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看得分明,水葒輕輕掙了幾下,未能掙脫陶啟泉的手,她一雙妙目,帶著疑問的神采,駐定了陶啟泉。小美人有這種神情,更是令人心醉。
我忙走過去,一拉陶啟泉:「來,給你看我在勒曼醫院交涉的結果。」
我一拉,倒是把陶啟泉拉出了一步,可是他仍然緊抓住水葒的手不入,以致連水葒也被拉出了一步。
我當然知道水葒身負絕頂武功,她要是穩住身子的話,我用力也未必拉得動她,而她居然跟著陶啟泉走出了這一步,可見這小鬼頭心中,也大有意思。
既然他們兩人,郎有情妾有意,那麼,我似乎也不必多事了!
我放開了手,陶啟泉經我一拉,也如夢初醒,放開了水葒的手,滿面通紅,向我望來。
我道:「水葒姑娘,是朱槿的小師妹!」
陶啟泉一聽,先是一怔,他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水葒的身份,可是他立時道:「很好!好極!」
一時之間,我也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然而,水葒的身體語言,卻告訴了我,她聽懂了陶啟泉的話。
只見她嬌軀半側,桃腮緋紅,似笑非似,似惱非惱地望向陶啟泉。陶啟泉更是色授魂予,竟張開了雙臂來,看這情勢,竟然是想就此把水葒擁入懷中!
水葒更是眉梢眼角,滿是風情。我大聲道:「好了,唱完『驚艷』,該說正事了!」
陶啟泉像是夢遊病患者一樣,但是他居然可以聽到我的話,他的視線仍然盯在水葒身上,道:「正事?自然,那是天下第一正事,除此之外,再無大事!」
我又好氣又好笑:「只聽得古人說『除死無大事』的,你如今是什麼意思?」
陶啟泉竟然道:「死算什麼!」
這時,他雖然是在和我一問一答,可是事實上,他和水葒之間,已不知交換了多少眼神,也不知已傳遞、交換了多少訊息。
這種情狀,真是歎為觀止,陶啟泉此時的情景,倒叫人想起《鹿鼎記》之中,韋小寶乍見阿珂時,心中大叫「我要死了」的情景。可知無論是成功人士,還是無賴流氓,只要是男性,忽然遇見了自己的夢中異性,反應都是一樣的。
這時,其餘人也全看出陶啟泉和水葒之間那種如同觸電一樣的情景來了,大亨是朱槿本是「夙世情緣」,自然感同身受,他們兩人,自然而然,輕擁在一起。
我向紅綾看去,只見她睜大了眼,望著水葒,神情略有所思。
男女之情,乃人之天性,紅綾雖然當了那麼多年野人,但天性猶存,我也不知她此時正在想些什麼。
我看到這種情形,索性不再理會,看陶啟泉還有什麼惡形惡狀做出來。
陶啟泉向水葒走去,到了水葒面前,他忽然正常了起來,竟然彬彬有禮道:「水葒小姐,幸會!幸會!」
水葒抿嘴一笑,紅綾大笑了起來:「陶叔叔,剛才已經幸會過了,怎麼又來了?」
陶啟泉也不覺得窘,笑道:「一萬次也不嫌多!」
他說了之後,望向水葒,並不出聲,只是口唇掀動,我看出他在問水葒:「是不是?」
水葒也不出聲,同時紅唇掀動,我也看出她在回答:「一億次!」
兩人各自會心微笑,其樂無窮,春意融融。
我再也想不這件事會忽然之間,生出這樣的一個妙趣橫生的枝節來。不過這也是好事──出色的美人,本就該配出色的男人,陶啟泉和水葒,看來也正和大亨和朱槿一樣,是正配之至的一對。
只是在一旁的鐵大將軍,卻神色頗是不耐,我知道事情以後如何發展,與他人無涉,如今卻要適可而止了,我又大聲道:「替兩位介紹,這位鐵大將軍,是眼前兩位美女的義父!」
我特意點出鐵旦和朱槿、水葒的關係,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在陶啟泉的心目中,就算是鐵大天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但是水葒的義父,這就非同小可了!
