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極好,斜陽餘暉在整個天空上,鋪上了一層艷紅色。半邊天,全是深淺不同的紅色魚鱗雲,美麗無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極目天際,先開口:「有魚鱗雲,明天會有風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邊,她的回應來得很快:「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她的話聽來有點傷感,她雖然有那樣令人驚駭的身份,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然屬於多愁善感這一型。
我轉過頭,向她看去--事實上,我除了欣賞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的眼光有時,甚至相當大膽。她雖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為每當我的目光變得大膽,她長長的睫毛就會顫動,牽動了我的心跳。
來到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來,她坐在我的身邊,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定不變的姿勢--不相信的話,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細觀察。
她約我到這裡來,可是她卻並不開口,只是耐心地把身邊的茅草拔起來,剝出它們的蕊,那是如牙籤大小的、軟軟白白的草蕊,她剝了十來根,放在手心,向我遞過來。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著,這種草蕊,會帶來一種清清淡淡的甜味。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進了自己的口中,也緩緩嚼著,然後,她的視線,停在自己的手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樹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來,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下的情景,我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驚異之感?她的臉頰為什麼紅了起來?只是由於晚霞的映照,還是別的原因?
那種驚異的感覺,漸漸在我的身體中擴大,形成了一種渴望,想和她親近,不單是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夠親到她的唇!
這種渴望,甚至化為了行動的力量,我徒然坐起身來,向她湊過去,她也正好在這時,抬起頭,向我望來,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剎間,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鼓勵我進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頭狂跳,整個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瞼,用聽來十分平靜的聲音問:「你在學武,是不是?」
我在敘述日後的經歷時,常用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簡化來說,就是「從小習武」。這是瞞不過祝香香的,因為她也必然是一個從小習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點驚訝,因為當我知道她的特殊身份之後,她對我說:「別問我有關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聽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為!」
現在,她這樣問我,算不算是不良行為呢?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直視著她。她吸了一口氣,神情十分認真:「帶我去見你師父!」
老實說,我極喜歡祝香香,也會盡一切可能答應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帶她去見我師父,這令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簡單,我的武術師父,是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氣:「我……我先把拜師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你!」
祝香香沒有反對,靜靜地等我說。
拜師的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家中的長輩告訴我,如果我喜歡習武,今天可以拜師。小孩子都喜歡習武,自然很快樂地答應。
那是一個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許多院落,有一些,是雖在屋中長大,但也從來未曾到過的。我就被兩個長輩,帶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院落中,推開門,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樣的大雪天,只穿著一件灰布罩衫,他站著不動,可是身上、頭上,卻又並無積雪,我一進去,他就轉身向我望來。他目光如電,我在一個吃驚間,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來。手臂被抓,奇痛徹骨--那種劇痛,一直想起來就發抖,所以,我一面發抖,一面對祝香香道:「你見他幹什麼?只怕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斷!」
祝香香分明也駭然,可是她還是堅持:「帶我去見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歎一聲,一躍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聲不出,跟在我的身後,為了不驚動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後的圍牆中翻進去,那時,滿天晚霞,已變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開了院落的門,就看到師父直挺挺地站在一叢竹子之前--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時之中花時間最多的行為,至少超過十小時。我曾問過家中的長輩,師父的行為何以如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責斥,只有一個堂叔,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訴我:這叫「傷心人別有懷抱」。當時年少,自然不明白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滄桑。
傍晚並不是我習武的時間,所以我一推門進去,師父就倏然轉過身來,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事先絕無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邊,師父一轉過身,自然也看到了她,兩個人才一看到對方,竟然同時,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極的叫聲,又各自伸手,向對方指了一指。
緊接著,祝香香一個轉身,奪門便逃,身法快捷無倫。任何人在這樣的驟變之中,都會不知道該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應敏捷,連想也沒有想,一個轉身,也撲出門,去追祝杳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圍牆,我緊跟著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飛奔,足足奔出了好幾里,連我也氣喘到胸口發疼,才在一株樹下停步,扶著樹喘氣。
我趕到她身旁,兩人除了喘氣之外,什麼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漸漸回復正常,我們才徒然發現,原來我們面對面,距離如此之近,鼻尖之間,相距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時屏住了吸吸,在這時,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點全然不知所措的神情,雙眼閃耀著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動也不動。一個十分自然的親吻,很快就可以完成,可是就在這時,她的手揚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劇烈的心跳,一定通過她的手心,傳給了她,所以她也震動了一下。
她口唇掀動,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聲音說了兩句話。我完全可以聽得懂她說的是甚麼,但還是無法相信。我實在想笑,但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而祝香香叫:「是真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開去。我沒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樹下站了多久,實在難以記憶了,只記得又推開那院落的門時,頭髮和身上都很濕,那是露水,午夜時分才會產生的自然現象。
師父仍然站在那叢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叫我習武,只是一聲不出。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經過,好像是一場怪不可言的夢,所以我也不出聲。
又過了好一會,師父才緩緩轉過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著實吃驚--師父的雙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這時,竟然完全沒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個照面後的那種怪異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會捱罵,而且還會被責打--如果是那樣,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師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時完全不知(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曾見過,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細的竹子,也沒有見他怎麼運動,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斷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駭然,這才知道我第一次貝他,我被他抓住了雙臂,奇痛徹骨,還算是好的,他可以輕而易舉,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個授業很嚴厲的師父,給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師也一樣),大多只是敬畏,我和師父的關係也是一樣,私下給師父取的外號是「鐵面人」,從來沒有見他笑過,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當然,幾個主要的長輩,應該知道,只是不肯說。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齡的孩子不少,他卻經過了一年的挑選,只挑中了我一個--他是在什麼情形之下進行挑選的,我也一無所知。
對於這樣一個身懷絕技,又神秘無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何況他和祝香香見面的情形,又如此怪異。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發落,他目光空洞,向著我,可是卻又像根本看不見我。過了好一會,他才十分緩慢地揮了揮手:「今晚不練了,明天再說!」
一時之間,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師之初,他就曾十分嚴厲地告誡,習武練功,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會停兩日三日,再也練不下去!
