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直到此際,才知道當日兩人隱藏在地窖之中,竟是藏身在一具空棺之中的!
白素皺眉:「沒有地道人口?」
良辰美景用力點頭。
白素道:「那一定是後來有人更改過,把入口堵死了!」
良辰美景神情仍然疑惑。我道:「那簡單,下去看一看就明白,就算堵死了,也可以把它挖出來。」
白素道:「當然要下去看個明白,但是那不是當務之急,現在要緊的是:我們要在這巨人身上,得到更多的資料,那才重要!」
堂一直在擔心到了今天結束的那最後一刻,那巨人會化為一股輕煙,不知去向,所以他對白素的說法,大表贊同:「是啊,為時無多了!」
白素向那巨人指了一指:「當時,他看到兩個活人進了棺木,覺得又可怕又稽,沒想到過了一會,看到了一陣白色的塵霧冒起之後,那兩個跨進棺木中的人,竟然沉沒在棺木之中了。」
白素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才道:「請注意,那全是他小時候的印象有塵霧冒起,我認為是通向暗道的門,久未曾開啟,驟而打開時所引起的。」
她望向各人,大家不出聲,因為都同意她的說法。白素又道:「至於『兩個人沉沒了』,那自然是兩個人已打開了通向暗道之門,進入了暗道之中。」
我點頭:『應該是如此。」
白素繼續:「他和那長老等了片刻,才見到屋主人又自棺木中冒了出來,向他們招了招手,長老就牽著他,向棺木走去。到了棺木邊上,長老命他也跨進棺木去,他心中雖然害怕,卻也不敢不從。他跨進了棺木中,身子向下一沉,才看清棺木是沒有底的,人已向下掉了下去,掉下去之後,他眼前一黑,就甚麼也看不到了。」
白素在說那巨人兒時的遭遇,也就是那巨人得了「雙程生命」的經過,所以各人都全神貫注,聽得很是用心。
白素又向那巨人作了片刻交談,才道:「從那一刻起,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在一團漆黑之中。對一個聾啞人來說,身處漆黑之中,惶恐比常人更甚,所以,他立時極度驚駭,以致有一些細節,在慌亂之中,不是記得很清楚了。」
良辰美景興致勃勃:「反正我們一定要把那地道找出來,記得到時帶照明設備就是。」
我想說,就算本來有一條地道在,要把它完全填死,也是很容易的事。但我心知這話一說出來,一定大大掃興,所以暫且不說。
白素已接著道:「他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向下滑,好在他感覺到,在他附近有人,他只知道在他身邊的人,不是長老,而是屋主人。他一直滑了相當久,才算止住,在那時,他被人握住了手,帶著他向前走,走了不久,又被人拖著,坐了下來。」
白素歎了一聲:「真可惜,他在黑暗之中,甚麼也看不到,又不能聽到甚麼。所以,他坐著的時候,發生了甚麼事,一點也不知道,只感到有一股大力,令他非坐著不可,他用盡氣力想站起來,可是卻做不到。終於,他又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拉了他一下,他向前跌出一步,身子的那股壓力也不見了。接著,他又被人拉著向前走。等到眼前一亮時,他已自棺木之中,被在棺木邊上的長老拉出來了,他這才知道,原來長老根本沒有下去過。」
我問道:「當時,他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起了甚麼變化?」
白素搖頭:「沒有,他在過了不久之後,也漸漸淡忘了這件事。一直等到那長老臨死,一方面把長老的高位傳給他,另一方面,也告訴了當年,他在黑暗之中,已經接受了『雙程生命』。他直到那時,也不知道甚麼是雙程生命,一直到那一天真的來——』
堂高舉起手來:「哪一天真正來到?」
白素一字一頓:「回程生命的第一天!」
一時之間,各人都靜了下來,因為人人都想知道,這種奇妙之旅,難以想像的生命形式,是如何開始,如何進行的。
白素想了片刻,才道:「他臨死時,是在一處人跡不到的荒山野嶺之中四巧堂中的人,幾乎全部都是避世的隱士,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目的是盡一切可能,避免和其他人接觸,他們在絕對靜默的世界中,悟出了一個道理:人是最可怕的生物,避之則吉,寧願和毒蛇猛獸為伍,來得好些。他們自己人之間,也只有不定期的聚會,偶然到人間,也多半只是為了可以遇到需要救助的聾啞人,助上一臂之力,或是見合緣的孩子,收養來成為四巧堂的人,對世事可以說絕不開竅。」
白素忽然像是把話題岔了開去,我幾次想要插口,都被她做手勢止住。
