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想要問白素之際,那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是的,鏡子,鏡子,鏡子。」
他接連講了三次「鏡子」,聽得我有點無明火起。他立時又道:「衛先生,假設你在一條跑道上,駕車疾駛,而跑道的盡頭處,有一面極大的鏡子,在感覺上,會怎樣?」
我本來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聽來十分無聊。可是我想了一想,心中陡地一動,覺得自己已經捕捉到了一些甚麼,可是卻還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我思緒中一捕捉了這一點,就開始感到自己一定未曾想到整件事情之中一個極其重要的關鍵,所以我立時心平氣和了許多。
在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之際,那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假設道路極寬闊,而前面的『鏡子』又極其巨大。」
我又想了一想,才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會感到路一直在延長,並不是到了盡頭。」
那人道:「是的,你如果一直向前駛,那會怎樣?」
我揮著手,道:「自然是撞向那巨大之極的鏡子——」我講到這裡,心中又陡地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說,那條黑色帶,就是鏡子?」
那人道:「鏡子只不過是一種比喻。在鏡子的比喻之中,如果你繼續向前駛,結果一定是撞破了鏡子,是不是?你很難想像的一種情形是:駛進了鏡子中!」
我呆呆地站著,像是傻瓜一樣地眨著眼。「駛進了鏡子中」,這種話,的確不可想像。
如果真有一面碩大無朋的鏡子,在鏡子中的一切,自然和鏡子之外,完全一樣,只不過方向相反,鏡子中的一切,全是虛像,鏡子一被撞破,一切鏡中的東西也就消失了。
而那人說「駛進了鏡子中」,這是甚麼意思?這……這難道是說……
我想到了這裡,陡然之間,我明白了!
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呼叫聲來:「你,你是說,你當時不是被黑色帶彈了回來,而是衝過了黑色帶,進入了黑色帶的另一邊?你不是回航,而是繼續前進?」
當我發出這個問題之後,我首先聽到白素吁了一口氣,像是在說:「你終於明白了!」接著,便是那人的聲音:「是的,我突破了那黑色帶,繼續前進,黑色帶是一個界限,而界限的兩邊,完全一樣,只不過方向不同,恰如實物與實物在鏡中的影子。」
我張大了口,一時之間,一句也說不出來。
黑色帶是一個界限,界限的兩邊,完全一樣,此所以那人在衝過了黑色帶之後,又見到了那兩團大星雲,而星雲的方向相反,才使他以為自己在回航,而不知道自己在繼續前進!他一直在前進,一直到了地球,而這個地球,是我們的地球,並不是他們的地球,他到達的,「是鏡子中的地球」,或者說,他來的那個地球,是「鏡子中的地球」!
我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覺得喉頭有點發乾。白素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低聲道:「當然令人震驚,但宇宙本來就不可測。」
我努力咳了幾下,清了清喉嚨,直視著那人:「你的意思是,一共有兩個宇宙?」
那人道:「如果只有一面『鏡子』,那麼就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兩個宇宙。如果『鏡子』有兩面,而又是相對排列的,那麼……」
我失聲道:「那麼,就可以有無窮宇宙!」
那人道:「是的,應該是那樣!」
我用力抓著頭,思緒上一片混亂。白素道:「就假設是兩個宇宙,這兩個宇宙中的一切,全一樣?」
那人的語意肯定:「完全一樣,不但星體一樣,連在星體上的生物的活動,也完全一樣!」
我「咯」地一聲,吞下了一口口水:「你是說,在我們地球上,一切人的活動,和你們地球上……一樣?」
那人道:「是的,這裡將發生的事,在我們那裡,早已發生過了。」
我再吞了一口口水:「可是……為甚麼,會有時間遲、早之分?」
那人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或許仍然可以用鏡子來作比喻。你對著一面鏡子,搔了搔頭,可以看見鏡子中的你,也在搔頭,兩者之間的動作,看來同時發生,但是實際上,兩者的動作之間,有極其微小的時間上的差異,因為差異實在太小,所以根本覺察不到。」
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那人又道:「這種極微小的差異,是因為你和鏡子之間的距離近。如果將鏡子和你之間的距離拉遠,時間上的差異,也會越大。這種差異,和光的進行速度相同,成為一種恆數。也就是說,鏡子和你之間的距離是一光年,那麼,時間上的差異,就是一年了。」我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我已經進一步明白了。距離相差一光年,時間就相差一年。從地球到那股黑色帶的距離是多少年,時間就相差多少年!那距離,是不可測的巨大,也就是說,那人的地球,和我們的地球上所發生的事,差了不知多少萬年!
