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旦老人家歸天,靠山消失,得靠自己的實力來找拼,那就要面對強敵,他就沒有把握了!
我望向朱槿,她不置可否,可是相等於默認。我吸了一口氣:「即使勒曼醫院有辦法,對核心來說,也未必一定是好事!」
朱槿現出疑惑的神情。
我道:「老人家喜恕無常,他曾親自把自己的『左手』砍了,再砍『右手』,這是沒有多久的事,又怎能保他不再把核心換掉?」
朱槿低下頭去,又緩緩搖著頭:「老實說,這其中的複雜情形,我也摸不到邊。」
我直接了當地問:「那麼,你來見我,是誰叫你來的?」
我的問話,聲色俱厲,因為我認為這個問題很重要──她既然提出了老人家是否可以「再一次年輕」,那麼,當然是想我促成這件事,那麼,是誰想這件事現,就是派她來的人了!
朱槿被我一問,呆了一呆,才歎了一聲:「衛先生,你想得太多了,派我來見你的人,自然是大亨,是你說我有辦法的,事實上我卻沒有辦法,所以我只好來找你了!」
她這樣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當然不相信,反問她:「那麼,你何以提及想老人家恢復神智?」
朱槿吸了一口氣:「我只知道,如果老人家還能像十年前那樣清醒,能表達自己的意願,他就有能力控制局面,使陶啟泉和大亨面臨的問題,迎刃而解!」
她這樣說,又似乎可以自圓其說,我想,難道我真是想得太複雜了?
我道:「現在的情形是──」
朱槿道:「不必局內人,只要留意近來的事態發展,並且有分析能力的人,也可以知道,核心雖然是核心,可是在核心之外的一切物質,都游離獨行其事,並不轉著核心打轉。一言以蔽之曰:群龍無首!這也是陶啟泉和大亨無從著手的原因!」
我聳了聳肩:「那就讓他們各門各派去鬼打鬼好了,亂上一陣,爭權總會有結果,等著看熱鬧好了!」
朱槿道:「你可以等,可是陶啟泉和大亨,卻等不下去了!」
我怔了一怔,想起陶啟泉來見我時那焦急的情況,他確然是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不等有結果分曉,他就會有巨大的損失!
也就在這時,我陡地明白了,和朱槿講了那麼久的話,我一直被她在牽引著,向著她要說的話在前進,而且,終於她達到了她此來的目的!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不禁直跳了起來,白素「啊哈」一笑:「知道厲害了吧!」
白素那樣說,自然是她也知道我想到了朱槿的來意。
朱槿卻悠然:「衛夫人太過獎了,我只不過把衛先生踢過來的球,又交回給他而已,何厲害之有?」
白素有點「幸災樂禍」:「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對陶啟泉說,朱槿有辦法找出如今是誰在掌握著全局,可是朱槿說如今是群龍無首,除非是老人家他恢復神智,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領先勒曼醫院,而我是和勒曼醫院唯一的聯絡人。
她把我踢出去的球又踢了回來。
這也就是她來見我的目的。
我直視著她,道出了一個字來:「不!」
朱槿的神態,一點也不緊張,一攤手:「你不肯幫他們,那就算了!」
我呆了一呆,立即想到了一件事,疾聲道:「你不可以把這種情形對他們說。」
朱槿要是把這情形,對陶啟泉和大亨說了,這兩個傢伙,一定會不斷來煩我求我,到時,我再想拒絕,就千難萬難了。
朱槿道:「我已經把當前的局勢分析給大亨聽,同時也表示我無能為力,我想,大亨也一定可以想到,誰才能真正幫到他們!」
聽得朱槿這樣說,我簡直目瞪口呆,但那也不過是幾秒鐘的事,我向白素道:「我要出去一陣!」
白素緩緩搖頭,像是在告訴我:沒有用的。她自然知道我是托詞,我說「出去一陣子」,那是要避開兩人的糾纏,說不定一年半載,不再露面。而白素卻暗示我是躲不過去的!
我不理會她怎麼想,已經向外走去。
當時,我已經感到,遲走一步,可能就會有麻煩,可是,還是遲了!
