的時候,都不會認為自己比蛾低級。」
陳島現出了一個看來很神秘的笑容:「所以,這才是人的悲哀,要是人肯承認自己不如蛾,那倒好了。你可知道,蛾在遠距離傳遞信息時,由它生物體所發出來的微波,何等精妙?」
我感到話題變得很乏味,沒有興趣再說下去,所以很冷淡地道:「不知道。」
陳島卻還在說下去:「這種微波,我已經捕捉到了,可是它屬於什麼性質,我還不知道。不過,所有由生物體的活動所發出來的能量波,基本上都大同小異,人腦活動,也能產生同樣的能量,可是,你能知道我現在在想些什麼嗎?」
他忽然把話題轉到人腦活動,那不禁令我怔了一怔,我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或者可以給我一定的啟發。
所以,我對他的態度好了許多,搖著頭:「當然不知道。有可能知道嗎?」
陳島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有可能,理論上來說,可能。」
我對他的回答表示不滿:「理論上。」
陳島立時道:「理論上可以成立的事,就可以通過研究來逐步變成事實!」
我斜眼著他:「你的理論是什麼?」
陳島並沒有立即回答,想了一想才道:「人腦的活動,會產生一種訊息——事實上,任何生物的活動,都會產生各種不同的訊息,甚至一片樹葉在舒展,也會有訊息。」
我揚了揚眉,沒有反駁。
陳島又道:「這種由人腦活動產生的訊息,有一些科學家稱之為腦電流波,其實這很不正常——」
我反駁道:「為什麼?儀器可以記錄下腦部活動所產生的生物電各種波形,那叫腦電圖。」
陳島用一種十分不屑的眼光望著我:「你能根據腦電圖,測知這個人在想什麼嗎?」
我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陳島搖著頭:「生物電是一回事,能夠表示思想的訊息,又是另一回事。任何訊息都可以在特定的儀器上顯示出波形來,可是訊息是千變萬化!」
他越說越專門了,我道:「還是再說你的理論。」
陳島道:「第一,肯定了人腦的活動,有產生信息的功能,那麼,只要這種信息被接收,再經過分析復原,就可以知道這種信息代表什麼。」
我有點想嗤之鼻,說:「太容易了,接收這信息,怎麼接收法?」
陳島看出了我的心意:「在收音機還未曾發明之前,人類也無法想像,可以通過一些裝置,把來無影去無蹤的無線電波捕捉到,令之還原成為聲音,還可以進一步令之還原成為形象。」
他又說了一番我無法反駁的話,我只好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種裝置,可以接收人腦活動所產生的信息,並且將之還原,遠距離思想交流,就變成可能?」
陳島擺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氣來:「這只是初步設想,事實上,人腦不但有產生信息的功能,也有接受信息的功能。」
我吞嚥了一口口水,陳島繼續道:「連某種昆蟲都有這種能力,人怎麼會沒有?我相信人腦有這種功能,但是卻不懂得如何運用。」我的語聲有點結結巴巴:「如果……人腦有這種功能,那麼……就可以知道別人在想什麼了。」
陳島道:「是啊,那時候,人類互相交通,不必通過語言。語言會被淘汰。人可以在思想上直接交流。」
我「哦」地一聲,陳島的理論,的確是可以成立。陳島忽然又笑了起來:「真到了那一天,有許多人一定無法再生存。能生存下來的,是另一種人,完全和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不同。」
我有點偶然:「為什麼?」
陳島道:「你想想看,那時沒有謊言,沒有虛假,沒有欺騙,沒有隱瞞,這些全是人類生存了多少年來所用的生存技倆,一旦沒有了,原來的人怎麼再能生活下去?非出現一種新人類不可。」
我想想人的生活方式,也覺得十分可笑,但是我隨即歎了一聲:「怕只怕只有少數人有了這種能力,而絕大多數人都沒有。」