在他們的地球上,早已發生過的事,在我們的地球上,也遲早會發生的!你對著鏡子搔頭,鏡子中的你,一定也搔頭,而不會變成別的動作,只不過鏡子中的搔頭動作在甚麼時候發生,要視乎你和鏡子間的距離而定,它肯定會發生!
等到我明白了這一點之際,我實在覺得以前感到好笑的事,一點也不好笑了。那人說過,他在他寫下的「天書」之中,記錄了地球上一切將要發生的事,一切人的命運,那又有甚麼稀奇?這並不是他的「預測」,而是在他們那裡,早已發生過!
他也曾經問過我:「昨天發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昨天發生的事,自然知道。而在我們地球中將要發生的事,對他來說,就像昨天發生的!
我和白素互握著手,越來越緊,兩人的手心中,都在冒汗。
那人又道:「我明白了,我相信其他的人並不明白。」
我喃喃地道:「是的,米倫太太就一點不明白,她一直以為自己回到了家鄉,卻不知道她是進入……進入了『鏡子之中』。」
那人道:「現在,你相信我所寫下的一切,真是一本天書?」
我喃喃地說道:「自然相信!你在天書中,記錄了多少年的事?」
那人道:「不多,不過一萬年。」
我又喃喃地道:「一萬年……當然不算多,不過……也夠多了。」
那人道:「有關於你們地球上的人,所有的人,我就根據他的出生年、月、日、時分來分類。在我們那裡,在這個時辰出世的人的命運,也就是你們這裡,這個時辰出世的人的命運,這是早已肯定了的,絕不會改變,我在『天書』中寫下的,用這裡的資料分析儀一分析,一個人一生的命運、遭遇,立時可以知道,因為那是早已發生過的。」
他講到這裡,停了片刻:「兩位想不想知道你們日後,到這一生的終結,將會發生,肯定發生的一切?」
一聽得他那麼說,我不禁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我幾乎連想也不想,就出聲叫了起來:「不!我不想!不想預先知道的!」
白素也吸了一口氣,跟著道:「我……我也……不想。要是全知道了……」
她沒有向下說去,但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是:「要是全知道,而又無法改變,那麼,今後的歲月,活著還有甚麼意思?」
正因為一切將來的事,一定會依照已經發生過的發生,絕不能改變,所以,不知道實在比知道更好!
那人低歎了一聲,說道:「你們不想知道,但是姬娜卻想知道,她知道她自己一定會在死後,連屍體都沒有法子保存得好,她對這一點,感到十分悲哀,她一直設法,想改變她已知道的事實!」
我一聽,毫無目的地打了幾個轉。姬娜曾到處向殯儀專家詢問保存屍體的辦法,我一直以為,她有一具體體需要處理。她甚至向頗普——那個雜貨鋪老闆——訂購了保存屍體需要用的一切化學藥品!