等她告一段落,我才道:「先說他回程生命第一天的情形。」
白素道:「你真性急。我先說明他臨死時的處境,也很重要,在他奄奄一息,生命將告終之時,他白知大限已到,快要死了。那時,在他身邊的,是幾隻在山中一直和他為伴的老猿猴,老猿猴有靈性,也知道他快要死了,所以圍在他的身邊,不斷把一些果子向他口中塞,希望他能吞食,但是他早已衰弱到連張開口的氣力都沒有了。他一直望著天,從下午到黃昏,一直到一鉤新月上升。」
白素的敘述,大是真切,只是對我這性急之人來說,卻有點急不及耐。
她接下去,總算說到了正題:「他感到生命在漸漸遠去,在那時候,他忽然對長老臨死時告訴他的那番話,有了深切的瞭解!」
我一直在疑惑,長老臨死時,就算是用四巧堂複雜無比,表達能力很強的手語,把有關「雙程生命」的事,告訴了那巨人,那巨人也應該無法弄得懂那是怎麼一回事。
別說是沒有受過教育,不通世務的一個啞人,就像我,算是見多識廣了吧,直到此際,也未能真正明白「雙程生命」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我沒有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怕打斷了白素的敘述。
直到白素說到這裡,我才「哦」了一聲,低聲道:「他到這時,心中才明白!」
白素道:「是,生命本身,奇妙之極,有許多事是根本不明白不瞭解的,可是生命的程序本身,卻仍然不變地、有規律地在進行,不會錯亂。人的生命更是如此,兒童和少年人青年人壯年人,根本無法想像死亡,因而對死亡產生極度的恐懼,但是一到了接近死亡的年齡,自然而然,就會明白死亡並不可怕,瞭解生命的終結,必然會來到。一句話:事到臨頭,就會明白。他那時的情形,就是如此!」
良辰美景道:「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白素道:「不,他知道自己會死,可是也知道,一死之後,去程生命結束,爻躺命也立時開始。他一直不明白甚麼叫雙程生命,也曾苦苦思索,不得要領,這時才豁然開朗,一下子就明白了。」
鎊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那是甚麼樣的一個情景。白素神情無可奈何,說明了她也不知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
那究竟是一種甚麼樣的感覺,甚麼樣的情形,當然只有身歷其境的那巨人才知道。
但是我敢說,就算那巨人不是聾啞人,他也必然無法說得清楚——還是那句老話:那不是人類的語言所能表達的,因為那種情形,根本不是人類生活中出現的事,當然無法用人類的語言形容。
我把這句老話又解釋了一次,以釋各人之疑。良辰美景顯得很是焦急:「他說不明白麼?總可以多少作一點……形容吧!」
白素道:「我問了他很多次了,他實在是說不出所以然來。」
良辰美景的神情,很是失望,忽然又道:「不要緊,反正地道就算填死了,也可以挖出來。」
我覺得她們的態度古怪——太熱中於想知道這「雙程生命」的奧秘了,似乎超出了僅僅是好奇心的範圍。
我忍不住問她們:「你們很想也有雙程生命?」
兩人怔了一怔,皺著眉,像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我心中陡地一動,想起了一些事來,我望著良辰美景,語重心長地道:「古今中外,多有人在發長生不老之夢的,不過我認為這雙程生命,和長生不老,全然是兩回事!」
良辰美景極是機伶,一下子就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知道我看穿了她們的心事。她們俏臉略紅了一紅,但是由於我和她們實在太熟,所以她們也沒有太多的不好意思,反倒坦然道:「雙程生命,至少使生命延長了一倍!」
我大搖其頭:「非也非也,不能混為一談。你們要弄清楚,雙程生命,並不是生命加倍,而是一來一回。這回程生命是甚麼樣的一種情形,不是親歷者,誰也不知道。但據我推測,滋味絕不會好。」
良辰美景不服:「你所據而云然?」
我其實也不知道這「回程生命」的滋味究竟如何,也只不過是想當然矣,良辰美景這一追問,倒使我至少想起了一點來。
我道:「只舉一點,就可見其餘了。這一點是:他在今天見到的人,遇到的事,都只是一天之間的事,過了今天,就永遠消失了。」
良辰美景瞪大了眼,神情古怪。事實上,我也一樣神情古怪,因為那幾句話,雖然出自我口,可是我也無法作進一步的解釋。
如果要我用一個實例,作具體說明,我也真不知從何說起!