當我來到門前,才一打開門,還未曾有機會回頭,再向白素使一個眼色,表示容後聯絡,就看到門口,並肩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堵住了出路。
那兩個人,高的一個是陶啟泉,矮的那個,身子壯實無比,正是大亨,他們也不說話,只是望定了我,在那一剎間,我心念電轉,第一個念頭是,我只要用力一撞,一定可以把兩人撞開,衝出去,逃之杳杳。
但是,這樣一來,自然我這一生,就此失去了這兩個朋友──就算他們不怪我,我也沒有面目再他們了!而且,就算在場目睹的人都守口如瓶,這天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衛斯理臨陣脫逃一事,必然傳了開去,一世英名,就此掃地了!
所以,我不能那麼做!
而不能衝出去,自然只好留下來隨機應變了!
這一切轉念,都只不過是一秒半秒間的事,我已有了決定,「啊哈」一笑:「兩位來了,正要按鈴?」
我在百忙之中,說了這樣一句話之後,心中陡然一動,這兩人站在門口,並沒有一個有揚手的動作,可見他們並不想按鈴。
那也就是說,他們站在門口,有一會了,最可能,是朱槿和白素一進來時,就在門外了!
他們一直等在門外不進來,為的就是防我出去!
由此可知,我會奪門而逃,這一著,早在他們的計算中。
他們先派朱槿進來做說客,用話把我套住,料我必然會逃避,就預先在門口堵我!
一想到這一點,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表面不動聲色,連聲道:「請進!請進!兩位真是好朋友,能和兩位這樣的人做朋友,真是幸事!」
陶啟泉和大亨是何等樣人,豈會聽不出我話中有譏諷之意?一時之間,陶啟泉略有尷尬之色,但大亨卻聲色不動,看來比陶啟泉更厲害。
在他們兩人進進來之際,我又道:「兩位什麼時候如此精誠合作起來了。若是上一次,也肯這樣合作的話,只怕成吉思汗墓已經出土了吧?」
陶啟泉想要開口,被大亨伸手阻了一阻,同時,大亨也和朱槿更換了一個眼色。
我看在眼裡,心中更是有氣,冷冷地道:「不必眉來眼去,朱姓娘子不辱使命,可是一樣沒有用!」
我走開幾步,拿起一瓶酒來,就著瓶口,大口喝了一口酒。
當酒的暖流,自喉流到心口時,我陡地又想起了一些事,以致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一般!
我想起的是:從陶啟泉來找我開始,一切就是一個布好了的局!
這個局,是專為我而設的!
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我出馬,去找勒曼醫院,再為老人家創造奇跡。
而他們想老人家再有控制能力,目的也很明顯,那是由於在群龍無首的局面之下,利益分配失去了原來的運行規律,變成了一片混亂,使他們無從著手!
何況,就算局面定了,換了一個新主兒,也摸不清這新主兒的脾性,大有可能,胃口更大,更難餵得飽,所以,對他們來說,最好是維持原狀。
而如果要維持原狀的話,那麼,當然是要老人家還有控制能力!
我在剎那之間,洞察了他們的陰謀,心中反倒平靜了下來。
大亨是新相識,他用這種手段對付我,我怪他並不深。而陶啟泉和我,是什麼交情,他居然也向我玩這種把戲。
我轉向他,自然面色難盾,再加上「嘿嘿嘿」三聲冷笑,陶啟泉做賊心虛,已自慌了手腳。
我道:「兩位請慢慢坐,自己斟酒喝,我還有事,失陪了!」
說著,我看也不看他們,就上樓去了。
陶啟泉叫了起來:「衛斯理,別太絕情!」
我不回頭,冷笑道:「只怪你手段太高明!」
大亨畢竟和我不熟,叫道:「你要什麼條件?」
我立時道:「要你去死!」
他們兩人,一面叫嚷著,一面追了上樓來,我霍然轉身,真想一腳一個,把他們踢下樓梯去,陶啟泉急道:「別動粗!這事,對大家有都有好處,而且,是你叫我們去找朱小姐的!」
我狠狠地瞪著他,他高舉雙手:「我第一次來找你時,絕無他意,是見了朱小姐之後,才商量出這個辦法來的──這個辦法還是要靠你幫忙,所以才又來找你的!」
聽了他急急的分辯,我氣平了許多,因為那比我以為他第一次來找我,就已是在設局,好得多了!
