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大了眼睛——並不是我不同意他的話,而是覺得他說了等於沒有說。
鐵天音急速地來回走動,可以看得出,他想到了什麼,可是卻又抓不住中心,所以十分著急,他轉了足有三分鐘,才又重複了剛才的話一遍。
然後,他又打起轉來,忽然又站定,大聲道:「假設圈套置於很久之前,那時,人還是原始人。」
鐵天音顯然是想把事情在只有很少數據的情形下,作一個全面性的假設。一般來說,這樣做,吃力不討好,但對於分析能力特強的人來說,自然是例外。
所以,我向他笑了一下,鼓勵他說下去——在才一開始的時候,鐵天音多少還有點猶豫不決,但這時,則已充滿了信心。
他先用力揮了幾下手,才道:「我的假設,請用最簡單的方法去接受,別在邏輯上糾纏,不然,會越來越糊塗,不能理解。」
我向他作了一個「請說」的手勢。
鐵天音又重複了一句:「假設它們在人類還是原始人的時候,就布下了圈套,目的是使未來世界出現,而結果,未來世界果然出現了,這說明了什麼?」
我回答得很快:「說明他們的計劃成功了。也就是說,他們的圈套成功了。」
鐵天音抿著嘴,用力點了一下頭:「這就是伊凡所說,『沒有人逃得出』的意思,因為人類的發展,完全是依照它們布下的圈套在進行。」
我皺起了眉,我已經隱約感到他想說什麼了。
鐵天音繼續道:「未來世界,是由機械人替代了人類,成為世界的主宰。而機械人不會自己產生,是由人類製造出來的,人類從原始人到懂得製造機械人,一直以為那是人類的進步,卻不知道已進入了圈套,正在不斷地自掘墳墓。」
鐵天音用十分低沉的聲音,語調也不急不緩,但也還可以顯示他心情的沉重。
我一面聽他的分析,一面心念電轉,知道我所想到的,和他的分析,已十分接近。
他深吸了一口氣,停了片刻:「人類從原始人開始「進步」,變成了文明人,開始的時候,自掘墳墓的行動還相當緩慢,到後來,卻越來越快——記得一句對近六十年人類進步的評語嗎?」
我點頭:「是,當美國宇宙飛船登陸月球時,科學界一致認為,人類近六十年的進步,比過去六千年更多。因為從有正式紀錄的第一次飛行,到人踏足月球,只不過花了六十年的時間。」
鐵天音不勝感慨:「科學文明的進步速度,以幾何級數在加速,終於,未來世界出現了,一切都依照圈套的安排進行。試想,最初,當人類還是原始人的時候,未來世界的主宰,安排了什麼樣的圈套,才能達到目的?」
他望向我,我也望向他。
我們互望了好一會,才同時開口,聲音都高亢得有點異樣:「智能。它們給了原始人……智能,引誘人類走進發展文明的圈套。」
在我們這樣說了之後,鐵天音氣息急促,說的話也快了起來:「那是最原始的大圈套——原始人一有了智能,就開始發展文明,而各種各樣充滿了智能的文明,同時也附帶產生了各種各樣充滿了智能的罪惡,人類的各種大大小小的罪行,都是人類有了智能之後才產生的。」
他說到這裡,神情變得十分激動,甚至連臉色也變得青白。
我和他的想法一樣,可是由於長期的文化背景影響,所以想到的略有不同。
他胸脯起伏,雙手握著拳:「未來世界主宰,布下的圈套,就是在伊甸園之中,蛇所做的事。上帝不讓人類去碰禁果,可是蛇卻引誘了人類。」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一字一停地道:「他們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
我知道那是基督教聖經上的句子,鐵天音又道:「眼睛明亮了,就是有了智能,也就是踏進了圈套。」
我緩緩點頭,一字一停地念:「絕望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鐵天音點頭,表示他明白我念的,是老子《道德經》中的句子。
我道:「聖、智、仁、義、巧、利,全是人類有了智能之後的產物,也不是全人類個個都進了圈套的,至少李耳先生,就早看穿了那是一個圈套,可惜沒有人聽他的,或是入迷途太深,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鐵天音大是感歎:「故絕望棄智,大盜乃止——莊周先生也明白,明白人類的行為非徹底在根本觀念上予以改變不可,但是,少數人的覺醒,畢竟敵不過精心布下的圈套,人人洶湧地向圈套中擠進去,各的圈套,利的圈套,權的圈套,智的圈套,進步文明的圈套,科學飛速發展的圈套——」
他略停了一停,我接了上去:「流芳百世的圈套,想君臨天下的圈套,唯我獨尊的圈套,無窮盡追求的圈套,大大小小,一個套一個,最後,人類就到了被毀滅的境地,機械人主宰了一切。」
鐵天音一攤手:「就是這樣。」
我吞了一口口水:「所以,陶格夫人臨死之前,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頭,她指的是腦,一切人類的智能,皆從腦部產生。」
鐵天音又重複了一句:「就是這樣。」
我受了他的感染,也在心中說,就是這樣:人類在有了智能之後的一切發展,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人類互相殘殺,普通智能的人受到超級智能的人役使,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而超級智能者也一樣,他們的命運,也早受圈套所控制,看看人類歷史上的偉人智者,他們的行為,簡直愚蠢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就是這樣,可以說全人類都不能避免,就算看出了這是個圈套的人,也不能避免。
想到這裡,我不禁苦笑。陶格的一家人知道了這一點,想告訴我這件事,我就算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
全人類進入了大圈套,如果是才開始,或許還有得救。而現在,人類文明已開始了六千年,要人類「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就像是人墮進了浮沙之中。才開始或者還可以獲救。到如今,不但已經沒頂,而且還陷下去了幾千尺,怎麼還能脫身而出?