偏偏良辰美景像是非要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不可,鍥而不捨地追問:「請你舉一個我們容易明白的實例,這才比較有說服力!」
我說了半天,原來她們竟認為我的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當真是豈有此理。
當下,我也不甘服輸,就悶哼了一聲:「聽著,很簡單,想一想,就可以有假設——」
我一面說,一面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指了指,表示要用腦去想,可是老實說,直到此際,我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但是,也就在那剎那之間,我靈光一閃,陡然想起了一個「實際些的例子」來。
我道:「譬如說,一個皇帝有了雙程生命——」
我在說到「一個皇帝」的時候,加重語氣,而且直視著她們。
良辰美景道:「好譬喻!」
我特意舉「一個皇帝」作例子,還是因為我看穿了她們的心意之故。
辜塹茫ū炸》那個故事嗎?
良辰美景和那故事中,那亞洲小柄的獨裁統治者,那一雙雙生子,必然關係有進一步的發展。她們想像「雙程生命」是生命的加倍,也必然是為那獨裁者兄弟著想,所以我一說「皇帝」,她們也就立刻心領神會。
我舉出了我的實例:「譬如說,一個皇帝,大權在握,為所欲為,以百姓為芻狗,以一己為天下——」
良辰美景叫了起來:「夠了,不需要大多的形容詞。」
我笑了一下:「為了加強這皇帝希望生命延長的意念,有必要介紹他比普通人更留戀生命的原因!」
良辰美景撇了撇嘴,沒有再說甚麼。
我道:「在這樣的情形下,皇帝一定想永遠活下去當他的皇帝,就算不能,生命可以延長一年半載,都是夢寐以求的事,何況雙程生命,聽起來像是生命可以延長一倍,自然更是吸引——吸引皇帝和擁護這皇帝的人。」
我老實不客氣地說出了「擁護這皇帝的人」這樣的話,自然有譴責良辰美景的意思在內。她們的神情委屈。白素在這時,為她們說話:「別太多不必要的話,你且舉你的例子。」
我就繼續:「假設皇帝的第一程生命,到了盡頭——別怪我說廢話,有些話狗撬擋豢傘T謔導是樾沃下,凡是皇帝到了生命的盡頭,必然出現你死我活,血肉橫飛的權力鬥爭。這個皇帝就算沒有這種事,一切風平浪靜,在萬民擁戴之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照我們現在的理解,在他死了之後的第二天,就立即開始了回程生命,是不是?」
鎊人都點了點頭。
我道:「為了確定起見,再向那巨人問一次。」
白素道:「好!」
她說著,就向那巨人「詢問」,巨人回答,白素道:「是!」
我又問:「回程生命的第一天,對他來說,有甚麼不同?」
白素又問,那巨人又答,白素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經開始了回程生命,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用力一揮手:「這就是了,因為他處於一個很是特殊的情形之下,他身處納揭傲耄除了猿猴之外,並沒有別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今天和明天,或今天和昨天,沒有甚麼不同,界限不是那麼清楚,因為日子總是那樣,平淡而沒有變化,大家是不是可以想像到這種日子是怎樣的?」
良辰美景輕咬著唇,不出聲。
堂道:「可以想像,別說一天,就算是一年,既然每一天都一樣,沒有變,自然也覺察不到會有甚麼變化。」
我道:「這就是了,那巨人是一個隱士,對他來說,回程生命一開始,沒有甚麼大變動,他甚至不會感到日子在倒退。可是,對一個皇帝來說,就大不相同了。」
我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加強語氣:「他有許多大臣,也有許多軍隊,有許多百姓,而一切屬於他權力範圍的人,卻進入了明天,永遠不會再相遇,他也就失去了一切,不再擁有了!」
我說完這一段,一揚眉:「明白了嗎?那不是生命的延長,而是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皺著眉:「還是很混淆,他……那皇帝,到了昨天,一天天倒退,可是總還有人在,他仍然可以主宰那些人。」