可是,實際上,她要處理的確體,就是她自己!她希望自己的確體,不致於腐爛。可是,即使這一點小小的願望,她也無法達到。她不能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她的確體,在熱帶森林中,被我拖著走了十天,到我終於不得不將她埋葬的時候,她的確體已經腐爛得……我實在不願意再形容下去了。
我和白素兩人怔怔地互望著,實在不知該說些甚麼才好。那人又道:「姬娜其實不十分相信資料分析的結果,她只是疑信參半。而且,由於我說得極其肯定,她對我起了一定的反感。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才離開了我,她想去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結果,她的命運,正是早已發生過了的事。」
我盡量使自己鎮定,姬娜的行動,倒是可以理解的,她自然無法知道,她的試圖改變,也是早已發生過的——一想到這裡,我陡地震了一震,說道:「對不起,我又糊塗了!譬如說,姬娜、我們,遇到了你,也全是早已經發生過的事?」
那人道:「當然是的。」
我又說道:「在你們的地球上?」
那人道:「是的。」
我喘了一口氣,道:「這就有點不可理解了。難道在你們地球上,也早有一個來自另一個地球的人,到過你們的地球?」
那人的聲音聽來十分乾澀:「這又牽涉到『鏡子』的問題了。我們剛才說過,如果只有一面鏡子,那自然只有兩個相對的宇宙,如果有兩面『鏡子』的話……」
他還沒有講完,我已經叫了起來:「那就有無數的宇宙,無數的地球!」
那人的聲音有點無可奈何:「恐怕是的。在你來說,我比你們先進了幾萬年,但我又可能比另一個地球上的人落後幾萬年。同樣的,你們又可能比某一個地球上的人,進步幾萬年。鏡子中的一切,一個一個傳遞下去,宇宙是不是有邊際,我實在說不上來。」
我望著那人:「那麼,你自己……」
那人道:「我?我當然推算過我自己,維持我最後生命的藥物,已經用完,在地球上又找不到,所以,我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從現在算起,只有三十一分二十秒。」
我吃驚道:「然後……」
那人的聲音平靜:「當然是死亡!」
我揮著手,實在說不出甚麼安慰的話來,好一會,我才道:「其實,所謂死亡,根本還沒有開始!」
那人道:「沒有開始又怎麼樣!開始了之後,還不是一切依照已經發生過的再來一遍?」
我覺得無話可說,那人道:「你是不是想讀懂天書的內容,現在該有一個決定了。請將你的決定告訴我,因為我時間已經不多,要教會你使用翻譯儀器,並不簡單。」
我望著那一大疊稿件。
稿件是天書。我已經確信這一點。將天書翻譯出來,我可以預知在地球上將會發生的一切事。也可以預知地球上一切人的命運,而時間長達一萬年之久。
我讀懂了天書之後,就可以成為真正的先知!
這實在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古往今來,哪一個人不想預知將來?(這一點也很奇怪,將來應該不可測,但是人類一直頑固地相信有方法可以推測將來,就像是人類隱約知道將來其實是早已發生過的事!)
我望著,心中猶豫不決。就在這時候,白素大聲道:「不!我們不想知道天書的內容。」
我陡地向白素望了過去,不知道她何以回答得如此肯定。本來,對於是不是要知道這部「天書」的內容,我仍然在猶豫不決,可是一聽得白素這樣說,我也覺得十分突兀,忙道:「為甚麼不要?這裡面記載著那麼多未來的事情,要是我們知道了……」
白素向我走出了一步:「知道了又怎麼樣?」
我大聲道:「如果知道了,那我們就是先知!是這個星球上最偉大的人!」
白素的神情很鎮定:「是的,或許最偉大,但也是最痛苦的人!」
我吸了一口氣,白素立時又道:「我們讀了天書,知道將來要發生的事,不能夠改變,一切悲哀的事,都只好眼看著它發生,這豈不是最痛苦的事?」
我道:「可是……」
白素揮了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而且,人的一生,到頭來一定是死亡,如果極其確切地知道自己甚麼時候會死亡,這是甚麼滋味?不論還有多少年,但是死亡的陰影,卻一直籠罩著!我實在想不出,這樣的生活,還有甚麼樂趣可言!」
我被白素的話,說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就在這時,那人微弱的聲音,傳了出來,道:「請快點決定,我時間已不多了!」
白素的神情更堅決:「我們完全不想知道天書的內容!」
她一面說,一面突如其來,作了一個我絕未曾料到的動作。她在和我爭辯之際,已經離得我相當接近,這時,她陡然一伸手,竟在我毫無防備的情形下,將我手中的那一疊稿件,全搶了過去。
我大聲叫道:「你想幹甚麼?」
我一面叫著,一面想將之搶回來。可是白素的身手,本來就不在我之下,她有了準備,我想在她的手中,奪回東西來,就不那麼容易。我連出了兩次手,皆未成功,而白素已迅速地退到了一列控制台之前,一伸手,將手中那疊稿件,向著一個圓筒形的入口處,陡地拋了下去,同時,望定了那人,叫道:「銷毀它!」
我還未曾知道發生甚麼事之間,就在白素的一下呼喝之後,那金屬圓筒中,傳來」轟」地一聲響,一篷火光,冒了起來。
那篷火光青白色,一望而知,是溫度極高的火焰。而那疊稿件,寫在各種各樣的紙張上的,火光才一冒起,就看到一大篷紙灰,向上升了起來。我發出了一下怪叫聲,向前疾撲了過去,一團紙灰恰好向我迎面撲了過來,我一伸手,抓了一把紙灰在手,再向那金屬圓筒看去,看到圓筒中的紙灰,在迅速消失,轉眼之間,除了幾縷青煙之外,甚麼也不剩了!