陳島的臉色忽變了一下,轉過頭來,不望我。他這種反應十分奇特,我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只是重複了一句:「你不覺得這種情形很可怕?」
陳島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道:「聽說你是一個十分傳奇的人物?」
我聳肩:「本來不能算是,但是大家都這麼說,久而久之,我也不敢妄自菲薄。」
陳島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什麼的。」
我還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間,他已經提高了聲音:「無論怎樣,如果可能,我很希望你到我的研究所來一次,那裡有些事,你一定會有興趣。」
的確,聽得他這樣講,我很興趣,尤其我曾在那家精神病院中,聽他提起過他的研究,已經有了成績。但是在最近,我實在無法到維也納去,所以我道:「真遺憾,我在日本有重要的事。請問,你到日本去,有什麼特別的事?」
我只不過是順口問一問,可是陳島的回答,卻令我大吃一驚,大致世界實在大小!他答道:「我去看一個中學同學,聽說他已成了日本著名的棋手,他的名字是尾杉三郎。」
尾杉三郎?我真的呆住了?怎麼有那麼巧法?我忙道:「你和他約好了?」
陳島道:「沒有,他十分出名,我有他的地址。」
我十分小心地措詞:「這位尾杉先生是圍棋的九段。聽說,他致勝的原因,是由於他知道對手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陳島揮了揮手:『剛才我所說的,還只是理論上的事。」
我盯著:「既然你認為人腦應該有直接接收信息的功能,是不是有什麼特異的人,這種功能特別強,實際上可以做到這一點?」
陳島想了一想:「也許有人能,不過我還沒有發現這種例子。要是尾杉有這個本領,那真是大有趣了。我在幾年前,曾和他講過這種理論,當時他在棋壇上還只有一點小名氣,他曾說,要是他能知道對方的心意,那就可以百戰百勝。」
我聽得暗暗吃驚:「你告訴他如何可以發揮這種能力的方法?」
話一出口,不禁啞然失笑,陳島自然不可能告訴他什麼,因為他只不過在理論上確定了這一點。
陳島跟著我笑了一下,我試探著問:「你要我到你的研究所去看什麼?」
陳島又想了一想,才道:「看看生物發射信息和接受訊息的能力。」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猜想一定十分複雜,所以我沒有再問下去,只是道:「你要找的人惹了點麻煩。」
陳島揚一揚眉:「在棋賽中輸了?」
我搖頭頭,把尾杉的事,約略和他說了一遍,我不知道尾杉在什麼地方,只好說他還在精神病院。陳島聽了我的敘述,現出十分奇怪的神色來:「怎麼一回事,有那麼多人精神失常。」
我歎了一聲:「像你那位自稱發現了新品種的飛蛾的朋友,或許是現在生活太緊張了,會使人的精神變得不正常。」
陳島托著下顎,沉思著,不出聲。我本來對他的印象不是太好,但經過交談,覺得他是一個典型的、執著的科學家。
陳島沉思了片刻:「他不是神經失常,不是瘋子。」
我道:「那麼,你的意思是,他真的發現了一隻新品種的蛾?」
陳島道:「對他來說,是的。」
我皺著眉,因為他的話,不太易瞭解。陳島做著手勢、加強他講話的語氣:「我剛才提到信息或訊號,如果他的腦子,接受到了一個信息,那信息告訴他,在他的手裡有一隻蛾,他就會真正地看到一隻蛾,感到有一隻蛾。」
我「啊」地一聲,陳島的這個說法,和我與梁若水的設想完全一樣,不過他說得更加具體。
我挪動了一下身子:「你說得很明白了,但是一般來說,腦接受了不應該接受的訊號,這總是不正常的事吧。」
陳島歎了一聲:「是啊,所以他就被人當成了是瘋子。」