我吸了一口氣:「我已經聲明過,我也同樣勉力在舉一個例子,真正的情形怎樣,我也不確知道,想像中,皇帝治下的所有人,都和皇帝分道揚鑣,再沒有任何關係,另一些人為甚麼還要接受他的統治?皇帝變得甚麼也不是,只是一個擁有回程生命的人。」
良辰美景仍是一臉疑惑,我歎了一聲:「我已經盡力,再也不能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道:「我也沒有補充——本來是一件奇怪之極的事,愈說愈糊塗,真是古怪透頂。」
良辰美景仍然處於極度的疑惑之中,喃喃自語:「這回程生命,究竟是怎樣一種情形呢?」
我對她們的「執迷不悟」有點冒火,冷冷地道:「看來除了親歷其境之外,不會理解的了!」
良辰美景並不理會我的譏諷,反向我挑戰:「只要有可能,當然要親歷,難道你不想嗎?」
我的回答十分實在:「是,我不想——別看我這人好像是千奇百怪,但我有一樣好處,就是對於自己的生命形式,很是知足,不想改變。我不想做外星人,也不想自己有古怪的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很是認真:「那你……不準備深入探索這件事了?」
我道:「深入探索是一件事,投身進去改變生命的形式,又是一件事,不能煳一談。」
良辰美景這才不再出聲,這個額外生出來的問題,總算暫時告一段落。
我首先提出了實際問題:「他是不是還記得,他當日進去的是甚麼位置?」
白素道:「我問過他,他說記得。」
我大聲道:「那不必再等了,我們立刻就到地窖去,杷那地道找出來。」
白素道:「我在等小寶,我一到,就聯絡了他,他畢竟是屋子的主人,不等他來,似乎不便亂來。」
我剛想說「那有甚麼關係」,已聽到溫寶裕大呼小叫,衝了進來。他一進來,就四面張望,幾乎第一時間,視線就定在那巨人的身上。
他先是一怔,然後,大踏步走向前,來到那巨人的身前,向那巨人提了提手,做為行禮。
那巨人嘻著嘴,也伸手抱拳——俗稱「醋缽也似的大拳」,他那一雙「醋缽」,至少可以裝四公升的醋。
溫寶裕又疾聲問:「怎麼一回事?」
他問得很輕鬆,可是聽了他的問題,各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回答。
溫寶裕望向我,我也緩緩搖頭:「太複雜了,一面行動,一面說!」
溫寶裕間:「甚麼行動?」
我道:「到地窖去,可能要大動土木工程,這屋子的地窖之中,有一條地道,大有古怪。」
溫寶裕聽了,反應之強烈,從未曾有。他先是「哇」地一聲大叫,直跳了起來,接著,又殭屍也似,直上直下,連跳了三下,居然一下比一下更高。
看他的樣子,當真是興奮莫名。他跳的時候還在叫:「太好了!太好了!這屋子的地面部分,我還未曾全部發掘出來,居然地下也有秘密,太好了!太好了!」
他不知叫了多少聲「太好了」,已經轉身,向通向地窖的門走去。良辰美景緊跟在他的身邊,向溫寶裕道:「那巨人就在這屋子的地窖下面,得到了雙程生命,古怪之至。」
溫寶裕又叫了起來:「不得了,甚麼是雙程生命?」
良辰美景於是就向溫寶裕說甚麼是「雙程生命」。當然,她們也無法徹底說得明白,只是把那巨人是在回程生命之中的情形,大體說了一下而已。
這時,我和黃堂在中,白素和巨人在最後,溫寶裕一面不斷發出怪叫聲,一面頻頻回頭,看那巨人,神情訝異到了極點。
到了地窖的門口,溫寶裕雙手用力去推門,那是兩扇烏木大門,看起來沉重無比,上面還有許多閃亮的大銅鐵,氣派懾人。
把門推開,一股陰沉之氣,撲面而來。
那地窖我來過很多次,可是每一次來,都感到陰沉無比,令人生出一股寒意。我的好朋友齊白,一生與古墓為伍,最喜歡居住在古墓之中,真不知他是怎麼忍受古墓中那種陰沉的,甚麼時候有機會,倒要帶他來這個地窖一次。
地窖的四壁和地上,全由巨大的麻石塊鋪成,可見當日工程之巨。
在牆上,有不少油缸,都點著長明燈。那種半明不暗的燈頭,更照映得那一具一具漆得黑光閃閃的大棺木,陰森無比。
溫寶裕由於知道那些棺木之中,全是陳長青的祖先,所以陳長青在把巨宅給了他之後,雖然沒有特別吩咐,他也把這地窖打理得十分好,燈火不絕,棺木之上,纖塵不染,以示尊敬。
一進了地窖之後,大家都注視那巨人,只見他擠在一起的五官,不住地更往上一起擠,看來像是很激動,但實在難以明白他的真正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