我呆呆地站著,隔了好久,才向白素望去,白素有點抱歉地望著我,可是她顯然未對她的作為有任何內疚之感。
我有點懊喪:「你怎麼知道將東西投進那金屬圓筒中,就可以銷毀?」
白素道:「我比你更注意四周圍的一切,我早就看到那金屬圓筒之中,有一些灰燼,我猜想那是要來銷毀東西用的。同時,我也想到,我們的朋友,他一定還有力量,可以開啟這個裝置,果然……」
我苦笑了一下,接了上去:「果然給你料中了!」
我一面說著,一面無可奈何地攤開手。
當我攤開手來之際,我不禁發出了「啊」地一聲。我在衝向前來之際,曾有一團紙灰飛舞升起,被我一把抓住,我一直握著拳。直到這時,攤開手來,我才發現,在我手掌之中,還有著一片小小的殘剩紙片,沒有燒去,而在那紙片上,還有著幾個字!
我望著手掌心的那紙片,立時又抬起頭來,白素忙道:「聽我說,對於將來的事,知道了,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也忙道:「整部天書已經銷毀了,就讓我知道這一點點,有甚麼關係?」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立時轉身,向那人望去,說道:「我想知道這一角紙片上,你寫下了甚麼。翻譯機怎麼使用法,請告訴我!」
那人的聲音傳了出來:「你看到那一組淡黃色控制鈕?那便是翻譯裝置的控制,你將這紙片上的文字,對準其中的一個有著接近符號的掣鈕上……」
他一直在指導著我如何使用翻譯裝置。正如他所說,使用起來,相當複雜,他一直不停地說了十分鐘左右,我才算弄明白了一個大概。我立時照著他所說的方法,按動了一連串的掣鈕,在我面前的一個螢光屏上,開始閃耀出文字來。
那人早已說過,他們的文字,代表的意思相當多。但是我卻再也想不到,那小紙片上,看來只不過三五個字,所代表的意思,竟是那麼多,在螢光屏中閃耀出現的英文單字,竟有上千個之多,有的根本是文義完全不連貫的,那自然是燒剩的字只剩下了一部分之故。我猜,文義連貫的那五六百字,只是小紙片上三個完整的字所化出來的。我一面看,一面心驚。
我轉過頭去,想叫白素一起來看,但是白素看來對之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在傳出那人聲音的擴音裝置之旁,望著那人,全神貫注。
我注意到,自擴音裝置之中,還有微弱的聲音傳出來,白素還在和那人交談,不過,看來那人的生命快要結束了,他發出的聲音如此微弱,我距離得相當遠,已經完全聽不清楚那人在說甚麼。
我道:「你快來看,天書的內容如此豐富,如果整部天書全在,我們只怕花十年的時光,也看不完!」
白素卻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一樣,仍然在用心聽著,我向她走過去,她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要出聲,過了約莫一分鐘左右,她才吁了一口氣:「我們的朋友死了!」
我怔了一怔,向那人望了過去。那人本來就像是死人一樣,自從我見他起,他的全身,完全沒有動過。這時,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可是我卻可以分辨得出,的確,他已經死了。他的雙眼仍然睜著,但是,雙眼之中,只是一片茫然,而不再有那種深切的悲哀。
我慢慢走向前去,伸手,撫下了他的眼皮:「我們怎樣處理他的遺體?」
白素道:「他臨死之前,已有安排,這裡的一切,快要毀去,我們立即離開吧!」
我忙道:「你還沒有看到翻譯出來的那一角天書!」
白素道:「我不想看!」
我發急道:「就算你不想看天書,這裡的一切裝置,全是那麼先進,每一個零件拆出來,都可以叫科學家大開眼界!有甚麼法子可以停止那人的安排?」
白素道:「沒有!」
我叫了起來,道:「你使人類的科學,遲緩了不知多少年!」
白素對我的大聲疾呼,竟然完全無動於衷:「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我道:「我可以令之提早!」
白素道:「你能改變既定的事實?」
我呆了一呆,白素不等我再說話,已拉著我,向外直奔了出去。我實在想將這裡的東西帶點出去,可是白素一下子就將我拉得奔了出去,又來到外面,那個只有金屬圓柱的地方。
我一伸手,按住了那金屬圓柱,叫道:「等一等!可以商量一下。」