果然,他總算肯把視線離開水葒的俏臉,轉向鐵旦,一開口就道:「義──」
他這個「義」字,才說了一小半,我便大喝道:「鐵將軍!」
陶啟泉竟然情不自禁,也跟著想叫「義父」,我怕鐵旦要不高興,所以才大喝。
陶啟泉這才感到自己失態,忙改口道:「鐵將軍,幸會!幸會。」
鐵旦雖然心情不好,卻也不失幽默:「一次夠了!」
陶啟泉笑了一下,又回頭去看水葒,水葒滿面含笑,眼波橫溢。我道:「請各位看我和勒曼醫院交涉的經過!」
我向LH一示意,水葒推著輪椅上樓,她力大無窮,在上樓梯的時候,是抬起了輪椅上去的。
陶啟泉和水葒走在最後,沒聽到他們說話,但那短短的時間之中,他們之間,自然交換了更多的訊息。
到了書房,我把自勒曼醫院帶回來的電腦軟件,交給紅綾去處理,大家都聚在電腦的熒屏之前。陶啟泉如今輕摟著水葒的纖腰,水葒這時的情形,用「依人小鳥」來形容,實是再恰當也沒有。
那位亮聲先生說得沒錯,自我一進勒曼醫院起,所有的一切,都如實記錄在案,我和亮聲之間的對答,當然更是一字不漏。我站在較遠處,其餘各人都聚精會神看著。
我和亮聲的交談,當時精神很是集中,不知時間之既過,這時,才知道竟談了超過兩個小時。
我沒有必要把自己做過的事再看一遍,所以,趁其餘人在看的時候,我悄悄走出了書房,下了樓,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著,一面在想:白素到瑞士去找浮蓮,不知道結果如何?
我的思緒很亂,總覺得事情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可是卻又說不上來──每逢有這樣感覺的時候,最是惱人,我起先想到的疑問是:白素是何以知道有浮蓮其人其事的?是誰告訴她的?
其次想到的是,何以朱槿、水葒她們不去找浮蓮,而要白素出馬?這其間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在?
雖然我眼見朱槿和水葒對鐵旦的情義,無話可說,但是我總對她們的特殊身份,有點耿耿於懷,尤其是水葒,上次在柳絮以「年輕十年」的條件,而徹底脫離組織之際,水葒只要願意,也可以同時自由。可是她卻說難以適應外面的世界,所以放過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雖然說人各有志,她有權選擇留在組織之中,但這個組織如此可怕,她竟然可以安之若素,是不是說明她對組織很是死心塌地呢?
我對這個「組織」,始終抗拒,所以白素如今的行動,和這個組織發生了相當直接的關係,這就很令我為她擔心。
那個浮蓮手上的資料,是一個定時炸彈,人人都想毀滅它,而且是連人毀滅。那麼,白素若是馬到功成,把資料弄到了手,本來應該發生在浮蓮身上的危險,豈不是會轉嫁到白素身上?
而且,我更進一步想到,連白素也知道了有這樣的資料在浮蓮手中,而浮蓮人又在瑞士,如今強權勢力之中,雖然已拉開了內爭的帷幕,對這份可以決定各派生死的資料去向,更無不知之理!
那也就是說,一定已有不少人被派出去,去追尋浮蓮的下落了。
所以,白素在瑞士,要面對的,不單是浮蓮,還有許多隱藏著的敵人,而且這些人都是為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可怕人物!
我假設,朱槿和水葒,都沒有理由不知道這情形,但何以她們絕口不提?
我越想越是疑惑,那種「不對頭」的感覺,已經有了一頭頭緒。
我一口喝乾了酒,重又上樓,記錄也到了尾聲。各人一言不發,顯然是亮聲和我的對話,給各人帶來了相當的震撼。
我沉聲道:「每個人都有一本帳,兩位大豪富,不知道是否同意?」
大亨悶了一聲:「這種說法,古已有之──照這種說法,人不必努力了!」
鐵旦緩緩道:「不是,帳上寫著你要努力的程度,你一定會照著去做,想依賴也不行。」
大亨沒有再出聲,鐵旦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若是我早知自己該走多少步路,帳面上已經所餘無幾了,我一定會珍惜每一步,不致於現在想想浪費了許多,以致如今寸步難行,後悔莫及。」
陶啟泉叫了起來:「這帳,不到結算的時候,誰也不帳面的情形如何,人人都是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
紅綾拍手道:「說得對!」
鐵旦和紅綾很是投緣,看來這是性格使然,他們兩個是大開大闔之人,自然想法一致。
陶啟泉悶悶地道:「看來,老人家這條路,是走不能了!」
我忍不住問他:「你是說救人還是生意?」
陶啟泉道:「兩者是連在一起的!」
我道:「救人,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做生意,只怕要貴客自理了!」
陶啟泉和大亨來得晚,應該並不知道白素到瑞士去,以及浮蓮挾資料而逃亡的事。
所以,我預料他們聽了我的話之後,一定會急急地問,救鐵天音還有哪一條路可走。