我再把身子挪得離他近了些:「人的腦部,接受了訊號之後,就可以使這個人把不存在的事,當作是真實的存在?」
陳島點頭,我又道:「能不能把存在的變作不存在?」
陳島道:「那是一樣的道理。」
我再道:「也可以把白的變成黑的,可以把一個坐著不動的,當作他是在推人下樓?」
陳島道:「當然可以,你舉的例子很怪,怎麼會忽然想到推人下樓?」
我呆了片刻,才道:「這相當可怕,要是有人掌握了一種力量,可以強迫他人的腦子接收他發出的訊號,那麼,他豈不是可以……支使他人去做任何事?」
陳島聽得我這樣說,側著頭,以一種十分奇特的目光望著我,我道:「沒有這個可能?」
陳島道:「不是,我只是懷疑你如何會把這種早已發生的事,當作未來會發生的事。」
我吃了一驚:「早已發生的事?這種事……早已發生了?」
陳島點頭道:「當然是,你看看人類的歷史,就可以明白。有人聲稱他自己授命於天,他就是天子,有權奴役他人,別人也就接受了他這種訊號,真的把他當成是天的兒子。」
我聽得他這樣解釋,不禁呆了。
陳島的話是多麼簡單,但是又多麼有道理。
哪有什麼人會是天的兒子,但是這個人只要有方法,向他人的腦子輸出信息,說他是的,虛假的事,也就變真的了。
這種事,人類歷史上實在大多,德國納粹黨的宣傳家戈培爾,早已把這種事,用一句話來具體化:謊話說上一千遍,就會變成真理。
不斷地把謊言、把虛假的訊息向群眾輸出,群眾就會接受,把謊言當作真理。
訊號可以令得上千萬的人,上萬萬的人,變成瘋狂,也可以使上萬萬的人,把虛假的事,相信是真的。
這種事,在人類歷史上不知曾發生過多少次,還一直會發生下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人類腦子那麼容易接受訊號而產生幻覺悲哀。陳島緩緩道:「當然,那些訊號,是通過了語言、文字來使人接受到的,直接的訊號接收,只怕還得研究。」
我問:「你的意見,你那位朋友感到真有一隻蛾在他前面的訊號,是由哪裡來的?」
陳島遲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頓了一頓,現出十分悲哀的神情,重複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在他的神情和語氣上,看出了一個科學家窮年累月研究,仍然對自己研究的項目所知極少的那種悲哀。
我有點同情他,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拍了一下,他也接受了我的同情,向我苦澀地笑:「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到研究所來看看。」
他一再邀請我去他的研究所,那使我想到,在他的研究所之中,一定有著什麼特異的東西或是現象,要去到那裡才能明白的。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抽空去他的研究所,但是我還是答應了下來:「好,我一定會去。」
陳島吸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那位梁醫生十分固執,不肯讓病人出院——」
我「嗯」地一聲,想起他在精神病院中發脾氣的一幕:「你要我向梁醫生去疏通一下?」
陳島現出尷尬的神色來。我道:「她十分盡責,而且十分堅強,你要她改變主意,通過他人去說項是沒有用的,你必須把真正的理由告訴她,那麼她不但會答應你的要求,而且,還會盡她的力量幫助你。」
陳島靜靜地聽我說著。等我說完,他才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說道:「真的,我怎麼沒有想到!」
接著,他就皺著眉,沉思著、顯然是在想:如何才能說服梁若水。
我先讓他想了一回,才道:「你不妨把你想到的理由講給我聽,看看是不是有用。」