鐵天音想到的,一定和我相同,這可以在他那種古里古怪的神情上看出來——人所面對的事,如果是有可能做得到的,那就會咬緊牙關,下定決心去做。如果是明知絕無可能做得到的,就根本不會去做,雖然無可奈何,但也有異樣的輕鬆。
這時,我和鐵天音,都非常相信我們的分析,但是也明確知道,絕非我們的力量能挽回!
所以,我們在互望了一回之後,就不約而同,都「哈哈」大笑了起來。呆了好一會,鐵天音又道:「整個人類的文明大進步,是一個大圈套,而每一個人一生短暫的生命,是小圈套,沒有什麼人可以脫得出,反倒是既愚且魯的人」會有希望,聰明人,智能者,都無可避免地在圈套之中打滾,罕有能滾出來的——」
他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一停,有點像喃喃自語:「像我父親那樣,算不算是從圈套之中滾了出來呢?」
他向我望來,我卻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他父親鐵大將軍,曾經手執兵符,統率雄師百萬,威名赫赫,權勢無限,可以說是人類中出類拔茭的人物,為眾人所欽仰,但是結果又如何呢?結果是,隱居在人所不知的小鄉村之中,度其餘年!
我想了一會,緩緩搖頭:「像令尊這樣的情形,大多數會遁入空門,據說,當年縱橫天下,斷送了大明江山的李闖王,也以當和尚告終。」
鐵天音苦笑:「他倒沒有想到這一點,可是真正看透了性情,倒是真的。」
我長歎一聲,沒有說什麼,因為我不信鐵大將軍真的「看破世情」——我也根本不相信在全人類之中,時至今日,還會有真正看破性情的人在。舉我自己為例,道理我全懂,而且懂得十分透徹,可是我就做不到真正的看破世情,非但看不破,而且還熱中得很,積極參與,享受人生,離看破性情,差之遠矣。
當下,我們又說了一會,我拍著鐵天音的肩頭:「我要到苗疆了,溫寶裕那邊,你多照應他一點。」
鐵天音笑:「好,可是陶大富豪那裡,你要去打一個招呼,不然,溫媽媽心血來潮,找上門去,可就拆穿西洋鏡了。」
我答應,花了十分鐘,就辦妥了這件事,鐵天音送我到機場,到分手時,我又道:「你熊和原振俠醫生在同一個醫院,真是幸事。」
鐵天音笑:「這位原醫生,是世界上最不務正業的醫生,我到醫院工作已經大半年了,竟連一面也未曾見過他。」
我也感到好奇,像原振俠醫生那樣,上天入地,算是逍遙自在之至的了,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也一直在圈套中打轉呢?
我忽然又想到:我呢?我自己又知道不知道?而且更主要的是:知道了又怎麼樣?有什麼方法脫身?即使不想全人類脫身,只求自己脫身,能不能做得到?