可是,他們的反應,卻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大亨和陶啟泉並沒有互望一眼,陶啟泉就極自然地道:「兩者還是連在一起,哪條路能救鐵天音,哪條路也就可以叫我們暢通無阻!」
陶啟泉這樣說,那是表示他已知道一切了。大亨也沒有驚訝的神情,那他也知道了,兩人得知一切,可以推斷,訊息來自朱槿。
那麼,我剛才在樓下想到疑問──白素是怎麼知道的,也有了答案:也是朱槿告訴她的。
我吸了一口氣,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平靜:「白素正在走這另一條路──」
我說到一半,向朱槿望去:「訊息是你給她的吧!」
這是一種「突襲」,在突襲中,觀察對方剎那之間的反應,從中可以得到疑問的答案。朱槿不是普通人,而我的「突襲」,也非常突出。
朱槿有極短暫時間的震動──這種反應,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也逃不過我的眼睛。然後,她就是一副坦然的神情:「對,是我告訴白姐的。」
我又道:「組織上派誰去執行任何?」
朱槿一副茫然的神情:「什麼任務?」
我聲色俱厲:「把浮蓮和那份資料找出來的任務!組織不見得會讓浮蓮逍遙自在吧?」
我聲色俱厲起來,樣子多半相當嚇人,所以剎那之間,人人愕然,朱槿更不由自主向後縮了一下,大亨忙向她靠近。
朱槿道:「組織當然不會放過浮蓮,可是不知道派了誰去對付她。」
大亨提高了聲音:「衛君,你那麼凶幹嗎?」
我冷笑一聲:「當然有道理,白素因人通風報信去涉險,但是她得到的訊息卻不完整,她只知道要對付浮蓮,不知道還要對付組織派出去的人!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
我這番話一出口,鐵旦立時沉下臉來,以極嚴厲的目光,望向朱槿。
朱槿急得幾乎哭出來:「我真的不知道!自從我和大亨在一起,組織對我的信任,大不如前,我現在唯一的就是──」
她說到這裡,陡然住了口。
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我們也都明白──她的任務,就是留在大亨身邊,把大亨作為她的工作對象。
大亨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點了點頭。
朱槿又道:「白姐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所以,她知道對手……是多方面的。」
我沉住氣不出聲,鐵旦悶哼一聲,又向水葒望去,水葒連連搖頭:「我也不知道……或許天音哥是關鍵人物,所以……我們真的不知道。」
水葒的這個理由,顯然為鐵旦所接受──他對各種關係所起的大作用,知之甚詳,事情既和鐵天音有關,那麼,有關一切的處理行動,自然也不能落在和鐵旦有密切關係的人之手。
這也可以說明何以朱槿接到了鐵天音求救信之後,一點也出不到力的原因。
鐵旦的神色,略轉為緩和,陶啟泉道:「既然事情兩者一致,我們再設法啟動一切關係網,一面救人,一面疏通。」
鐵旦在我的身邊,用我們的家鄉話說了一句:「等你們進行,我寧願等衛嫂的消息。」
他的這句話,自然只有我一個人聽得懂,他說著,轉過輪椅去,不再理會各人,陶啟泉和大亨兩人,大是不自在,我道:「兩位請回吧,我們隨時聯絡。」
陶啟泉道:「好,有一消息,立刻告訴我們!」
他一面說,一面望向水葒,HS看來千情萬願要跟陶啟泉走,可是又怕鐵旦生氣,所以神情猶豫。鐵旦像是背後長著眼睛一樣,沉聲道:「你們都走吧,我和衛斯理,要敘舊!」
水葒跳過去,在鐵旦的背後,伸臂抱了他一會,朱槿也過去照樣做了,鐵旦反轉手來,拍了拍她們的頭,兩人就和大亨、陶啟泉一起走了。
屋子中只剩下我、紅綾和鐵旦三人。鐵旦立時身對我道:「你有話要對我說?」
我點頭,可是卻道:「先等我問紅綾一些話。」
紅綾忙道:「得令!」
我道:「孩子,你媽還和你說什麼了?」
紅綾道:「沒有說什麼,只是說她要到瑞士去找一個人,說在你回來了之後,自然會知道詳情。」
我想了一想,白素這樣說,是料到我回來之後,會見到朱槿,所以才這樣說的。
鐵旦是何等樣的人物,當然看出了我在疑惑什麼,他道:「你懷疑有人在搗鬼?」
我先不回答這個問題,又向紅綾道:「孩子,我和鐵伯伯要討論一些問題,只是我的假設涉及人心險詐,你可能不是很明白,要是你不想聽──」
紅綾天真爛漫,和水葒又一見如故,一心認定了水葒小小的個子,是個弱者。我的假設,說了出來,可能令她傷感,所以言明在先,因為紅綾對於人心險詐這一方面,是一片空白的。
紅綾皺著眉:「不要緊,若我不明白,不出聲就是。」
她說了之後,略停了一下,又道:「以後再問。」
我想,讓她多一點這方面的練也好,不然,被人騙了,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我點了點頭,鐵旦見我們父女二人的談話,告一段落,就直截地問:「你懷疑誰在搗鬼?」
我道:「朱槿長期做大亨的工作,有新任務加在她身上的可能性比較小。」
我這樣回答,等於說水葒的行跡可疑了!