陳島又想了一會,才道:「我的理由很簡單,老洪覺得他掌心中有一隻蛾,由於他的腦部接收到了那個信息。我要把他帶回研究所去,分析他腦部所接收的種種信號。」
我吃了一驚:「那要……經過手術?」
陳島先是怔了一怔,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然不用把他的腦部剖開來,只需要通過儀器的記錄就可以。」
我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早把這一切告訴梁醫生,你那位姓洪的朋友已經出院了。」
陳島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一直致力於科學研究,對於處理人際關係。不是十分有經驗。」
我本來想告訴他一些什麼「待人以誠」的話,但是繼而一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實在太複雜,根本講不明白。也許,真要到了有一天,人和人之間的溝通,不必通過語言和文字,直接由思想進行,才會有真誠的人際關係,沒有謊言,無法隱瞞,無法做作。
接下來的時間之中,我們又閒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陳島的學識異常豐富,他甚至告訴了我,他的母親,是一個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
我和他越談越投機,到了快到東京時,我忍不住告訴他:「你要去找的尾杉三郎,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你可能找不到他。」
陳島望著我,不知道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無法把事件事從頭到尾向他說一遍,只好又道:「他牽涉在一件十分神秘的事件中,報上說他在精神病院,可是他其實並不在。有人正要找他。在事件之中,已有人神秘死亡。」
陳島的神情更是惘然不解。我也知道,我這樣說,只有令得他越來越糊塗。
我想了一想,又道:「你一定會有明白詳細經過的時候——我自己心緒也很亂。或許你在見到了梁醫生之後,向她問一問,她會詳細告訴你。總之,你到了日本,只要找不到尾杉,你就回去找梁醫生。」
這一番話,雖然一樣令得聽到的人滿腹疑團,但至少可以聽得明白。陳島考慮了一下,點頭答應。
我又道:「我到日本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無法和你在一起,我會和你、和梁醫生保持聯絡。」
空中小姐走過來,要我們扣上安全帶。陳島一面扣上帶子,一面望著我,忽然說了一句對我的批評:「你真是一個怪人。」
我只好苦笑,我何嘗是一個怪人?世上怪異的事情如此之多,根本是事情太怪,並不是我這個人怪。
和陳島一起下機,通過移民局檢查,出了海關,他消失在人叢中,我一出機場,就上了一輛計程車吩咐司機,駛向東京鐵塔。
從機場到東京鐵塔,相當遙遠,行車要超過一小時。我把事情歸納了一下。唯一能使我感到高興的是,自素被認為是「兇手」,我有了解釋。雖然這種解釋,不能為世人所接納,但是我可以,自素也可以,這就夠了。
車子在鐵塔前停下,我匆匆下車,穿過了停著的幾輛大旅遊客車,甚至粗魯地推開了幾個遊人,奔進鐵塔去。
升降機前排隊的人很多,我多樓梯直奔上去,奔到了白素在留言中所說的那一層,深深吸了幾口氣。
那一層:有不少賣紀念品的攤子,我看到其中一個攤子由一個扁圓臉孔的少女在主持,我向她走了過去,問:「爾子小姐?」
那少女向我望來,她還未曾回答,在她的身後,有一個中年日本婦女,本來正彎著身在整理雜物,這時陡然挺直身子。
她雖然背著我,但是就憑她這一下動作;我已經認出她是白素!