在航程中,我不斷在想著這些問題,神思恍惚,也自然沒有結論。
到了那個小機場,我見到了白素,由當值警官陳耳陪著她,看來愁眉不展,悶悶不樂,那架直升機,就停在機場那一角。
我急步奔向她,她也迎了過來,兩人相擁著,我不知有多少話要向她說,她看來也有很多話要對我說,但兩人都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好一會,我才道:「小人兒呢?」
對女兒,仍然沿用當年的叫法,白素聞言,長歎了一聲:「她不肯跟來。」
那時,我們仍然擁在一起,我只感到,白素全身乏力地依在我的身上,從她的聲音、神態來看,她實在是疲倦之極——我從來也不知道,她竟然也會如此疲累。
那使我感到十分難過,因為不論是為了什麼,都不值得她這樣心力交瘁地去應付,不值得!-
那之間,我百感交集,最主要的,自然是對白素的愛憐,我歎了一聲:「怎麼一回事,好像快樂已經遠遠離開了我們。」
白素垂著頭,我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不住抖動,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平靜:「誰說的,我……沒有……不快樂。」
我又歎了一聲,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平靜:「為了我們的小人兒?」
白素不出聲,也不否認。
我歎了第三聲:「你安排了一個計劃,要把另一個人完全納入你的計劃之中,這種行為,必然失敗。」
白素的聲音無奈之極:「可她是……我們的女兒。」
我提高了聲音:「誰也不行,就算你的女兒自小在你身邊長大的也不行,別說她是由猴子養大的。」
白素默然不語,我擁著她向直升機走去:「要安排人如何在計劃中生活,人做不到,只有未來世界的主宰才做得到,事實上,人類的所謂歷史文明的進化,就是一個計劃,一個圈套。」
白素抬起頭來,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你又有了什麼奇怪的遭遇?」
她對我瞭解深切,知道我忽然有了這樣的議論,自然是有了新的經歷之故。
我略想了一想,在登上直升機之後,就開始把我的遭遇,向她說了一遍。
等到我把經過講完,直升機正在千山萬巒的上空飛行,白素看來,正在專心駕駛,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思潮起伏。過了一會,她才道:「這一切,只不過是你和一個小朋友,根據少量數據而作出的大膽假設。」
我點頭:「是,我們所得的數據極少,也不知道未來世界發生了什麼問題,使小機械人死亡和失去了它們對陶格一家的控制。但是陶格一家所透露的訊息,已足可以作出假設。」
白素又靜了片刻:「事實上,我很佩服你們所作出的假設,也可以投贊成票。」
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兩下,表示我的欣慰。
白素又道:「可是我卻看不出,這件事,和我們切身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我自然知道,白素所謂「切身問題」,是指我們對紅綾的態度問題。這一點,我在旅途上,已經想了好多遍,早已有了答案。
我道:「如果全人類都進了早已安排好的圈套,一切的行為都在圈套之中進行,那麼,我們的女兒紅綾,就是極少數,能夠脫出圈套的人之一,因為她自小就和人類社會完全隔絕,我不知道這一點有什麼意義,或許,將來未來世界的解體崩潰,就靠這極少數未入圈套者的努力,如果她自己喜歡把自己納入人類生活的範疇之中,那沒有話說。既然她不喜歡,又何必非把她也拉進圈套來不可呢?」
我一向喜歡長話短說,但是這個「切身問題」,關係到了兩個和我關係最密切的人,我也不免長篇大論起來。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怎麼知道她不喜歡?」
我歎氣:「從你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來,你已經筋疲力盡了。告訴我,你們之間的關係,壞到了什麼程度?」
我一問,白素先是震動了一下,然後,神情黯然之極。這不禁令我大吃一驚,失聲道:「你們……不至於互不理睬了吧?」
白素聲音苦澀:「更糟。」