果然,紅綾一聽,就張大了口,但是她遵守諾言,忍住了沒出聲。
鐵旦先是木然,接著,雙手掩住了臉,好一會,才放下手來,聲音極是疲倦:「一個浮蓮,不理天音的死活,拿著資料跑了,要是水葒……她……」
我忙解釋:「我不是懷疑她會害天音,而是說她另有任務,未曾對我們說。」
鐵旦抬頭向天:「你是指她也負有尋找浮蓮的任務?」我點頭:「我推測,有此可能,要緝拿浮蓮,消滅資料,組織必須派出最幹練的特工人員,要特級的超優秀人出馬。我看,除了你訓練出來的那些女孩子之外,不可能再在她們之外選擇。」
鐵旦深深吸了一口氣:「是,要對付浮蓮,本身就是這樣的人物,當然要派更優秀的去對付她──」
我道:「要是給你派,你派誰?」
鐵旦遲疑了一陣:「她們每一個人都那麼優秀,要我派人去找浮蓮的話,我會派兩個,只有以二對一,才能有必勝的把握。」我悚然而驚:「她們兩個!」
鐵旦搖頭:「不對啊,你是指朱槿和水葒?若是她們兩個,她們應該到瑞士去,怎麼會在這裡?而且,她們來這裡,也是我召來的。」
我在突然之間,腦中靈光一閃,又想起了一個主要的關鍵來,我疾聲問:「你只召了她們兩個?你用什麼方法召她們來?」
鐵旦一聽得我這樣問,陡然一震,整個人幾乎從輪椅中跌了出來。
我看到他面肉抽搐,剎那之間,神情甚是可怖,就伸手按住了他,這才發覺他的身子也在發抖。
鐵旦望著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這一問的意思。
鐵旦吸了一口氣:「我召喚……所有還在崗位上的……來見我,因為我需要幫助,可是……只有朱槿和水葒來了。我以為那是只有她們兩人接到了我的如喚……」
他越說,神情越是遲疑,我再問:「你召喚她們的方法是──」
鐵旦深吸了一口氣:「我有一個以前的部下,如今也還頗有勢力,通過他進行。」
我閉上了眼睛一會,伸手按住自己的額上。
鐵旦顫聲道:「你的意思是……他們都背叛了我?我以前的部下,朱槿、水葒,他們都背叛了我?」
我沒有回答,心中中感到一股深切無比的悲哀,鐵旦竟然還多此一問,根本問題是放在那裡的了。鐵旦如今,根本已經完全沒有了他人向他「效忠」的任何條件,也根本無所謂「背叛」,只是他的話,再也不會有人聽而已。
可是,鐵旦卻還不止於此,他不但不瞭解這種情形,而且還沉在夢中,他又顫聲問我:「我那部下,我曾在戰場上救了他三次……朱槿她們,我都是……她們的義父,他們……不會背叛我的!」
我想把我所歸納的說給他聽,可是,看到他那種情形,我實在不忍說出口。
這個馳騁沙場的大將軍,如今看來是那麼軟弱,他實在再也經不起打擊了。
所以,當他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時,我忙道:「或許是我多心了,我太關切白素,多心想到別的事,也很正常!」
鐵旦聽得我這樣說,才吁了一口氣,我忙道:「我要設法和白素聯絡,我看你也疲倦了,不如休息一會。」
鐵旦長歎一聲,點了點頭,紅綾就推著鐵旦,走了出去。
我雙手輕敲自己的額角。我確然是由於關心白素,而聯想到了許多事的。
我認為我的推測,接近事實,只是要鐵旦接受這事實,他會受不了,硬要他接受,太殘忍,所以我才沒有說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