直到這時候,那扁圓面孔的少女才道:「是啊,先生,有什麼事?」
我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爾子小姐,沒有你的事了。」
這時,白素也轉過身來,我真沒有法子不佩服她,她染白了頭髮,有著精妙的化裝,看起來十足是一個普通的中年日本婦女。這樣的形象,走在馬路上,絕不會有人加以特別注意。她不但化裝精妙,而且神態也十足,只是當她轉過身,向我望來,再精妙的化裝,也掩不住她看到了我之後內心的那種極度的喜悅。
爾子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白素,神情有點訝異,白素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爾子點了點頭,白索已從攤子後面,繞了出來,來到我的身邊。我和她在那天晚上分開之後,直到現在才又見面,而在分開的那段日子之中,又發生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真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對她講。
所以,她一來到我身邊,我馬上伸手去握她的手。但白素卻立時縮了縮手道:「跟著我,保持距離。」
我四面看了一下,絕沒有人注意我們,我道:「你扮得那麼妙,誰能認得你。」
白素瞪了我一眼:」可是你卻是個目標。」
我苦笑了一下,知道白素的話有理,但是有一句話,我還是非立即講給她聽不可,我眼望著他處:「關於那三個目擊你行兇的證人,我已知道他們為要這樣說。」
對我那麼重要的一句話,白素竟然像是全然沒有興趣,只是向前走去,我忙跟在她後面,同時記著她的話:「保持距離。」
對我這種性子急的人來說,接下來的大半小時,真是難過之至。
我跟著白素,擠上了地下鐵路的車卡,又跟著她下了車,在人頭洶湧的地下鐵路中走了出來,走子大約十分鐘,才來到了一條相當僻靜的街道上,跟著她上了樓,進了一個居住單位。我拉住了她的手,白素歎了一聲:」你終於來了。」
我感到委屈,叫了起來:「我不是第一次來、我上次想劫持精神病院的院長,把你救出去。」
白素輕輕在我身上靠了一下:「這裡是爾子的住所,她是時造芳子最好的朋友。」
我摟住了她,急不及待地把我所想到的,我和梁若水的見解,加上陳島的理論,一口氣講了出來。我講得十分急,而且凌亂,我相信我的這番敘述,世上除了白素之外,沒有人可以聽得懂。
白素用心聽著,我說到一半,她輕輕推著我坐下,她坐在我對面,我仍然緊握著她的手。這番相遇,劫後重逢,令得我感到十分緊張。
等到我的話告了一個段落,自素才道:「是的,和我的設想一樣,不過你的說法更具體。」
我忙道:「我一直不相信那三個證人的鬼話。」
白素沉思著:「那三個證人並不是說謊,我相信他們真的看到我推人下樓。」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但是我仍然忍不住問:「當時你在——」
白素緩緩地搖了搖頭,現出了很難過的神情:「當時我只是坐著,一動也沒有動,張強忽然跳了起來,衝向窗民撞破了玻璃,跳了下去,等我定過神來,發現房間中有酒店人員在,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立即離去。」
我吸了一口氣,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是什麼導致張強發生意外的?」
白素並沒有立時回答,只蹩著眉在想,過了兩三分鐘,白素才道:「那天晚上,張強來找我,你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感到很難過:「是的,那是我不好,不然的話,他可能不會——」
白素搖著頭道:「不,我相信結果一樣。」
我苦笑了一下:「你們在日本大部分過程我已經知道,張強來找你是為了什麼,我也知道了。你在車中向我做的那個手勢,我直到見了時造旨人之後才明白。」
白素瞪了一下:「早知道你那麼笨,我會不顧一切停下車來告訴你。」
我分辯道:「這怎能怪我笨?一個人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這種事,就算你說了,我也不容易明白。」
白素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道:「我們一到,就到時造的家去,以為芳子在。但芳子去看她的哥哥,於是我們就偷進了他的屋子,找到了那疊相片,那是完全空白的相片,當時,我們的心中,真是疑惑極了。時造向張強詳細說過他進入尾杉住所的情形,怎麼最重要的相片會是一片空白呢?」
白素敘述著當時的經過,我緊張聽著。