白素道:「除非你準備死在這裡!」
我十分氣惱,道:「如果我是應該死在這裡的,誰也改變不了!」
白素笑了一下:「你不應該死在這裡,也不能在這裡得到甚麼!」
我不理會她,還想掙扎,可是就在這時,處身的所在,溫度陡地提高,白素叫道:「快走!」
溫度一下子變得如此之高,簡直就像是置身在火爐之中一樣,我手按著那金屬圓柱,也變得滾燙,我一縮手,又被白素拉著,向外奔去。
當我們奔出了那個山洞之際,我甚至聽到了頭髮發出「滋滋」的聲響,和聞到了一陣焦臭味。一出了洞口,我和白素倒在洞外的草地上。我期待著自山洞中會傳出巨大的爆炸聲,或是整個山洞崩坍的聲音,可是卻並沒有這些現象。只是有一股各種顏色的氣體,自山洞中冒了出來,立時被風吹散。
過了好一會兒,我坐起身來:「那太空船,已經不存在了?」
白素道:「是的,他告訴我,一切全化成氣體。」
我眨著眼,歎了一聲:「我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為了想弄清楚姬娜給我的那些稿件上,寫著的是甚麼。我們終於知道了那是一部如此驚人內容的天書,可是你卻全然不想知道它的內容。」
白素站了起來,掠了掠頭髮:「至少,你已經知道了一部分內容,我不以為你知道了那一小部分內容之後,還想知道全部!」
聽得白素這樣說,我默然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你已經在螢光屏上看到了那段文字?」
白素道:「沒有,我既然已打定了主意,不想知道天書的內容,就不會再去看一點點。我從你臉上驚恐的神情,看出你讀到的那一段內容,一定令你十分震驚!」
我不由自主喘著氣:「是的,那……」
白素一伸手,摀住了我的口:「等一等,先聽我說了再開口!」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她要說甚麼。白素放下手,神情極之嚴肅:「你知道了一件將會發生的事,這件事,令你震驚、駭然,甚至害怕。你明知這件事會發生,絕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改變。從知道的那一剎間起,你已經開始擔心,你心中極度彷徨,不知該如何才好,這件事成為陰影,一直盤踞在你的心中。你仔細想一想,我是不是有必要,和你同受這樣的痛苦?如果你認為有這個必要,那麼,就請將你看到那一角天書的內容告訴我!」
白素講完之後,一直望著我,我的心情極其苦澀,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不必了,我不會將我看到的天書的內容告訴你,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就讓它在我一個人的心中好了,沒有必要讓這種痛苦傳播開去。」
白素十分同情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苦笑著。白素道:「我早已對你說過,我們不應該知道天書的任何內容!」
我道:「算了,我還可以承受得起,就算是對我想預知將來的懲罰吧!唉!姬娜甚至為那人準備了棺木,可是她自己卻……」
我們向直升機走去,直到這時,我才留意到,在山谷中的,那座引得我們降落的那個天線型的裝置,也消失無蹤了,只是在地上留下了一個相當深的洞,叫人知道這地方原來有甚麼東西豎立過。
上了直升機,不多久,就回到了白素在山中紮營的地方,我在營帳前躺了下來,喝著白素給我的熱咖啡。白素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
我轉著手中的杯子:「當我在看那一小角天書的內容之際,你一直和那人在交談,你們在談些甚麼?」
白素道:「我開始時,問他何以姬娜的行動,會如此古怪。」
我揚了揚眉,道:「也沒有甚麼古怪,姬娜早已知道自己要死,她一定是想將紅寶石戒指出售所得的錢,好好享受一下。」
白素道:「我也這樣想,可是令我不明白的是,姬娜明知道她將飛車折回來看你,然後就會飛車失事而死亡,她為甚麼一定要這樣做呢?她不可以直接飛回去,根本不來理你麼?」
我忙道:「是啊,她可以不理會我的!」