所以一聽得他那樣說,我呆了一呆,才道:「師父,我自己練!」
師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揮了揮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擾,就退了出來。
當晚我睡得不好,翻來覆去地想,明天怎麼問祝香香,她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原因」要見我師父,又何以見了師父會有這樣的怪現象。
想好了如何發問,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沒有上學。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學,我裝著不經意,向幾個女同學問她們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個知道她住在城東一帶。
縣城雖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東亂轉,一直到天深黑,也問不出所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順路,卻經過昨晚那棵樹,繞了幾個圈,這才回了家中,蒙頭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發生--當時,我只把發生的事,當成了一個夢,後來才知道可能有別的解釋。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種十分朦朧,記憶並不完整的情形下,又身處在那株樹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種等待的焦急,雙手握著拳,不住地在樹幹上敲打。
等的是其麼呢?隱隱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再清楚不過: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會來,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會來!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腳步,我向她迎上去,兩個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睛分外明亮,她的氣息有點急促,靠近之後,有極短暫的靜止。然後,就像果子成熟,離開了樹之後,必然落向地面那樣自然,我和她輕輕擁在一起。兩個初次和異性有這樣親密接觸的身子,都以同一頻率在發顫--由於頻率完全一致,所以當時,雙方都覺不出自己或對方的身子在發顫。
我們互相凝望,她精緻而嬌俏的臉龐,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叫人窒息,然後,由於臉和臉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近,看出來的情形,就有點朦朧,而我在這時,感到了她的氣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點兒,就令人全身舒暢的幽香,在這樣的情形下,尋求幽香的來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什麼叫騰雲駕霧?那時就是!
才一和她柔軟的、潤濕的雙唇相碰,人的其他感覺,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生物化學昨用,在腦部起了什麼樣的運作,只不過是唇和唇的接觸,怎麼會令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連萬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懷內,我並不感到她抱得我越來越緊,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壓得更緊,兩個人的氣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於是,更奇妙的事發生了,我們都微微張開了口,本來只是芳香的氣息,這時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感覺,軟滑和芳香的組合,滲入口中,傳遍全身,時間停頓,四周圍的一切消失,是真實但又是那麼不真實,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過,怎麼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經歷,但絕少像我那樣奇怪。因為當我的一切感覺,漸漸恢復正常之後,我發覺自己雙眼睜得極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樹下,也根本沒有祝香香柔軟嬌小的身子在我的懷中!
一場夢!可是我堅決搖頭,不承認那是夢,因為那種美麗的感覺太真實,不可能是夢。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夢」和「不是夢」的鬥爭糾纏時,門推開,師父進來,我想起錯過了練功的時間,一躍而起,師父望了我片刻,聲音有點啞:「我走了!」
他竟沒有多說一個字,轉身便出了門,我追出去,早已蹤影不見!
那是我武術的啟蒙師父,他是一個奇人,要寫他的故事,可以有許多許多,但這個故事並不是寫他。
天剛亮就到學校,祝香香仍沒上學。又在東城轉到了天黑,再在樹下等,不斷用拳打樹,使拳頭感到疼痛,以證明不是身在夢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沒有再出現。
一直到十天之後,我已似乎絕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學校出現。若不是眾多同學在,我一定如餓虎撲羊一樣,把她摟在懷中了!
她向老師解釋: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據她說,是那晚見了我師父之後,天沒亮就動身搭火車走的。我連問了幾次,日子時間沒有錯,足可證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樹下和她親熱,只是一場夢!
那令我沮喪之至,可是過了幾天,有一次我們單獨相處,忽然之間,我覺得可以化夢境為真實。但是當我們漸漸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複了那兩句話,使我不能再有行動。
她又幽幽歎了一聲,陡然之間,俏臉飛紅,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我……有一晚做了一個……像真經歷一樣的夢,和你……和你……」
她臉紅得像火燒,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聲問:「是你見了我師父之後的第二晚?」
她的頭垂得極低,但還是可以聽到她發出了「嗯」地一聲。
我感到一陣暈眩:這是什麼現象?兩個人,相隔遙遠,卻又同在一個「夢境」中相聚親熱。
衛斯理畢竟是衛斯理,連那麼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鬧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在我日後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設人的身體和靈魂的關係。
毫無疑問,樹下擁物的感覺如此真實。是我們的靈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經歷!
哦,對了,祝香香兩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讓我再接近時,所說的是什麼?
她說的是:「我……有丈夫……指腹為婚的。」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