若不是身在直升機的機艙之中,我一定直跳了起來。我瞪大了眼,望著她,白素歎了一聲:「早幾天,她離開了藍家峒,和一群猴子,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來,卻遠遠看到我,就奔了開去,當真是望風而逃,我真的那麼可怕?」
白素的話,令我又是難過,又覺得好笑。
白素努力想把自己的女兒訓練成文明人,開始,紅綾由於好奇,也很有興趣,但顯然,白素的努力,很快就不被接受。
紅綾要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生活,不肯接受他人的安排,即使是親如母親的安排。
我正想說「由得她去吧」,白素接下來的話,真正令我大驚失色。
白素道:「這孩子,她縱躍如飛,要避開我,我哪裡追得上她?我想過了,把良辰美景找來,請她們兩人,不離左右看著她,不能由得她去野,老和猴子在一起。」
一點也不誇張,我聽了之後,冷汗直冒,雙手亂搖,一時之間,竟至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一會,才發出了一下嘶叫聲:「萬萬不可。由得她去。」
白素道:「她是人,總得過人的生活。」
我疾聲回答:「她是一個不在圈套中的人,沒有必要和別人一樣。」
白素的神情委曲之至:「良辰美景在那樣奇特的環境中長大,她們也知道到瑞士去求學。」
我說得十分緩慢:「如果你認識到人類一直在追求的一切,在歌頌的一切,都不是人的本性,都只是為了能在未來世界出現,都只是人類在自掘墳墓,那麼,你就會為我們的女兒慶幸,她會是陰謀詭計的倖存者。」
白素呆了片刻,這時,直升機在藍家峒的上空盤旋,並不下降。白素道:「你這種想法太古怪了,我實在無法接受得了。」
我攤開手:「沒人要你接受,只是要你不再做吃力不討好的事。相信我,紅綾很快樂,我們作為父母,何必要她到文明世界去爭名奪利,出人頭地?」
直升機陡然傾斜,迅速下降,不一會,就降落在藍家峒的空地上。
我才一探頭出機艙,就看到了奇景。我看到十二天官,圍成了一個圈子,把紅緩和兩隻銀猿,圍在中心,看樣子是不讓突圍。
紅綾和銀猿在包圍圈之中,左衝右突。十二天官各有非凡的技藝,只見人影縱橫,耀眼生花,雙方的勢子,都快疾無倫。
倏忽之間,只聽得紅綾一聲長笑,已和兩頭銀猿,三條身形,電也似疾掠出了三丈開外。
然後,陡然收勢,二猿一人,摟作一團,不但紅綾在哈哈大笑,連兩頭銀猿,也在發出類似人笑的「咯咯」聲,令人駭異。
我早就看出,十二天官的身法雖然快,而且合圍之時,還大有陣勢,但是也圍不住紅綾,紅綾先不突出,只是在逗著好玩。
這時,看十二天官時,神情狼狽,很有幾個累得臉紅氣喘的。
白素在我的身邊,躍到了平地上,十二天官看到了她,都有尷尬的神情現出來——這種情形,一望而知,是白素離開的時候,曾要十二天官看住紅綾,可是結果是十二天官根本看不住紅綾。
我也一躍而下,只覺得高興莫名,和白素大有懊喪的神情,完全相反。我是真正感到高興,看到紅綾拍著手,又笑又叫的情形,我才知道什麼是天真爛漫,什麼是真正的快樂。她的快樂,渾然天生,完全不受任何羈絆,她的快樂,是肆無忌憚的,無拘無束的,這種境界,據稱要經過不知多麼辛苦的修為,才能達到目的,但紅綾卻早已獲得了。這豈不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心中高興,一面鼓著掌,一面向紅綾走去。這時,白素也走向紅綾,在又叫又跳的紅綾,一看到了白素,竟一下子就靜了下來,睜大著雙眼,雖然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動作,但是那種戒備之情,誰都可以看得出來。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心往下一沉,走近白素,低聲道:「看,你成了快樂的破壞者。」
白素不說什麼,站定了腳步,我也不向前去,只是向紅綾招手——因為她如果不想接近我,我也追她不上,她如果想接近我,自然會走向我。
紅綾遲疑了一下,慢慢向我走來,一面仍不住地望白素,大有忌憚之色。
我抓住了她的手,笑:「媽媽的功課太多?」
她立時大點其頭,口中咕咕發聲,我抓摸著她的頭髮:「看來,你還是一個野人。」
紅綾咧著嘴笑,我不禁感歎:「一個快樂的野人,比一個不快樂的皇帝更幸福!」
白素也上來握住了紅綾的手,看來她們之間的衝突,未至於不可開解,實在是白素對紅綾的要求,太不符合紅綾的本性了。