大亨踏前一步:「我是一直主張開門見山,和你直說的。」
我忽然覺得大是疲倦,揮了揮手:「你們真不能找到新門路?」
陶啟泉道:「現在情形是這樣,各集團之間,誰都想吞大份,可是誰也不敢先開口先行動──在表面上,這種行動是非法的,其他人虎視眈眈在找岔子,要是不小心被當作運動整肅的對象,揪了出來,那就什麼都完了!」
朱槿在這時,接了一句口:「不久之前,就死了一個大官,說是自殺的。」
我心中一凜,我知道朱槿口中的這個「大官」,冷笑道:「那不能算大官,至多是中官。」
朱槿道:「是,但,支持這中官的大官,也下台了,而且,牽連面還要擴大,這就是各集團之間你要我死,我要你亡的結果。」
我只對那「中官」之死有點興趣:「公佈說這傢伙是自殺的?」
朱槿笑了一下:「你相信?」
我本來就不相信,一個貪官,貪污的錢財,已多到他一輩子用不完,而且又有權在手,什麼路不好走,怎麼會走自殺之路?
而且,這種貪官污吏,狗官瘟官,最是貪生怕死,為了活命,什麼都肯幹,他的死亡,自然是有更高層怕被他供出來而下的手。
我道:「好啊,鬼打鬼開始,又有熱鬧可看,這是何等好事──最高指示:越亂越好!」
我一副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就差點拍手呵呵大笑了。朱槿長歎一聲,大亨沉聲道:「你再不給他看這封信,我們快要給他趕出去了!」
朱槿苦笑:「非到絕路,不必出示,這是定信人的指示。」
大亨道:「現在還不是絕路嗎?」
事情在忽然之間,又起了這樣的變化,我大是愕然,喝道:「你們在說什麼?什麼信?」
朱槿道:「也不能說是信──」
大亨極不耐:「別轉彎抹角了──是一封求救信,求你衛大老爺救命的!」
我又是一怔,我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必須保持冷靜。我早就感到他們是布了一個局,等我鑽進去,現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
在這種情形下,如果白素在身邊的話,我習慣尋求她的支持,所以我向白素望去,只見她也是一臉迷惑之色,不知道所謂「求救信」是怎麼一回事。
我沉住氣:「請把這求救信,拿出來看看!」
朱槿點頭,取出了一隻小小的夾子,打開夾子,我看到,裡面夾著一隻拆開來的香煙紙包,朱槿就拈起這紙包來,遞了給我。
我們一直在說「求救信」,她給了我一個煙包,我當然知道,信是寫在煙包反面的,一封求救信而寫在煙包的反面,由此可知,當時情景,確然很是危急。
但看如今的情形,這煙包摺得十分好,可知誰寫信求救起到現在,已不知過了多久了,那麼,當時就在危急狀況中的求救者,現在恐怕早已遭到不幸了!
我心中實在是疑惑之至,一接過那煙包,我就打了開來,去看煙包的反面。
果然,煙包的反面,有著淡淡的字跡,要用心看,才能辨認。
我一看,就看出那是利用燒過的火柴支上的炭末寫出來的,可知求救者是在無紙無筆的環境之中。但也說明了他不論處境如何,總還有香煙可抽,那也未必至於是生死關頭。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心已定了許多,我向白素一揚手,她走過來,我把紙包向著光,這就看清了寫在紙上的字。
一共只有六個字,寫得潦草之極。
那六個字是:
「衛叔,救我,天音。」
我一看到具名,就呆了一呆。在我認識的人之中,叫「天音」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童年時的好友,後來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立下了赫赫戰功的鐵大將軍的兒子。鐵大將軍後來在殘酷的權力鬥爭中得保性命,已是心灰意冷,深覺權力圈中的凶殘和醜惡,避世隱居。他兒子鐵天音,也受了許多苦,以致精神狀態異常,後來靠了深湛的中國武術,才回復正常的。
這一切,在我以前記述的幾個故事之中,都已寫過。
如今,忽然看到了那樣一張字條(那當然可以說是求救信),我也不禁大是愕然。
我對鐵天音的近況不是很瞭解,只知道憑他鐵大將軍之子的身份,做起事情來,也都很順利,何以竟然又會身陷困境!