在時造旨人的小房間中,張強大聲說:「不是這一疊,我們再找。」
白素打開了和相片放在一起的,一張折起的紙:「你看看,這是芳子寫的:哥哥說這些相片十分重要,可是連底片拿回來了,沖洗店說絕對不可能弄錯,相片只是一片空白。唉,哥哥的精神有點恍惚,難道他失去了記憶?」
白素道:「這就是時造所說的相片,不用再找了。」
張強極度懊喪:「難怪衛先生連聽都不肯聽我說,我竟然相信了一個瘋子的話,真要命。」
白素卻和張強的想法不一樣:「張先生,你是無緣無故相信了一個瘋子的話?」
張強苦笑了一下:「當然不是無緣無故,可是……可是你看看,這些相片,什麼一屋子的精密儀器,什麼這些儀器令得尾杉可以知道他人的思想,全是一片胡言。」
白素沉聲道:「時造在鏡中看不到自己,那表示有些存在的東西在他的眼中消失。反過來說不存在的東西,也就有可能在他的眼中出現。」
(白素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可能,她思路比我敏銳快捷多了。)
張強仍在憤然:「那又怎樣?尾杉的屋子中,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儀器。」
白素道:「是的,但是這豈不是更證明了,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他人產生錯覺。」
張強吸了一口氣,語意也平靜了許多:「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是一個醫生,以醫生的立場來說,我只承認那是病者個人的一種病變,而不是什麼外來力量的影響。」
白素道:「也許是,但是無論如何,總要到尾杉的住所去看一看。」
自素和張強,離開了時造的住所,他們決定先回酒店一下,因為白素覺得她走得很突然,她又知道我粗心大意,說不定會忘了開啟電話錄音機(果然是這樣),所以她要和我聯絡。
他們進入酒店大堂,是凌晨一時左右,酒店職員對警方的陳述是:「他們兩人才走進酒店大堂,那位女士就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轉身走了出去。」
「那位男士的神情看來十分興奮,一個人上了樓。」接下來的陳述有關白素的就是:「一直到清晨六時四十三分左右,才看到她又走進酒店,她手中提著一隻方形的紙盒。」
白素想到了什麼,才急急離去的?在她離去的這段時間——從凌晨一時到清晨六時四十分,這一段時間內,她幹了什麼?
白素和張強在回酒店途中,交換了不少意見,張強堅持要和白素一起到尾杉住所去,白素也沒有反對。在計程車快到酒店時,白素突然想起,尾杉三郎在精神病院中。
一個人如果掌握了能夠知道他人思想的力量,這個人怎麼會得精神病?這是在一個極大的疑點,可是從他居然想要扼死時造旨人的行動來看,他又的確像是一個瘋子。
自素把一點疑問,提了出來。
張強立時道:「一個人要裝病,十分困難,例如急性腸炎,就無法假裝,因為生理上的症狀,假裝不出,但是心理上的症狀、行為上的症狀,就十分容易假裝,所以裝成自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很容易,再精密的檢查,也難以發現真相。」
白素揚眉:「尾杉如果假裝瘋子,對他有什麼好處?」
張強悶哼了一聲:「也許更容易掩飾真相。」
說到這時候,車子已經到了酒店門口,一面下車,白素已經想到了她要做的事,她對張強說:「這樣說來,尾杉進入精神病院,只是一種掩飾,進入尾杉的住所,就十分危險。」
張強愕然,他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說危險,兩個人去豈不更好?」
白素笑道:「你沒有這種行動的經驗,我反倒要照顧你,這樣,你——」
他們說著,已經進入大堂。在凌晨一時的時候,酒店大堂中已十分靜,值班的職員看到有人走進來,會自然而然地把目光都集中在來人的身上。所以,白素把聲音壓低,而且講得極快:「你不必去了,你去打電話通知衛先生,請他立即趕來,我去尾杉的住所看一看。」
張強對我倒一直很有信心,一聽說白素要他打電話叫我來,他就十分興奮。
於是,白素就轉身走出酒店去,張強一個人上了樓。值夜的酒店職員看到的情形,就是那樣,他們也如實在告訴了警方。
奇怪的是,張強應該一上樓,立刻打電話給我。日本大酒店房間,都有國際直撥長途電話。
那天晚上,我在家裡,等候白素和我聯絡,心中焦急萬分。可是我並沒有接到任何電話。
張強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他忘記了?
當然是他一上樓,進了房間,就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使他不能打電話給我。然而那又是什麼意外呢?