後來,我才知道白素要紅綾學的知識之多,實在令人吃驚,終於使紅綾叫出了:「這些知識都沒有用處,一點用處也沒有。」從此拒絕再學。
當天晚上,我、白素、紅綾和那兩頭銀猿,在溶溶的月色之下,紅綾已經睡著了,白素道:「我要把她帶到文明社會去。」
她說這話的時候,堅決之至,顯得毫無商量的餘地。
我想了一想:「好,但是以一年為期,如果她不喜歡文明社會,要回來,就要由得她。」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揚起掌來,我們兩人,就擊掌為誓。
大家當然可以想得到,紅綾到了文明社會,會生出什麼事來——當時,我也以為我可以想得到。可是結果,我所想到的,根本不對,也就等於,我什麼也想不到。
當然,那是另外幾個故事了。
而且,在紅綾去到文明社會之後,在苗疆,又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是另一個離奇的故事——會按照事情發生的次序來敘述。
我在藍家峒三天,實在不捨得離開,紅綾雖然抗拒學習,但是她天資聰穎,過目不忘,懂得的東西,當真不少,在我要白素和我一起到德國去時,白素不肯,她道:「我保證不再要她做她不願做的事,用你的話,把她和全人類分開來,只有她一個人不在圈套之內。」
白素的話,多少仍有點負氣,但她已經作出了這樣的承諾,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而且,我也沒有理由不相信白素的承諾,雖然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有好幾次並不直視我,像是有意在規避我的視線——這種情形,使我知道她必然另有一些話,未曾向我說出來。
我當然可以向她追問,但是一來,人與人之間,要是一方面有話不說,而要有勞另一方追問,那是人際關係之中最無趣的一環,我不會那麼做。
二來,白素算是已對我作了最大的讓步,這已是她的性格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同時,在苗疆的三天,我十分感慨,我和紅綾之間,本來就只有血緣的關係,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建立起正常的父女關係。白素總算努力使她對父親這種生物,有了基本的認識。而我也沒有硬要她做不願做的事,所以她看到我,還不至於要躲避。但是我自己心中明自,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絕不如那兩頭銀猿之中的公猿。
我自認生性豁達,能把多年不見的女兒在這樣的情形找回來,已經心滿意足,不會去強求其它,令我感慨萬千的是,我和白素之間,卻因此生出了一層無形的隔膜。
我們都知道,雙方都十分努力,想打破這層隔膜,可是任何的努力,看來卻又如此軟弱無力。
我們並不放棄努力,可是對這種情形,卻又無可奈何。我曾在一個晚上,向紅綾提到文明社會中的一些生活情形,紅綾睜大了眼,聽得十分用心。
她有一項相當特異的本領,能把她腦中所產生的印象,十分精確地畫出來。
這使我們之間的交談,變得十分有趣,譬如我向她說汽車,先是通過語言,使她明白汽車的外形,她就根據自己的領會,把汽車畫出來——她第一次畫出來的汽車,十足是一隻烏龜。
白素在一旁看我們談話,也興趣盎然,可是不久,問題就來了。
在紅綾對文明社會中的一切事物有了初步認識之後(她畫出來的摩天大廈,具有聳天峭壁的氣勢,很可以供建築師參考),她忽然發起愁來,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兩頭銀猿在不遠處蹲著,一聽呼叫,立時疾竄過來,在她的身邊蹲下。
紅綾摟住了她們,我一看到這種情形,首先想到的是良辰美景這一對雙生女,因為銀猿剛才,在掠過來的時候,身形快絕,眼前一花,兩道銀虹過處,她們就來到了近前,所以我想到了行動也快絕的良辰美景,看她們行動,很多時候,也只是紅影一閃。
生物的進化過程中,有遺傳因子突發的「返祖現象」,良辰美景的輕功,練到了這種出神入化的地步,是不是基於她們具有的猿猴因子突發的結果?
如果承認人是由猿猴進化而來的,這種假設就可以成立,同時也可以說明,何以有些人怎麼練,也練不出什麼輕功來,而有的人,就容易成功,用傳統的術語來說,是有的人「根骨好」、「資質天生」,那還不就是遺傳因子在起作用?