白素道:「那人的回答說,姬娜知道她自己會因飛車失事而死,這一點,她早已知道了,為了這一點預知,她一直生活在極度的恐懼、痛苦之中,那種恐懼的心理所形成的痛苦,決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長年累月忍受這種痛苦的結果是演變為她非但不想逃避,而且反倒盼望這一刻越早到來越好!」
我「啊」地一聲,心中感到極度的震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不錯,預知將來,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白素又道:「她由於恐懼,無法一個人獨處,那人發出的訊號一直在影響她,已經可以不通過儀器,她在酒店,也可以寫『天書』,就是這個道理,她忽然離開荷蘭,只怕也是那人召她回去的!」我歎了一聲,同意自素的看法。
白素又道:「幸而賓魯達留下來的資料,早已失散了一大半!」
我怔了一怔:「賓魯達?」
白素道:「你怎麼忘了?賓魯達,就是那六批人中的一個,他留下根據一個人的出生時間,推算這個人的一生方法。」
我茫然應著:「是啊,這種推算法,在中國極其普遍。」
白素道:「雖然普遍,但是由於資料殘缺不全,所以推算並不是十分準確,只有掌握到一些較齊全資料的人,才能夠推算出一個朦朧的將來。」
我「嗯」地一聲:「是的,可是奇怪的是,幾乎所有人,都極其熱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將來,用盡方法去推算。卻沒有人想得到,一個人對於他的將來,如果瞭然於胸,會是一種極大的痛苦!」
白素十分同意我的話:「人類並不知道,所謂將來,事實上是另一個地方的過去,一切早已發生過,根本不能改變。人希望知道將來,無非是想依照自己的意願去改變它。如果知道將來是根本不能改變的時候,一定不會再去追求預知將來。」
我喝完了咖啡,歎了一聲:「你可曾問那人,這種推算方法……」
白素道:「這其實是一種還原法。他們那裡的人,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有這樣的命運,拿到我們地球上的人身上,也就一樣。」
我想起了我自己在研究這一方面的時候所遭遇到的困難,就道:「那樣說來,凡是在分類中,屬於同一類的人,也就是說,出生的時辰完全相同的,他們一生的命運,完全一樣?」
白素吸了一口氣:「是,如果有同一時間出生的人,命運應該完全相同。」
我一怔:「你說『如果有同一時間出生的人』,是甚麼意思?事實上,同一時間出生的人,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
白素笑了起來:「你別急,聽我解釋!」
我作了一個請她快點解釋的手勢,因為這正是我多年之前放棄研究的原因,我亟想知道答案。
白素道:「首先,在他們那邊,由於資料的儲存系統已經有了驚人的發展,幾乎任何資料都可以無窮無盡地儲存起來,所以他們才有能力去發展這種推算法。其次,他們發現,人的性格,一定受億萬星體運行的影響。星體的運行有一定的規律,人的命運,也就有一定的規律!」
我道:「是啊,我並不否定這一點,可是同一時間出生的人,這一點怎麼解釋?」
白素道:「事實上,沒有同一時間出生的人!」
我本來已經躺了下來,一聽得白素那樣講,不禁直跳了起來:「怎麼沒有!天下同八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白素笑道:「同八字,就是出生的年、月、日、時相同,是不是?」
我大力點著頭。
白素道:「這就是了,賓魯達傳下這個推算法之際,地球人的知識還十分低,無法作精密的推算,所以他只傳下了八字。事實上,他們的資料儲存系統之中,有著十六個字的。」
我瞪著眼,一時之間,不知道白素這樣講是甚麼意思。白素道:「西洋人將人的出生時間,分為十二星座,當然是十分粗糙,而中國人將人分為『八字』,一共有五萬一千多種分類,自以為夠精細了?其實,一樣粗糙不堪。賓魯達原來的分類法,在時這一方面,已是分為二十四小時:而不是十二時辰,時之下,再分成六十分,又再分成六十秒,再將每一秒,分成一百份,總分類數目,是二百二十多億。在這樣精細的分類之下,沒有同時間出世的人,所以,也沒有相同命運的人!」
我呆了半晌,吁了一口氣,多年來存在我心目中的疑問,總算解開了。
別說賓魯達沒有傳下這個方法來,就算傳下來了,地球人也無法照他的方法來推算。誰會將出生的時間,計算到百分之一秒?