白素離開了酒店,召了一輛計程車,來到了尾杉住所的附近下車。
白素看到了那座日本傳統式建築物,她先繞著圍牆,轉了一轉。夜已很深,四周極靜,向圍牆內望進去,黑沉沉地!一點光也沒有。
白素輕而易舉翻過圍牆,整座房子中顯然一個人也沒有,她先走進了一個客廳,然後,照著時造的敘述,來到了那個所謂密室的暗門之前。
本來,看到了那一疊相片是空白的,白素以為尾杉的住所之中,根本沒有什麼密室,一切都不過是時造自己以為有而已。
所以,當她看到了真有暗門,而且暗門應手推開,心中十分訝異:時造旨人並沒是全是幻覺,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切全是實在的。
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一定是這樣想的。白素稍為有點不同,她同時也想到:是不是自己也和時造一樣,進入了一個虛幻境地,把不存在的事,當作是一種存在?
不過她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也無法去分辯那暗門是不是真實的存在,因為她的確已推開了那暗門,而且,看到暗門之內,是一間密室。眼前一片漆。黑,密室中有點什麼,根本無法知道。白素先不進去,只是側著身子,靠在門口,然後,她用一隻小電筒,向裡面照了一下。
就著小電筒發出的光芒,向密室中看去,她也不禁呆了一呆。
密室比時造形容的更大,當然那應該大些,因為時造說,密室的四壁,全是各種儀器——他甚至還記得這種儀器的樣子,去問過別人那是什麼——但這時白素看得清清楚楚,密室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白素走了進去,那的確是一間密室,有著一種久被封閉的特殊氣味,什麼也沒有。可以想像,如果有人在這樣的密室之中,對著牆來拍照,那麼照片洗出來之後,當然是一片空白。
白素在這間全無一物的密室中,停留了大約半小時之久,仔細地在地板上、牆上檢查,看看是不是還有其他暗門。
結果是完全沒有,那只是一間空的密室。白素發現這間密室,有上佳的隔音設備,牆上鋪著相當厚、中間有孔的軟塑料隔音板,連地板也不例外。
白素站在密室的中間,她在想:一個人關在這樣隔音設備完善的密室中,一定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白素當時的設想是:尾杉是一個棋手,他有需要在寂靜中靜思。那麼,密室看來雖然怪,也可以解釋。
自素準備轉身走出密室,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
她可以肯定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白素甚至於可以進一步肯定,那兩個人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習慣上,在門外就會把鞋子脫掉,而那種腳步聲,分明是穿著鞋子走在地板上的聲音。
白素怔呆了十秒鐘,那可以說明突如其來的腳步聲給她的震驚如何這甚。她定過神來,腳步聲已近了很多。看來,兩個人,正向著密室來。白素閃到了密室的門邊,已經想好了三種應付的方法。這時,她完全鎮定下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大約到了離開她只有三四尺處。
白素聽得一個人在說話:「你看,我早就跟你說過,他不會在精神病院。」
另一個人的聲音比較低沉,但這時他的聲音在說話「尾杉,你在鬧什麼鬼?」
白素屏住了氣息,不出聲。那兩個人的英語,都有著濃重的歐洲大陸口音。來的兩個人是尾杉的朋友,歐洲人,白素只能知道這兩點。
這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仍向前走,已經到了密室的門口。
由於實在大黑暗,白素一點也看不清楚兩人的樣子,只是可以看到極其模糊的兩個人影,看來兩上人的身形都相當高大。