我一下子從銀猿到了紅綾的身邊,就想到了那麼多,自然興致勃勃,也就沒有注意白素的神情,就向紅綾介紹起良辰美景來。
紅綾也聽得十分有趣,聽了一會之後,她忽然面有憂色,道:「我到……大城市去,還不要緊,我會講話,可是它們怎麼辦?」
我一時之間,還未曾意會紅綾這樣說是什麼意思,白素已疾聲道:「它們不會去,在文明社會,沒有人到哪裡都帶著兩隻——」
我在白素一開口時,就向她望去,只見她的臉色,難看之極,我連忙握住了她的手,感到她手冰涼,我又伸手掩向她的口,因為我知道,她對那兩頭銀猿,不會有什麼好聽的稱呼,多半是「猴子」、「猢猻」之類,雖然紅綾未必明白含義,但白素的神情已極度不滿,紅綾一定可以覺察得到的。
白素被我掩住了口,她也沒有再說下去,可是面色仍然難看,那是我以前未曾見過的情景。
而紅綾也低下了頭,不再說話,可是她雙臂卻把兩頭銀猿摟得更緊,用行動來表示抗議。
於是,剛才興高采烈的情緒,一下子就沉寂了下來。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我伸手在紅綾的頭上輕拍了兩下,站起身,和白素一起走了開去。
白素默然無語,走出了十來步,再去看紅綾時,她已和銀猿在一起翻觔斗了。
我向紅綾一指:「看,煩惱全是人自找的,像她那樣,自由自在,多快樂。」
白素聲音平淡:「如果允許她帶了兩頭猿猴到城市去,那才真是自尋煩惱。」
我本來想說「她帶到城市去,才是真正的自尋煩惱」,可是這句話,在我喉際打了一個滾,就嚥了下去,因為如果說了出來,白素必然不同意,這就演變為吵架了——我和白素,有不同的意見,但絕不願吵架。
白素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在腹誹什麼?」
我忙道:「不敢。不敢。」
白素忽然長歎,我明白她的意思是:「不會」才好,「不敢」,還是腹誹了。
我自然也只好苦笑。
等到我要離開時,我真想拉白素一起走,可是我還未曾提出,白素已經把話說在頭裡:「我要留在這裡。」
她的神情,告訴我她心中在想些什麼,我又把一句話在舌頭下打了一個轉,沒有說出來,那句話是:何必和兩頭猴子去爭。
白素駕著直升機,送我到可以通向外面世界的機場,反正我隨時可來,而且,直升機上的通訊設備也可以使我們經常聯絡,所以說不上有離愁。但是。當我下機之前,我和白素互望著,雙方都分明有話要說,但又不知如何說才好。
過了一會,白素才道:「你先說。」
我雙手一攤:「我要說的,我認為我已全說了。」
白素低下頭一會,才道:「我還有一些話沒有說,那是關於我將會去做的一些事。」
我皺著眉:「和我的意見有強烈的衝突?」
白素側著頭:「和紅綾有關,但是和你的意見,沒有衝突。」
我望著她,想弄明白她究竟是在打什麼啞謎。可是她避開了我的眼光。
我無法設想她要做些什麼,明知問了也沒有用,我試探著問:「不需要我參加?」
白素拒絕得斬釘截鐵:「不需要。」
我只好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本來我還想告訴她,如果溫寶裕的處境沒有改善,可能會把他窩藏到藍家峒來,但繼而一想,白素已經夠煩的了,何必再增添她的煩惱,所以也就沒有說——這就是所謂「無形的隔膜」了。
後來,白素照她的意思行事,當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她行事所導致的結果,就算是她自己,也未曾料得到。當然,如果那時,她就告訴了我,她將會怎麼做,我非但一定反對,而且會加以破壞。
以後發生的事,以後自然會敘述。
和白素分手之後,又是一連串的飛行,在旅程中,我思考的自然是人類文明的發展過程——還是我和鐵天音所作出的假設。
未來世界的出現,是人類的絕路,照說,人類若真有智能,不應該走向絕路。可是歷史事實。現在所發生的事,和可見將來的趨勢,卻都證明,人類正大踏步,勇敢洶湧地邁向絕路。
那不是具有高度智能生物的作為,所以,人類的「智能」來源,不但曖昧,簡直可疑。
圈套!
在德國萊茵河邊的一個村莊中,我找到了童年好友鐵旦,兩個人並坐在一個小湖邊上垂釣——目的是找一個幽靜優美的環境閒談。
我把我在旅程中所想到的結論告訴他,他坐在輪椅上,半晌不語,只是望著粼粼的湖水。
我們分別雖久,可是我的經歷,他知道很多。他的經歷,更是舉世皆知,所以免去了介紹多年來的生活情形,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訴說自己的感想。
過了好一會,直到已有魚上鉤了,他才輕輕提了釣桿一下:「魚被魚餌引誘得上釣,和人類被一些餌引進圈套,情形完全一樣。」
他雖然半身不遂,坐在輪椅上,而且頭髮也白了,可是我才一見他時,還是可以感得出他馳騁沙場,統率大軍,在-林彈雨之中,衝鋒陷陣的那股氣概。
可是當他說那兩句話時,我卻感到他是一個疲倦透頂的人。
我安慰他:「你現在隱名埋姓,不問世事,可以說脫出圈套了。」
鐵大將軍一聲長歎:「我是死過來的人,當然容易看得透,可是也有很多人,到死都看不透的,這是一個矛盾:在圈套中的人,活得極起勁,名、利、權,都有爭奪的目標,所謂『有積極的人生意義』,而跨出了圈套的,生活就是剩下時間的消磨——那是好聽的說法,說得直接一些,就是等死。」
他的遭遇,使他有這樣的感歎,我並不同意:「像你這樣的情形,正好可以思考,把你想到的記錄下來,影響他人。」
鐵旦哈哈大笑:「想我做聖賢,別忘了絕聖棄智,人類才不受擺佈。」
我長歎一聲,他提起了釣桿,取下了魚,又拋進了湖水中,轉過頭來:「打電話給天音,這孩子,唉。」
我笑了起來:「這孩子很好,你完全不必為了他唉聲歎氣,我剛才還以為你真的脫出了圈套了。」
鐵旦自己也笑了起來。
和鐵天音通電話,我首先問:「那小女孩怎麼樣了?」
鐵天音聲音苦澀:「沒有起色,而溫寶裕也很難再躲下去了。」
我也只好苦笑,鐵天音卻又告訴了我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找到了陶格先生。」
我「啊」地一聲:「他……怎麼樣?」
鐵天音的回答,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艘遊艇在海面上把他救起,他還活著,我得到了訊息去看他,他說,他一定要見了你才會死。」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常言道: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陶格已經衰老到了這種程度,他怎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死亡時間?