而且,我和鐵天音的關係,非比尋常,故人之子,若是求救,我義不容辭,非加援手不可。但是,我和他又不算太熟,至少,未曾到了一看到這六個字,就斷定了那就是他的筆跡的地步。
我先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抬起頭來。
朱槿明知我心中充滿了疑問,所以她立時用最直接的方法加以說明:「他被隔離審查了!」
我疾聲問:「所犯何事?」
朱槿道:「他是那個死者的得力助手,而且,是由死者的後台指派去的。」
我聽了之後,感到了一股涼意,直透心頭。
朱槿口中的「死者」,我知道那就是指我們剛才在說話中提到的那個被公佈是「自殺」的中級官員。為了記述的方便,就稱他為「死者」──這個故事發展下去,如果還有和他身份相同者,忽然死去的話,那就就稱為「死者之二」……余此類推。
其所以使我有遍體生涼之感的,倒不是由鐵天音是死者的得力助手,而在於鐵天音的這個位置,是由死者的後台安排的。
也就是說,如果死者根本不是自殺,而是被殺了滅口的話,那麼下手的是誰,不言而喻。那後台為了保護自己,鐵天音自然也在滅口之列!
這樣盾來,鐵天音的處境,可說是危險之至!
但雖然如此,他竟然會想到向我求救,這也可以說是匪夷所思之極了,我有什麼能力可以救他?那是我邊也碰不到的一個範圍!
他向我求救,簡直就是等於將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
由於我和鐵大將軍的關係非比尋常,固之鐵天音也等於是自家子侄一般,忽然知道他竟然捲進了這樣可怕的一個漩渦之中,當真是心驚肉跳之至。
須知權力鬥爭,在歷史上,一直是最血肉橫飛的慘烈事情,最近一場大權力,甚至禍及無辜,家破人亡,數以千萬計,駭人聽聞之極!
我毫無意義地揮著手,一面道:「不對!不對!不對!」
我連說了三聲「不對」,朱槿問:「什麼不對?」
我連說定了定神:「你是說,天音他會成為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朱槿道:「他已經被綁上了祭台,問題只在於何時開刀而已──敵對集團不會放過他,他自己的老闆,也要殺他滅口。他如今還能活著,只是敵對集團想進一步對付他的老闆,所以把他置於嚴密看守之下。」
我又道:「不對!不對!」
大亨焦躁起來:「你別總是說『不對』,不對在什麼地方?你不信這六個字是那個人寫的?」
我當時向朱槿看去,等於是向她提出了這個問題:這求救信是怎麼得來的?
朱槿道:「鐵大將軍的人緣不錯,在掌權的時候,救過不少自己人,鐵天音的人緣也不錯,所以有人肯甘犯奇險,替他把字條帶出來,先是落在你認識的水葒小妹妹之手,由她轉給我的!」
我當然還記得這「水葒小妹妹」,看來求救信不會假,因為沒有假的必要。
我道:「這是了,如今各集團,各個山頭的頭頭,全是和鐵天音身份相同的人,都是高級官員的後代,他們和鐵天音之間,都有交情,都是講義氣的『哥兒們』,怎麼會整他?也不會見死不救!」
我大聲說了那一番話,一時之間,除了朱槿轉過頭去不看我之外,白素、陶啟泉和大亨,都以異樣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
我心中一凜,也明白我是大錯特錯了,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地打了一下,白素走了過來,愛憐地捉住了我的手,怕我再打第二下。
而我真是再想打第二下的,因為剛才我的那番話,實在太笨了!
須知鐵天音和這些「哥兒們」的關係再好,交情再深,也比不上他們那些人的上一代,在槍林彈雨,浴血爭半之中結成的交情,那是真正生死與共的交情,可是結果怎麼樣?一到了為權而爭時,還不是相互之間,自相殘殺,一點也沒有了同志之情?
如今鐵天音有難,這些人的下一代,又怎會和他講什麼情義?
大亨見我面青唇白,沒有說話,他道:「你見過飢餓的狼群自相殘殺麼?狼群在找不到食物,極度飢餓之時,會自相殘殺,那時,只要有一頭狼,不小心受了傷,其餘的狼,就會一擁而上,把它吃了,噬咬之際,也就不顧得是不是同類了!」
我苦笑:「他們並不是那樣飢餓啊,這些年來,都已經貪瀆夠多了!」
陶啟泉道:「這『夠多』一詞,是沒有標準的,這些人渣,如今都處在瘋狂狀態之中,對他們來說,永遠不言足,瘋狂的精神,使他們處於極度的飢餓之中。」
我喃喃地說了一句,大亨也說了一句。
我說的是「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大亨說的是「上帝要令他滅亡,秘先令他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