這種「看到」的情形,其實不如說是「感到」有兩個人來到了身前更恰當。
那兩個人顯然也感到有人就在近前,一個問:「尾杉,是你麼?」
在這樣的情形下,白素無法再不出聲了,她壓低了喉嚨,發出了一個含糊不清的回答。那個人「哼」地一聲:」你越來越神秘了,這是你要的東西,我們帶來了。」
當那人這樣說的時候,白素感到那人將一樣東西,放到了地上。另一個人道:「尾杉,你不斷要這種資料,究竟有什麼用?」
白素又壓低了喉嚨,含糊地應了一聲,那兩個人一起發出一種不滿意的聲音,一個道:「希望你仍和上幾次一樣,迅速履行你的諾言。」
白素的心中,迅速地轉著念:這兩個歐洲人,是送一些什麼資料來給尾杉的,而且尾杉也答應不知用什麼條件去交換這種資料。
至於尾杉要了這種資料來作什麼用途,連送資料來的兩個人都不知道。
白素緩緩吸了一口氣,學足了日本人講英語的那種腔調:「當然,你們放心好了。」
那兩個人停了一下,在感覺上,他們像是已經轉過了身去,向外走去,他們的腳步聲,在漸漸遠去。
她按亮了小電筒,看到一個紙袋,放在地上。拾了起來,袋中好像放著一盒盒式錄音帶。
白素先把紙袋收好,也來不及打開來看裡面究竟是什麼,就忙跟了出去。
她來到大堂中,看到那兩個人,正從花園中走向門口,花園的門半開著。
白素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沒有想到門根本沒鎖著,而她剛才是跳牆進來的。
一等那兩個人出了花園,白素立時飛快地奔到門口,看到那兩人在門口站著。
這時候,白素可以看清楚那兩個人的相貌,兩上人都約莫三十上下年紀,是普通的歐洲人。
他們站在門口,看樣子是在等計程車,可是等了一會,並沒有車子經過。他們低聲商議了幾句,就向外走了開去,白素跟在兩人的後面。
街道上十分寂靜,偶然有計程車經過,全是載著搭客的,白素已經有了對付這兩個人的辦法,她加快了腳步,在那兩個人的身邊經過,裝出看起來像是喝醉了酒。那兩個人以後的一切行動,全都在白素的意料之中,一個先用蹩腳的日語,向白素打了一個招呼,在凌晨時分,他用的是「日安」。
白素的身子歪了一歪,那兩人忙來不及地來扶白素,一個道:「你說英語嗎?要不要幫助?」
兩個人搶著來扶白素,倒令白素省了一番手腳,在不到五秒鐘的時間內,白素已經把兩隻皮夾,取在手中,同時把兩個人推開,仍然腳步踉蹌地向前走,那兩個人一面叫著,一面追了過來。
不過,他們大失所望,因為一轉過了街角,就找不到白素。自然,當他們發覺自己的皮夾不見時的狼狽相,白素也看不到。
白素轉到了離尾杉住所附近的一個街角,到了街燈下,打開那兩個人的皮包來,找出了兩個人的身份證明文件,那兩個人從奧地利來,他們的身份是:安普蛾類研究所的研究員。
一聽得白素說到這裡,那兩個人的身份,是維也納安普蛾類研究所的研究員,我整個人直跳了起來,發出了一下怪叫聲。
白素揚了揚眉:「很奇怪,也很湊巧,是不是?」
我呆了片刻,重新又坐了下來,瞪著白素:「我真佩服你,剛我向你提到過陳島,也提及他是安普蛾類研究所的主持人,你竟然一點也沒有訝異的神情,也不打斷我的話,告訴我你曾遇到過兩個研究所的人。」
白素笑了一下:「我有過訝異的神情,不過你沒有注意,我當然不會打斷你的話,你的敘述,已經夠凌亂了,我如果一打斷,一插言,就算你再說得下去,我也無法聽得明白。」
我給白素說得啼笑皆非。白素道:「這個什麼蛾類研究所的名字,我從來也沒曾聽說過,我猜想那一定是他們作掩飾用的,一直到我聽你提到了陳島,才知道他們真是研究蛾類的生物學家。」
我忍不住問:「他們給尾杉的是什麼資料?」
我在問了一下之後,搖著頭:「尾杉是一個棋手,和蛾類研究所的人,會發生什麼關係。」
白素道:「當然可能有,那個研究所的主持人陳島,不是專程到日本看尾杉嗎?」
我搔著頭:「我相信他們純粹是私人友誼的關係。」
白素對我的活,沒有表示意見,只是道:「我檢查了那兩個人的皮夾中所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