我沒有立刻反應,鐵天音多半知道我在想什麼,他道:「陶格先生的情形有點怪,無論如何。你要盡快趕回來。他說,雖然他勉力堅持,但也不能堅持多久,我曾和苗疆聯絡,尊夫人說你到家父那裡去了。」
我吸了一口氣:「我才和令尊相會——」
鐵天音打斷了我的話頭:「請你和機場聯絡,盡快來,陶格有事要告訴你——他只肯告訴你。」
我歎了一聲:「好。」
和機場聯絡的結果,是兩小時之後,就有班機,於是,我和鐵大將軍的相聚,只好提前結束。先回到了他簡樸的居所,他斟了兩杯酒,一人一杯,他道:「看你這種趕來趕去的情形,就覺得——」
他頓了一頓,我問:「是感到可憐還是可笑?」
鐵口一舉起了杯,長吟:「莫思身外無窮事。」
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接了一句:「且盡生前有限杯。」
念著老杜的詩句,我們兩人都有無限的感慨。可是感慨還感慨,該什麼時候起飛的飛機,還是不會等人,我擁抱了這位退隱的大將軍一下,就匆匆告辭。
在機場,我又和鐵天音聯絡,告訴他我的行蹤,鐵天音也告訴我:「我通過關係,把陶格搬到我們的醫院來了,他虛弱之極,可是還活著。」
陶格還活著,這確然出人意表。到了目的地,下機不久,就見到了鐵天音,鐵天音雖然行事老練鎮定,可是這時。他也像是忍住了小便的孩子,在團團亂轉,而且不時跳動,見了我之後,拉著我就奔:「快!快!陶格隨時會死!」
他把車子駕得飛快,幸虧正當午夜,才能容他以這樣的速度趕到醫院去。
當他推開病房的門時,我搶步進去,看到床上的那個老人,和伊凡相比,實在很難分得出誰更老一些。
我一近床,他就睜開眼來,口唇顫動,說了一句話,聲音十分低,可是聽得清:「他們告訴我,你來了。」
我一時之間,也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覺得他說的話,我可以聽得懂,已經是上上大吉了。
我並不隱諱他快死的事實,所以催他:「你有什麼話,要快點說,你時間不多了。」
陶格點頭:「未來世界的主宰完了。」
未來世界完了。是怎麼完的?是他們在萬年之前布下的圈套有什麼漏洞,還是它們自己犯了什麼錯誤?