而且,就算知道了,也無法計算,因為人類沒有這樣龐大精密的資料儲存系統!看來,人只好利用粗糙的方法,約略知道一下將來的命運。這,或許是目前地球人的幸運,不必為了不能改變的將來而苦惱!
當晚,我們在山坳中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駕駛直升機,回到了帕修斯。
在帕修斯,我們和神父見了面,我們並沒有對神父說出一切經過,只是說我們的搜索,一點也沒有發現。神父並沒有失望,因為他已經在他的信仰之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滿足。
在離開了帕修斯之後,我和白素循著來時的道路回去,一直到荷蘭。在荷蘭,又見到了祖斯基,祖斯基十分關心姬娜的下落。我也沒有告訴他姬娜已經死了,只是勸他別再將姬娜放在心上。祖斯基的神情十分沮喪,他又問道:「那枚紅寶石戒指,為甚麼忽然會變了?姬娜是不是騙子?」
我笑了起來:「你何必追問那麼多?世界上有很多事,根本是不知道比知道好得多!」
祖斯基有點茫然地望著我,他自然不能明白我對他的告誡的真實意義,而我,也無法向他們作進一步的解釋。離開了荷蘭,我們啟程回家。在航機上,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立時對白素道:「有一件事,忘了問那人,真是可惜。」
白素道:「甚麼事?」
我道:「我們知道,一共有六批人,到過地球。最早到的是楊安,後來是賓魯達,還有米倫、雅倫和那個人……」
白素道:「你是可惜我們沒有問那人的名字?」
我道:「那人叫甚麼名字,根本無關緊要。而是算起來,連那人在內,一共只有五批,還有一個人,是甚麼時候到地球的,在地球上做了一些甚麼?」
白素笑而不答,我望著她,陡地道:「你已經問過了,是不是?」
白素點了點頭,我忙湊過去:「這個人是甚麼時候到的?」
白素道:「這是那人告訴我的最後幾句話。他告訴我,另一個人,是在九十七年之前,到達地球的。這個人,做了一件極偉大的事。」
我側著頭,九十七年之前?九十七年之前,地球上有甚麼特別的事,我實在想不起來。
白素道:「這個人降落之後,接觸到的一個地球人,是一個二歲的孩子,這個孩子是一個智力低的笨孩子,三歲了,甚至還不會開口講話。這個人用他自己的思想去影響這個笨孩子,結果使得這個三歲還不會講話的笨孩子的智力,超越了地球上的所有人,這個笨孩子所知的知識,到現在為止,地球上的頂尖科學家,還在摸索之中。」
白素講到這裡,我已經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我的聲音,令得航機中的搭客,一起向我望來。
我不顧旁人詫異的眼光,仍然大聲道:「那三歲還不會說話的笨孩子是……」
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手勢,阻止我說下去。而我也沒有說出來的意思,這個「笨孩子」,如果還活著,今年一百歲,九十七加三是一百,很容易計算,而這個「笨孩子」是誰,不用我說,也很容易知道,是不是?
(一九八六年按:這個「笨孩子」是誰?寫「天書」的那一年,恰好是他的一百歲冥誕,他是愛因斯坦!)