這都是我急於想知道的問題,可是我不認為他還有時間去敘述。所以我做著手勢:「你先說,它們為了未來世界的出現,布下了什麼圈套?」
陶格的答案一出口,我和鐵天音自然而然,揚掌互擊了一下。陶格說的是:「它們使人有智能——」
他說的,正是我和鐵天音的推論。不過,陶格繼續所說的,也還有我們沒有想到的情形。
他道:「它們在人類的遺傳密碼上做了手腳,使人類完全按照它們的安排發展,進化,並且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罪惡出現,不定期地有可以役使成千上萬人聽命的暴君產生,發動大大小小的戰爭,就像是編劇和導演,在盡心盡力炮製一部電影,務求這電影緊張刺激殘暴血腥色情曲折離奇古怪,好讓未來世界的主宰,在回顧人類的歷史中,得到高度的娛樂,看人類是如何地被擺佈,如何愚蠢,如何冥頑不靈,身在圈套之中,全然不知。」
陶格先生一口氣說到這裡,氣喘不已,我和鐵天音聽得目瞪口呆,全身透涼。
整個人類的命運,竟是如此悲慘,不但是未來世界倖存的一些人是玩具,根本整個人類的發展史,也是未來世界主宰的一種娛樂,難怪在人類的歷史上有那麼多荒誕得完全無從解釋的行為,原來那全是未來世界主宰愛看的情節。
我只能極無力地說了一句:「可是……它們也完了。」
陶格喘著氣:「它們完了,並不代表人重新成為世界的主宰……我把話說明了,衛斯理,你能盡力使人明白,有這樣的事實在?」
我緩緩搖著頭,表示我不能,我無能為力。
陶格長歎一聲,閉上了眼睛:「我去了,他們正在等我哩。」
這已是他第二次說到「他們」了。我疾聲問:「他們?他們是誰?」
陶格道:「伊凡、唐娜,和他們的媽媽……他們的靈魂在等我。」
我和鐵天音互望了一眼,雖然陶格的話,意外之至,但我還是有了極快的反應:「如果你和唐娜的靈魂有接觸,請她再進入那個女孩的腦部。」
陶格約有十秒鐘左右沒有回答,我又道:「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為你們找四個適合的身體,讓你們仍然可以做人。」
陶格笑了起來:「不必了,使人貪戀生命,甚至一個階段的生命結束之後,還要通過輪迴,再來一遍,好讓它們一遍又一遍地玩下去。不了,我們都不想再做人了。」
這個回答,又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我不禁駭然自問:「難道連輪迴這種情形,也屬於圈套的範圍?人在生,脫不出圈套,死了,靈魂也脫不出。」
這令人十分難以設想,我思緒紊亂,望著陶格。
陶格又隔了幾秒鐘,才道:「唐娜完全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她說,她不想和別人……不……別的靈魂去爭。」
我聽得莫名其妙:「什麼意思?」
陶格道:「已經有一組記憶組,進入了那小女孩的腦部——這是唐娜說的,她說,她也不想再有形體,所以就不嘗試了,她說,你能理解的。」
我不由自主,張大了口,還覺得我的呼吸困難。是的,我可以理解,陶格轉述唐娜所說的話,我聽得懂,有一個靈魂,已進入了陳安安的腦部。
也就是說,溫寶裕的難題解決了。
當時,只想到了這一點。而陶格在長長吁了一口氣之後,生命結束,鐵天音拉起床單,蓋住了他的臉。
鐵天音有事要處理,我心急去看溫寶裕,在走進大宅時,我忽然想起:進入了陳安安腦部的那一組記憶,本來是屬於誰的?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鬼魂,借了陳安安的身體還了陽?
這種情形不但詭異,而且可怕——那靈魂可能屬於一個千年老鬼,也可能屬於一個十惡不赦的歹徒,當然也會是厭世自盡的癡男女,或者是從不知哪一層地獄之中脫身而出的冤鬼。
當我推開了門時,我看到的情景是,溫寶裕神情欣喜,正在和陳安安說話,說的是:「我不理會你原來是什麼孤魂野鬼,你現在是一個叫陳安安的小女孩,有很好的家庭,會有許多人都夢想不到的生活,你要好好地做好你這個新的角色。」
陳安安眨著眼,溫寶裕說完了話,才轉過頭來看我,就在那一-間,我看到在陳安安的臉上,現出了一個狡詐陰森至極的神情,雖然那種神情,只是一閃而過,可是也使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溫寶裕沒有看到,他興奮得脹紅了臉,大聲道:「我一直在用我的方法招魂,原來並不困難,我想,扶乩和碟仙,都可以請到鬼魂,我一定也請得到的,果然,有了信心,就會成功,你看,我可以交差了。」
他手舞足蹈地說著,又拉了陳安安,來到了我的面前,陳安安十分柔順,看來是一個乖女孩。
可是,我忘不了剛才她現出的那種可怕的神情。
溫寶裕道:「看來她很聰明,我教她認識她的父母,教她適應她的新生活,她都能領會。」
我吸了一口氣,溫寶裕這小子,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當然,他可以向陳氏夫婦交代了。
那時,安安來到我的身前,叫了我一聲:「衛叔叔。」
我蹲了下來,盯著她看,她也回望著我,目光之中,有著小女孩不應有的鎮定。
我一字一頓地問她:「你是什麼人?」
她一字一頓回答我:「我是陳安安。」
我沒來由——不,大有來由地感到了一股寒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